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社”入“会”:浙江中共组织嵌入与革命动员的演进(1925—1934)*
2018-12-19王才友
王 才 友
长期以来,学界关于中共党组织的嵌入和发展研究,多集中在梳理地方党组织创建的基本史实和各地先进知识分子对马克思主义传播和建党的贡献上。20世纪90年代以来,学界逐渐关注“清党”后中共党组织形态的发展,如高桥伸夫、王奇生和应星等学者分析党的地方组织的实际运作机制[注]高橋伸夫:《中国共产党の组织と社会——河南省,1927—1929年》,《法学研究》(东京)第70卷第6号,1997 年6月;王奇生:《党员、党组织与乡村社会:广东的中共地下党》,《近代史研究》2002年第5期;应星、李夏:《中共早期地方领袖、组织形态与乡村社会:以曾天宇及其领导的江西万安暴动为中心》,《社会》2014年第5期。,但并未关注民间会社对中共党组织发展的型塑和影响[注]中国的民间会社发轫于战国两汉,到明清之际,江南士人结社的传统兴盛,如明万历年间东林党争时浙东就有绍兴人刘宗周率其弟子参加“复社”抵抗魏忠贤的迫害。参见史五一:《明清会社研究综述》,《安徽史学》2008年第2期;〔日〕小野和子著,李庆、张荣湄译:《明季党社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近年来已有学者开始关注这一问题[注]如徐晓宏认为,因受马克思主义和无政府主义思潮的影响,全国各地青年学生在五四运动后相继成立激进的革命社团,而这些社团对于中共地方组织的发展有重要助益。参见Xu Xiaohong, “Belonging Before Believing: Group Ethos and Bloc Recruitment in the Making of Chinese Communism”,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78, No.5(October 2013), pp.773-796.应星关于北伐前江西中共早期组织网络形成的研究则进一步揭示“改造社”为江西中共党团组织发展起了重要作用,其群体气质和成员构成与中共党团组织尚有一定差异,但从组织网络的角度而言又有着高度的延续性。作者指出了二者之间的延续性,却并未对革命社团嵌入地方组织的动态过程作重点讨论,且可能囿于北伐和“清党”后革命社团对江西等主体革命区中共组织发展的影响不大,故亦未进行深入分析。参见应星:《学校、地缘与中国共产党早期组织网络的形成——以北伐前的江西为例》,《社会学研究》2015年第1期。。本文拟从浙江革命社团入手,讨论1925年至1934年间浙江党组织嵌入和革命发展的演进过程[注]学界过去对非主体革命区的关注较少,因为学界多认为,像浙江所在的江南地区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城居地主率全国最高,且高度商业化使农民有更多的谋生机会,使得中共难以在江南地区招募农民武装和征发粮饷,故革命在这些地区难以为继。诚然,就革命规模、激烈程度及持续时间而言,非主体苏区的革命自然无法与主体苏区同日而语。然而,如果从早期中共党团组织的发展而言,二者之间又有较大的共通性。中共以党团组织嵌入促进革命发展,而革命发展又带动了党团组织的进一步壮大,这成为中国共产党成长史上的良性互动范例。参见〔美〕白凯著,林枫译:《长江下游地区的地租、赋税与农民的反抗斗争》,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年,第269—318页;刘昶:《在江南干革命:共产党与江南农村,1927—1945》,《中国乡村研究》第1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12—137页。。浙江作为国民党核心统治区之一,就革命而言属于非主体革命区,本文对浙江中共党团组织动态嵌入过程的研究,还可进一步揭示浙江革命区别于主体革命区之所在[注]本文中的“党团”组织是对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组织发展的合称,与近年来研究较多的“党团”制度(机制)有较大区别。关于“党团”机制的研究可参见马思宇:《无形与有形:中共早期“党团”研究》,《中共党史研究》2017年第2期。。
