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匠
2018-02-07任乐
任乐
棋匠第一次下棋是在他十四岁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那时候他刚刚小学毕业,大老子决定不让他上中学了,让他先放猪,等他大一些了就去大田里干活。棋匠父亲在他两岁多的时候就死了,没过多久母亲就跟一个外地男人走了,走之前把他丢在了父亲的大哥家。本地将父亲的大哥称为“大老子”。棋匠对于大老子不让他上中学的这一决定非常赞成。无论放猪还是到大田里干活,都不知道要比上学快活多少倍。那天下午他赶着四头猪到生产队队部前面去放,隊部东边有条泥沟,泥沟边上的杂草长得十分茂盛,其中就有猪喜欢吃的灰条、毛毛秧、节节草和三瓣子苜蓿。猪在老老实实地吃草,棋匠没什么事做,见队部办公室门口有两个老汉在下棋,他就提着放猪鞭子走过去蹲在旁边看。两个老汉一个姓张,一个姓李。他们下了一盘又一盘,每盘都是张老汉赢,李老汉输。最后张老汉说:“不下了,你的棋太臭,浪费我时间。”
李老汉说:“再下再下。”
张老汉说:“下到明年秋天你也赢不上一盘。”
李老汉说:“吹啥呢,再下我肯定赢你。”
“赢个屁呢,我跟你下棋就像小伙子打月娃子,让你躺着死你就躺着死,让你趴下死你就趴下死。”张老汉说完就站起来走了。
李老汉望了一眼张老汉的背影,又瞅了瞅旁边的棋匠,说:“老锤子不是东西,还把我说成月娃子了!不就是赢了个棋么。”
棋匠说:“他的棋确实厉害。”
“就是,队上没有人能下过他,他一回能看三四步棋;我不行,一回就看一步,最多能看两步。”李老汉边说边把棋盘上散乱的棋子重新摆好,然后抬起头朝周围张望。他还想找人下棋,但望了半天,只望见前面泥沟边上的几头猪,于是他就把目光收回来投在棋匠脸上,说:“放猪娃,来,我们两个下。”
棋匠说:“我不会。”
李老汉说:“你都看半天了还没看会?咋这么笨?”
棋匠说:“看是看懂了些,但实际下肯定不行。”
“咋不行?我给你当师父,保证几分钟把你教会。”李老汉拿起棋子在棋盘上边比画边说,“看,车走直路炮翻山,马走日字相走田,卒娃子一步一步往前赶。”
棋匠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其实里面的事情复杂着呢。”
李老汉说:“复杂啥呢?就是马别腿复杂些,到时候我给你一说你就知道了。来,下!”
棋匠扭头望了望他的猪,然后就坐下跟李老汉下棋。因为他才学着下,自然是每盘都输。李老汉是队上的饲养员,喜欢下棋,但棋艺却不行,这会儿连赢了几盘,甚是高兴。收摊时他摸摸棋匠的脑袋说:“娃,明天再来啊,来了我们再下。”棋匠嗯了一声,心想,明天我一定要赢你!
第二天下午,棋匠又到队部前面去放猪,把猪在泥沟边的草滩上安顿好后,就跑过去跟早已等在那里的李老汉下棋。他还是跟头天一样,下一盘输一盘。李老汉边下边给他指点,兴致勃勃地讲自己是怎么赢的,用了什么招数。这时张老汉来了。棋匠就站起来让给张老汉下,他在旁边看。在跟张老汉下的时候,李老汉的招数立马就不灵了,不论他怎么下都输。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棋匠想。他觉得象棋里面道道子多着呢,学会容易学精难。张老汉边下边吹,说李老汉棋臭,说全村会下棋的人捆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棋匠在旁边听着,心里想,这话太大了,等着,我以后一定赢你!
