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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脂批对世情小说虚构美学观念的贡献

2018-02-08贺孝恩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脂砚斋世情金瓶梅

贺孝恩

(遵义师范学院人文与传媒学院,贵州遵义563006)

所谓“脂评”,是指与成书相伴随,以脂砚斋为主的曹雪芹亲友在《红楼梦》底稿上所作的评语。关于脂批的小说评点艺术特征,任在喻总结得较好,她认为脂批是明清小说评点的一个显著特征是诗性审美,脂批是代表,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1.作者泪痕同我泪——观作者之心;2.机括神思自天分——赏作者之技;3.字字留神点机心——显批者文艺。”[1]

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学术界有一种否定脂砚斋,否定脂批小说美学价值的倾向。叶朗先生对脂评有一个中肯的评价:“脂评的价值不仅在于提供了关于曹雪芹生平和创作方面的一些资料,同时也在于脂砚斋本人的美学思想也有不少合理的内容(这一点过去被忽略和否定了)。”[2]本文试图从世情小说的虚构美学观念这个角度入手来探讨脂评的美学价值。

一、从无奇之奇到平中见奇:脂批对世情小说虚构显著审美特征的进一步揭示

凌蒙初在《拍案惊奇序》中批评了神魔小说虚构“谲诡幻怪”而不知“耳目之内,日用起居”。睡乡居士所作《二刻拍案惊奇序》一文批评了当时小说家们“知奇之为奇,而不知无奇之所以为奇”[3]。“无奇”就是指世情小说要虚构“目前可纪之事”,即日常生活中可能发生的事情。谢肇淛说得很具体,他总结《金瓶梅》虚构的内容是“朝野之政务,官私之晋接,闺闼之媟语,市里之猥谈”[4]P217,也就是《金瓶梅》里日常生活中耳熟能详的事。

脂批多次评到《红楼梦》细微入神的艺术功力。《脂砚斋评石头记》第六回写王熙凤接见刘姥姥时“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靖藏眉批:“虽平常而至奇,稗官中未见。”[5]

这条脂批的小说美学意义就在于它明确指出了世情小说要通过刻画日常生活细节来达到写真的艺术效果,这是对“无奇之奇”世情小说虚构观念的进一步发展。

“无奇之奇”“平中见奇”的关键点在于“奇”,即如何在琐碎的日常生活细节叙述中扣人心弦,写出奇趣,怎样写出“奇趣”就成为小说理论家们重点探讨的问题。

在这方面,脂砚斋在金圣叹、张竹坡小说美学观念的基础上,作了更广泛、更深入的探讨。

1、世情小说虚构之奇,在于通过刻画日常生活细节而达到写真为奇。

张竹坡认识到了小说要通过日常生活细节描写来传神,反映出现实生活的理、事、情,从而也就使小说产生出了奇趣。张竹坡认为《金瓶梅》一大特点是“细如牛毛”,能逼真地再现社会生活,因而能从“人情中讨出天理来”,他常用“追魂取影”“如闻其声”“如见其形”“描神妙笔”“眉眼如活”“毛发皆动”“白描如画”“写生”“摹神”“天工化工”“情理毕至”“神理”等语来说明《金瓶梅》通过生活细节描写反映现实生活本质的艺术魅力。

脂评揭示了《红楼梦》在反映生活真实方面高超的艺术表现力:第一,与《金瓶梅》一样,《红楼梦》对日常生活的叙述“细如牛毛”;第二,小说虚构十分符合现实生活的情理,亦即符合生活的逻辑、情感的逻辑、想象的逻辑;第三,善于写神,深刻揭示人生、人性、人情的本质。