一、社团嵌入:青年知识分子与中共组织发展
在五四运动的推动下,以青年学生为首的知识分子纷纷组织社团,创办刊物,探索中国社会发展的前途和道路。早期社团主要宣传无政府主义,但1920年后,随着马克思主义革命思潮对青年学生的影响日巨,社团亦日渐革命化。1920年11月,沈定一联合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宣中华、唐公宪、徐白民、叶天底等人在杭州成立“悟社”。次年4月,沈定一以“悟社”成员为骨干,在萧山创办衙前农村小学校,开展衙前农民运动,而宣中华等小学教师后来都成为浙江早期创建党团的负责人和骨干。[注]《中共浙江党史》第1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2年,第99页;《杭州文史丛编(政治军事卷)》上册,杭州出版社,2002年,第112页。
中共一大后,全国各省中共党团组织先后建立。相较北京、上海、广东等地,浙江党组织创建相对较晚,但浙省各地在此前已相继建立革命社团,为党团建立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和组织基础,如各地组建“救国十人团”“十人团”“工人互助会”等,其荦荦大者当属宁波“雪花社”。1921年6月,省立第四师范学校学生为革新教育掀起学潮,遭校方压制,潘念之、蒋本菁、干书稼和谢传茂等七名学生被迫离校。7月,他们组织进步青年团体“雪花社”,在小学青年教师和学校中发展社员,人数达数十人。“雪花社”以“本互助之精神,作社会之改造”为宗旨,主张注重自身修养和积极参加社会改进,采取读书、通讯、出版刊物等方式,学习、研讨新文化新思想。以此为基础,1922年夏季,“雪花社”骨干潘念之等人曾酝酿组建社会主义青年团宁波地方组织,因没有接上关系而中止。1923年,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中央候补委员、团上海地委委员张秋人受团中央委派多次来到鄞县,和原崇信中学同学、小学教师赵济猛会晤,并联络“雪花社”骨干进行共青团的筹建工作,最终共青团宁波支部于1924年春建立,隶属团上海地委。[注]《鄞县青年运动史(1918—1998)》,2000年,第4—5页;朱惠民:《白马湖文派短长书》,宁波出版社,2014年,第146—151页。
第一次国共合作以后,社团组织改组。一些原以学术研究为中心的社团逐渐消失,继续存在或新成立的社团开始转向社会活动,如“雪花社”于1924年7月改组后,分服务、研究二部进行:服务部专从事于社会活动,研究部则研究各种学术[注]《团宁波地委组织部报告——二次大会后宁波团的活动情况》(1924年11月14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群团文件)(1922—1926)》,1985年,第64—67页。。此外,浙省各地还成立了大大小小社团百余个(见表1)。这些社团在1925年后成为党嵌入和发展地方组织的重要基础。
表1 1925年前后浙江省重要革命社团一览表
浙江从地理单元上大体可分为浙东北平原水乡区和浙中南丘陵盆地区,前者大体相当于杭嘉湖宁绍五府,后者大致包括金衢严台温处六府,前者无论从政治、经济和文化上皆较后者先进,因此笔者将其定义为核心区,后者为边缘区[注]美国学者萧邦齐在研究清末民初的浙江政治时,曾根据浙江府属的政区沿革、经济地理和地方利益等因素,将浙江划分为核心区内层、核心区外层、边缘区内层、边缘区外层;朱海滨则从文化地理层面将浙江分为杭嘉湖宁绍文化区和金衢严台温处文化区。笔者更倾向于采信后者。参见R.Keith Schoppa, Chinese Elites and Political Change——Zhejiang Province in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 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2;朱海滨:《近世浙江文化地理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76—289页。。从以上革命社团的分布来看,大多分布于核心区,而边缘区社团亦位于靠近核心区的内核或沿海地带,如温台二府与建德。