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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琼诗歌:打工者的生命烙印

2018-02-09颜同林

肇庆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郑小琼烙印打工者

颜同林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阳 550001)

打工诗歌是属于打工者群体的一种文艺,是特殊历史时期人们创造的精神产品。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中国工业现代化变革的兴起,乡村剩余劳动力的向外转移,在此时代背景下的重要现象之一便是如潮水般涌现的打工者群体出现了。来自农业生产第一线的农夫,从大中学校毕业的青年学生们,因为产业转移之需,他们洗掉脚上的泥土或脱下书包,带着家人的目光与期待,从贫困落后省份向经济发达之地迁徙,目的地主要以广东珠三角、江浙一带为主。异常庞大、芜杂的打工者群体,以青年男女居多,或涌入南下的人流,或奔波于进击东南之途,一起汇入打工的时代潮流之中。进厂打工,卡住在流水线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流水线之外,打工者中有极少数青年人用文艺涂抹、填补各自的生活,打工诗人群体悄然成为文坛异军突起的一支生力军,其幸运儿必须成为诗坛的新宠。在这一庞大的打工者群体中,出现少数创作成绩突出的文艺工作者,是十分正常而必要的,也是值得高度肯定与欣赏的。比如,来自四川南充的打工妹郑小琼,便成为这一生力军中的一员健将。1980年出生于四川南充的郑小琼,作为一名青年女性打工者,在2001-2007年间,她来到广东东莞等地辗转打工,不断变换工厂,在玩具厂、五金厂等打工第一线艰难前行。后来,爱好文艺的郑小琼用手中的诗笔描写身边真实的打工生活,在《诗刊》《星星》《花城》等许多纯文学杂志发表诗歌,后来顺利结集出版:《黄麻岭》《女工记》便是她打工诗歌的代表性诗集。诗作的发表,诗集的出版,成就了郑小琼。“诗坛出了个郑小琼”,成为打工文艺队伍中一个色彩鲜艳的符号。

《郑小琼诗选》《女工记》静静地摆在我的桌面上,在网上书店买来的这些诗集,记录了打工者们的青春岁月。当我翻读这些诗集时,最先涌现在心中且久久不能挥去的却是打工者的生命“烙印”,唤醒这一记忆的是诗人臧克家在1930年代的诗集《烙印》及其相关的若干评价。从两者的关联加以发挥,在今天来看自然是适宜的。

一、打工生活:苦难的现实与道义的承担

《烙印》是臧克家的处女诗集,自费出版于1933年,一举奠定了臧克家在诗坛的地位。闻一多在序中开首特别提到了其中一首诗《生活》。《烙印》一共22首诗,在新诗史上最有意义和艺术水准的诗,众所周知的是《难民》《老哥哥》《炭鬼》《神女》《贩鱼郎》《老马》《当炉女》《洋车夫》《歇午工》等。但是,闻一多巧妙避开了这些名作,“始终极重视”《生活》一诗,断言“《生活》确乎不是这集中最精彩的作品,但却有令人不敢亵视的价值,而这价值也便是这全部诗集的价值”。闻氏进而认为臧克家的好诗“若没有《烙印》和《生活》一类的作品作基础,前面那些诗的意义便单薄了,甚至虚伪了。……当我们对于一首诗的动机(意识或潜意识的)发生疑问的时候,我很担心那首诗还有多少存在的可能性。读克家的诗,这种疑问永不会发生,为的是有《烙印》和《生活》一类的诗给我们担保了”[1]。

《生活》是一首什么样的诗作呢?翻开《烙印》诗集,它是一首较长的诗,一共有37行,夹叙夹议的是诗人对现实苦难生活的态度、生活的实况和现实生存的意义,开头几句是这样的:“这可不是混着好玩,这是生活/一万支暗箭埋伏在你周边/伺候你一千回小心里一回的不检点/灾难是天空的星群/它的光辉拖着你的命运”。结尾几句是这样的:“当前的磨难就是你的对手/运尽力气去和它苦斗/累得你周身的汗毛都擎着汗珠/但你须咬紧牙关不敢轻忽/同时你又怕克服了它/来一阵失却对手的空虚/这样,你活着带一点倔强/尽多苦涩,苦涩中有你独到的真味。”这些诗句大体可以窥见全诗的风貌,再附带着《烙印》这首16行的诗,便如《烙印》诗中所言“嚼着苦汁营生/像一条吃巴豆的虫/把个心提在半空/连呼吸都觉得沉重。”臧克家的这些诗,尽管在意象上较为简单,在情感上也较为单一,议论色彩也浓烈了些,但是闻一多坚持自己的评价标准,予以高度认可。这说明了一个什么问题呢?我想这是诗人踏上诗坛的精神原点,是不肯粉饰现实,也不回避现实苦难的姿态打动了读者。与生活对应的真诗就应该有这样沉甸甸的精神内核,它是可以扩散生发的原点,像一面直面苦难生活的镜子一样。

