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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开端最重要”
——柏拉图《泰阿泰德》“序幕”中的基要问题

2018-02-08贾冬阳

现代哲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序幕麦加泰德

贾冬阳

柏拉图以一个不同寻常的“序幕”开启了《泰阿泰德》。《泰阿泰德》的独特之处,首先表现在它拥有一个如此不同寻常的“开端”。据说,这个“序幕”并不是此篇对话原有的部分,而是后加上去的,先前有一个更枯燥的*参见[美]克莱因:《柏拉图的三部曲:〈泰阿泰德〉、〈智者〉与〈政治家〉》,成官泯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92页。。这个后加上去的“开端”意味着什么?表面看,“序幕”与“正文”相分离,只是为了交代一场三十年前的交谈是如何开始的;事实上,这个“序幕”寓意丰富,充满意味深长的暗示。就像一粒种子蕴含着一棵大树的所有“潜能”一样,柏拉图精心设计的这个“开端”,内在地为理解《泰阿泰德》规定了方向,或者说提供了纲领性的线索:什么是知识与为何求知能否分离?知识与灵魂又有着怎样的关系?只有将一显一隐两个议题结合起来,我们或许才能领会,苏格拉底-柏拉图式的“灵魂学”所探问的“知识”,究竟具有怎样的整全面相。审慎的读者必须严肃地对待它。

一、泰阿泰德是谁?

倘若仅仅如此,那么柏拉图记述的也许不过是这个历史人物的少年往事;在某种程度上,《泰阿泰德》的确可以满足数学史家的历史好奇心。但是,柏拉图的写作除了“史家”笔法,同时还有“诗”(哲学戏剧)的特征。施特劳斯提醒我们,柏拉图“从未保证过,他笔下的苏格拉底谈话是真实的”*参见[美]施特劳斯:《苏格拉底与阿里斯托芬》,李小均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年,第2页。。换言之,我们如何确信《泰阿泰德》不是柏拉图为了“净化”某种“灵魂类型”而讲了一个“虚假的故事”?在这个意义上,柏拉图的“戏剧笔法”与“史家笔法”,即“诗的真实”与“历史的真实”混合交织在一起。也就是说,我们面对的只是“柏拉图底泰阿泰德”!*笔者用“底”而非“的”,是借鉴张志扬教授的“魔鬼第二格”之说,意在强调柏拉图对泰阿泰德的“主语第二格”身份。所谓“主语第二格”,是指这里的“泰阿泰德”仅仅属于“柏拉图”,不管“真实”与“虚假”都属于柏拉图。因此,我们要面对的是柏拉图的“笔法”与“意图”。无论如何,“泰阿泰德”这个名字,让我们的阅读从一开始,就与一个活生生的“形象/样子”联系在一起。就像听了几何学家忒奥多洛斯对泰阿泰德的夸赞之后,苏格拉底并未急于问这个如此出众的年轻人姓甚名谁,而是首先问“他是哪一位邦民的儿子”(《泰阿泰德》144b9)。可见,苏格拉底绝非仅从“智性”上认识泰阿泰德,而是首先将其“卓越天资”与他的“家世”和“母邦”联系在了一起……

忒赫珀希翁:你说斯人竟遭此难!

忒赫珀希翁:毫不奇怪,若不如此,那才稀奇呢。*本文所引《泰阿泰德》译文皆为笔者据Ioannes Burnet的希腊文校勘本迻译。(《泰阿泰德》142b7)

在“序幕”中,柏拉图让我们看到,泰阿泰德是一位骁勇的战士,充满拳拳爱邦之情,为雅典而战,甚至在奄奄一息之际,宁愿冒着加速死亡的危险,也不愿应欧几里德之邀中途逗留,希望尽快返回雅典,以便魂归故土(《泰阿泰德》142b5-c5)。正是泰阿泰德这种勇于为城邦献身的政治德性之美,让欧几里德突然想起了苏格拉底,想起了他谈到泰阿泰德时预言般的说法并为之惊讶不已(《泰阿泰德》142c)。