后来棋匠不再到队部前面去放猪了。庄子西边有个大沟,沟底下树木丛生,杂草丰茂,还有一溪清水,他把猪赶到大沟里去放。不知他从哪儿弄了副旧象棋,用一个小布袋子装着,猪在草滩上吃乖了,他就坐在树荫下,从布袋子里掏出一张牛皮纸画的棋盘,在地上铺展开,再将棋子倒在棋盘上,一颗一颗地摆好,就开始下棋了。他左手下红棋,右手下黑棋,一边一步,两只手互不相让,每一步都下得认真仔细。一盘下完,重新摆上,再下。有几次太阳都落山了,他还在下,猪们候不住了,就丢下他自己跑回了家。冬天不放猪了,他就整天待在家里。他对世上的一切似乎都漠不关心,也很少跑出去跟村里的孩子一块儿玩耍,如果不明确告诉他该干什么活,他是绝不会自己找活干的。他要么坐在屋里的某个角落发呆,要么就摆上象棋一个人默默地下。渐渐地,他自己跟自己下棋竟然下上了瘾,一有闲暇就独自躲在哪个墙角旮旯里下棋。不知不觉两三年过去了,他长成了大小伙子,可以跟大人们一起去田里干活了。
一天后晌,大家在队部开社员大会,散会后时间尚早,有的人就不忙着回家,爱打扑克的聚在一起打扑克,爱下棋的下棋。下棋的这边人不多,一开始只有李老汉和张老汉,随后又围过来几个在旁边观战,其中就有棋匠。李老汉连输两盘后,棋匠说:“师父你先休息会儿,我下。”
李老汉就站起来把位子让给了棋匠。张老汉抬头望了望棋匠,说:“娃,你马别腿知不知道?”
棋匠没吭声,只是默默地把棋盘上散乱的棋子摆好。张老汉说:“娃,你才学的呢,能跟我下吗?我给你让个车吧。”
“不用让,走吧。”棋匠伸手示意让张老汉先走。
“这就叫初生牛犊不怕虎。”张老汉望着旁边的人说了一句,就开始走棋。走到最后,张老汉竟然输了。这让张老汉和在场围观的人都没有想到。村里会下棋的人那么多,从来没有谁赢过张老汉,怎么就让这个刚学着下棋的娃娃赢了呢?大家都很兴奋,一阵叫好。叫得最欢的当然是李老汉了。张老汉使劲将棋子在棋盘上啪地一摔,吼道:“都悄悄,尕娃才学的下棋呢,连马别腿都不知道,我先让上一盘,鼓励一下,你们叫唤锤子呢!”
人们立马安静下来,张老汉一边重新摆棋一边说:“他要是再能赢,我就不姓张了。”
棋匠示意让张老汉先走,张老汉傲慢地扬头说:“你先走,这次你就等着输吧!”
棋匠不再说啥,就先走了。
张老汉拿出了他惯用的招数,每走一步棋,不仅把棋子在棋盘上摔得很响,还不停地大声催促、吆喝。
“快走快走,马别腿都不知道还跟我下棋呢,尕娃随便走,这回你咋走都输掉了。”
“当头炮?跟我下棋还敢走当头炮,你这不是关老爷面前耍大刀吗?我就是专门收拾当头炮的,谁给我下当头炮谁输。你们都看到了,尕娃这回输定了。”
“走,快走!出车了?你还敢出车?摸车动炮,捣了锅灶!反正你这回出不出车都是输。”
“快,将死了!走马呢?走马你就输掉了。”
“尕娃不识棋,不让走马还偏走马,这盘棋你不输还说啥呢,我让你怎么输你就怎么输。”
……
別人跟张老汉下棋,让张老汉这么一咋呼、一吓唬、一催,就乱了方寸,棋下得要么战战兢兢,犹疑不定;要么太快,还没看明白就走了,结果就中了张老汉的道儿。棋匠却不一样,他耳朵就像聋了一般,张老汉怎么嚷嚷他都没反应,眼睛始终盯着棋盘,波澜不惊,棋下得缓慢、稳健、毫无破绽。
张老汉又输了。他还是不服,把棋重新摆上又下。他也不再咋呼了。既然这招对这傻小子不灵,那就不用了。他学着棋匠那样,埋下头默默地下。可是,越下棋匠的优势越明显,张老汉见胜利无望,就使劲跟棋匠兑子,他想把棋子兑光了下和棋。让张老汉感到沮丧的是,兑来兑去,他还是比棋匠少了一个大子,直到被棋匠用一个马后炮将死,他都没想明白他那个大子是怎么少的。接下来棋匠越下越厉害,一盘比一盘赢得容易,旁人都看出来了,两人根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张老汉连输六七盘后,站起来说:“不下了,回去喂羊了。”
李老汉乐颠颠地说:“你不是厉害得很吗?咋在我徒弟面前一盘都赢不了?”