每一个时代有每一个时代的不同生活,但苦难、不公的生活仍然普遍存在,臧克家式的生活态度,是否过时了呢?答案是否定的。在翻读郑小琼的诗集时,同题的《生活》突兀地进入了我的视线,久久没有离开。我想这也是“极顶真”的生活的意义的诗,是另一种“嚼着苦汁营生”的打工者的生命“烙印”。这一生命“烙印”仍然深深地刻在郑小琼的心上,刻在千千万万打工者的心上,当然也会刻在读者们的心上。现实并不理想,生命的烙印仍在,这恐怕也是郑小琼诗歌的首要意义之所在吧。为了重视,不妨全诗照录如下:

你们不知道,我的姓名隐进了一张工卡里

我的双手成为流水线的一部分,身体签给了

合同,头发正由黑变白,剩下喧哗,奔波

加班,薪水……我透过寂静的白炽灯光

看见疲倦的影子投影在机台上,它慢慢的移动

转身,弓下来,沉默如一块铸铁

啊,哑语的铁,挂满了异乡人的失望与忧伤

这些在时间中生锈的铁,在现实中颤栗的铁

——我不知道该如何保护一种无声的生活

这丧失姓名与性别的生活,这合同包养的生活

在哪里,该怎样开始,八人宿舍铁架床上的月光

照亮的乡愁,机器轰鸣声里,眉来眼去的爱情

或工资单上停靠着的青春,尘世间的浮躁如何

安慰一颗孱弱的灵魂,如果月光来自于四川

那么青春被回忆点亮,却熄灭在一周七天的流水线间

剩下的,这些图纸,铁,金属制品,或者白色的

合格单,红色的次品,在白炽灯下,我还忍耐的孤独

与疼痛,在奔波中,它热烈而漫长……

在这首诗里,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郑小琼打工诗歌的厚实基石。《生活》中出现的工卡、流水线、机台、铁、乡愁、孤独、疼痛等意象或情绪,在她的其它诗歌中埋下了不断衍生的种子,生根发芽,长成一棵棵大树。这些意象或情绪,或者是一个集中的主题,或是诗集的名称的一部分,或是以后意象的生发,不一而足,但是其根基则是打工现实生活的全方位实录与个人化提炼。这一点,也被一些评论者提及,譬如在《郑小琼诗选》封底,摘引了一些诗评家的意见,其中评论家谢有顺这样说过“她近年来的诗歌,既是对数量庞大、声音微弱的无名生活的艰难指认,也是对自我世界和工业制度的深刻反省。她在与底层现实短兵相接的写作中,通过自身卑微的经验以及对这种经验的忠直塑造,分享生活的苦,陈述正直的良心,并在一种痛彻心腑的书写中,为漂泊无依的灵魂得不到根本的抚慰而深怀悲悯”。显然,这一评论一矢中的,起到了还原生活的作用。郑小琼的打工诗歌,由此枝繁叶茂,相关的诗句诗篇便是这种不粉饰现实生活的审美再现。譬如,《声音》记述早年进厂单调、黯哑的生活,在荔枝林的场景映衬下,是抒情主人公对爱情、理想的追求;《色与斑》抒写盛放着一个异乡女子的“黄麻岭”,将“黄麻岭”渗透进了打工者的记忆深处;《深夜三点》记录打工者深夜在机器声中的超负荷加班场景,呈现的是被腐蚀着的青春;《机台》一诗是五金厂五年时光的浓缩,是青春、理想、爱情夹杂着孤独、疲倦的心路历程。此外如《灯光》《五金厂》《给予》《铁》等诗作,记录生命个体在铁片与青春之间的存在,其中不乏黄麻岭的荔枝林、凤凰大道等地点标识,跃动的是工业区的人流,以及打工者们被一张暂住证所承载的斑驳生活。

