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色小镇”建设热中的冷思考——“特色小镇”建设中的文化汲取与传承

□ 李寅峰 马惠娣

引 言

“特色小镇”于2014年在杭州云栖小镇首次被提及。2016年7月20日，国家发改委、财政部、住建部三部委联合发布《关于开展特色小镇培育工作的通知》，决定在全国范围开展特色小镇培育工作，“计划到2020年，培育1000个左右各具特色、富有活力的休闲旅游、商贸物流、现代制造、教育科技、传统文化、美丽宜居等特色小镇，引领带动全国小城镇建设。”*住房城乡建设部、国家发展改革委、财政部关于开展特色小镇培育工作的通知(建村[2016]147号)，www.mohurd.gov.cn，2016年7月1日。当年10月14日，住房城乡建设部公布了第一批共127个中国特色小镇名单。*住房城乡建设部关于公布第一批中国特色小镇名单通知(建村[2016]221号)，www.mohurd.gov.cn，2016年10月11日。2017年7月27日，住建部公布了第二批276个全国特色小镇。*住建部公示全国第二批276个特色小镇名单，news.xinhuanet.com/inf，2017年8月9日。仅一年时间，全国特色小镇就达400余个，速度不可谓不快。如今“特色小镇”成为各地方政府竞相开发的热点，瞬间也涌现了众多专家、规划者、设计者、营销者为特色小镇“献计献策”与推波助澜。

那么，什么是特色小镇？特色小镇究竟是怎样形成的？中国文化传统中的特色小镇是什么样？特色小镇应从文化传统中继承什么？应从他国优秀文化中借鉴什么？圣人云：“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本文尝试遵循“温故知新”、“不思则罔”、“不学则殆”的古训和“拿来主义”精神，对正热火朝天的“特色小镇”建设做理性思考。

一、温故：特色小镇在中国文化传统中

特色小镇古已有之，是中华民族文化传统中真实而生动的历史记录。在中国三千年建城史上形成了不计其数、形态各异、内涵丰富的古城、古镇。

古代城镇的规划理论与立法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十一世纪，在《周礼·冬官·考工记》中有详尽的辑录；*《考工记》是中国最早的手工业技术文献，在科技史、工艺美术史和文化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书中记述了木工、金工、皮革、染色、刮磨、陶瓷等六大类30个工种的内容，反映出当时中国所达到的科技及工艺水平。此外《考工记》还有数学、地理学、力学、声学、建筑学等多方面的知识和经验总结。而在《国语》中城镇立法已系列形成；*《国语》，又名《春秋外传》，记录自公元前990年至约公元前453年，是中国最早的一部国别体史书，凡二十一卷(篇)，分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记事。诸多先贤对城镇建设与管理亦有精辟论述。人们耳熟能详的历史名镇，诸如：平遥古镇、歙县老城、襄阳古城、丽江古城、周庄、善琏湖笔小镇、同里小镇、乌镇、景德镇、芙蓉镇等等都曾经是特色小镇的典范。

历史上的城或镇个性鲜明，它们既有共同点，又各具不同点。

共同点在于：城与镇的规划与建设是以处理好自然、社会、人、居所、劳作与审美之间关系为特征和纲纪。

但是他们不雷同、不做作、不匠气、不牵强、不模仿、不随风、不粗制滥造。每个城或镇，往往依据世代相承的人情、风情、礼仪、信仰、民风、民俗、食市；依据自然水系、山系、地势地貌，随着历史和岁月积累孕育出城镇的个性与气质。真是“各美其美”，美美与共。而这个“美”的含义，既有宜居，又有生活活力；既有经济繁盛，又有审美情趣；既有商贸往来，又有人文交汇；既有文化个性，又有地域风情。

《考工记》记载了一系列的生产管理和营建制度，其中“匠人营国”为其核心思想，描述了“匠人”营建理想城镇的过程。这里的“匠”不是指一般的手艺人，而是要有哲学家的思维与智慧，有“仁以为己任”的胸怀与大度，实现人与地的“善其用、美其形、壮其势”，达到安居乐业、国泰民丰。这是大匠、巨匠，甚至是哲匠。*吴良镛：《中国人居史》，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4年版，第551页。