张老汉说:“放屁的话!马别腿都不知道,还教徒弟呢。”
李老汉指着棋匠说:“你问问他是不是我徒弟。”
“我今天脑子糊涂呢,哪天脑子清楚了再收拾他尕娃。”说话间张老汉已走出去老远。
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队上会下棋的人都挨个儿跟棋匠下了,没有一个人能赢。张老汉自打那次跟棋匠交手以后,只要看到下棋的地方有棋匠,扭头就走,任你怎么喊他都不到跟前来。别的人跟棋匠下一两次后,赢不了,也都不再跟他下了。
这时候棋匠已经长大成人,不需要大老子照顾了,就回到他父母原先的房子一个人住。一个人住自有一个人住的好处,没人管,想干啥不想干啥都由他自己做主。队上没人跟棋匠下棋,他就抽空到公社去下。
公社不远,在队部东面两公里处。那里不光有公社社部,还有医院、学校、信用社、邮政所、外贸站、农机站、派出所等,人来人往,很热闹。常常有几个人聚在街边树荫下或是墙根阴凉处下棋。棋匠一开始只是看,不下,把经常下棋的那几个人的棋路子看清楚了,心里有了几分赢的把握才上去下。没过多久,棋匠就成了公社这个地方大家公认的高棋。
那年公社搞了一次象棋比赛,棋匠拿了冠军,之后公社再也不搞象棋比赛了。如果比赛,冠军肯定还是棋匠,这是毫无悬念的。事情没有悬念就没有意思了。不搞比赛并不影响棋匠下棋。除了春播、夏收和秋收季节,其他时候队上不是很忙,队长就盯得不那么紧,棋匠逮个空子就往公社跑,到了公社就直奔棋摊。他越下越上瘾,把全部心思都搁在了棋上,棋也越下越好。在小学识下的字几乎全忘了,只把车、马、炮,兵、卒、象、仕、将这几个字认得分明。街上的人不知道他的姓名,但都知道他爱下棋,棋下得好,所以就叫他“棋匠”。起初街上那些下棋的人都佩服他,说他棋高,后来就开始烦他了,谁都不跟他下。因为跟他下一盘也赢不了,体会不到博弈的乐趣。两个棋艺不相上下的人下棋的时候,他要是给红的这边参谋,黑的那方必输;他要是给黑的那边支招,红的这方必输。弄得输了的人心里不服,赢了的人也觉得没意思。渐渐地,别人正下得高兴,他要是一来,大家就散场了。后来他就对大家说:“你们下你们下,我一声不吭还不行吗?”慢慢地,他还真的养成了一种好习惯:看别人下棋的时候只是看,一句话也不说。
棋匠嗜棋如命,把很多时间和精力都耗在了棋摊上,因此误过不少事情,其中就包括他的婚姻大事。棋匠独身一人,屋里没有吃闲饭的,人长得也平平顺顺挑不出啥毛病,按说这种情况找媳妇不困难。但本村有姑娘的人家都觉得他太爱下棋了,心思全在那几个破木头疙瘩上,不是个过日子的人,所以都不愿意选他做女婿。
他二十六岁那年,一个家住北湾的亲戚给他捎来话,说他们村上有个姑娘,各方面都不错,想介绍给他,让他“五一”那天过去跟姑娘见个面。当时班车每周只通两趟。“五一”那天正好有班车,早上棋匠到公社车站去坐车,等了一会儿车不来,见不远处有人在下棋,就过去看,想边看棋边等车,结果一看就忘记了时间,等他把目光从棋盘上移下来,车已经开走十几分钟了。他问啥时候还有车,车站的人说三天以后。不料三天以后他又被别的事情绊住了,走不开,一直拖到月底才去了北湾。亲戚说,你现在还跑来干啥?那姑娘半个月前就被这里一个媒婆介绍给别人了。