“需要一枚铁钉,把加班,职业病/和莫名的忧伤钉起,把打工者的日子/钉在楼群,摊开一个时代的幸与不幸”(《钉》);“有鸟在水边/照见它羽毛里的忧伤,这只来自外乡的鸟/触摸到肉体里的忧伤。铁桥从它的躯体上走过/像去年的时光,断断续续的疼痛/被树木和虫子们收藏”(《水流》);“风吹着,这个叫黄麻岭的南方村庄/风吹着,那些五金厂玻璃厂制衣厂/风吹着,这些湖南人湖北人四川人以及本地人//风吹着,她,或者他们/在这个黄麻岭的村庄,像一首老了的歌曲”(《风吹》)……显而易见,与那种枯燥、乏味打工生活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乡村生活的诗篇,《郑小琼诗选》卷一便是这些诗歌的集合。比如,《碎石场》《在医院中》《六月》《给父亲》《旧事》《飞鸟》《小镇》《深夜火车》便是。同样写水流,“黄麻岭”的水流和四川乡下的河流具有不同的声音和色彩,后者是宁静、诗意与祥和,而前者却是工业区的机器轰鸣,是蠕动着的打工者群体的悲伤、孤独与彷徨。在喜怒哀乐的扫描中,诗人明显有所偏好,恰恰是这一偏好,将其批判性立场彰显出来。

城市与乡村的对峙,现实与理想的对立,青春与衰老的矛盾,诸如此类,都在郑小琼诗歌中得到独特呈现。这对于打工诗人郑小琼本人而言是这样,对于从珠三角打工队伍中脱颖而出的其他诗人也同样如此。作为特殊年代打工一族中的一员,郑小琼选择了直面苦难、承担道义的救赎式姿态,调整整个生命之船的航向,尽管这艘船不知将驰向何方,尽管它刻着打工者们的生命、价值、人格等命题,尽管它承载着一个年代隐蔽的痛楚与忧思!

二、女工记:女性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女工记》是郑小琼出版的一部特色诗集,顾名思义,它是以女工为对象,专门性、针对性、目的性都很鲜明、突出的一部诗集。南下进厂打工的生活视野,局限了作者的所见所闻,倒是身边形形色色的女性同伴,有不同的故事和不同的命运。写流水线上的自己,写机台上的自己,后来又通过写身边的女工,郑小琼通过这一特殊通道来折射自己的命运和前途,来俯视打工强省的一个又一个心灵的窗口。无疑,这一策略是成功的,母性流水线上女性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也得以渐渐定格。

郑小琼是来自四川南充的女性,21岁来到广东东莞,以一个底层打工者的身份在广东打工时,一直混迹于女工群体之中。对这个群体的观察、审视、思考是其创作的起跑线,她开始涂鸦写诗,最先是聚焦于乡土,书写家乡、咏叹青春与爱情,后来着力于打工灰暗的生活,在铁与黑暗之间寻找诗意。渐渐地她开始集中关注女工群体,有具体名字,像路牌一样一个一个接续而来,在似乎没有诗意生活的日常琐碎中予以书写。《女工记》的开篇是《女工:被固定在卡座上的青春》,全诗18行,每一行诗句都是被折断的,句子短促、硬扎,将螺丝钉一样固定在卑贱而低微的工种上的女工们画了一幅幅时代的速写。在这个主题下,搭配着不同女工的调查记或报告,以“手记”名之。将手记配合着诗作来读,更能理解作者的艺术匠心和情感内质。

置身于一个被工业异化、侵蚀的环境,郑小琼笔下一个个有名字、籍贯、经历与故事的具体女工是鲜活的,是她们用女性的阴柔的身躯扛起了大半边天。诗中往往有较多叙事的成分,呈现生活流的本身,白描、勾勒,自述、复述……因为作者抓住了每一个对象的特点和个性,所以没有陷入千篇一律的窠臼。在这些女工的符号下,是母亲、妻子、恋人,是姐妹情谊、少女情怀,它还原了每一位女工的身份、地位与生活。掩上诗集,一个个人物那么真实、有力,直接从内心深处鞭打人的神经末梢,似乎要炸裂开来。据作者介绍,为了存真,她有意识地租住在城中村,与各种女工大量接触,并去湖南、湖北、江西、四川等地调研。显然,这是下了功夫的,是企图用最真实最原始的方式记录女工的人生轨迹。诗言志,显然这里的“志”与传统诗歌的“志”迥然有别,关于女工背景的手记以及自己对这一群体的感受和看法,便是这“志”的底色。这本诗集中,有九十余首是直接用女工的名字呈现出来的,手记中也出现了几十个女工的名字和故事。在每一个名字背后,意味着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个体,意味着作为女性其人的尊严、权利和良知该摆放在何处而不可侵蚀。可悲可叹的是,现实中的她们是不同代际的女工、无根的漂泊者,是大地上沉默的大多数,关注、倾听她们的内心声音的人实在难觅踪影。虽然也有不少女工随着流水线亦步亦趋,平平淡淡地生活着,但仍有不少越出了常轨,打工环境没有给予她们机会和空间。譬如,有面对不公选择屈辱生活,或者仍然憧憬爱情,幻想稳定生活的女工(《姚琳》《刘美丽》);有工作环境恶化,意外伤亡或病死的女工群体(《刘乐群》《刘芳》《凡慈香》《董芝兰》);有不甘命运驱遣,靠青春上位的女工(《竹青》《夏佩》);也有不得不卖淫,因性病缠身而走向不归之路的女工(《杨红》《周红》《胡志敏》)……在这一群体中,多数没有亮色,尽管她们善良、美丽、天真,尽管她们的要求是如此卑微。

