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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史和革命史研究的旧与新①

2018-02-07

中共党史研究 2018年11期
关键词:革命史研究者党史

李 里 峰

在著名的“年代四部曲”中,英国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将法国大革命爆发后的半个多世纪(1789—1848)称为“革命的年代”,西方世界在此期间经历了一场新旧交替的巨变,资本主义经济与自由主义政治携手,推动欧洲进而全世界走向现代之路[注]〔英〕霍布斯鲍姆著,王章辉等译:《革命的年代》,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百余年后,有着数千年文明史的中国也在内外交困中步入自己的“革命年代”。如果只用一个词来形容20世纪中国历史的话,恐怕非“革命”莫属,它既是中国近代历史变迁的核心主题,也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当代中国政治与社会面貌的底色。革命对中国影响如此深远,无论在政治实践还是学术研究中都难以真正“告别”,而过去的革命史研究又因种种原因存在诸多缺陷,给研究者留下了很大的研究空间,以至有学者预言,革命史研究将成为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的重要学术生长点之一。

近年来,一些从事中共党史和革命史研究的学者提出“新革命史”倡议,在学界产生了较大影响,不过对“新”之意涵所在,研究者的看法不尽一致。例如,李金铮主要从社会经济史的角度倡导新革命史,后来进一步扩展到国家与社会互动、基层社会主体性、革命史与乡村史结合、全球史视野等方面[注]李金铮:《向“新革命史”转型:中共革命史研究方法的反思和突破》,《中共党史研究》2010年第1期;《再议“新革命史”的理念与方法》,《中共党史研究》2016年第11期。。王奇生强调将革命放入20世纪中国政治和社会变迁的大背景下进行考察,探寻历史本相,进而在“求真”的基础上“求解”[注]王奇生:《高山滚石:20世纪中国革命的连续与递进》,《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13年第5期。。应星呼吁将革命这一“经典母题”带回中国社会学界,围绕阶级路线、民主集中制、群众路线等重点内容,将实证史学方法与社会学的想象力相结合,深入理解中共革命中形成的独特政治文化及其历史效果[注]应星:《“把革命带回来”:社会学新视野的拓展》,《社会》2016年第4期。。齐慕实(Timothy Cheek)等西方中国学者还提出“新党史”(new party history)的概念,主张拓宽视野,把党史和革命史与中国近现代史有机结合起来,利用翔实的地方档案材料研究中共在不同地区、不同社会条件下的历史进程[注]齐慕实、张明:《毛泽东与毛泽东研究的当代境遇及其展望》,《湖南科技大学学报》2014年第5期;齐慕实:《革命:作为历史话题的重要性》,《国外理论动态》2014年第10期。。

“新革命史”乃至“新党史”的提法究竟能否成立、价值如何,学界尚有不少争议,但和以前相比,今天的党史和革命史研究确实呈现一些新的特征与趋势,这是不争的事实。

首先是学术取向的彰显。在1949年后的一段时间里,由于受到各种政治运动和“左”的思潮之影响,党史和革命史研究往往具有较强的意识形态色彩,很多研究成果呈现僵化和教条化色彩。改革开放后,许多学者又出于对党史和革命史研究现状的不满而不愿或不屑涉足其间,在某种程度上出现了矫枉过正的“污名化”倾向。近年来党史和革命史研究取得的进展,正是研究者努力摆脱“唯革命化”和“去革命化”双重干扰的结果。更具学术色彩的党史和革命史研究更加强调重返历史场景,揭示历史进程的复杂性和差异性,探寻其中的机理和规律。[注]中共党史研究学术史的最新反思,参见吴志军:《党史研究学术史理论三题》,《中共党史研究》2018年第1期。

其次是中下层视角的兴起。过去的党史和革命史研究大多侧重宏观描述,现在则越来越多地强调从中观、微观视角还原革命进程中实际发生的历史事实,揭示中共革命发生和运行的机制。以前的研究大多聚焦于中央和高层,现在则在此基础上更多地关注地方,关注中层和下层,出现了与西方中国革命史研究相似的“从中央到地方”的学术转向。[注]陈耀煌:《从中央到地方:三十年来西方中共农村革命史研究述评》,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总第68期,2010年,第143—180页。相应地,研究者所使用的概念、术语和理论框架也发生了显著变化,以前讨论主义、路线、方针、政策非常多,现在则在以往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开始更多地考虑组织结构、宣传动员、权力技术等,更多地关注普通干部、普通农民的理性计算和行动策略。