“匠人”蕴含着“士人传道”、“守土有责”的中国文化道统，要求营建者具备规划、设计、建设与管理等诸多方面的素养。

城镇是一个民族、区域文化与风土人情的创造物。历史的经验表明：城镇在发展过程中必须保持人与自然、物质与精神、身体与心灵、劳作与闲适、生活与社交、都市与田园的平衡关系。“城镇不仅是人类为了满足生存和发展的需要而创造的一个人工环境，更是一种文化的载体和容器，积淀了丰富的文化底蕴”*单霁翔：《城市化加速进程中文化遗产的保护：在美国规划协会高峰论坛上的主题发言》，《建筑创作》，2005年第5期。。因此，古代建城的原则是：

(一)对自然的敬畏

即“天人一体”观。这不仅是城镇建设的基本出发点，也表达了中国古人对生命哲学和生活智慧的认知。

古人不将自己的存在凌驾于自然之上，董仲舒言“天者，万物之祖，万物非天不生”、“为人者天也，人之为人本于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天者，百神之君也。”*董仲舒(公元前179年-前104年)，为西汉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唯心主义哲学家，本句出自他的代表著作之一《春秋繁露·为人者天》。；“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庄子·达生》)。大地播撒五谷、善待六畜，让人们丰衣足食；天穹则赐予阳光雨露、四季轮回，自然美景可以滋养人性、陶冶性情。与自然和谐相处乃民生与城镇之本。故而，天、地、人合而为一—天之道在于“始万物”；地之道在于“生万物”；人之道在于“成万物”。城与镇要让人与自然产生欢愉与共鸣，以此构筑自然环境、人伦关系与美好生活。

(二)城镇与人的休闲生活关系密切

在考据汉字字义时，“休闲”二字字意深刻而丰富，一方面它是城镇规划和建设的依据；另一方面，也是美好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人倚木而休，强调人与自然的关系，并学会遵从自然规律。“闲”字，寓意生活的闲情逸致。闲字通假“娴”，还引申为品质、开阔、道德、法度，也有限制、约束之意。中国古人创造了独特的城镇意境——山水、诗化、人居——亭台楼榭、名山大川、礼乐秩序、民间信仰。不难看出中国古人的城镇理念与休闲生活空间的相互融通。

(三)执念“天下人居五原则”

即“社会、生态、经济、技术、艺术”，是有序空间与宜居环境的目标，(从单纯地房子拓展到人与社会；从单纯的物质构成到综合社会构成)。*吴良镛：《中国人居史》，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4年版，第3页尤以魏晋南北朝起，“士人”的文化艺术逐渐影响人居建设的方方面面，城镇规划与建设融汇了园林、建筑、工艺美术、寺院等等；至唐宋，“书院山长，皆鸿博之儒；庠舍诸生，多俊彦之士”，可谓社会充盈，人文泛彩，风雅不尽，尽显城镇的人文思想与精神生活。

(四)城，乃人之本也

首先，精神与物质同在，上至都城，下至村寨，这是“天下人居”设计的灵魂。其次，仰观俯察与相土尝水，强调“整体环境”，比如，城镇本身的形态、道路格局、建筑色彩与自然山水、地形地貌的相容度等等。再次，人文点染与妙造成景，追求人文意蕴与优雅环境的融合，令人赏心悦目。人居离不开人的开拓与营造，但更离不开人文对人居环境的浸染，真乃是“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有道是“城镇的本质是人和人的生活”。

(五)精神空间的营建

文化与审美是城镇建设与规划中重要的依托和载体。自魏晋南北朝，中国士人的美学思想对城镇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并将诗情画意融入人居建设中，形成了诗化的人居环境与心驰神往的园林景观，使人居与山水交织在一起，营建了唯美的文化空间。以唐、宋两朝为例，“文人题咏”、“心灵呵护”十分盛行。一方面得益于国家一统、天下太平；另一方面文人雅士的精神活动助推了文化空间的营建。山水、城镇、乡间、田园、市井遍布文人墨客的笔迹、诵词、诗文、匾额、楹联、阁楼等等，丰富了城镇的人文内涵，滋养了黎民大众对文化精神生活的向往。

据史料记载，至宋代，随儒家的发展，将魏晋的“山林讲学”，演变至书院诞生。*柳诒徵编著：《中国文化史》，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8年。“宋代书院有397所。另一说有229所”。*陈元晖等：《中国古代的书院制度》，上海教育出版社1981年版，第30页。其中最为著名的：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应天府书院、茅山书院、石鼓书院、象山书院等等。据南宋耐得翁《都城纪胜》记载，当时的临安设有太学、宗学、武学最高学府，合称“三学”；还有算学、书学、医学、画学等专门学校，“乡校、家塾、舍馆、书会，每里巷一二所，弦诵之声，往往相闻。”民间戏艺活动场所也满城皆是，供人们演杂剧、杂技、相扑、说书、讲史等，可谓昼夜不辍。雅致与书卷气是古代城镇特色的标配！