诗人的写法,像小说自然主义写实的手法一样,冷静地解剖现实的黑暗和污浊,冷静地直面女工生存的困境和歧路,这里面虽有道德的省思,但没有指责和否定;有无声的悲哀,但没有置身事外的闲暇;有赤裸的呐喊和嚎叫,但没有反抗的底气。粘连类似主题的女工们,是沿着各自打工生活的轨迹而来,是枯燥、乏味生活的另一种集中呈现。女工们在封闭、异化的工业小环境下,不为人知的绝望、疼痛何止这些?!在工业的流水线上,不再是有情感、有温情,以及有爱有恨、生机勃勃的群体,而是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变形、生锈,被抛弃、被遗忘。在经济方式的视野下,她们可能仅仅是老板们赚钱的工具,虽然在现实面前对自己家庭也略有补益。这一队伍异常庞大、芜杂,但总体上太无力,太渺小与卑微了,正如作者所说“她们被遗忘,最终被时代的胃消化得干干净净”。

郑小琼的女工记,以诗的名义来刻画现代工厂中打工女性群体,不论是对生活中不合理的荒谬事物的烛照入微,还是对女工群体生活的意义探寻追问;不论是对一段历史的忆念反省,还是在心里对噩梦般的时代的部分埋葬。诗人都倾注全力,唤起人们对美好事物的关注,对被扭曲的人世予以警醒。这种在今天崇尚后现代的某些人看来显得久违和陌生的使命感与责任感,都是有正面建设的功效的。其严峻的命题与苦涩的历史内涵,足以昭示世人。对于摆脱了流水线的诗人郑小琼而言,她还有时间和精力用温存的手指去梳理过往,去考量当下,始终没有离开这一群体,显然已十分难得。

从最初的打工诗作,到形成特色的女工记,郑小琼的诗歌反映出的责任与承担意识,以及以批判的眼光审视打工现实,则是一以贯之的。难能可贵的是,诗人对于打工个体生命存在的复杂、荒谬所进行的理性思考,后来也日趋浓厚。试读一下她的《人行天桥》《完整的黑暗》等长诗,便可看到它潜伏的意义。单纯生命个体与快节奏大都市社会的矛盾、分裂、悖谬,无形中又形成了人生焦虑与命运无常的心境。诗人借助具体的情境与故事,传达出自嘲与荒诞的哲思,这难道只会凸现出历史的无情、歧路的错综么?我想,每一个接触打工者诗作的读者,都会寻找出自己的答案。

三、未完成性:定型之后打工诗歌的再出发

郑小琼作为广东打工诗人的优秀代表,已走出了当初打工的窘迫,后来又入职广东作协,远离了打工生活第一线。从打工诗歌的发展轨迹来看,她有哪些方面的缺陷与不足呢?换句话说,以郑小琼为代表的打工诗人,如何进一步推进打工诗歌的健康、持续发展呢?新诗研究专家洪子诚在编写中国当代新诗史过程中,认为最费心思的是两组关系的处理,即“一是写作者的评述,和对自身的诗艺把握能力的反省;一是‘文学史尺度’与‘文学尺度’经常发生的龃龉、冲突”[2]。写作诗史是这样,写作新诗的人也同样如此。诗艺把握能力的审视,文学性的标准,这都是摆在诗歌艺术面前的一道难题。

郑小琼打工诗歌写作中的变化与生长,与其说是一个平面,不如形象地说是一个斜面。在这个斜面上,歪歪斜斜地留下了诗人躬身向前的身影。整个打工诗歌中,诗人的这个身影应该是比较典型的。但总体而言,其诗歌的生长性还比较缓慢,局限性也比较明显。尽管在形成稳定诗风之后,她也出现过哲理的倾向,感情逐渐淡出,题材逐渐固化,自传色彩也变得模糊不清,但遗憾的是仍然没有进入一个宏阔的历史化的境界。比如,存在的问题是展览伤痕多,反思痛苦少;纪实描摹多,哲理升华少;现实记录多,历史感悟少。诗人对打工者潮流出现的过程,国家经济转型的动力,打工经济的利弊与得失,等等,大多数时候缺乏整体、纵深的反思。因此,很难在定型之后再有阶段性的重要突破,其未完成性十分明显。下面,拟再从以下几个方面略作论述。

