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大学招生的变与不变

秦春华

（北京大学，北京 100871）

近年来，国内屡次传来美国大学更新申请系统和调整录取标准的消息，特别是有关美国“藤校”的一举一动更是备受瞩目。这一方面是因为，随着越来越多的中学生申请去美国一流名校读本科，有关美国顶尖大学招生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牵动中国家长和学生的神经；另一方面，它也反映了国内相关人士对于进一步深化考试招生制度改革的期待，特别是希望通过借鉴美国大学招生的“整体性评价”制度，为破除中国教育的“唯分数论”魔咒提供一定的启示。

2017年5月，由美国顶尖私立高中组成的MTC联盟（Mastery Transcript Consortium）推出的A New Model即是最新一例。实际上，影响更大的是2015年9月创建的CAAS（Coalition for Access,Affordability and Success）平台。所有这些系统的研发者都希望借助最新的互联网技术，通过真实记录学生成长历程中的点点滴滴，弱化标准化考试分数，强化能力素养评估，颠覆传统的评价模式，为美国教育改革注入新的活力。这些令人称道的努力因为戳中了家长对应试训练的痛恨以及对过程性评价的向往而尤为中国人所关注。然而，根据笔者对美国顶尖大学招生录取制度的了解，这些目标是否真的能够实现，或者说，未来美国大学招生录取将主要取决于这些“能力档案”，现在就作出这样的判断恐怕为时尚早。

1 美国大学招生的稳定性

美国大学招生录取的稳定性极强，无论是申请系统还是录取标准都不会轻易作出调整。一方面，招生录取是大学最核心的事务。选拔什么样的一届学生进入大学，决定了大学今后的地位和命运。一所大学的招生使命、理念、目标、标准、路径和体系往往要历经数十年的研究、实践和积累，经过各方力量的博弈、平衡和妥协，才能确立成型。形成不易，更改自然更加不易。以哈佛大学为例，在其400多年的历史上，真正具有颠覆意义的招生改革不超过4次①殖民地时代的哈佛大学，其使命是培养牧师和神职人员，招生的对象是有钱人的子弟；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初，为了满足工业革命对各类高素质人才的需求，开始通过考试录取学生；20世纪初到60年代，为了抵御“犹太人入侵”，发展了一整套不依赖于考试成绩的“整体性评价”录取制度；20世纪60年代至今，以“需求无视”和“平权行动”为主要特征，哈佛大学招生进入了新的历史时期。。另一方面，美国大学，尤其是顶尖大学的招生录取并非仅仅是大学的自身事务，而是会对美国社会和文化产生极为深远的影响。事实上，美国民权运动的发展和壮大，直接受益于大学的招生录取制度改革，反过来又深刻地影响了大学的招生录取。在美国，不仅有考生的家庭关注大学招生，知识界领袖、政治家、社会精英、媒体等更有力量的个体和群体都在紧盯着大学招生。顶尖大学的招生录取是美国上流社会的重要事务，可以牵动总统、最高法院大法官、参议员、众议员、大学校长、著名教授和“脱口秀”主持人等社会名流的神经；任何关于招生录取的微小变化，都会引发社会舆论的巨大关注。在这种文化氛围下，大学必须给社会以稳定的预期，帮助人们作出理性的判断。未经深思熟虑而草率变更的录取政策，除了会被批评家的口水淹死之外，恐怕不会有什么更好的结果。

当然，美国教育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善于反思。作为世界上最强大的教育体系，美国教育始终在遭受国人最严厉的批评，但是却能在批评声中不断发展壮大。事实上，关于SAT和ACT等标准化考试的局限性及其对教育产生的不利影响，自它们诞生以来，批评之声就不绝于耳。的确也有一些“不安分”的美国人试图调整入学申请系统，但这种调整是否意味着美国大学，特别是美国顶尖大学就此改变入学申请系统，却也未必。对于美国大学而言，无论使用哪一个申请系统都要权衡成本和收益，只有当收益大于成本的时候，才可能更换申请系统，另外就是原有的系统出现故障。从管理者的角度来说，管理一个申请系统的效率更高。比如，曾经帮助构建美国大学“通用申请系统”（Common Application）的Joshua Reiter于2007年建立了一个“普用大学申请系统”（Universal College Application），开始参加的大学曾达到80多所，并且不乏一些顶尖名校，但后来一度降到了32所，主要原因就在于采用两套申请系统增加了大学的管理成本。近年来，由于“通用申请系统”的故障问题，普林斯顿大学等几所顶尖大学又重新加入了“普用大学申请系统”②由美国加州大学校长办公室常桐善博士提供资料。。

事实上，美国顶尖大学的招生绝非一条条清晰明确的政策，而是一整套“不足为外人道”的非公开制度。具体的政策可能容易变化，但系统化的制度要作出改变就会非常困难。对于大学招生，社会、学生和家长看到的只是窗口。当他们发现窗口形状和装饰发生一些变化的时候，就以为房间内部的加工遴选过程也会随之变化，这其实只是利益相关者的神经敏感和想象。美国顶尖大学历经数百年形成的招生模式，不可能也不会因为一个新的信息采集系统的引入而发生多大改变。所有新诞生的申请系统唯一试图去做也只能做的事情是，一方面帮助大学去发现、接触一些原有申请系统可能触及不到的学生；另一方面，使申请者相信，这个颠覆性（其实是“换汤不换药”）的新系统会帮助他/她更方便地申请到更适合的大学。坦率地说，这两方面所能够发挥作用的空间非常有限，因为真正的大学招生并不是由申请系统决定的。

