评美国高校招生改革“新模式”
2018-02-09王后雄
王后雄
(华中师范大学考试研究院,武汉 430079)
伴随着全球化的进程,世界各国不约而同地启动了旨在满足人才选拔国家战略需求的系统性高考综合改革,采取了一些十分相似的改革理念和举措。向来成为国际教育改革浪潮领头羊的美国教育界正掀起一项颠覆性的、全新的评价体系改革与讨论,“唯分数论”将不复存在。一项新评价模型(A New Model)——“能力档案”未来有可能成为全美大学录取新生的评价依据。
据报道,2017年5月10日,由逾百所美国顶尖私立高中组成的MTC联盟(Mastery Transcript Consortium)推出的A New Model评估系统,目前已获得美国大学申请系统Coalition for Access,Affordability and Success(CAAS)的支持,使用CAAS申请系统的学校包括哈佛大学、耶鲁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斯坦福大学等80余所美国著名高校。A New Model抛弃了传统的A~F评分制,专注考查学生的8项能力,具体包括:分析和创造力、沟通能力、领导力及团队合作能力、信息技术及数理能力、全球视野、适应性与探索力、诚信与决策力、心智习惯8项能力。这8项能力又被细分为61项更加具体的子能力[1]。
相较美国传统的评分制,新的能力评估系统有三大特征:一是不看成绩,突出能力导向。学生每修得一门课程,将获得相应的能力学分(Mastery Credits)。这种能力学分呈现的不是A~F等级分,而是“已经可以掌握和使用高等数学”“可以理解并熟练使用两种语言”这样的质性评价。二是动态记录,一目了然。MTC联盟为A New Model开发了一个技术平台,实现电子记录,实时更新学生的能力学分,并提供学生的课堂作品、论文、视频展示等材料,同时还提供每所学校的评价标准,这些都能为高校挑选学生提供直观和可靠的依据。三是自定标准,各具特色。虽然能力鉴定的模板是固定的,但每所学校拥有较大的自主权,可以自行决定对学生能力的评判标准,学校也可以根据培养目标,划定哪些才是学生应该重点培育的能力。
美国掀起这一轮“高考改革”浪潮,诚如爱德华·E·福特基金会执行主任John Gulla所言,反映了“人们迫切希望通过这项改革改变当前教育令人焦虑的局面”,目的是减轻高中学生的压力,让他们重拾学习的热情。美国科罗拉多学院(一所顶尖的私立文理学院)副校长Mark Hatch表示:“我们正在培养一群非常擅长学习和拿高分的学生,但在他们身上,你看不到对学习的热情和好奇。”A New Model抛出了评价学生综合能力的改革信号,一方面试图减轻学生焦虑,让学生专注于学习;另一方面,也向教育测量领域发出了追问,促使我们重新思考评判一个学生的真正标准,就像美国独立课程组织执行总监Peter Gow指出的那样:“A New Model提醒了我们所有人,我们不得不重新去思考,评判一个学生的真正标准到底是什么。”A New Model为科学选才提供了新视野。这一选才机制能够在美国推行与其高等教育大众化发展水平、名校高录取率、高考低竞争压力、诚信机制形成、弱势群体教育补偿政策及社会制度密不可分。然而,从严格的考试筛选到废除考试的选拔机制的演变也折射出美国权力精英为实现阶层利益而巧妙地采取一种手段,其结果是精英阶层对名校教育机会的直接垄断和占有。