首先,打工诗歌的文化传承问题。在最初的写作中,郑小琼的抒情方式大多是碎片化的,是工业异化的产物。她抓住了打工生活中最常见的场景、生活流,为诗坛提供了真实的在场感。同时,作为女性,其自我的形象始终在诗行中出没,诗人往往借助于具体事件,情节或场景来抒情议论,情感较为集中。——这是其闪光之处。但是,这一模式很容易成为此类写作方式的障碍和束缚。中外诗歌知识积累的单薄,现实生活的局囿,导致诗人很难具有中国现代诗歌的文化底蕴与传承能力。比如艾青等前辈诗人身上现实主义的诗风,那种继承诗歌中民族的、现实主义的艺术传统,并不断反哺于诗人的生命燃烧式创作,便是郑小琼要借鉴、思考的命题之一;又比如穆旦那种现代主义诗风下的生命个体矛盾,那种在纷繁现实中分裂的“自我”以及它的内在冲突,也具有借鉴作用。至于中国新诗自朦胧诗以来的艺术传统和技法,是一笔丰富的财产,用心研习,自然对自己的创作转型有所助益。

其次,缺乏多重含蕴与暗示。含蓄、暗示作为诗歌的本质力量,不论是现实主义的诗歌,还是浪漫主义的诗歌,以及象征主义与现代派的诗歌,它们都是一种较为常见的诗歌技巧和美学追求,有它不曾过时的表达力,对它们的借用、倚重,在诗美的传达上自然有所突破。郑小琼的打工诗歌,整体表达方式较为单一,有硬朗、素朴的优势,也有单一化、生活流式的不足。此外,诗人的历史想象力,也有所缺乏,这样导致诗歌在层次性、丰富性上显得略为简陋单薄。

再次,在艺术性上郑小琼的诗歌作品并不平衡。一些诗作的散文化现象较为明显,非诗化的诗句也时有所见。因为作者拘泥于生活表象,匍匐于生活的地面,没有在精神上站立起来登高望远。诗人后来脱离底层一线,试图转型,但也露出自己的劣势。正如有研究者所言“以抽象表达代替具体事物和描绘,以空洞的大词代替具体事物和情境,以怪异的语象和技术化的修辞代替朴素流畅的口语,这绝非进步”[3]。如何把握诗歌与散文文体的本质区别,如何做到不断蜕变转型,如何给打工诗歌继续发展的动力,郑小琼仍然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这需要不断尝试和探索,不能止步不前。

四、结语

打工诗歌是一代打工者的生活与命运的艺术呈现,郑小琼打工诗歌的背后,是无数打工者的人生与故事。作为打工者的生命烙印,郑小琼的诗歌成为时代的一个符号。郑小琼的出现是必然的,也是偶然的,作为中国现代化变革所激起的浪花,她在阳光下展示了自己的色彩与魅力,有炫目多姿的一面,但还不够,需要进一步向前迈进。

打工诗歌是流水线上的抒情,是站在机台旁与机器、钢铁的对视。郑小琼在打工底层目睹现实的苦难与琐碎,对周围的群体特别是女工群体多了一份物伤其类的同情与怜悯,有其无法代替的优势。但也正如穆旦诗歌所言,“八小时躲开阳光和泥土/十年二十年在一件事的末梢上/在人世的吝啬里,要找到安全//……//在摆着无数方向的原野上/这时候,他一身担当过的事情/碾过他,却只碾出了一条细线。”(《线上》)对于流水线上的诗与思,在一件事情的“末梢上”,在“人世的吝啬”里,都潜伏着重重的危机,这无疑是值得警惕的。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审美呈现,我们有足够的理由在历史交汇处保持内心的清醒,虽然我们时时处在不得不彷徨的时代恐惧之中。

[1]闻一多.《烙印》序[M]//郑苏伊,等,编.时代风雨铸诗魂——臧克家文学创作评论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4-5.

[2]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新诗史(修订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1.

[3]罗执廷.从“打工妹”到“知识分子”——试论郑小琼诗歌创作的转型[J].扬子江评论,2011(6):85-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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