2 大学招生是科学与艺术的结合

美国大学的招生录取是科学与艺术的结合。录取是对人的评价和判断，因此必须是科学的，但在更多的时候，艺术、审美甚至直觉发挥了更为重要的作用。越是顶尖大学，其招生的技术性越低，艺术性越高。大学的招生官，就像是一场冰上芭蕾比赛的裁判。选手们的确需要作出一些通用的规定性技术动作来满足要求，但是，区分出谁是真正优秀的选手，依赖的是评判者对美的追求和直觉把握。

从这个角度出发，其实不难理解，为什么美国顶尖大学的招生一方面看上去并不复杂，用“整体性评价”一言以蔽之；另一方面，却又扑朔迷离，无迹可寻，因为这就是艺术的本质。以中国的书法艺术为例，一幅作品无非是用线条勾勒而成，但这些线条所传递出的情感、韵味、意境和气象，却可使人产生无限遐想，招生也是一样。在哈佛大学、耶鲁大学这些顶尖大学的招生官看来，寻找和发现与大学使命相匹配的未来领导者本身就是一件充满了挑战和想象力的工作，可能性无限，魅力无穷，这才是大学招生最根本的价值追求。与这些终极价值相比，招生技术上的变化只不过是些雕虫小技而已。

3 学业成绩在大学招生中的重要性

在美国，无论大学的招生录取标准如何变化，学业成绩仍然居于中心地位。从历史上看，美国大学之所以采取综合评价录取制度，并非出于“整体性评价”优于单一考试评价的比较，而是为了抵御所谓的“犹太人入侵”①20世纪初大量犹太人进入美国顶尖大学就读，造成犹太学生比例过高，这直接导致了美国顶尖大学招生录取政策的变化。参见KARABEL J.The Chosen:The Hidden History of Admission and Exclusion at Harvard,Yale,and Princeton[M].Houghton Mifflin,2005:86-109.，但这并不意味着“整体性评价”不在意学生的学业成绩。恰恰相反，美国的顶尖大学无不将学业成绩置于招生录取的中心地位。大学是学生学习人类文明、探求知识真理的地方，不具备超强的学习能力，无法胜任大学的学习生活，是不可能被顶尖大学接受的。

那么，为什么在我们的印象中，美国顶尖大学不在意学业成绩，而且似乎越是顶尖大学，越不在意学业成绩呢？主要缘于以下三个方面：首先，的确有相当数量的SAT或ACT满分学生被拒绝，但并不是因为这些大学不喜欢满分学生，而是因为申请这些大学的满分学生太多了，远远超过它们的招生数量，以至于不得不拒绝其中的一部分。其次，美国顶尖大学所看重的，并非SAT或ACT等标准化考试成绩，而是高中学业成绩，特别是先修课程（AP）或者荣誉课程（Honors Courses）成绩。2013年美国大学招生咨询委员会（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Col⁃lege Admission Counseling，NACAC）对全美大学招生办公室的调查显示，在所有的大学招生指标中，AP等大学预备课程成绩、中学学业和标准化考试成绩的重要性位居前三位[1]。事实上，在过去的20年中，无论是公立大学还是私立大学，高中学业成绩始终是美国大学招生录取时考虑的重要因素。第三，美国顶尖大学的确在中国招收了一些平时学习成绩和高考成绩并不突出的学生，分析其原因，可能是美国大学认为中国的考试评价体系更偏重于考查学生对于知识点的重复性记忆、快速准确的反应和谨慎细致等维度，并不一定能够真正反映出学生的实际学习能力，特别是解决未知问题的能力。另外，它也与这些大学的国际招生策略相关，即它们招收国际学生的目的是为了增加生源的多样化，美国本土成绩优秀的学生已经足够，不需要再从国际招收具有同样特质的学生。

综上，短期内美国顶尖大学的招生录取标准不会发生大的改变。至于申请系统，只不过是为招生录取提供便利服务的技术而已，不会产生根本性的作用。历史上，大学招生机构是最早拥抱技术变革的。20世纪90年代初，美国大学就已经开始在招生过程中广泛使用计算机、手提电脑、电子邮件等新技术和新设备传输文件、信息和管理数据[2]。2017年6月，10名在Facebook上发布不当言论的新生被哈佛大学招生办公室取消了入学资格。尽管只是事后的纠正，却也彰显了互联网技术对大学招生录取的巨大影响。但是，所有这些情况并不意味着，美国顶尖大学的招生录取模式就此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作为辅助性工具，它们只是帮助招生机构作出更为准确的判断，判断的标准和过程仍然是这些大学秘而不宣的“黑箱”。

未来真正影响大学招生录取的根本性变革可能来自人工智能，这将是大学招生史上的第三次技术革命。人工智能在考试中的应用，诸如将考生置身于虚拟环境中解决真实问题，场景是虚拟的，但问题是真实的，考生的能力和潜力将在面对真实问题时得以呈现。借助于人工智能技术，将会对现有的教育评价模式产生影响，目前美国ACT公司已经开展了一些研究工作，例如基于游戏的测评，并且取得了相当大的进展。

感谢北京大学教育经济研究所提供的支持。哈佛大学中国区资深面试官汤玫捷女士、中国科学院人事局杨大伟先生对本文初稿提出了建设性的意见，在此一并致谢。

[1]CLINEDINST M E.2014 State of College Admission[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College Admission Counseling,2014:27-29.

[2]ANCRUM RON.The College Application and Admission Process[R].The College Board,1992:4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