这一分布特征恰恰与浙江中共党团组织最早在浙北、浙东和浙南沿海地区建立的特征高度一致。[注]杭州、绍兴、海门、永嘉、宁波、嘉兴、金华率先建立党组织,到1926 年底以前,已有21个县市建立党组织,其中宁波(8个)和台州(4个)居多。而浙西和浙南等内陆地区,除金华、武义外,党组织发展皆相对较晚。参见游海华:《中共浙江地方组织早期创建中的若干特点》,《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2015年第2期。与其他许多省份先进思想传播多由省城向边缘辐射不一样的是,浙江具有得天独厚的地缘、政缘和经济区位优势,故而沿海各地革命社团呈现多点开花的特征。一般来说,受经济和文化等要素影响,社团皆先组于省城或各府属首县,后向其所属各县传播,如前述杭州“悟社”向萧山等地传播。此外,奉化“剡社”也是在宁波“雪花社”的影响下建立的,温州最早的革命社团是由金贯真在永嘉设立的“血波社”,其与宁波“雪花社”齐名,后瑞安等地的革命社团皆与“血波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主办社团的成员除嘉兴和台州毕业于南京和上海各大学外,多数毕业于各省立中学和师范学校,尤其以师范生居多,如杭宁绍金等地社团主办成员基本上皆分别负笈于浙江一师、四师、五师和七师[注]张昌贤:《金华师范学校简史》,《金华文史资料》第5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86页。。从职业上看,大部分社团成员是小学教师,如嘉善“枫泾共读社”的组社成员都是当地进步小学教师,“桐乡青年社”更是假县城崇实小学举办“小学教师暑期讲习会”之机宣传新思潮和革命思想[注]陈杰:《枫泾的早期地方刊物〈黎明周刊〉》,《金山文史资料》第11期,1992年,第164页;《中共嘉兴党史纪事(1919—1949)》,浙江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7页。。
同时,革命社团在中共党团嵌入和发展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作用,如临海“乙丑读书社”即是中共党组织最早嵌入台属各县的重要渠道。1925年7月,在南京、上海等地求学的临海籍青年学生林炯、李敬永等回乡在回浦学校内建立“消夏社”,其以“努力读书,改造社会”为宗旨。“消夏社”举办暑期补习班和平民夜校,批判无政府主义的空想性和国家主义的狭隘性,宣传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社会主义思想,吸引和团结了一批进步青年学生和工农分子。9月14日,“消夏社”改组成立“乙丑读书社”,读书社仿照党团组织形式,下设工运、农运、妇运和青运四部,规定须品行端正、学习努力、有上进心和革命性的青年方可吸收入社。入社青年须填写社员登记表,经两人介绍,并由支部讨论同意后报上级批准。三个社员以上的学校或单位可设支部,三个支部以上设区委。第一批读书社成员在自己学习或工作的地方积极发展社员,在临海求学的台属其他各县青年学生社员多利用假期回乡在当地发展社员,故读书社遍布黄岩、天台、仙居、宁海各地,天台甚至建有分社,台属社员共200余人。“乙丑读书社”的迅速壮大,催生了临海等地中共党组织的建立。1926年12月,中共上海区委肯定了读书社所取得的成效,并利用读书社中的党团员骨干积极分子建立了临海特别支部。次年2月,临海特别支部又将读书社中的共青团员组织起来,建立共青团临海县委员会。[注]《明清岁月:徐明清回忆录》,中共党史出版社,2014年,第12—15页;陈鹤亭:《临海革命青年的摇篮——乙丑读书社》,《浙江文史资料选辑》第19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47—159页;《中共临海地方史》第1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4年,第25—38页。