与苏格拉底交谈时的泰阿泰德不过是个“尚未成年的毛头小子”(《泰阿泰德》142c6、143e5);而在“序幕”中,三十年过去了,泰阿泰德已经成长为城邦栋梁,并因其显赫军功而赢得欧几里德和忒赫珀希翁的交口称赞。这一戏剧性情节让欧几里德显得非常“政治”,似乎非常懂得识别政治德性之美并称赞这种“美”。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苏格拉底首先赞颂的是泰阿泰德的“言辞之美”,虽然与苏格拉底交谈时的泰阿泰德尚未成年,亦未充分实现其灵魂的政治性潜能:

苏格拉底的言辞表明,三十年前的泰阿泰德凭其在数学上的天资与成就而赢获美名,这种美名不同于“军功”,不是一种“政治德性”之美,而是“数理智能”之美。这一区分产生这样的问题:泰阿泰德是如何从一个“数学天才”转变为“城邦护卫者”的?他何以未沉迷于“云上的日子”,反而英勇献身于城邦的政治性生存?如果说“人应该如何生活”是苏格拉底式政治哲学关切的核心,那么,再也没有比《泰阿泰德》的“序幕”更适合提出这一问题了。*Paul Stern, Knowledge and Politics in Plato’s Theaetetu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p.26.

事实上,有充足的理由相信,柏拉图让欧几里德一上来就赞颂泰阿泰德的“政治军功”而非“数理智能”,明显是在反讽。理由在于,雅典曾与麦加拉交恶并给麦加拉人带去了深重的苦难,这从阿里斯托芬的《阿卡奈人》可知。因此,赞颂与母邦有宿怨的敌国公民的军功,表明麦加拉人欧几里德要么没有政治头脑,要么根本不关心政治,总之是一种“非-政治”的生活方式或者说灵魂状况。还有一个例证。据说即便在麦加拉与雅典高度敌对时期,欧几里德也常常“穿着女人的衣服潜往雅典”,为了能见到苏格拉底,听他谈话。*[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16页。这则“逸闻”加深了前面的判断:作为一个数理智识人,欧几里德的生活方式是非-政治性的,或者说他对政治事物没有生命热情。柏拉图让这样的人赞颂泰阿泰德的政治德性,有何深意?

细心的读者会注意到,在《泰阿泰德》的“开篇”与“结尾”,柏拉图分别用泰阿泰德和苏格拉底两个人的“政治性死亡”框住了整部对话,这让《泰阿泰德》的“序幕”笼罩在肃剧的气氛之中。但是,泰阿泰德和苏格拉底两人的政治性之死却截然对立:泰阿泰德为之献出生命的城邦,恰恰是处死苏格拉底的城邦。通过思索这种并置,或可得以领会柏拉图如此鲜明地突出“序幕”中的“政治处境”的原因。*Paul Stern, Knowledge and Politics in Plato’s Theaetetu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p.26.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一政治处境,我们才被引向对话的主题——知识的本性——这一主题似乎远离任何政治关切。

二、欧几里德与麦加拉学派

麦加拉人欧几里德是《泰阿泰德》的记录者*克莱因说,如果我们接受欧几里德在“序幕”中的说法,便得接受蒙克的观点:“我们必须认为欧几里德不仅是《泰阿泰德》,也是《智者》与《治邦者》的记录者。”转引自[美]克莱因:《柏拉图的三部曲:〈泰阿泰德〉、〈智者〉与〈政治家〉》,前揭书,第92页。,柏拉图自己则充当了欧几里德与忒赫珀希翁的戏剧性开场的记录者。通过并置“两个记录者”,柏拉图的“记述”与欧几里德的“记忆”对立起来,二者之间有明显的分离。这种“分离”意味着什么?*Joan C. Harrison, “Plato’s Prologue: Theaetetus 142a-143c”, in Metaphysics and Epistemology. Tulane Studies in Philosophy, 1978, pp. 105-106.进而言之,柏拉图为何要安排一个麦加拉的数理智识人来记述这场关于知识本性的对话?