《脂砚斋评石头记》第十九回写宝玉到袭人家的情景,有这样一些评语:“精细周到”“细”“是特有之神理”“神理活现”“至敬至情”“如此至微至小中,便带出家常情”“得意之态,是才与母兄较真以后之神理,最细”“想见二人来日情常”“追魂”。这些评语揭示了这一段小说通过生活细节描写,以反衬的手法表现了贾宝玉这位贵族公子的奢华生活,揭示了袭人与宝玉的特殊关系,以及袭人受宠内心得意想当姨太太的心机。

2.世情小说虚构之奇,指小说要塑造性格复杂而又个性十分鲜明的艺术形象。

世情小说以再现世俗社会为目标,现实中的人性是复杂的,因此,小说也须表现出人物形象性格复杂的一面。明代晚期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就注意到了《金瓶梅》善于表现出人物的复杂性格,认为大恶人西门庆不是绝对的恶,对朋友也有其仗义不吝啬的豪气,潘金莲、李瓶儿等淫妇也有她们乖巧、善良的一面。睡乡居士指出了《西游记》取得艺术成功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即如《西游》一记,怪诞不经,读者皆知其谬;然据其所载,师弟四人,各一性情,各一动止……”[3]P111,这就是说,《西游记》这部神魔小说取得艺术成功的关键是塑造了个性十分鲜明的唐僧师徒形象。张竹坡用“为众脚色摹神”“各各皆到”、“特特相犯,各不相同”“犯笔而不犯”“各各皆到”等评语揭示了《金瓶梅》善于表现人物个性特征的艺术魅力。

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和第五十四回中借石头和贾母之口,指出了小说虚构中人物形象简单化、类型化的通病。脂砚斋十分赞同曹雪芹的创作思想,多条“脂批”对曹雪芹指出的这种小说创作不良倾向进行了讽刺和批评,特别指出了《红楼梦》善于塑造人物复杂性格,从而使小说合情合理,反映出生活的真实。《脂砚斋评石头记》第三回写贾雨村和甄士隐丫鬟娇杏遇见的情景,脂砚斋连续作了三条批:“可笑近之小说中,满纸‘闭月羞花’等字”,“最可笑世之小说中,凡写奸人,则用‘鼠耳鹰腮’等语”,“甲戌眉批:这方是女儿心中意中正文。又最恨近之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第四十三回有这样的评语:“尤氏亦可谓有才矣。论有德比阿凤高十倍,惜乎不能谏夫治家,所谓人各有当也。此方是至理至情。最恨近之野史中,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耶。”脂砚斋的思想十分明确,世情小说就应该表现出复杂的人性,才符合生活的真实。

对小说塑造个性鲜明人物形象的认识,脂评有了更深刻、更细致的理解。脂评特别重视《红楼梦》塑造鲜明个性的艺术表现手段,他指出小说成功塑造了王熙凤这一艺术形象,就在于作家善于通过语言、肖像、神态、行为、动作、心理等细节描写,写活出了一个贵族管家媳妇的精明强悍、过人之处。《脂砚斋评石头记》第二十一回描写黛玉、湘云的睡态,脂砚斋评曰:“写黛玉之睡态,俨然就是娇弱女子,可怜!湘云之态,则俨然是一个娇态女儿,可爱!真是人人俱尽,个个活跳,吾不知作者胸中埋伏多少裙衩。”小说通过对黛、湘二人的睡态描写,十分有力地刻画出了二人鲜明的个性特征,脂评由衷感叹《红楼梦》小说人物个性化塑造的艺术功力。

3.世情小说虚构之奇,在于小说要以新为奇。

世情小说要再现现实生活,怎样写出新意就是作家面临的首要难题。谢肇淛、李渔等小说家都谈到了小说创作中要“求新”的问题。谢肇淛在《金瓶梅跋》中认为《金瓶梅》超过《水浒传》之处就在于“读者意想不到”,即在小说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塑造方面不雷同,具有独创性。