宁属各县的中共党团组织基本上也是借由社团建立。如奉化在民初积聚着新旧两股势力,新派以县议会议长孙表卿和庄崧甫为首,旧派则是以城关举人周钧棠和戴南村为首。为对抗旧派所支持的县政府,新派孙、庄二人联合“雪花社”成员庄公闾、王仲隅、王任叔等人“本互助之精神,行改造之事业”,创建了“剡社”。[注]“剡社”是宁波著名四社之一,其他三社分别是“雪花社”“火曜社”“霜枫社”。参见朱惠民:《白马湖文派短长书》,第146页。受“雪花社”的影响,“剡社”于1924年开始转向社会活动,中共党团色彩日浓,而庄公闾、王仲隅和王任叔等人正是以“剡社”名义团结非国民党分子,大力发展中共党组织。到1926年,奉化相继建立了松岙、马头、杨村和裘村中共支部。虽然“剡社”非由中共党员独力创设,却几乎成为奉化中共党组织嵌入和发展的最重要基地。[注]王任叔:《“剡社”和创办〈新奉化〉经过》,《奉化市革命文化史料选编》,1992年,第280—281页;王任叔:《自传》,宋应离等编:《20世纪中国著名编辑出版家研究资料汇辑》第5辑,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56页。另可参见沈洁:《1920年代地方力量的党化、权力重组及向“国民革命”的引渡——以奉化〈张泰荣日记〉为中心》,《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6期。
绍属各县的党团组织虽并非由社团直接建立,但“觉社”在绍兴党团嵌入地方的过程中举足轻重。1923年春,绍兴在团杭州地委的领导下成立团支部。次年2月,何赤华和王承纬等人即以“觉社”名义创办了《觉悟》半月刊,吸引青年参加共产主义运动。《觉悟》以“联络友谊,交换知识,团结同志,反对资本家无理压迫”为宗旨,其不少文章被中共中央的《向导》周报转载;绍兴党团还以“觉社”名义联合绍兴五师、越材中学和县立第二小学等校进步师生,创办了工人业余学校和平民夜校约六七所,有150余名工人及其子女就读。[注]李永鑫:《绍兴通史》第5卷,浙江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30页。
革命社团在温属瑞安县中共党团建立过程中的作用则更为显著。1925年7月,瑞安中学毕业生林去病和黄得中等十人在小东门外的话桑楼组织“中山主义研究会”,人称“十人团”,后因会员不断发展,又被称为“话桑楼派”。同年10月,温州省立第十师范学校毕业生戴国鹏和叶子午将其在校内发起的革命社团“宏文社”带回瑞安,并改名“宏文会”。在革命社团势力日强的背景下,瑞安豪绅子弟伍宙飞、李一飞和陈穆庵等30余人在西门外探花楼另立社团,时称“探花楼派”。1926年6月,为扩大组织和对抗“探花楼派”,林去病在中共温州独立支部指导下将“宏文会”和“中山主义研究会”合并,成立“民社”。7月18日,“民社”召开成立大会,通过《民社宣言》,提出“为社会谋根本之改造”,号召民社同人“到田间去”。“民社”订有会章和会旗,11月又通过《民社代表会组织法》,此后“民社”在各地发展社员,吸收小学教员、学生、工人和农民入社。同月,瑞安以“民社”为基础,吸收小学教师徐泽民、陈明达等人入党,建立了瑞安最早的中共党组织。到1926年底,“民社”社员达200余人,分别在城区、东区和南区等地建有分社,“民社”也成为瑞安早期培养共产党员的重要基地,“话桑楼派”的创始人全部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注]到1927年2月,瑞安以“民社”为中心,共发展中共党员35人,经温独支批准,中共瑞安小组改建为中共瑞安特别支部。参见《中共瑞安党史》第1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9年,第16—19页;周兴杞:《瑞安地方史料选编》,1994年,第34—38页;周兴杞:《瑞安县国民党组织演变史》,《瑞安文史资料》第4辑,1986年,第40页。
同时,细察之下还会发现,革命社团不仅对核心区中共党团的建立居功至伟,而且在中共党团帮助国民党建立基层党部的过程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1923年11月,中共三届一次中央执行委员会会议根据国共合作的形势,提出凡有国民党组织的地方,中共党团成员要全部加入,凡没有国民党组织的地方,最重要的如南京、浙江、湖北等处,“同志们为之创设”[注]《中国共产党历史》第1卷上册,中共党史出版社,2002年,第113页。。在浙江,杭州“悟社”成员宣中华等人早在1922年即已建立中共杭州党团组织,故积极帮助建立国民党浙江省党部。1924年3月,国民党浙江省临时省党部成立,宣中华、戴立夫、安体诚、俞秀松、经亨颐等九人被选为执行委员,其中共产党员、青年团员占绝大多数,共产党人成为省党部的实际负责人。