二、知新：何为现代“特色小镇”

2014年10月，时任浙江省长李强在参观云栖小镇时提出：“让杭州多一个美丽的特色小镇，天上多飘几朵创新‘彩云’。”这是“特色小镇”概念被提及。2015年12月底，习近平总书记对浙江省“特色小镇”建设做出批示：“抓特色小镇、小城镇建设大有可为，对经济转型升级、新型城镇化建设，都大有重要意义。”随后，浙江、江苏等省市先后推出新政策，提出“在新常态下，利用自身的信息经济、块状经济、山水资源、历史人文等独特优势，加快创建一批特色小镇。”*上述资料参见“百度百科”“特色小镇”词条。

2016年7月1日，住建部、国家发改委、财政部联合发布通知，决定在全国范围开展特色小镇培育工作，提出到2020年培育1000个左右各具特色、富有活力的休闲旅游、商贸物流、现代制造、教育科技、传统文化、美丽宜居等特色小镇。目的在于探索小镇建设健康发展之路，促进经济转型升级，推动新型城镇化和新农村建设。*郁琼源：《住建部：到2020年培育1000个左右特色小镇》，新华社北京2016年7月19日电。

在此背景下，特色小镇异军突起，一时间“资源禀赋型、新兴产业型、特色产业型、时尚创意型、生态旅游型、历史文化型、交通区位型、高端制造型、城郊休闲型”等遍地开花。在政策和资金的推动下，在规划者的畅想中，各类小镇，诸如：温泉小镇、旅游小镇、梦想小镇、物联网小镇、爱情主题小镇、机器人小镇、金融小镇、新能源小镇、创业小镇、养老小镇、农庄小镇、农业小镇、教育小镇、滨湖小镇、运动健身小镇等等应运而生。

在这股大潮中，可谓前浪推后浪，一浪更比一浪高。一些保存相对完好的小镇历史文脉尚存，却仅仅是开发了自然资源，快速地“成景”……催生了一批策划运营机构，“各路英豪”又有了“用武之地”——策划方案、规划方案、设计方案、理念方案、包装方案、品牌方案、营销方案裹挟着“特色小镇”拔地而起。政府的钱、投资人的钱、房地产商的钱、银行的钱涌向各类“特色小镇”。是否揠苗助长，是否具有可持续性、可宜居性、可后发力性等方面还需时间这个试金石的检验。

三、不思则罔：城镇的前车之鉴

这不禁让人想起前十年的“新农村”建设，过去三十余年的“城市化”运动，五十多年前的“破四旧”。

(一)“新农村建设”与农村文化传承

“新农村建设”是十六届五中全会提出的新举措，要求“生产发展、生活富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推进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中一些做法本意是将农村相对分散的劳动力集中起来，可以达到合理规划利用土地资源，改变农村落后面貌，但在一些地方实际情况却是“水土不服，生搬硬套”，效果难说好。在“新农村建设”过程中，一些地方政府缺少科学长远规划，大搞违规土地承包，基层干部素质低下，农民主体作用发挥不足，实施“一村一品”重形式而却缺乏整体布局，致使农村文化传承失去了根基。

(二)“城市大跃进”中的文化遗撼

中国经历了过去30余年的城市化进程，大多数城市都旧貌换新颜。然而，千城一面、复制雷同、贪大求洋几乎成为中国城市化运动中的“通病”。当然，不能不说，中国许多城镇都是“高大上”、“白富美”，虽市容璀璨、车水马龙、繁花似锦、风流倜傥，却少有书院山长、庠舍诸生、鸿博之儒、俊彦之士，令人遗憾。

660余座城镇中有近200个城镇定位于国际大都市，迅速崛起的CBD集群、高楼大厦灯红酒绿、拥堵不堪的街道，却缺少市民可及的休闲空间，诸如：图书馆、艺术馆、游憩空间、运动场等。