脂评认为《红楼梦》最重要的审美价值就在于不落古人窠臼,他指出《红楼梦》主要有以下以新致奇之处:第一是立意新,《脂砚斋评石头记》第一回评指出《红楼梦》“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红楼梦》与前人小说相比最大不同是以“抒写真情”,尤其是写儿女之至爱深情为主旨。第二是小说中塑造的人物形象新。脂砚斋多次点明宝玉、黛玉的“新人”特征,《脂砚斋评石头记》第十九回评道:“余阅《石头记》中至奇至妙之文,全在宝玉、颦儿至痴至呆囫囵不解之语中,其诗词、雅谜、酒令、奇衣、奇食、奇文等类,固他书中未能,然在此书中评,犹为二着。”这就是说,宝玉、黛玉是前代小说中未出现过的艺术形象,具有新人的意义。

二、脂评在金圣叹、张竹坡小说美学观念的基础上,认识到了生活原型和素材对小说虚构的重要意义

所谓画鬼容易画人难,神魔小说主要依靠作家的想象进行虚构,追求“幻奇”即想象之奇,受现实世界的拘束较少,而世情小说不能脱离现实社会,人物形象众多,环境千差万别,故事情节复杂琐细,小说家的个人生活和阅历毕竟有限,如何以有限的人生经历来营造庞大、纷纭复杂的小说艺术世界?这就成了摆在小说创作者面前的首要问题。对这样一个问题,金圣叹、张竹坡、脂砚斋等人都有比较深刻的认识。

1.金圣叹揭示了小说虚构的审美心理机制:亲动心、情生文、因缘生法、格物致知、忠恕之道。

金圣叹总结了《水浒传》在叙写世情方面的虚构经验,在《水浒传》第五十五回序中,运用了佛教的因缘说和儒家的格物致知、忠恕之道等理论,深刻剖析了小说家进行艺术虚构的心理机能。金圣叹认为小说家能够构思出小说中各种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精彩复杂的故事情节,并非要有亲身经历,是一种他称之为“亲动心”的心理机制在推动着作家的艺术构思,金圣叹所谓“亲动心”,就是现代文学理论所说的文艺创作主体的对象化,其实质就是小说创作主体以自己的阅历、生活体验为基础,展开联想,设身处地把自己想象成小说中某一人物形象,经历、体验某事、某境、某情、某理的心理过程。

阅历和生活体验仅仅为艺术虚构准备了基础和条件,主体如何使自己成为小说创作的对象?还需要一定的内因和外因共同作用,才能构造出小说艺术世界。金圣叹认为“因缘生法”“格物致知”“忠恕”是小说家能够顺利进行艺术虚构的重要审美心理机制。

2.张竹坡在金圣叹小说理论的基础上,明确指出作家生活经验是世情小说细节描写能否逼真、深刻反映现实的前提条件,决定着世情小说虚构的成败。

张竹坡认识到《金瓶梅》与《水浒传》属于两种不同的小说类型,《金瓶梅》叙写的是日常生活细节,小说中的理、情、物、事、人必须要逼真地再现现实生活。张竹坡明确指出细节描写是《金瓶梅》取得巨大艺术魅力的关键因素,他常用“追魂取影”“如闻其声”“如见其形”“描神妙笔”“眉眼如活”“毛发皆动”“白描如画”“写生”“摹神”“天工化工”“情理毕至”“神理”等语来说明《金瓶梅》通过细节描写反映现实生活本质的艺术魅力。

那么,小说如何才能把细节描写生动,真实,深刻地反映出现实生活的情理?张竹坡在《金瓶梅》第五十九、六十回读法中分别说:“作《金瓶梅》者,必曾来于患难穷愁,人情世故,一一经历过,入世最深,方能为众脚色摹神也”,“作《金瓶梅》,若果必待色色历遍,才有此书,则《金瓶梅》必又做不成也。何则?即如诸淫妇偷汉,种种不同,若必待身亲历后而后知之,将何以经历哉!故知才子无所不通,专在一心也”。[4]P37张竹坡这两段话语是在金圣叹小说虚构理论的基础上,进一步说明了作家生活体验是否广度和深度决定着小说生活细节描写是否逼真,是否合乎现实生活的情理,也就最后决定了小说虚构的成功与否。

