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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武功保护了我一辈子的那个人

2018-02-08易小荷

读者·校园版 2018年5期
关键词:掌门数落丹田

易小荷

前些日子我和他一起过马路,有辆小车直直向我倒过来。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箭步,“嗖”地一下跳到前面,伸出虬臂,眉眼竖立,自丹田发出一声“狮子吼”。

我一直觉得我老爸是某个没落门派的神秘掌门人,所以读到老舍的《断魂枪》时,我觉得里面写的就是老爸:夜深人静,山鸟归林之时,他才会静静地在一个神秘的角落,吞吐天地之灵气,“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上小学的时候,我姐是整个大院里唯一练过武功的人。别人都不理解老爸是怎么想的,居然让一个女孩子家每天起早贪黑,把身上练出一身腱子肉。

他们不懂,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老爸特别郑重地拉着我俩的小手:“现在这个年代不再需要武术了,但是我们门派不能没落,我现在将掌门之位传给老大,以后要学会保护自己。”

老爸经常在大院的风口上捧着一本武侠小说,那时候整个大院的小孩都崇拜他,因为只有他对杜心五的故事耳熟能详。他给我们普及“自然门”的故事:“杜心五看见持函前来的徐师身材矮小瘦瘠,不甚信服。几经试探,乃知确为风尘奇人,遂恭敬有加。徐师教杜负重踩桩成圆形走,练习自然门的内圈法。”他说:“自然门首先练气,踩桩走要轻松自然,动静相兼,气沉丹田,能虚能实。”

整个大院的小孩听得津津有味,乐不思家,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欺负我的时候对我毫不留情。我妈会把长长的尖指甲指向我和我姐,数落我们不中用,但是我爸作为一个神奇的掌门人,总是能在小朋友欺负我的时候第一时间感应到,哪怕他手里捧着一本书,远在千米之外的大树下。

这种时候,老爸才不管对方是什么来头,他一言不发,使出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后来,整个桐梓坳的人都数落他没有知识分子的风度。老爸还是不急,伸出双手一抱拳:“只要是放到我家小荷头上的,我都会统统还回来,各位不服气也可以来找我。”邻居们愤愤而归。只是从此,真的再也没有人敢随意伸出脚绊我,或是趁我不注意拧青我的胳膊。

余华在《鲜血梅花》里面写的阮海阔也是我,后来我去重庆读了大学,又去了北京。很多年来,以为自己沿着一条稀里糊涂的路在往前走,工作生活,很少遇到需要伸出拳头的时候,更不会遇到需要江湖道义的时候。

而神秘的易掌门还在家乡留守他的江湖,我因为忙,或者想当然的其他理由,并不经常回去探望他。结果有一次回到家,发现老爸在单元门口给自己做了一个门牌,生怕有落难人士找不到他。

我妈还跟我抱怨,说老爸有一次在街上遇到一个陌生人,看对方失魂落魄,就给人家免费看相,鼓励他东山再起。

“鼓励就鼓励,结果还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请人家喝酒,恨不得把对方邀请到家里住上一个月。”

老爸捧着一本武侠小说,对我妈的数落不置一词。

我离家去读大学之前的那一天,我妈在家里抹眼泪,老爸只跟我说了4个字:“江湖道义。”

是的,说出来也许不会有人相信,3个月后的某一天,居然有人一路放着鞭炮来到我家,抱着好多礼物,说是因为老爸的一席话真的“东山再起”,生意翻了身。

有一年,老爸已经60岁了。我交往了一个奔着谈婚论嫁去的男朋友,他陪我们全家去爬香山。那一次老掌门爬得飞快,完全没有平时糖尿病患者的虚弱懒惰。每当他的未来女婿想要好好表现、打算伸出援手的时候,他就目光炯炯地瞪对方一眼,最后成功地变身为首位登顶者。他居然生平第一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在山顶长啸一声,中气十足,狮吼之音绕梁不绝,完全暴露了他隐藏多年的内力。

我在美国做NBA报道的时候,有一年的赛季,几乎整个月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年纪轻轻就熬得频生白发,焦虑到整天流鼻血。有一次我凌晨3点睡下,4点起来赶飞机,迷迷糊糊摔了一大跤,伏地哇哇大哭,也不知道为什么伤心成那样。

突然我房间的电话响了起来,是老爸怕我赶不上飞机特意叫我起床的。我想起小的时候,每一次只要我被绊倒,老爸总是伸出铁砂掌拍一下肇事的桌子、床或书柜,然后模仿它们“吱吱”的惨叫声,我想象着那些异国他乡的孤独,未知的工作挑战,一个人独处的惶恐,所有无形的敌人都会毁于老掌门的铁砂掌下,于是很快气沉丹田,平顺呼吸,而那些痛苦就像被拍死在墙上的蚊子的血。

2002年到2006年那几年,我常年在美国,老爸给我写了很多的信。我快要出书之前,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在里面写道:“我们为有你这样的女儿而骄傲,你却不幸有我们这样无能的父母。”

醒醒啊,身為青城帮帮主的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

我一直都记得,在他年轻做诗人的时候,他也间或偷偷在家写过一部武侠小说,用那种打上了格子的稿纸,浅蓝色的,薄得墨水深一点就能渗透好几张纸。

他在小说的开头写了一个失意落魄的中年书生,由于厌倦江湖,带着书童返回家乡,却在半路上遭遇劫杀。书生被踹落水中,试图喘气,却感觉到犹如一只拳头塞进了喉咙,浓密的气泡在眼前上升,一串串的,就像老爸很小的时候,曾经在水里清晰地看到过的那密集的气泡。那种气泡是一种死亡的喻义,或许,江湖与庙堂,生与死之间,也就差这么一串气泡了。

老爸不会知道我记得这些,也许我的记忆对过往自动进行了一些修订和删改,也许那天在大马路上,那个蹿出来救我的人并没有那么好的身手,他毕竟是70岁的人了,上楼梯的时候已经有些头重脚轻。

只有当我翻开那些旧照片,就像打开一个个贮存着记忆的保险箱,我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意识到,在群体像当中,那个瘦弱不堪、矮小粗糙、毫不出奇的年轻人才是我的老爸。

但是这么多年,我越过那么多国境线,乘坐轮船、火车、飞机,走到这么远,完全是因为他用那传说中的武功保护了我一辈子呀,我到今天还是这样想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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