几年前，各地打造了无数个不伦不类的“东方小巴黎”、“威尼斯水城”、“好莱坞风情园”，也建造了无数个“假古董风景”、“伪民俗村”，一阵阵草坪风、主题公园风、广场风、欧洲小镇风，还有无数个“世界第一”、“国际之最”的小城小镇。由于不合理的规划和“摊大饼式”的城市扩张，致使城市自然生态不断地被蚕食。原有的公共空间和居民庭院中的绿地、旧有的河道、湿地、公园等等都被占用，不仅空气、土地、水资源大面积地遭到污染，许多城市都有“城市看海”的遭遇。这些“非人本主义”的城市特性，阻隔了人与自然、城市与乡村的天然联系。

值得注意的是，各地参与规划设计的决策者、管理者们大多缺少专业背景，对城市的历史传统缺乏了解，更缺少人文情怀。一些人善于投其所好、投机取巧、偷梁换柱，误导了政策实施的完整性，出现了许多“政绩工程”、“面子工程”和“资本统御工程”。

北京正在进行的“疏解非首都功能”，不得不对过去的“拆墙打洞”进行复原，耗资巨大。各大城市存在同样的问题。

习近平总书记上任后，为了扭转这种局面，亲自调研，亲自过问。各级政府每年不得不投入大量的资金来解决这些问题。

(三)五十多年前的“破四旧”

“破四旧”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最大的破坏力是对原有城市格局、城市风格的破坏。以北京为例，据2003年三联书店出版的《城记》一书，描述了北京这个“地球表面上人类最伟大的个体工程”，在1949年之后30年间沧桑几千年，却几乎覆于一瞬的故事。有人读过此书后，评论说：这是“一部北京老城的死亡档案”。“刚刚逝去的上个世纪，是北京急剧变化的百年。对于文明积淀深厚的这个历史名城来说，这仅仅是其沧桑变幻的一个瞬间。而这个瞬间所爆发的力量，至今仍使这个城市保持着一种历史的惯性……”*王军：《城记》，三联书店2003年版，序言。

值得注意这个表述：“这个瞬间所爆发的力量，至今仍使这个城市保持着一种历史的惯性，”这个惯性影响了文革结束后的“城市化”运动——大拆大建！至今，我们对这段历史没有反省，“惯性思维”仍统领着人们的行为方式。

四、不学则殆：从传统中继承什么？

(一)城镇的五个基本维度：自然、人、社会、文化的民生

不论如何定义城或镇，城镇的五个基本维度：“自然、人、社会、文化、民生”不能违背。

自然属性：有两层含义：首先是指自然形态的存在，即自然而然存在的天然自然。在这个世界上，凡是能够使人繁衍、居住、发展的地方，大自然都为人类做了合理的安排。表明了城镇与自然的密切关系；其次，人是自然的组成部分，表明人必须尊崇自然、敬畏自然、遵循自然发展的客观规律。城镇是人创造的人工自然物，当，且应当与天然自然融为一体。

人文属性：人是大自然的造化物，是城镇的主体和灵魂。由人延伸和衍生的城镇环境、人居关系、衣食住行、艺术、游憩、贸易、市场、教化、秩序、睦邻友好，以及城镇的文化遗存、历史、沿革、传说、市井等等才使城镇充满生机与灵性，城镇才有了人文关怀的意蕴。城镇因人而存在，城镇中的一切人工创造物，如果脱离了人文，那么这个城镇也只能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社会属性：社会使聚集的人的个体联为一体，使人得以社会化，并在此过程中满足人所具有的社会属性的需要，为人区别于其他动物创造了条件。因而，合理的社会组织结构、畅通的社会运行系统、有效的社会管理机制、充分的社会交流渠道、健全的社会公共空间等是一个健康、理性、人道的社会繁荣的基础。

文化属性：文化是自然、人、社会协调发展的果实，是城镇最鲜明的符号，并以此铸造了城镇的精神底蕴。城镇文化的内核体现在城镇居民的仁、义、礼、智、信的人格力量和文化素养等方面。还可以外化成教育制度、宗教仪式、创造能力、人性之善、信念与信仰等。城镇文化的外部形态则体现在城镇的建筑、雕塑、美术、音乐、舞蹈、文学艺术、学校、教堂、图书馆、艺术馆、博物馆、自然遗产、文化遗产等外化物上，当然也包括人们从事各种生产的场所。

民生属性：民生问题，在古代思想家的眼里为“天大之事”，尤以孟子多有论述，其中“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还说：“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孟子·离娄上》)这些思想对后世影响巨大。“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尚书·五子之歌》)意思是说，祖先早有训诫，黎民百姓是用来亲近的，不能轻视与低看；黎民百姓才是国家的根基，根基牢固，国家才能安定。