第二年,有人给他介绍了邻村一个姑娘,都差不多成了,那天他跟姑娘一块儿去公社,说要扯几米布给姑娘做衣服。那时候只有公社有个公家开的供销社。到了供销社,棋匠就跟姑娘到卖布的柜台上去挑布。那个年代乡村的供销社不卖衣服,只卖布,你买了布自己拿回去缝衣服。布的种类很多,姑娘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半天也选不好。棋匠透过窗户看见不远处的墙根下围着一堆人,知道是在下棋,就对那姑娘说,你先挑着,我出去一下,等你挑好我就来了。姑娘以为他去撒尿,就让他去了。棋匠本来是想去那棋摊上看一眼就回来,谁知一看就看得入了迷,把别的事情都忘了,一直看到天黑人家收棋摊了才想起被他丢在供销社里的那个姑娘。这时供销社早已关门了,那个姑娘没了踪影,他的这桩婚事自然也没了踪影。
后来别人又给他介绍了个对象,介绍人领着他去姑娘家相亲,正好姑娘的爹在院子里跟邻居家老汉下棋,他就站旁边看。邻居家老汉连着输了几盘,见他一直在旁边看,就站起来给他让位子,让他下。他说:“你们下你们下,我看看。”
姑娘的爹瞅瞅他说:“会不会下?会下就下两盘,我给你让个子。”
“不让了,都摆上吧。”棋匠说完,两人就摆好棋开始下,刚走了十几步,姑娘的爹就动不了了,只好认输重来。接下来下的四五盘情形也差不多,都是棋没走到一半老人家就被糊里糊涂地将死了。
棋匠棋下赢了,相亲却失败了。姑娘看上他了,愿意嫁给他;姑娘的娘也没意见。唯独姑娘的爹不行,问他为啥不行,他说不为啥,反正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于是这次相亲就没了下文。
事后介绍人灰着脸说:“本来成的事情,硬是让你下棋下的!那个破棋你不下不行吗?”
棋匠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你下吧,好好下!知不知道,你这辈子就毁在那东西上了……”介绍人越说越气,一跺脚走了,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补了一句,“再不管你的事情了,打光棍去吧!”
遭了这次相亲的挫败和介绍人的数落,棋匠并没有太当回事。棋还是照下不误。村上人都说,这家伙完了,这辈子肯定打光棍了。谁知,没过几年,棋匠竟偷偷地跟村上的寡妇马静好上了。马静比棋匠大两岁,但长得清秀好看,收拾得也利落,倒显得比棋匠年轻。马静的男人几年前出车祸死了,丢下了她和一个六岁的女儿。棋匠跟马静刚开始只是偷情,没想结为夫妻的,偷了几个月,真的有了情,棋匠就对马静说:“一直这样也不是个事,要不我们办了手续一块儿过吧?”
马静认真地看着棋匠,问:“你真的想娶我?”
棋匠说:“嗯,真的想娶你。”
停了好一会儿,马静說:“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啥事?”
“从今以后不再下棋。”
棋匠先是一愣,既而就笑嘻嘻地说:“行,不下就不下。”
马静说:“不要忽悠我!你可想好了,正式成了我男人以后,要是再下棋,就把你的手指头剁了!”
两人就结了婚。
结婚以后,马静在生活上把棋匠照顾得特别好,让棋匠体验到了从没体验过的幸福和温暖。同时马静每天把事情安排得满满的,棋匠这个活还没干完,那个活又等着了。棋匠这时候才体会到,这庄户人家,家里的活地里的活,你不干就没有,你要干那就太多了,咋干也干不完。从开春到入冬,棋匠一天都没闲过,哪还有工夫下棋?