要想回答上面的问题,或许首先要问:欧几里德是谁?《泰阿泰德》中的欧几里德,不是写作《几何原本》的那位同名数学家,而是来自伊斯特摩斯地峡的麦加拉人。*参见[美]克莱因:《古今数学思想》,前揭书,第65页;[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前揭书,第116页。此人——包括忒赫珀希翁——与苏格拉底关系匪浅。苏格拉底饮鸩前,曾与一群哲学青年在狱中谈论自己的“第二次起航”以及“灵魂不死”。当时,欧几里德和忒赫珀希翁都在场(《斐多》59c),但二人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始终保持沉默。值得注意的是,当欧几里德的童仆开始诵读苏格拉底与泰阿泰德的交谈记录时,二人同样保持了沉默,这意味深长的沉默贯穿始终。更早之前,当苏格拉底在狱中静候前往德罗斯岛祭祀阿波罗的船返航时(《斐多》58a-c),欧几里德就经常来探访他(《泰阿泰德》142d-143a)。由此可见,欧几里德对苏格拉底始终充满钦佩之情,即便在苏格拉底死后三十年,因为偶遇声名卓著又奄奄一息的泰阿泰德,这种情感仍在欧几里德心中油然而生。

欧几里德,他致力于研究巴门尼德的作品,人们把他的追随者称作麦加拉学派,然后又称作论辩派,再晚些时候还称作辨证论者……他认为,善实际上只有一个,虽然它有很多名称来显示;因为,有时叫它智慧,有时叫做神,另外的时候也叫做理性,等等。他否认一切与善相矛盾的东西,宣称它们是不存在的。*[古罗马]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2.106,前揭书。

根据这段第欧根尼·拉尔修的记述,有几个要点值得注意:第一,欧几里德创建了麦加拉学派;第二,该学派致力于研究“巴门尼德的作品”;第三,它结合了埃利亚派与苏格拉底的教诲并因此主张“善”虽名目众多、实则为“一”,唯“善”存在、与善“相异者”皆不存在;第四,为了证明这一点,他运用了智术师式的“诡辩”并因此著称。难怪提蒙在提到他时说,爱争吵的欧几里德“带着对辩论的疯狂创立了麦加拉学派”*[古罗马]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2.107,前揭书。。

在《形而上学》(1047a15-20)中,亚里士多德对麦加拉学派吉光片羽般的描述,有助于我们理解柏拉图选他作为对话记录者的深刻用意:

[麦加拉学派的]这些观念消除了运动与生成。照此观念,站着的将常站着而坐着的则常坐着;亦即坐着的无法站立,因为不能站立者就无法站起来。(《形而上学》1047a15-17)*参见[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年,第174页,译文略有改动。相关研究文献参见:Stanley Rosen, “Dynamis, Energeia, and the Megarians”,in Philosophical Inquiry 1.2,1979,pp.105-119; Charlotte Witt, “Powers and Possibilities: Aristotle vs. the Megarians”, in Proceedings of the Boston Area Colloquium in Ancient Philosophy, vol. XI, edited by John J. Cleary and William Wians, Lanham: 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 1995, pp.249-266.

麦加拉学派否定了“运动与生成”,即否定了“潜在的可能性”而只承认 “绝对的实在性”。在他们看来,没有什么能够成其所未是,或者说无论何物,总如其所是(《形而上学》1046b29以下)。*参见[美]郝岚:《政治哲学的悖论——苏格拉底的哲学审判》,戚仁译,第28—30页。然而,否定“运动与生成”就意味着人的发展或成熟,目的与方向甚至生和死都变得不可理解了。倘若如此,柏拉图让欧几里德对苏格拉底关于泰阿泰德灵魂潜能的“预言”表现出的“惊讶”,就充满了反讽!我们要注意在此反讽中显现出的“分离”(即“灵魂”与“身体”相分离、“观念”与“行动”相分离、“高”与“低”相分离),麦加拉学派信奉的“理论”否定“运动与生成”,致使“灵魂”陷于停滞。但在“序幕”中,柏拉图的精妙笔法却让我们看到,欧几里德与忒赫珀希翁的“身体”却实实在在处于运动与变化中:

忒赫珀希翁:好一会儿了。我一直在市场上找你,还纳闷儿怎么找不到你。

欧几里德:那会儿我不在城里。

忒赫珀希翁:[a5]去哪儿了?

