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永的“身份”
2018-02-08苍耳
苍耳
如此大起大落的命运正是戏剧化的源泉,而历尽磨难的主人公对世态、权力和人性痛切且透彻的悟解,无疑将增加该剧的厚度和感染力
董永因黄梅戏《天仙配》而家喻户晓,但他的“身份”问题一直没妥善解决。
在戏剧界“三改”运动中,1951年夏班友书根据老艺人潘泽海提供的手抄本,将它改编成黄梅戏《天仙配》。据改编者回忆,此次改编的首要任务是“恢复”董永的“劳动人民身份”,删去眾神,尤其董郎父亡无以葬,卖身傅家为奴的情节必须剔除,那可是“二十四孝”的糟粕呀。
“董永遇仙”在不同时代有不同版本,且与牛郎织女的神话瓜葛很深,但董郎卖身为奴以葬父,确有历史原型。《汉书》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记载,汉宣帝时期门官董忠,因向左曹杨恽(司马迁外孙)告发大司马霍禹谋反立了功,被汉宣帝封为高昌壮侯,食邑两千户。高昌为青州(山东)的一个地名,涉及四代高昌侯:第一代董忠,第二代董宏,第三代董武,第四代董永。这与干宝《搜神记》有关董永的记载一致。然而,西汉哀帝元寿元年(公元前2年)因为董宏言行“佞邪”,爵位被朝廷剥夺,董宏究竟因何事被废呢?
原来,汉哀帝刘欣乃汉成帝刘骜的养子,刘欣即位后称成帝母王氏为太皇太后,成帝赵皇后称皇太后,这固然不错,但是刘欣直系祖母傅氏、母亲丁姬也在“国邸”。董宏有点“多管闲事”,上书曰:“秦庄襄王母本夏氏,而为华阳夫人所子,及即位后,俱称太后。宜立定陶共王后为皇太后。”
他以亡秦为例,认为应该立刘欣母亲丁姬为皇太后。董宏上书合乎专制皇统,却违背了王太后与王莽的利益。于是大司马王莽和左将军师丹共同对其参奏。哀帝刘欣新立,不得不听其言,将董宏贬为庶人。可见董宏敢于直谏,并非“佞邪”。后来董武被嗣封为高昌侯,次年即被废,也是王莽所为。
董永为董武之子,27年后何以恢复了世袭爵号——高昌侯?历史大约都是迂回式前进的。27年间,中原经历了王莽篡位,绿林、赤眉起义,天下大乱到大治。刘邦九世孙刘秀参加起义打败王莽,进而称帝,下诏曰:“惟宗室列侯为王莽所废,先灵无所归依,朕甚愍之。其并复故国。若侯身已殁,属所上其子孙见名尚书,封拜。”刘秀以光复汉室收拢人心,凡王莽所立所废皆反其道而行之,董武之子承爵复侯便在逻辑之中。
对董家而言,在董永复侯之前,其贫寒的程度简直无法想象,因为从千乘侯到自耕农的落差实在太大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如何生存?比之那些世代农者是远不如的,沦落到亲亡无以葬的赤贫程度并不奇怪。曹植在《灵芝篇》中说得很准确:“董永遭家贫,父老无财遗”,足见董永并非世代赤贫,而是遭遇重大变故才沦落寒境。“举假以供养,佣作致甘肥;责家填门至,不知何用归”,写他卖身行孝,债主盈门,足见董永的故事流布很广。曹植当年的封地在青州境内,听到董永的故事也顺理成章。从另一个角度看,董永的行孝与他的文化背景有关,与他受儒家思想的浸润有关,这又与不识字的世代农民有别了。
说到底,董永的命运经历了戏剧性的大起大落:他本是王侯之身,却堕入赤贫之渊;他已卖身为奴,忽又升格为侯。如此大起大落的命运正是戏剧化的源泉,而历尽磨难的主人公对世态、权力和人性痛切且透彻的悟解,无疑将增加该剧的厚度和感染力。自三国时代起,这个人物原型就出现于诗歌、话本、杂剧、绘画等艺术形式,情节也大体相同,均舍弃命运起落、倒错带来的悲剧性及其潜在的意蕴,仅把董永当作孝亲典型看待,董郎遇仙并收获爱情正是孝亲的回报。戏路固然窄,人物固然单面化,但古代戏剧家并未追究董永的“身份问题”,他们对此似乎不感兴趣。
莎士比亚创作《李尔王》时,是否想过要在“国王”和“流浪汉”之间做硬性切割呢?恐怕一星念头也没闪过。布莱希特编创《四川好人》,干脆采用“一人两面”的喜剧策略,巧妙地将“沈黛”(草民)和“隋大”(厂主)并置一身,善恶一体,以便增加戏剧的思考力度和尽可能深广的内涵。
戏剧尊崇的艺术规律是,人物形象的双面性往往更具内在冲突,也更具厚度和魅力。
(作者为文史学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