[注]《中共杭州党史》第1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2年,第83—85页。温属永嘉县在郑恻尘和胡识因的努力下,于1924年12月成立中共温州独立支部(以下简称“温独支”)后,1925年8月,国民党永嘉县党部正式成立,温独支成员郑恻尘、胡识因和陈仲雷成为县党部中的骨干分子[注]《中共永嘉历史》第1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9年,第20—21页。。
在此基础上,许多县份的国民党组织是由中共上级组织所指导的革命社团直接嵌入的,进而为中共党团组织的建立奠定了基础。如嘉兴“新塍青年读书会”负责人沈选千于1924年8月受中共党员、国民党江苏省党部指派回乡筹建国民党组织。沈选千回乡后即陆续介绍“新塍青年读书会”骨干朱亮人、朱仲虎等人加入国民党。是年冬至次年3月,沈选千和朱亮人等人即加入中国共产党,并组建中共嘉兴独立支部。[注]《中共嘉兴党史》第1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1年,第41—44页。台属国民党天台临时县党部也是由中共党员宣中华指派“与众同乐部”发起人曹天风由沪返乡组建,曹天风于1926年九十月间召开“与众同乐部”会议,并介绍原“储蓄会”全部成员和“与众同乐部”大部成员加入国民党,他们与“乙丑读书社”天台社员都成为后来中共天台特支的重要发展对象[注]《中共天台地方史(1919—1949)》,当代中国出版社,1999年,第16—22页。。北伐军兴起后,革命社团对国民党各县党部的建立助力尤巨,如前述国民党瑞安县党部即是由“民社”成员一手建立。1926年11月,中共中央派原“雪花社”成员、中共党员、国民党浙江省党部秘书蒋本菁来瑞安筹建国民党组织,经与“民社”领导人林去病、徐泽民会商,决定发展全体“民社”社员为国民党员,成立国民党瑞安临时县党部[注]周兴杞:《瑞安地方史料选编》,第37页。。金属兰溪县亦如此,1923年夏,在沪杭金衢一带读书的学生邵溥慈、黄受谦和姜挺等人回乡建立“正谊社”,其领导成员皆在外读书期间加入中共党团组织。1926年10月,姜挺、鲍友恭回兰率领全部“正谊社”社员转入国民党临时县党部,而这些成员又于次年2月全部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建立了中共兰溪特支。[注]黄绍衡:《兰溪三十年代前的革命活动》,《兰溪文史资料》第3辑,1986年,第10—11页;王开甲:《方希亮先生事略》,《兰溪文史资料》第8辑,1990年,第96—97页;《中共兰溪党史大事记(1919.5—1949.5)》,2001年,第9页。
革命社团未曾波及的边缘区各地如衢州、处州和严州的大部分地区,中共党团和国民党组织皆建立较晚,大多是在北伐后建立。如1926年12月中旬,时任国民党浙江省党部常务委员宣中华委派中共党员、国民党省党部执委张寅仲为国民党金衢严三府总特派员,带领一批中共党员,在发展国民党组织的基础上建立起中共党团组织。这些地区的党组织发展与已建立党团组织地区的关系甚深,如严州地区的党组织是由在省城或金华就读的青年党员的努力下组建而成,而处州的中共党组织则是由中共党员张新锦(金华浦江人)在中共杭州地委的委派下发展王建明、潘麟等丽水青年为党员的基础上建立的。[注]《中共衢州党史》第1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2年,第16页;《中共丽水党史》第1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1年,第15—17页;《中共淳安地方史(1925—1949)》,1997年,第36—45页。
一时之间,以中共党团领导的国民党各县党部几乎控制了浙省各县的县政。清末鼎革之际,地方乡绅的权力随着太平天国运动后的地方军事化而不断上升。民国初年,各县县政基本由县长和乡绅所掌握的县议会、教育会等自治机构控制。地方乡绅不仅可借由“文成会”“宾兴会”等学产以及祀产等媒介参与地方事务管理,更能组织各种会社如“同善社”“除螟会”等,增强地方社会的凝聚力。北伐军兴后,各县国民党党部亟须取代乡绅和县政府对地方社会的治理权,故首先占领县议会,各区党部则占领“同善社”或各大寺庙,作为办公地址。[注]如浙南平阳乡绅刘绍宽在这一冲击之下,言及“县议会从此消失,其会场为党部机关矣”,“国民党金恂如等占住同善社”,“乱世小人道长,无可如何也”,从中既能看到乡绅们面对变局所表达的不满,更能看到政党政治背景下传统绅治秩序逐渐没落。参见《刘绍宽日记》第2册,中华书局,2018年,第848—849页。而这些机构所掌握的地方公款和公产,便成为国共在基层合作实践的重要保证。