再次是务实与务虚的结合。近年来的党史和革命史研究,一方面围绕党组织的社会构成、组织内部的纵向和横向关系、党内信息传递机制、党员教育和约束机制、革命进程中的政治动员等相对务实的问题发表了许多优秀论著;另一方面也在与革命相关的概念、认知、情感、记忆、伦理等相对务虚的领域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其中后者尤其值得关注,例如革命的参与者如何认知和理解革命、情感因素在动员过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关于革命的历史记忆是如何被塑造的、革命进程对人们的道德观念产生了何种影响等,都是极有价值和新意的研究主题。以革命动员为例,中外学者大多同意,中共通过减租减息、合理负担、土地改革等政策使广大农民得到实际物质利益,从而吸引他们参加革命;塞尔登等扩展了这一观点,认为抗日根据地的群众路线和民主政治,也是帮助中共赢得民众支持的重要因素[注]Mark Selden, China in Revolution: The Yenan Way Revisited.M E Sharpe Inc, 1995.;近年来的研究则进一步揭示了“情感工作”(emotional work)的重要性,当时的土改文件说共产党仿佛在老百姓身上装了一个闸门,让他哭他就哭、让他笑他就笑,这显然不是仅用物质刺激就可以解释的[注]参见〔美〕裴宜理:《重访中国革命:以情感的模式》,《中国学术》总第8辑,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97—121页;李里峰:《土改中的诉苦:一种民众动员技术的微观分析》,《南京大学学报》2007年第5期。。关于革命进程中普通人的认知、观念、情感等方面的研究,以前确实比较少见,现在慢慢多起来了。

无论是否采用“新革命史”的名目,学术研究都需要创新,曾经陷入僵化的革命史研究尤其需要创新,当为学界共识。笔者以为,党史和革命史研究的创新,可以体现在新材料、新解读、新感觉、新方法、新视野等诸多方面,姑略述之。

一是新材料。目前关涉党史和革命史的档案资料开放度较低,研究不易;一些问题的敏感性较强,发表不易。从研究资料的获取来看,近年来出现了两种相反的趋向。一方面,中共历史档案资料的开放度确有进一步下降的趋势,致使那些对档案资料依赖度很高的研究者面临极大困境。另一方面,在文件汇编和民间史料上则取得了较大进展,如在中共中央文件方面,以前主要依靠18册《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921—1949)》和20册《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49—1965)》,最近又先后出版26册《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和50册《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949.10—1966.5)》,收录文件的篇幅和范围都有大幅度拓展,为研究者提供了很多便利。与此同时,一些学术机构在地方文献和民间史料的搜集与整理方面成就颇丰,例如华东师范大学当代史研究中心出版的《中国当代民间史料集刊》(东方出版中心于2009年起陆续出版,就笔者所见已出至第21辑)、上海交通大学历史系收集的契约文书和50年代市县档案,都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二是新解读。新材料可以推动党史和革命史研究的深入,但新材料本身并不等于学术创新,能否准确而新颖地解读这些材料,可以体现研究者的功力与境界。党史和革命史研究者都知道,有些脍炙人口的学术著作所用的全都是公开资料,没有什么内部或绝密材料,却能从中得出其他人不曾发现的新观点和新结论。这些观点和结论当然未必都正确,但是同样的材料摆在面前,经历、感受、素养不同的研究者的确会读出不同的内容。进而言之,新材料的发现既不是学术创新的充分条件,也不是必要条件,相反,对常见材料的新解读却可能带来真正的创新。当然,这需要研究者对相关领域的史料具有高度敏感,只有仔细阅读并消化大量材料之后,才能从字里行间看出其真实的意义和意图所在。斯金纳(Quentin Skinner)、科塞雷克(Reinhart Koselleck)等概念史家都强调,阅读文本的时候要读出字里行间的丰富意涵,不仅要看文本说了什么,还要看它没有说什么,以及为什么说这个而不说那个、为什么这样说而不那样说;不仅要看文本本身,还要看文本的生产者和生产过程[注]参见〔英〕梅尔文·里克特著,张智译:《政治和社会概念史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文本的生产者可能是个体的、集体的或者匿名的,文本背后总有生产者的意图或者无意识存在。研究者既要认真研读文本,又须时刻保持警惕,既不能落入文本生产者的陷阱,又不能不管生产者的意图,这里面有很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