第二年,马静给棋匠生了个儿子。马静的那个女儿也跟棋匠姓了。孤单了多少年的棋匠,现在不仅有了媳妇,还有了女儿和儿子。他嘴上不说,心里却美滋滋的。无论在亲戚还是村人面前,他又有了那种在棋摊上不动声色而最后却大获全胜的感觉。
以后似乎再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情,日子就那样平平淡淡地过,不知不觉就过了几十年,棋匠和马静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这年开春,他们将土地承包给别人,搬到县城去住了。他们的女儿和儿子大学毕业后都在县城上班,也都已经成家。是女儿和儿子在县城给他们买的糖厂家属院里的一套二手房。
家属院里只有两栋楼,面对着面,相距不到三十米。院子中间是草坪,还有树。两栋楼上住的多是些退了休赋闲在家的老人,他们每天吃过饭后就拿个小板凳从楼上下来,三五成堆地坐在树荫下聊天、打牌,其乐融融。
家属院里有个老陈喜欢下棋,每天都在家属院大门旁边的墙根摆个棋桌跟人下棋。棋匠刚搬进来的第二天下午,跟马静一起往大门外走,走到门口时,棋匠的脸朝老陈的棋桌那边刚一歪,马静就猛地将他的胳膊拽了一下,他就赶紧跟着马静往前走。自此,棋匠每次从棋桌旁边经过时,都努力将头仰起一点儿,把目光投向远处。而正在下棋的老陈如果看到棋匠从身边走过,则会忙中偷闲地跟他打招呼,使棋匠不得不将脸转过来回应一声。
老陈人很热情,见了院子里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要打个招呼。谁家遇到什么事,他也乐于帮忙,比如谁家下水道堵了,他就张罗着找家政给捅;谁家在院子里晾了干菜,突然下雨了,如果主人出去没回来,他就会把菜给收起来……棋匠搬进来以后,老陈是院子里第一个主动跟他打招呼的人。老陈不知怎么知道了棋匠姓鲁,就称他老鲁。看棋匠从楼上下来往外走,就说:“老鲁,出去啊?”看棋匠从外面回来,就说:“老鲁回来啦?”
院子里的人都很敬重老陈,年龄大的叫他陈师傅,年轻点的称他陈叔,孩子们都喊他陈爷爷。
老陈一般上午不下棋,只在下午下。等下午家属院大门旁边的墙根有了阴凉,他就从值班室里拎出那张小桌子支在阴凉处,再将两个小木凳放在桌子两边,摆好棋子,然后点着一支烟,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看似悠闲,其实是在等对手。几分钟后,便会有人走过来坐在老陈对面,老陈立刻将烟头扔地上,习惯性地将手朝对方伸一下说:“你先走!”
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一响起来,人们就陆陆续续地围过来了。院子里的男性公民基本上都会下棋 ,但没有人能下过老陈。老陈人好,棋也下得好。大家跟老陈下棋,都不怎么在意输赢,输了就输了,重新摆上再来。当跟前围的人多的时候,老陈赢上几盘便会笑呵呵地站起来让给别人下,他在一旁看,见哪边不行了,就赶紧给支上几步,同时还做些点评,指出前面哪步棋走错了,所以才陷入被动。旁边人听了,都觉得老陈说得对。
有时过路的或别的小区会下棋的人也来下,但每次都被老陈杀得大败。凡不是本小区的人跟老陈下棋时,大家都会站在老陈这边给他出谋划策。虽然大家的棋艺都比老陈差,但毕竟人多了眼睛多,有时就把老陈没看到的棋看到了,使他避免了漏招或失误。最后棋赢了,老陈高兴,大家也高兴。
这天午后,马静去了女儿家,棋匠一个人在家看电视,看了一会儿不想看了,就关掉电视下了楼。时值深秋,院子里一层落叶,楼前面的草坪边上几个人在打扑克。棋匠对扑克没兴趣,就扭过身朝大门那边走。他起初并不是奔着老陈的棋桌去的,他是闲着没事在院子里漫步,结果无意中就走到了棋桌前。老陈正在跟一个小伙子下棋,旁边几个看棋的人都在给老陈支招。小伙子三十多岁,穿一件T恤,面很生,显然不是院子里的。两个人你走一步我走一步,你吃一子我吃一子,吃着吃着,小伙子说:“老师傅,你死定了!”
老陈盯着小伙子说:“黄泉路上没老少,谁先死还不一定呢。”
小伙子赶紧说:“我是说,你这盘棋死定了。”
棋匠朝棋盘上扫了一眼,发现小伙子给老陈弄了个“铁门栓”,但是老陈的车咬着小伙子的中炮呢,虽然中炮有根,但再差的棋手这时候也知道舍车剁炮的。所以小伙子的话说得有些早。果然,老陈抓起车就将小伙子的中炮杀了。下到最后,老陈反而赢了。小伙子不服气,一边摆棋子一边说:“再来一盘!”老陈不紧不慢地摆好棋子,让小伙子先走,工夫不大,小伙子再次陷入僵局,只好认输重新开始。棋匠见小伙子立中炮、进七兵,然后连着上了几步马,就说:“不要光往前跳马,出车呀,一车十子寒,走多少步棋了还不出车,能不输吗?”