(二)城镇既要经济繁盛，也要文明与唯美

经济繁盛是物质丰裕；文明与唯美，则是城镇建设中所具有的节奏感、时序感、礼仪感、协调感与审美感。

节奏感。古代城市而非今日城镇之概念。城市是“城”与“市”的组合词。“城”主要是为了防卫，并且用城墙等围起来的地域。《管子·度地》说“内为之城，城外为之郭”。“市”则是指进行交易的场所，“日中为市”。“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前朝后市”(《考工记》)，合理与严谨的城镇布局成为城镇最原始的节奏形式。

时序感。“二十四节气”看似节气更换，实则展现文化仪式，“是人在时间和自然空间中完成的使命、义务和人格成就，与中国人千百年间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余世存：《时间之书》，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6年版，序言。即使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每年也要在每一个节气来临之际祭拜“上苍”。这些仪式，使城镇的时空张弛有度，百姓生活充实从容、日子轻松快乐，让人对建城充满期待。

礼仪感。“礼仪之邦”、“尊师重教”中国文化传统中两张最亮的名片，与城镇文化空间建设相得益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以诗、礼、乐教化人格与品格的养成。“礼”、“乐”、“射”、“御”、“书”、“数”，使“六艺”成为人的生活中的必修课。“故君子之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礼记·学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真乃是“游，谓闲暇无事之为游，然则游者不迫遽之意”(郑玄注)。如若失礼或失序必少了城镇的尊容与威严。

协调感。市井生活，“古未有市，若朝聚井汲，便将货物于井边货卖，曰市井”(《世本·作篇》)。随着社会生产力不断发展，城郭内部出现了不同的专业分工，比如有人专门从事手工业或手工艺，或商业，或从事农业等等。自然形成进行生产、交换、消费和分配的集市。城镇时空有序，自然协调。协调可以产生效率、秩序，城镇之美蕴含其中。

审美感。体现在城镇的完整性上，城与市的主体为人，为人的生活(物质的、精神的、审美的)提供足够的空间。“天人一体”让中国古人创造了大量的与自然相关的各种节庆。诸如：家族祭祀、修稧、隐士文化、“清谈”、女红、家学等等不仅用来指导农事，亦是农耕社会中辛勤劳作的人们用于愉悦身心、休养生息、顺其自然的生活准则。文人雅士吟花弄月而发展出诗意化的生活方式，更是老百姓对休闲生活价值的体悟。孔子说：“百日之劳，一日之乐，一日之泽，非尔所知也。张而不驰，文武弗能；驰而不张，文武弗为。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礼记·杂记下》)。城镇之美岂止在栽花种树，合理的休闲时空让城镇保持一种张力，从内而产生城镇之美才会悠扬、醇厚、绵长。

五、“特色小镇”需规避什么？

国家出台“特色小镇”建设的主张，无疑，目的是纠正前几十年城市建设中的“贪大求洋”和“复制雷同”，同时也希望加快各地经济转型、解决农民创业与就业，并使民众致富。但是，高层政策制定后，并不意味各级执行机构有足够的理解和理性，甚至有足够的论证。至少六个方面的问题值得规避。

(一)规避“一哄而上”

2017年诺贝尔经济学获奖者理查德·塞勒以“洞悉经济心理学”告诉我们：“我试图引导人们少犯错误。但在制定经济政策时，我们需要充分考虑到大家都很忙、他们心不在焉、他们懒惰这样的事实，我们应该让经济政策对他们来说尽可能地简单。”*孙青昊编：《诺奖评委称赞理查德·塞勒——他让经济学更有人情味》，《参考消息报》2017年10月11日，第4版。因为，有时我们“忙”、“惰怠”、“心不在焉”，所以政策会有漏洞，应通过“纠偏”机制完善政策的系统性、长远性和可持续性。如若没有认真准备和严密组织方案，匆忙行动起来，将重蹈覆辙。

(二)规避急功近利

圣人说：“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论语·子路》)。古人建城，合理空间布局，城、郭、都市、集市有机一体；保留乡风、乡情、乡学，建立家祠、祖祠、族祠、乡祠；建筑风格与自然融为一体。城镇发展的历史表明，“特色”很难在短期内形成，没有深厚的历史积淀，没有对客观规律的遵循，凭空捏造出来的总是短命的。“三十年城市大跃进”的教训不能不汲取。