3.脂评认识到以现实生活原型或素材为基础进行虚构是《红楼梦》能够逼真、深刻反映现实生活情理,成功塑造艺术形象、以情感人的重要原因。

世情小说既以反映现世为目标,生活原型和素材对小说虚构就具有极大影响。但明末清初一般人都把小说生活原型误会为实录其事,谢肇淛《金瓶梅跋》、袁中道《游居杮录》都记载了《金瓶梅》成书的传说是一个富豪家中门客对其主人糜烂生活的实录,显然,他们二人还未明白生活原型与小说艺术形象的关系。金圣叹、张竹坡只强调了作家生活经验是小说虚构的心理基础,也还未明晰认识到生活原型对小说虚构的重要影响。

有二十余条如“非经历过,如何写得出”“经过见过”“有是语”“有是事”等“脂评”的小说美学意义还存在争议。白岚玲女士在《脂砚斋“非经历过,如何写得出”刍议》一文中认为:“脂砚斋此论概括了他对《红楼梦》小说类型特点的认识,揭示出带有某些自传性色彩的世情小说这一新的小说类别的题材选取和原则方法……”[6]笔者认为白女士的这一观点缺乏客观性,有以下理由:首先,脂评所讲“经过见过”“真有是语”“真有是事”“有是人”“有是事”“经过见过”等批语,其实金圣叹评《水浒传》就常出现,其本意是指作家因为合情合理、惟妙惟肖的生活细节刻画,使得小说中的故事情节就如真实发生的一样。正如陈熙中先生所言:“所谓‘真有是事’、‘真有是语’,是指在小说描写的那种特定的场合,某种人必然会做那样的事或说那样的话,作者写得完全符合人物的性格,合乎生活的真实。”[7]P85因而说《红楼梦》是世情小说中的一种带有自传性质的新世情小说这是很不科学的。其次,作家人生经历都可能对小说虚构比如“题材选取”“原则方法”“故事情节”“人物语言”等方面有巨大影响,成为小说虚构的“原型”或“素材”因素,而不能误会为这是小说的自传性因素,当然不能就此认为脂评就认识到了新的小说选取题材的原则和方法。

那么,《红楼梦》在艺术表现上为什么能超越前代世情小说呢?陈熙中先生指出:“脂批中无疑确有一些批语谈到了曹雪芹创造人物和故事时所利用的原型或素材……”[7]P86陈先生的观点是客观的,脂砚斋已经认识到曹雪芹运用“生活原型”或“素材”来进行虚构,《红楼梦》许多故事情节、人物、环境、语言确实是有生活原型或素材的,脂砚斋在以下几个方面点出了生活“原型”和“素材”对《红楼梦》虚构的重要美学意义。

第一,生活原型对《红楼梦》塑造典型人物形象具有重要影响。《脂砚斋评石头记》第十七、十八回写宝玉,到贾政要来大观园,就带着奶娘、小厮们慌忙出园,庚辰本有一条侧批:“不肖子弟来看形容。余初看之,不觉怒焉。盖谓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写其照,何独余哉!信笔书之,供大众同一发笑。”这条脂评包含了以下虚构美学观念:首先,它认识到宝玉的人物形象具有典型意义,“不肖子弟”都是如此“形容”;其次,它认识到宝玉形象之所以具有典型意义是因为宝玉的人物是以现世中的真人为原型进行虚构的;再次,宝玉的人物形象是以多个真人熔铸虚构而成的。这条脂批表明了它已经比较深刻地认识到了生活原型对小说虚构的美学意义。