如前所述,革命社团成员多以小学教员为主,而在中共党团和国民党组织建立以后,党进一步组织社团和团结小学教师,以巩固其党团嵌入的成果。如中共宁波地委一方面要求党员“向各校多认识朋友,或组织各种友谊的学术的团体,以便宣传主义和组织”[注]《宁波地委学生运动委员会组织及工作计划》(1926年5月),《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宁波地委文件)(1925—1927)》,1988年,第59页。,另一方面要求加大对小学教员的发展力度。民初各县知识青年在外求学,除一部分留在大城市工作甚至出国深造外,大多数皆回到本籍,而回乡工作的知识青年大多流向中学或小学从教,然每县中学堂基本只有一所,大部分都从事小学教员的工作,且多数中学教员“率皆嫌恶本党之急进,而处处表示畏惧态度,不敢与我们合作”[注]《浙江省党部报告——政治概况、反动军队情况、社会各阶级状况、反动派及各派别、我党各组织及工作状况》(1926年6月6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6—1927)》,1986年,第305页。,而小学教师大多贫寒出身和收入低微,加之受到马克思主义新思想的刺激,很容易参加革命队伍[注]丛小平:《师范学校与中国的现代化——民族国家的形成与社会转型(1897—1937)》,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265—288页;刘昶:《革命的普罗米修斯:民国时期的乡村教师》,《中国乡村研究》第6辑,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42—71页。。
在此基础上,中共还于1925年至1927年间在各县组建了小学教师联合会。据中共宁波支部统计,宁属各地到1925年底已有各级小学教师联合会19个,会员共计400余人[注]《宁波支部关于宁波党、团现状与群运工作报告》(1925年12月),《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宁波地委文件)(1925—1927)》,第5页。。从1926年5月起,中共宁波地委要求整顿宁属各革命社团,号召以教员为职业的全体中共党员和跨党党员加入各县教育会,并要利用各种机会,“用学联、教联等名义插足说话”,影响教育会选举[注]《宁波地委改组后一月工作经过及决议事项的报告》(1926年5月)、《宁波地委组织部七月份工作报告》(1926年7月31日),《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宁波地委文件)(1925—1927)》,第95—96、169页。。北伐开始后,教职员联合会甚至取代教育会,一跃而成为县内教育资源分配的主导者[注]刘绍宽在1927年4月1日的日记中言,平阳县教育会于是日起交卸与教职员联合会接收。参见《刘绍宽日记》第2册,第856—857页。。此外,中共还以小学教师联合会名义介绍党员到乡村做教师,或进行社会调查,并于秋冬农隙设立农民夜校,组织演讲队和新剧团,向农民灌输农民协会的知识[注]《宁波地委农民运动委员会组织及工作计划》(1926年5月)、《宁波地委农民部八月份工作计划》(1926年8月),《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宁波地委文件)(1925—1927)》,第61、190页。。而这些小学教员也成为中共在“清党”后从城市向农村、从核心区向边缘区转移的基本力量。
二、社团余音:“清党”前后中共组织嵌入的下移