(三)规避粗制滥造

老百姓都懂得“慢工出细活”，古人留下的“特色小镇”哪个不是精心制作！一块砖、一片瓦、一个木棱、一对楹联、一个箩筐、一扇门窗、一把桌椅等等无不是用心血制成，百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不衰。如今重拾“工匠精神”是向传统的回归，向传统的致敬，是向“粗制滥造”说不！而一个城或镇世代民风、民俗、市井的缺失将是最大的粗制滥造！

(四)规避“面子工程”、“政绩工程”、“任务工程”

某些“不懂城市为何物”的各级官员们一边盲目地跟风打造所谓的“特色小镇”，另一边却是将老宅院、老建筑、老品牌的东西都拆掉。此风必须煞住！一个恢宏的城市轮廓可以在短期内建造起来，但是一个城市的文化品格、人文精神绝不能在短时期内显现。更好的城市不仅依靠经济逻辑，更源自市井生活的活力与张力。“揠苗助长”或“任务工程”都将会断送城镇复兴，断送百姓生活。

(五)规避浓烈的“商业气息”

以第一批按照商业模式打造出来的“特色小镇”为例，诸如：丽江古城，西递村、宏村，“凤凰城”、“周庄”等等都被游客所诟病。没了纳西族的文字、古乐、服饰、东巴教；没了西递村、宏村的祠堂、庙宇、书院，以及“书是良田传世莫嫌无厚产，仁为安宅居家何必构高堂”的民风；没了熊希龄、沈从文，没了石板老街市井生活的凤凰城；没了江南才子诗文华章的周庄，这些名为五A旅游景点，难觅“心到此处悠然”。大多已黯然失色，可持续性受到质疑。所以，莫让“商业利剑”斩断千年文化之脉。

(六)规避“技术主义”依赖症

技术主义是指处理人与社会现象的一种非主体化的、非人情味的，只强调技术的效用或效果。随着科技进步的日新月异，特别是互联网技术，大有技术统御人类思想与理念的趋势。我们注意到打造“特色小镇”，用三D技术设计出“小镇”效果图，便成了“造镇”的依据。技术占了主导优势。那么，其结果是“作品”缺少人性化和人情味。事实上，技术与人类文明相伴相生，但是“我们看到的形式变得单调，生命变得枯萎。是什么限制了机器带来的福祉？……为人类服务的技术能否从道德方面、社会方面、政治方面、美学方面做出努力。”*刘易斯·芒福德：《技术与文明》，陈允明等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4年版，第9-10页。这是美国著名城市规划理论家、历史学家刘易斯·芒福德近百年前提出的问题。

无论如何，如今参与“特色小镇”的人，应有“仁以为己任”的胸怀与大度，需要大匠、巨匠，甚至是哲匠，以实现人与地的“善其用、美其形、壮其势”。“民，乃城之本”；“城，所以盛民也”(东汉许慎)。虽然，当今社会是一个“创新”时代，但，特色小镇不可像水面的浮萍，没有根，随波逐荡，将前途未卜。

六、用“拿来主义”提升特色小镇建设

《拿来主义》是鲁迅先生于1934年6月4日发表的文章，当年即呼吁国人吸收外来事物的长处为我所用。引用几小段：“我只想鼓吹我们再吝啬一点，‘送去’之外，还得‘拿来’，是为‘拿来主义’。所以我们要运用脑髓，放出眼光，自己来拿！……没有拿来的，人不能自成为新人，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

毋庸置疑，中国古人城镇建设理念与技术在世界城建史中占有重要的位置，但是，城镇化进程中，人们对现代城镇的认知缺乏足够的理解，尤其对城市的本质、功能、规模、空间布局、公共服务等等一直处于“摸着石子过河”的阶段。因此，我们不妨采取“拿来主义”，吸收异域优秀理念和模式，借鉴与汲取。