第二,脂砚斋揭示了《红楼梦》中的很多人、事、物、境都有生活素材。这是《红楼梦》能够之所以能打破当时世情小说创作之窠臼,写人写事能够传神,感人肺腑,深刻揭示人生、现实、历史本质的重要原因。

此外,脂批还多处揭示红楼梦中的许多事件、事物、环境都是有生活素材的。《脂砚斋评石头记》第八回写仆人夸宝玉字写得好并求字,脂砚斋评曰:“余亦受过此骗,今阅至此,赧然一笑。”这条脂批揭示了曹雪芹正因为有了贵族家庭这些生活素材,才能把主仆关系写得如此传神。第十七、十八回写“元妃省亲”有这样一条评语“非经历过,如何写得出”,这条批语绝非是说《红楼梦》相关故事情节是真实发生的,是作家的自传。根据目前对曹雪芹家史的研究,曹家绝没有发生过皇妃省亲这样的事情,第十六回有一条脂评:“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多少忆昔感今。”这条脂批已经点明曹雪芹是借用元妃省亲,曲笔来写曹家因为康熙南巡接驾的巨额耗费,由此埋下了家庭衰败祸根。但不排除曹雪芹因为特殊生活亲历过皇妃省亲的事情,正因为作家有这样生活素材,才能把“元妃省亲”虚构得如此逼真。第三十八回写湘云设螃蟹宴,黛玉想饮烧酒,宝玉叫拿合欢花浸的酒给黛玉喝,有一条脂评:“伤哉,作者犹记矮幽页舫前以合欢花酿酒乎?屈指二十年矣。”这条脂批并非指小说实录其事,而是指作家把生活中用合欢花浸酒这样的生活素材移入到了小说中。

总之,脂砚斋指出了以生活原型或素材为基础进行虚构,这是《红楼梦》写人传神,写事逼真,能够深刻揭示了人生、现实、历史本质的重要原因。

三、脂砚斋强调了《红楼梦》于虚构中抒写真情的重要美学意义,回答了世情小说如何抒写真情感染读者的重大问题

“情”是世情小说创作的重要因素,其中抒写儿女之爱情又是最核心的。关于“情”对小说虚构的影响,明清小说理论家在两个方面都有所认识:一是作家作为创作主体的情感对小说虚构的影响;二是作家如何于小说虚构中写出“真情”,以情感人。脂砚斋在这两方面尤其在第二方面对中国古典小说美学观念作出了突出贡献。

1.“随事生情”、“因情生文”:脂砚斋特别强调了曹雪芹作为《红楼梦》创作主体的内心伤痛是《红楼梦》能够写出“真情”,具有巨大艺术感染力的重要原因。

明、清时期小说理论家们都注意到了作家情感对小说创作的重要影响。李贽在《忠义水浒传序》中借鉴了司马迁“发愤著书”的思想,指出《水浒传》是作家“发愤之所作也”。袁无涯刊本《出象评点忠义水浒全传发凡》一文指出《水浒传》是“本情以造事”,这里的“情”主要指作家的创作激情。金圣叹虽不同意李贽认为施耐庵是出于司马迁那种“发愤著书”的说法,但他也认识到作家的爱憎之情对小说创作具有重要影响,正如他于《总评》中所言:“写鲁达为人处,一片热血直喷出来。”张竹坡《竹坡闲话》中指出:“此仁志士,孝子悌弟,不得于时,上不能问诸天,下不能告诸人,悲愤呜唈,而作秽言,以泄其愤也。”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八回写贾府有一个买办名叫钱华,脂砚斋有评:“亦‘钱开花’之意。随事生情,因情得文。”这一评很有小说美学意义,指出了作家曹雪芹作为小说创作主体的情感对小说虚构具有重大影响,曹家的衰败与无节制花费金钱有关,曹雪芹把自己感情融进到了小说创作中。因而,《红楼梦》的人、事、物都或多或少受到作者情感的影响。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凡例中有诗云:“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第一回眉批:“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这首诗和这条眉批点明了内在情感驱动是作家创作《红楼梦》的强大动因,作家抱的是什么“恨”,有何辛酸之泪呢?也许是对不能拯救家族衰落的愧疚,也许是对青春儿女之至爱深情被毁灭而无能为力的抱憾。不管怎样,曹雪芹正是由于内心的种种愤怒和伤痛,才促使他呕心沥血创作《红楼梦》这部巨著,才使这部小说饱含作家的心血,散发出浓浓的真情。