老陈见说话的是棋匠,很是惊奇,呵呵一笑说:“咦,老鲁,你也懂棋啊?”
围在边上看棋的人都望了一眼棋匠。
老陈和小伙子继续厮杀,棋匠站后面看,再没吭声,小伙子这半天输蒙了,棋越走越没有章法,很快就被老陈将死了。小伙子完全失去了斗志,站起来悻悻地走了。棋匠也转身往楼上走,刚走几步,就听老陈喊:“老鲁别走啊,过来下一盘。”
棋匠自打跟马静生活在一起,就再没下过棋。几十年不下,好像也没瘾了。他回过头摆摆手说:“我不下,你们下吧。”
老陈使劲招手:“过来过来!”
棋匠站在那里不动,似乎在犹豫。这时站在棋桌旁边的几个人都冲他嚷嚷:“过来跟陈师傅下两盘嘛,又不输钱,害怕啥呢……”
害怕?棋匠浅浅地笑了一下。他自打学会下棋,从来没害怕过谁,他下棋的那些年,都是别人害怕他。
棋匠走到棋桌旁边坐下,开始摆棋。老陈也摆,边摆边说:“一个院子里住了这么长时间,都不知道你会下棋。”
棋匠说:“很多年不下了。”
旁边看棋的人说:“陈师傅给让个车吧。”
“行啊,让个车就让个车。”老陈说着,就将自己的一个车拿了下去。
棋匠说:“摆上吧,你要让车我就不下了。”
老陈只好将拿掉的车又放回了原位,然后两人开始走棋。走了好几步了,边上看棋的人发现棋匠左边的车丢在棋盘外边,就替他摆上了。但是,直到老陈被棋匠出其不意地将死的那一刻,棋匠都没动过那个车。
老陈呵呵一笑说:“咦,老鲁棋下得不错嘛,看来我是轻敌了。”
边上围观的都是院子里的人,他们经常跟老陈下棋或是看老陈下棋,从没见老陈真正地输过。院子里会下棋的人很多,但水平都不高,没有一个是老陈的对手。老陈为了让别人有兴致陪他玩,有时就故意输上一两盘。所以现在老陈输给了老鲁,大家一点儿都不感到惊奇,肯定是老陈在让老鲁,故意输给他的。
转眼间老陈又输了一盘,大家就有些失望。虽然老鲁也是这个院子的人,但大家还是希望老陈赢。老陈是他们心目中的棋王、棋圣,是他们的骄傲,他们不相信还有比老陈棋下得更好的人。
第三盘棋摆上后,有人对老陈说:“让两盘行了,这次认真下吧!”
老陈说:“老鲁棋下得好呢,我就是得认真下了。”
棋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瞅着棋盘,等老陈走棋。边上看棋的人全都一面倒地给老陈参谋、支招,一副同仇敌忾的架势。让大家意外的是,在接下来的五六盘里,老陈依然一盘都没赢。有人对老陈说:“陈师傅,你今天下棋时间长了,头昏了,你休息会儿,我来!”
老陈说:“没事儿,你们再不要乱喊,把我正常的思路都喊没了。”
围观的人立刻都静默下来,只有老陈跟棋匠你来我往地周旋。院子里很静,能听到微风吹动树叶的声音,那边打扑克的不知谁赢了牌,高兴地叫了一声,大门外的馬路上有汽车驶过……两人一口气下了两个多小时,除了两盘和棋,其余的老陈都输了。棋匠每盘似乎都赢得很轻松,从下第一盘到最后一盘,他始终没动过左边那个车。
结束的时候,老陈一句话都没说,默默地收起棋桌,然后默默地走了。围在边上看棋的人也都没说话,各自低着头回自家楼上去了。
打这以后,老陈见了棋匠再也不打招呼了,院子里的其他人也对棋匠明显地冷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