(一)“田园城市”模式

是西方现代城市规划的第一个模式，起源于十九世纪末的英国，由城市规划理论发展史上最重要的理论家之一英国人埃比尼泽·霍华德提出。他的“田园城市”(Garden City)规划理念即对当时英国大城市中各种弊端的反思，认为，“城市这个有机体和人一样，真正的风貌在于内在素质的反映，浓妆艳抹于事无补。”*埃比尼泽·霍华德著，金经元译，《明日的田园城市》，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译序第13页。因此，在“田园城市”概念中他强调“城市和乡村必须成婚，这种愉快的结合将迸发出新的希望、新的生活、新的文明。”*埃比尼泽·霍华德著，金经元译，《明日的田园城市》，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作者序言”第9页。为此他提出：城市人口被严格限制；各城市之间建设放射交织的道路、环形的市际铁路、从中心城市向各田园城市放射的道路和地下铁道；城际之间有“绿带”环绕，绿地散置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埃比尼泽·霍华德著，金经元译，《明日的田园城市》，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译序”18-20页。鼓励城镇创新，所获利益应属公共或市政财产，以用于长远的改进；*埃比尼泽·霍华德著，金经元译，《明日的田园城市》，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17页。城市设计和意图必须统一……一座城市就像一棵花、一株树或一个动物，它在成长的每一个阶段保持统一、和谐、完整。*埃比尼泽·霍华德著，金经元译，《明日的田园城市》，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37页。他还说，建设我们的城市群“这项任务需要各种工程师、建筑师、艺术家、医生、卫生专家、风景园艺师、农学专家、测量员、施工人员、工厂主、商人和金融家、工会和各种友好社团与合作社团的组织者、各种形式劳动者的最大才干。”*埃比尼泽·霍华德著，金经元译，《明日的田园城市》，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114页。“依赖于许多方面的理论知识和实践知识，包括行政管理学、统计学、工程和工艺学、卫生学以及教育学、社会学和伦理学。”*埃比尼泽·霍华德著，金经元译，《明日的田园城市》，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53页。

霍华德的第一个“作品”是位于伦敦附近的莱兹沃斯(Letchworth)花园城。1919年威尔温(Welwyn)花园城出现在伦敦郊外。至今，遍布英国的田园小镇均为“田园城市”的遗产。该模式对当时的美国、英国、澳大利亚、瑞典、巴西等许多国家的城市发展规划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二)“生态城市”理论

刘易斯·芒福德(Lewis·Mumford)在继承霍华德思想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了“田园城市”模式，提出了“生态城市”理论。他认为：随着城市人口的增加，先进技术的出现，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减少，人的闲暇时间必然增多，于是产生艺术、创作、阅读等活动，人对休闲空间的依赖也就越强烈。因此，他强调，城市应加大休闲空间的建设，如学校、住房、图书馆、工作室、试验室、大众舞厅、小剧场和露天场所，以促进社会化的教育过程。他还反复强调的规划的要点：第一，必须保持低密度。第二，必须限制城市规模。第三，人们必须生活在自然的、露天的绿色环境中。第四，大多数交往必须保持在一个基本水平，以确保心理健康和社会关系的和谐。第五，家庭作为最重要的初级群体，应成为再发展的焦点。第六，住区是再发展和聚集的主要单位。第七，强调形式的和非形式的教育。第八，车辆交通与步行交通相互隔离。第九，新城市是完全社区。*刘易斯·芒福德：《城市文化》，宋俊岭等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版，第486-506页。

(三)雅典宪章

1933年，国际现代建筑协会在雅典开会讨论城市发展问题，会后发表《雅典宪章》。该宪章称城市是构成一个地理的、经济的、社会的、文化的和政治的区域单位的一部分，城市即依赖这些单位而发展。其主要内容为：城市按照居住、工作、游憩、交通四个部分来系统有机构建。*参见《雅典宪章》，译载于《建筑师》，1951年总第4期。

(四)马丘比丘宪章

1977年，世界知名的城市规划设计师集聚秘鲁马丘比丘山的古文化遗址上共同签署了《马丘比丘宪章》。该“宪章”强调了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对于城市和城市规划的重要性，并将理解和贯彻这一关系视为城市规划的基本任务。还认为，物质空间只是影响城市生活的一项变量，而且这一变量并不能起决定性的作用，而起决定性作用的应该是城市中各人类群体的文化、社会交往模式和政治结构。*参见《马丘比丘宪章》。1977年12月，来自世界多个国家的规划设计师聚集于秘鲁首都利马(LIMA)，与会者以1933年《雅典宪章》为蓝本，讨论并坚定了规划师们对在专业培训及实践方面所提倡与探索的规划设计原理的信念，并集体在秘鲁古文化遗址马丘比丘山签署了《马丘比丘宪章》。本宪章也旨在促进公开辩论，并过问各国政府所能够做到并采纳人类居住地质量的政策与措施。