我国新一轮高考改革自2014年启动以来,“三位一体”综合评价招生改革围绕科学选才和公平选才两条主线进行了严密的制度设计。由高校依据考生统一高考、高中学业水平考试和综合素质评价三方面的评价要素,通过材料评审、综合测试、合成综合成绩进行综合评价择优录取,开展了富有中国特色和国际视野的主动探索和积极实践。从本质上来讲,高校“三位一体”招生改革的核心是“综合评价”,导入高中学业水平考试和综合素质评价(包括高中综合素质评价和高校综合素质测试),以扩大高校招生自主权为途径,从根本上实现有助于高校选拔人才、有助于中学实施素质教育、有助于学生成长成才的改革目标。我国高考改革试行的“三位一体”综合评价与美国藤校推出的A New Model改革理念有异曲同工之处,都体现了注重人的发展、过程性评价、综合能力等要素。然而,中美教育制度、教育选择、考试文化和环境迥然相异,决定了两国高考改革总体目标的差异。我国高考改革的目的是科学选才、促进公平、引导教学,高考不仅要确保选拔的科学性,还要关注人民群众对公平性的诉求、素质教育的导向、促进社会纵向流动、维系社会稳定和服务国家现代化建设的重要使命,这些决定了我国高考必须坚守统一考试和刚性录取规则。美国“高考改革”的动力源于权力精英利用招生改革的话语权,面对精英阶层子弟在学业成绩上的软肋而造成录取率降低的危机,以“科学选才”新模式之名再一次为阶层既得利益站台,以获得更多的名校入学机会。这种标榜为科学的“高考改革”,必将成为精英阶层固化的凝固剂,让贫困阶层难以向上流动,这会削弱整个社会的代际流动程度,其结果是损害代际公平。因此,由于中美社会制度、改革的价值取向、教育发展水平、传统文化积淀、优质高教资源等差异,美国“高考改革”看似“美景”,并不适用于中国国情,盲目照搬必会“水土不服”。《华盛顿邮报》专栏作家Catherine Rampell对A New Model的公平提出质疑,她认为,这种改革“将有利于家庭富有的学生,因为他们可以获取更多资源去提高软实力,但对于家庭条件一般的孩子,则很不利”。她预言A New Model存在一个致命的缺陷就是拉大教育差距。
我国在全球化教育改革的浪潮中,在吸收国外成功经验的基础上,对过往高考改革模式加以扬弃,启动了新一轮高考综合改革。高考综合改革试点三年来,浙江省、上海市试行的“三位一体”综合评价招生改革在“科学选才”方面表现了一定的生命力,对未来我国高考改革具有独特的示范意义。然而,在“公平选才”方面缺乏证据支撑,其政策属性仍然具有明显“城市化”“精英化”的取向,也难在理性上给出充分的学理支持。高考对社会的贡献不仅体现在它对人才选拔质量的科学性方面的作用,同时它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作用,即作为一种重要的代际流动机制,承载着社会流动、保证社会公平和维系社会稳定的功能[2]。在综合素质评价等软实力方面,学生材料的“含金量”、参加测评的门槛、考生面试以及口语等方面表现与文化资本有关。如面对考官泰然自若、侃侃而谈的能力可能与“见过世面”的经历息息相关,而且学生参加多所院校综合测评需要付出不少的经济成本。学生在奥赛、创造发明、小论文、科艺体美比赛的实力又与家庭经济实力、父母所处阶层背景、学校所在区域及其教育资源优劣等有关。文化资本通常很难在正式的学校教育中取得,大多是通过父母较优越的社会经济教育背景所创造的家庭教育与资源来形成[3]。这些“综合素质”充当文化再生产的工具,一旦政策设计者忽略这一因素,就会使得考生资本存量的家庭差距通过高考制度的不平等代代相传。评价一个国家的文明与发达程度,判断标准不是强者的高度,而是弱者的地位,能够为弱者考虑的制度,才是文明的制度。当代著名思想家约翰·罗尔斯(John Rawls)指出:“财富和权力的不平等,只有在他们最终能对每一个人的利益,尤其是对地位最不利的社会成员的利益进行补偿的情况下才是正义的。”[4]这正是正义的社会解决弱势群体的教育公平问题的法理基础。从表面上看,本着“弱势者优先”的原则,美国从国家政策层面建立了弱势群体教育关怀制度,核心在于致力消除由于外部各种差异而带来的教育机会不平等、人均教育资源不均衡以及各种歧视,对于弱势群体的教育补偿与资助的政策法律化程度较高[5]。