欧几里德:下到港口去了,碰巧遇见泰阿泰德,正被人从科林斯的军营抬回雅典。

在“序幕”中,柏拉图以多种方式展现了欧几里德与忒赫珀希翁“身体”方面的“运动”。这种“知-行”分离,为《泰阿泰德》的“开端”铺就了浓浓的“谐剧”色彩。倘若没有忘记因“苏格拉底之死”和“泰阿泰德之死”而产生的“肃剧”气氛,我们就会发现,柏拉图成功地展示了苏格拉底在《会饮》结尾处所宣称的高妙的混合笔法,即“同一个人可以兼长谐剧和肃剧”(《会饮》223d)。如果说“肃剧”显示了人性中“高”的部分,“谐剧”展现了人性中“低”的部分,那么《泰阿泰德》开篇的这种混合特征就显然是在提醒我们注意:在一场对“知识本性”的探问之旅中,苏格拉底将如何超逾各种对人性的片面理解而贯通高与低、知与行、同一与差异……*参见[美]伯纳德特:《苏格拉底与柏拉图:爱欲的辩证法》,张文涛译,《经典与解释8:苏格拉底问题》,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年,第155页。

麦加拉学派的绝对一元论主张,与随后出场的坚持相对主义的普罗塔戈拉刚好“各引一端”,针锋相对。但在对待泰阿泰德的“灵魂潜能”问题上,二者却结成了同盟*亚里士多德早就看到,麦加拉学派事实上赞同普罗塔戈拉的教义(《形而上学》1047a6),对观《泰阿泰德》161a5。:麦加拉学派从根本上否定“潜能”;普罗塔戈拉虽鼓吹“流变”,但却得出与欧几里德殊途同归的结论,即泰阿泰德的“灵魂”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实现其“潜能”,因为这种“实现”必须以一个“具有延续性的自我(enduring self)”为前提,而这个前提是普罗塔戈拉的相对主义所无法接受的。在这个意义上,欧几里德和普罗塔戈拉表面上分处“两端”,实则“一个铜板的两面”,因此,他们都无法理解苏格拉底的临界之思。换言之,在他们看来,苏格拉底对泰阿泰德灵魂之潜能的悖论式考察毫无意义。斯特恩的说法可以作为注脚:

这两种观点都否认一种具体人类生活的关键特征,即它被人们看作一种生活的能力,看作一个包含着所有无法避免的变化的整体,并且因此,看作同时带有稳定性和流动性的某种方式。*Paul Stern, Knowledge and Politics in Plato’s Theaetetu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p.20.

总之,无论欧几里德还是普罗塔戈拉,都不可能正确对待泰阿泰德的灵魂;而苏格拉底则试图证明,泰阿泰德的灵魂同时拥有“持存性”与“潜在性”。事实上,《泰阿泰德》正是始于苏格拉底对某种特殊的灵魂类型的关切与忧心。至此,“泰阿泰德是谁”这个问题的真正意义才显露出来。通过一个人灵魂潜能的延展与实现,它连接了“知”与“行”、“智性”与“政治”、“同一”与“差异”。这对理解“知识的本性”意味着什么呢?

欧几里德与普罗塔戈拉“各引一端”的两种学说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两种更古老的思想的“不肖子嗣”(下文将会看到,无论“麦加拉学派”还“智术师派”,都没能真正领会他们所依凭的古老思想的原初含义)。随着对话的延展,“万有归一”与“万物流变”这两种更古老的思想将渐次出场,共同构成苏格拉底与泰阿泰德交谈时的“思想处境”!我们关心的问题是,苏格拉底的身位或者说立足点在哪里?柏拉图让我们看到,苏格拉底既非“归一”派,亦非“流变”派,因此,“知-无知”的苏格拉底必将受到来自两端的攻击:“归一”派必将攻击其为历史主义、相对主义,归根结底乃虚无主义;“流变”派则必将指摘其为独断本体的本质主义、普遍主义。在“绝对”与“虚无”之间,临界哲人如何执两端而扣中庸?*参见张志扬:《偶在论——仍是一个未思的领域》,《启示与理性——哲学问题:回归或转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第246页。