(五)《伦敦郡规划》

“二战”之后，英国的福肖和阿伯克龙比共同制定了《伦敦郡规划》和《大伦敦规划》，其宗旨是：第一，解决伦敦人口过分集中的问题；第二，解决交通拥堵问题；第三，重新分派露天空地；第四，控制城市无计划的扩展；第五，合理安排工业用地和发展；第六，减少低标准住房；第七，制止伦敦市的人口继续增长和工业的扩大。*1942年由艾伯克隆比主持编制大伦敦规划，于1944年完成轮廓性的大伦敦规划和报告。其后又陆续制定了伦敦市和伦敦郡的规划。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指导伦敦地区城市发展的重要文件。参见百度百科。

(六)城市的本质

芒福德在他的《城市文化》一书中，谈及城市的本质时说，他认同约翰·斯托的可靠定义：“unbanitas，是拉丁词，意即城市生活、精细、雅致、谦恭、有礼、文明等，由此，最终能更有秩序地管理，更加明智地引导居民。”*刘易斯·芒福德：《城市文化》，宋俊岭等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版，第506页。

上述文献反映了近现代西方城市规划的部分思想。虽然，中西文化背景、社会体制、经济发展阶段、国情国力等等有诸多不同，但是，现代城市发展面临的问题和挑战是共同的，我们当从中汲取经验和教训。

七、“特色小镇”路在何方？

(一)传承中国古人建城的文化理念

早在3000余年前的周朝就有城市立法：“列树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国有郊牧，疆有寓望。薮有圃草，囿有林池。所以御灾也。其余无非谷土，民无悬耜，野无奥草。不夺农时，不蔑民工。有忧无匮，有逸无罢。国有班事，县有序民”(《国语·卷二·周语》)。短短数语把城市立法中的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劳作与休闲、城市与农村、工与农的和谐关系详述其中。

(二)城市掌权者要了解和学习城市学的基本理论

发展城市绝不仅仅是建大楼、盖娱乐场所，更要关心城市区位、自然地理、人口数量、社会结构、生活方式、社会心理和社会发展规律，尤其要加强城市社区建设，为人的“个性化”、“社会化”提供必要的生活设施——加大城市公共服务和游憩空间的建设，如学校、居所、图书馆、艺术馆、运动场、大众舞场、城市绿地等，并保持合理的空间布局和公共服务的均衡化。

(三)关注城镇与乡村的互补性

城镇与乡村是整个社会的不同时空分布，它们之间从来都是相互依存。芒福德说：“城市是大地的产物。乡村生活的每一个方面都影响着城市。牧人、樵夫、采矿者的知识通过城市精化为人类历史中的持久要素:纺织品、奶油、护城河、堤坝、管乐器、车床、金属、珠宝……最终都成为城市生活的内容。”*刘易斯·芒福德：《城市文化》，宋俊岭等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导言。在高度密集的人工构筑物、钢筋水泥高塔丛林中，保持适当比例的农田、菜圃、草场、林地和村庄，以求得城市人的宽松、闲适与舒展；以利于自然的物质和能量的循环，保持人的身心平衡。

(四)千万不要模糊“更好城市”的价值取向

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提高经济效益的同时，千万不要模糊“更好城市”的价值取向，忘却人类建设城市的自我理想与追求。不能将城市置于当权者“股掌”之上，任凭其拍脑袋、独断专行；不能把城市当成“政绩工程”、“面子工程”的牺牲品；尤其不能搞城镇大跃进。近些年来多地出现的“鬼城”、“睡城”，便是对城市本质的误读和亵渎。

(五)加强城镇建设立法

特别是在项目投标、招标过程中，无论是哪一级政府的土地开发都应绝对的公开透明、公正合法，实行官员回避制。对各级政府实施项目追责制。

结 语

在中共十九大上，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我国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发展之间的矛盾”，并实施了乡村振兴战略，“把解决好‘三农’问题作为全党工作重中之重。”*《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2017年10月18日。特色小镇，既承载着民众对“美好生活”的需要，也是解决“三农”的重要途径，更是城镇化建设的一个新方向。因此，特色小镇要继承“匠人营国”的文化传统，要做好整体统筹“延续历史文脉，要有更宏大的布局”，“管理城市要像绣花一样精细”。*《习近平2017年2月23-24日在北京大运河森林公园等处视察时的讲话》，《北京晚报》2017年10月16日，第1版。

“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时；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域。”(清·陈谵然，《寤言二·迁都建藩议》)。让我们以大匠的精细、巨匠的执着、哲匠的智慧，开创城镇化与“特色小镇”的美好未来，以不辜负“人民对美好生活的需要”，不辜负这个伟大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