然而,美国私立名校从来就不是为全体国民服务,而是为精英阶层服务的机构。美国名校之所以推出一些“弱势补偿”与“公平”政策,比如减免学费、优先录取少数族裔(不包括亚裔),仅仅是出于两个方面的私利:一是要为精英阶层补充新鲜血液,这样才能维持系统的稳定;二是只有“公平”表征才能保住自己作为非营利机构的免税资格。这就是美国高校招录政策体现在精英阶层“锦上添花”与弱势阶层“雪中送炭”并行制度的虚伪及其本质。我国于2014年9月印发《关于深化考试招生制度改革的实施意见》,提出改进招生计划分配方式,通过宏观调控和专项计划,缩小中西部地区与全国平均录取率的差距,形成保障农村学生上重点高校的长效机制,在一定程度上缩小城乡、区域高等教育入学机会差距方面,起到了应有的作用[6]。然而,缩小城乡、区域高等教育入学机会差距的力度则相对有限,区域内阶层、城乡、校际高等教育机会并无相关的“扶弱”举措。随着在全国范围内逐步推行“三位一体”综合评价录取方式,对弱势群体补偿和扶持政策则会显得更加不足。
综上所述,美国高校招生录取的“新模式”,本质上是权力精英为了谋求优质资源的垄断和占有而设计的一种虚伪的“公平”选拔方式。我国在区域教育发展极不均衡、传统文化影响深刻和诚信制度尚未健全的前提下,美国的高考改革模式不可能在我国复制。不过,全球化并不意味着同质化,反而应珍惜其中蕴含的异质性和多样性[7]。我国在制定改革政策时应该有这种自信,在全球化改革浪潮中加以检视、反思,对本国高考改革作出更为适切的选择。就高考改革路径和改革设计而言,未来相当一段时间内,统一考试、笔试成绩评定还将是适合国情的主要招考方式。我国应在推行“三位一体”招生录取改革中确保“综合评价”不损公平:一方面要合理控制“三位一体”招生规模,寻求招生公平与科学的平衡点,稳妥推行多元录取改革,坚守高考录取的刚性条件,让更多的学生有机会通过高考成绩和高中学考成绩的渠道进入名校[8]。另一方面,在高考录取政策设计时,加大对弱势群体补偿和扶持力度,增强“综合评价”的延展性、包容度和可操作性,不断在实践探索中进行完善,使其更加可推广、可复制,避免习惯性对西方发达国家教育选择的盲从引起的“代际传递效应”,损坏社会的公平与公正。高考改革对“公平性”与“科学性”的双重坚守才能让社会更有温度。
[1]藤校未来录取学生将主要看这份“能力档案”,美国“高校改革”细则公布[EB/OL].[2018-01-10].http://www.sohu.com/a/150107 923_529006.
[2]郭丛斌,闵维方.教育:创设合理的代际流动机制[J].教育研究,2009(10):11.
[3]王后雄.高考命题公正的现实困境与两难选择[J].教育研究,2008(8):26.
[4]约翰·罗尔斯.正义论[M].何怀宏,何包钢,廖申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12.
[5]李永生,高洪源.美国解决弱势群体教育政策与实践[J].基础教育参考,2007(3):37.
[6]姜钢.《实施意见》:我国新一轮高考改革的纲领性文件[J].中国考试,2017(2):1-4.
[7]MCEVD BLY.Globalization and the Rise of One Heterogeneous World Culture:A Microperspective of a Global Village[J].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parative Sociology,2007,48(2-3):234-256.
[8]王后雄,邓阳.高考改革:刚性条件的坚守是确保教育公平的门阶条件[J].中国考试,2017(9):3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