2.作家必须摹拟日常生活细节,使小说至情至理,高度符合生活、情感的逻辑,才能抒写出真情。

明清时期小说评论家对小说中如何通过虚构写“情”有了一定的认识,署名无碍居士的冯梦龙于《警世通言叙》中指出:“触性性通,导情情出”,小说能导出情来感染读者,自然要写出真情。冯梦龙还编选了历代爱情题材小说《情史》,并在《序》中认为“私爱以畅其悦”,这就说明冯梦龙已经认识到“以情动人”对小说创作的重要意义。睡乡居士认为成功的世情小说对读者具有极大的感染力,能够使人“欲歌欲哭于其间”,这就点出了世情小说的一个重要美学特征:以情感人。

小说要抒写怎样的感情才能对读者产生巨大艺术感染力呢?脂砚斋抓住了《红楼梦》抒写真情的突出艺术特征,认为《红楼梦》是一篇情文字,写出了真情、深情、至情,“作者是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对读者具有巨大的感染力,这是《红楼梦》在思想艺术上大大超出前代世情小说的主要因素之一。

《脂砚斋评石头记》第三回写林黛玉和贾母会面时的情景,脂砚斋作了这样一些批语:“如见如闻,活现于纸上之笔”,“此书得力处,全在此等地方,所谓颊上三毫也”,“写尽天下疼女儿的神理”。脂砚斋评论逻辑是很清楚的,小说为什么能把贾母疼惜女儿的人间至情表现出来?主要原因就在于细致入微。

脂砚斋第六十六回评:“余叹世人不识情字,常把淫字当作情字;殊不知淫里无情,情里无淫,淫必伤情,情必戒淫,情断处淫生,淫断处情生。”情与淫是爱情的一对辩证关系,在封建男权社会,女性往往被当作生育和泄欲的工具,男女之间很难有真正心心相印的至爱深情,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歌颂了儿女之挚爱深情,鞭挞了只知泄欲的淫魔色鬼,脂砚斋理解并揭示了曹雪芹写男女真情的这一创作主旨,很具有超越时代的眼光。

四、结语

脂评在中国古典小说美学史上具有独特价值,它的独特性体现在批评者与作者具有相似的人生经历和情感体验,因而能够比较准确、深刻地揭示《红楼梦》的艺术魅力,正如任在喻所言:“评点者把自己的情感体验融入到对作品的解读中,使评者情感与作者情感交织,实现对作品的深层次解读。”[8]那么,评者如果与作者关系越亲密,就越能理解、体验作家的思想感情,实现更深层次的作品解读,这是一般小说批评者所无法企及的。

[1]任在喻.脂批的诗性审美探析[J],遵义师范学院学报,2013(3):60-61.

[2]叶朗.不要轻易否定脂砚斋的美学[J].学术月刊,1980,(10):69.

[3]曾祖荫选注.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选注[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82.

[4]候忠义、王汝梅.金瓶梅资料汇编[G].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

[5]脂砚斋评石头记(全四册)[M].北京:北京线装书局,2013.

[6]白岚玲.脂砚斋“非经历过,如何写得出”刍议[J].红楼梦学刊,2008,(6):48.

[7]陈熙中.说“真有是事”[J].北京大学学报,1980,(5):85-86.

[8]任在喻.从《红楼梦》脂批看小说评点之感性思维[J].遵义师范学院学报,2012,(3):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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