虽然早期中共党团组织发展与革命社团关系密切,但实际上,中共中央并不满意这种“小团体”发展的模式。早在1925年1月中共四大上,中共中央就对广东吸收党员的方法——由十人团入党或由社会主义青年团再入党提出了激烈批评,要求各地大规模地吸收工人和贫农分子入党。中央认为,倘若大会关于组织问题的决议案不能实际地执行,“则吾党决不能前进,决不能由宣传小团体的工作进到鼓动广大的工农阶级和一般的革命群众的工作”。[注]《对于组织问题之决议案》(1925年1月),《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年,第308—310页。
针对这种情况,中共宁波地委于1926年4月也对革命社团嵌入的“小团体”的党团发展方式提出了批评,并要求党组织发展群众化,“以党之主张思想深入于党的群众”[注]《宁波地委关于宁波地方工作进行计划书》(1926年4月14日)、《宁波地委组织部工作计划——扩大组织与整顿组织》(1926年10月),《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宁波地委文件)(1925—1927)》,第38、279—280页。。杭州地委也一再提出,杭州中共组织力量“薄弱不堪”,“不过是数十的小团体而已”,必须改变过去党组织“小团体的行动”,要将党发展成为“群众的伟大的党”,强调须将党扩大到中学、工厂和重要团体及机关内,整顿组织,严肃党的纪律[注]《杭州反英反孙运动之经过与教训》(1926年10月14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6—1927)》,第25页。。
不难看出,中共中央对“小团体”的批评更多的是指向其组织成分。如前所述,革命社团成分大多系小学教员和学生,手工业工人极少,这导致各支部“脱不了小资产阶级浪漫的习气”, 故而在发展社员、团员和党员时,“没有大的气魄”。如温独支发展党员“把门关得太紧”,一方面既想“选择质量好的”,另一方面又“胆子太小,恐怕分子不纯粹,发生告密行为”,所以无形中形成“关门主义”。[注]《温州独支工作报告——关于社会情形及党内外的工作情形》(1926年12月),《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杭州、绍兴、嘉兴、温州地区)(1925—1927)》,1988年,第273—274页;《中共温州党史》第1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4年,第30页。宁波地委用“中山主义研究会”“雪花社”“剡社”等发展组织,但社员们所表现的知识分子色彩太浓厚了,“结果反把门闭了起来,不能使大批的无党青年来受我们的思想的陶冶”[注]《宁波地委一年来工作报告》(1927年2月),《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宁波地委文件)(1925—1927)》,第522—524页。。
面对批评,杭州地委因沈定一突然反共和反对国共合作,“没有开展左派局面之能力”,组织发展难有进展[注]《杭州地委关于发展“民校”左派及组织左派群众的决议案》(1927年2月8日),《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杭州、绍兴、嘉兴、温州地区)(1925—1927)》,第145页。。相反,宁波和温州党组织则相继作出反应。宁波地委要求党员深入乡间,率领群众开展经济斗争,从工农运动中发展党组织。尤其自1926年3月后,杨梅山和赵济猛先后担任地委书记,宁波党组织发展迅速。宁波地委提出:“党须发展到重要部分群众中去,尤其是交通工人及农民。”1926年3月,宁波地委委员卓兰芳受派回奉化家乡建党,他以松溪小学校长身份为掩护,组建了松岙支部,并在农民中组织了“农民互助会”,后发展为农民协会。到12月,奉化县农协会员达2000余人,并两次领导盐民1000余人发动挑盐暴动,而宁波地区的中共党员从原50人增加到340人,工农成分占60%至70%。到1926年底,全省党员共计406人,宁波占80%以上。[注]《中国共产党浙江省组织史资料(1922.4—1987.12)》,人民日报出版社,1994年,第83页。至此,宁波地委分析,宁波党组织已由“小团体的形式进入群众的党的形式了”[注]《宁波地委一年来工作报告》(1927年2月),《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宁波地委文件)(1925—1927)》,第517—521页。。