三是新感觉。要通过历史材料(无论材料本身是新的还是旧的)透视历史本相,需要对中共革命有一种较为准确而细腻的基本感觉。有学者说,历史研究需要一种“感觉主义”[注]杨念群:《引言:中国史学需要一种“感觉主义”!》,杨念群主编:《新史学》第1卷“感觉·图像·叙事”,中华书局,2007年,第1—7页。,此言不无道理。当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党史革命史研究而言,历史感的形成首先跟研究者的年龄和经历有关,50年代出生的一批学者,亲身经历过“继续革命”年代的许多重大事件,对革命有切身体验,相对比较容易达到一种“不隔”的境界。在这方面,60年代出生的人就要略逊一筹,“70后”“80后”的年轻研究者则更缺乏这种直观感受,只能通过阅读相关史料和他人论著去理解中国革命。当然不是说没有亲身经历和切身体验就不能研究党史、研究革命,但确实需要更长时间的摸索和训练,才有可能弥补这种缺陷,不至于在叙述和分析时偏离真实太远。

以笔者本人的经验,系统阅读一套资料汇编不失为培养历史感的好办法,上面提到的几套大部头中共中央文件选集、文献选编就是不错的选择。此外,80年代许多省份曾编辑出版了卷帙浩繁的革命史资料选编,笔者在做关于山东省党组织形态的博士论文研究时,就系统翻阅了一套《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该资料集有23册之巨,平均每册篇幅在400页以上,此外还有一册比较详细的索引,编得很用心。当然现在看来,这些资料选编存在不少缺陷:一是主要集中在上层和中层,基层的材料比较少;二是经过选择和编排,肯定过滤掉了很多有价值的材料。但是即便如此,从头到尾、不加选择地阅读这样一套材料,对研究者形成一种关于中共革命的良好感觉仍是非常有帮助的。

许多历史学者服膺陈寅恪先生所说的“了解之同情”,所谓“了解之同情”,其实就是指研究者应该设身处地,回到历史场景之中去研究历史,先入乎其内,再出乎其外。历史学者往往不由自主地有一种优越感,认为自己对历史具有“后见之明”,但若缺乏大体准确的历史感,后见之明恰恰会变成一种后见之“蔽”。笔者两位同事最近在倡导“政治现象学”研究,据说现象学方法看起来很玄乎,其实核心就在于“本质的直观”。社会科学要讲规律,要透过现象看本质,但是在各种理论和概念中绕来绕去,研究者有可能被绕进去而跳不出来。现象学方法则提示人们“所见”即“所是”,有了良好的历史感之后,很可能研究者看到的、直观感受到的东西就是研究对象的本质所在,这对革命史研究是很有启发性的。[注]参见孙江:《革命的现象学诠释》,《江苏社会科学》2018年第3期。

四是新方法。党史和革命史的研究对象是已经过去的人物、事件、制度、观念等,本质上属于以求真为目的的历史学研究,但对其他学科研究方法的借鉴,往往是促使党史和革命史研究焕发活力的重要因素。例如,弗里曼(Edward Friedman)、毕克伟(Paul G.Pickowicz)、塞尔登(Mark Selden)关于中共革命与乡村变迁的两部经典著作,便充分借鉴了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注]〔美〕弗里曼等著,陶鹤山译:《中国乡村,社会主义国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Edward Friedman, et al., Revolution, Resistance, and Reform in Village China.New He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5.。 实际上,三位作者本就分别具有政治学、社会学和历史学背景。裴宜理(Elizabeth Perry)早期关于华北农民抗争和上海工人政治的研究,堪称历史学与政治学良好结合的典范[注]〔美〕裴宜理著,池子华等译:《华北的叛乱者与革命者,1845—1945》,商务印书馆,2007年;〔美〕裴宜理著,刘平译:《上海罢工:中国工人政治研究》,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近期透过安源工人运动挖掘中国革命传统的新著,则借鉴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ies)方法,提炼出“文化置位”(cultural positioning)和“文化操控”(cultural patronage)作为全书的核心概念[注]〔美〕裴宜理著,阎小骏译:《安源:发掘中国革命之传统》,香港大学出版社,2014年。。何高潮关于抗日根据地减租减息运动的研究,以经济学中的博弈论阐明了中共是如何利用政策工具去引导民众的特定行为的[注]何高潮:《地主·农民·共产党:社会博弈论分析》,牛津大学出版社,1997年。。赵树冈采用人类学方法刻画中共革命中的国家形构过程,探讨了作为革命象征的“星火”与代表民间传统“香火”之间的相互攀附和镶嵌[注]赵树冈:《星火与香火:大众文化与地方历史视野下的中共国家形构》,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14年。。洪长泰关于20世纪中共政治文化的两部著作,更将革命史研究与文学、文化、传媒、歌曲、绘画、建筑、雕塑、城市规划、庆典游行等元素熔于一炉,精彩纷呈,脍炙人口[注]洪长泰:《新文化史与中国政治》,台北一方出版有限公司,2002年;《地标:北京的空间政治》,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1年。。近年来,采用跨学科方法取得一定成绩的革命史论著越来越多,值得研究者细细体会。