三、“时间缺口”:在绝对与虚无之间

《泰阿泰德》的“开端”,确切地说是柏拉图的“笔法”告诉我们,这部对话经历了“双重转述”,即苏格拉底与泰阿泰德的交谈发生在一个无名运动场内(《泰阿泰德》144c),当时欧几里德并不在场。后来,苏格拉底在狱中将对话内容转述给欧几里徳。但欧几里德的“记性”实在不够好,不像斐多那样仅凭“回忆”就能复述对话的全部内容,而是回家后要马上起草备忘录,然后再凭记忆写下来(《泰阿泰德》143a以下)*“回忆”总与“遗忘”相关。阿里斯托芬批评苏格拉底遗忘了“政治共同体”(参见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云》),亚里士多德批评其遗忘了作为“整体的自然世界”(《形而上学》987b2-14),柏拉图则展示了苏格拉底良好的“记忆-回忆”能力(《理想国》486c-d、487a、490c、494b;《美诺》81d、86b;《斐多》76a、96b;《斐德若》249c-d;《会饮》210a;《斐勒布》33c-34c等)。,即便如此还是记不全,后来他又去监狱反复问了苏格拉底好几次,记下的东西才“极为接近完整的谈话”(《泰阿泰德》143a以下)。我们现在读到的文本,就是欧几里德在家中让童仆念给忒赫珀希翁听的笔记中的内容*虽然有欧几里德路遇泰阿泰德的诱因,但如果不是欧几里德和忒赫珀希翁走累了需要休息一下,我们就不会听到这份谈话记录。当然,这是柏拉图的笔法。——一份经过“双重转述”即“模仿的模仿”的文本。

我们不禁疑惑:以苏格拉底的“知人之智”,他肯定清楚什么是平庸的欧几里德能够胜任的、什么是他不能够胜任的。那么,在死亡即将到来之际,虽身在狱中,苏格拉底仍积极协助欧几里德“制作”并“出版”这样一部包含着自己“自画像”的“作品”,究竟想要借欧几里德传达出怎样的自我认识(self-knowledge)?他想让什么人抑或何种灵魂类型的潜在读者在他死后也能听见这些传递“自我认识”的言辞?

为了避免谈话中间的“旁白”使记录变得啰嗦,欧几里德删去了苏格拉底的“我说”、“我答道”、“他同意”或“他不同意”等词语(《泰阿泰德》143c以下),从而将苏格拉底的“叙述体”改成了“演剧体”*Leo Strauss, The City and Man,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8, pp.58-59.,这种改动会使人觉得三十年前的对话犹如发生在“当下”。斯特恩敏锐地发现,通过这样的“修改”,欧几里德排除了叙述体中所包含的时间语境。“他敉平了事件与解释之间的时间缺口(gap),该缺口的存在能提醒我们:变幻莫测之流(the vagaries of flux)支配着我们的知识。”*Paul Stern, Knowledge and Politics in Plato’s Theaetetu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p.19.

这一“时间缺口”尖锐地提醒或反讽着试图探究知识本性的人们,在实事、怀疑与反思之间,有着不可弥合的“裂隙”,任何试图人为敉平这一“时间缺口”而构造同一性知识的努力,都不过是为本体论战场增添了新的头盖骨而已*正如黑格尔所说,“全部哲学史这样就成了一个战场,堆满着私人的骨骼。它是一个死人的王国,这王国不仅充满着肉体死亡了的个人,而且充满着已经推翻了的和精神上死亡了的系统,在这里面,每一个杀死了另一个,并且埋葬了另一个。”参见[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1—22页。。但这是否意味着,人们只能陷入“虚无主义的河流”或“极端的唯我论”即“人是万物的尺度”?

凡事开端最重要。《泰阿泰德》意味深长的“开端”,不仅引出整部《泰阿泰德》,而且还带出苏格拉底的审判以及诸如预言、记忆与回忆、书写与阅读、还乡与放逐、熟识与陌生等诸多紧密交织在一起的主题*参见[美]郝岚:《政治哲学的悖论——苏格拉底的哲学审判》,戚仁译,第26页。。如上所有主题都与一个更为根本的关切相关,即泰阿泰德的“灵魂状况”,以及谁才是其真正的“灵魂托管人”!

凭借这一“开端”,我们可以踏上探索“知识”与“灵魂之美”的道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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