五是新视野。党史和革命史研究不应该就中共研究中共、就革命研究革命,更不能就人物谈人物、就事件谈事件,而必须在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上具备更开阔的视野,于微观处着手,于宏观处着眼。学者讲中国革命,通常特指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中共革命对中国历史发展进程的影响也确实至为深远,但在研究时不应该忘记,中共革命不是一个孤立存在的事件,只有将它放到20世纪中国社会政治变迁的大背景和长时段中才能更好地理解它。有论者指出,20世纪前半期中国至少经历了三场革命,即终结帝制的辛亥革命、打倒军阀的国民革命和建立人民共和国的共产主义革命,不仅如此,在新中国成立之后还有“继续革命”“不断革命”“灵魂深处闹革命”,呈现高山滚石、累积繁衍、升级递进等效应[注]王奇生:《高山滚石:20世纪中国革命的连续与递进》,《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13年第5期。。革命之前、革命期间、革命之后以及革命的不同阶段之间,都始终存在一种断裂与延续、变与常不断交互往返的辩证关系。革命史的研究对象不是单数的、大写的革命,而是复数的、小写的革命,中共革命史比一般历史进程具有更显著的质感、更强大的张力,研究者应该致力于揭示革命史进程的复杂性,刻画其中的质感和张力。

拓宽党史和革命史的视野,还须把中共革命放入近代以来社会革命与国家建构的大潮流中去考察。按照美国政治学家斯考切波(Theda Skocpol)的界定,只有政治制度和社会结构同时发生根本性变化,才能称作“社会革命”,真正符合这一定义的只有法国、俄国和中国。她从地主与农民之关系、国家与支配阶级之关系、国家在国际体系中之地位等变量出发,对这三个国家的革命进行细致的比较历史分析,很好地拓展了研究者对中国革命的认知视野[注]〔美〕斯考切波著,何俊志等译:《国家与社会革命:对法国、俄国和中国的比较分析》,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除了比较各国革命之异同,研究者还应该关注不同国家革命之间的影响和互动关系。从世界范围的革命谱系来看,中国革命其实是较晚出现的一场外发次生型革命,向其他国家的革命借鉴了许多理念和经验。众所周知,中国革命深受法国革命和俄国革命的影响,这种影响不仅直接体现在革命的起源、进程和后果上,也间接体现在社会心态和政治文化上[注]如章开沅曾详细阐述法国大革命在心态和文化上对辛亥革命的深刻影响。参见章开沅:《法国大革命与辛亥革命——纪念法国大革命200周年》,《历史研究》1989年第4期;《辛亥革命与“只争朝夕”》,《辛亥前后史事论丛续编》,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36—160页。。至于俄国革命和共产国际对中共革命的影响,以及中国共产党在革命实践中对自身独立性的追求,更是研究者无法回避的重要问题[注]参见杨奎松:《中间地带的革命:中国革命的策略在国际背景下的演变》,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年。。同时,中国革命又曾对别国的革命与抗争产生影响,如20世纪中期以后第三世界国家的民族解放运动和欧美国家的左翼社会运动,都从中国革命及其领袖那里汲取了很多灵感。考察这种反向影响,也能从一个侧面深化研究者对中共党史和中国革命本身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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