温独支亦有反应,但一定程度上仍保留着社团嵌入的组织发展模式。温独支为打破过去“关门主义”的错误,提出要“尽量地去吸收新同志,使得每个很小的群众中都有我们的同志在内”。在学生运动方面,他们发起由青年教员和学生组成的“温州青年协进会”,希望督促他们到群众中去,发展革命分子入党;在农民运动方面,温独支希望在国民党区党部的基础上,“于最短期内组织农民的相当团体,最好成立农民的会,否则可适合于宗法思想的什么‘弟兄团’等灰色名称也行”,乐清盐民亦可组织“相当团体”;在工人运动方面,则组织“织工研究会”和“女工互助会”。[注]《温州独支工作进行计划》(1926年),《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杭州、绍兴、嘉兴、温州地区)(1925—1927)》,第233—239页。
正是在宁波工农运动的引领下,浙江各地的工农运动和党团组织在北伐军入浙后发展迅猛。到1927年4月,全省组织总工会共20多个,会员30多万人,建立农民协会组织的达40余县,总人数100万人左右,能指挥者当在30万以上。工农运动促进了党团组织的扩大,1927年3月,党员人数达4200人。[注]《浙江省中国共产党志》,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72页。然而,国民党“清党”以后,浙江各地组织受损严重,仅1927年四五月间,全省被破坏的中共组织就达70余个,党员也由4月上旬的4000人减至9月的1563人,共青团员只剩500余人。[注]《中共浙江党史》第1卷,第182—206页。宁杭两地尤为严重,截至1927年9月,宁波地区党员数量从4月的1200余人骤减至9月的240余人。杭州组织至11月底,省委机关多次被破坏,仅有西湖、西镇、乔司、皋塘等四个农区和铁路系统的党员150人,省委机关不得不迁往宁波。[注]《中共宁波党史》第1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1年,第96页;《中共杭州党史》第1卷,第135页。
面对屠杀,中共浙江省委主张应在沿江、省道和海防等重要交通线上重建组织,并设法保留在国民党基层党部中的影响力。省委认为,应破坏国民党的上层组织,发展国民党左派力量,“我们在上层组织不占不要紧,但下层的区党部区分部则须到手,尤其是农村中的区党部和区分部”。在农运方面,则应灰化农民协会的中共色彩,设法保存农协力量。同时,为嵌入组织和发展革命,省委决定设法将小学教员党员派至农村教书,吸收知识青年入党。[注]省委认为,农村知识青年“往往是反对封建势力、宗法思想的新势力”,“应注意其组织,并加以政治训练”。参见《中共浙江省委七月份报告书——浙江的政治、军事、民校、工农运动及省委工作计划草案》(1927年7月24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6—1927)》,第74—76页。
不过,八七会议后,随着全党开展反“机会主义”运动,省委开始全面反思大革命时期“小团体”的党团嵌入模式和依赖国民党左派的组织发展策略。1927年9月间,省委再次批评各地组织的非群众化,党是“小团体的结合”,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一个浪漫的团体”,并告诫各地党部,“如果这个小团体组织的形式始终没有进步”,党将发生组织危机[注]《中共浙江省委执委会改组后第一次全体会议对于浙省过去工作之批评》(1927年9月29日)、《中共浙江省委今后浙省工作决议案》(1927年9月29日)、《中共浙江省委组织部八月份报告及九月份计划》(1927年9月),《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6—1927)》,第151—156、167—179页。。省委严令各地同志退出国民党,“绝对禁止加入民党活动”[注]《中共浙江省委致天台县委函(公函天字第一号)》(1928年4月11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上),1987年,第175页。。
但是,与全国各省革命一样,“清党”和白色恐怖使得中共组织与革命在核心区迅速萎缩。1927年9月到12月间,省委计划在大革命时期组织发展最好的浙东地区策动暴动,然而未得到中共中央批准,奉化暴动则未经发动即遭到当地反动势力的镇压而失败。恰恰相反,革命在边缘区却逐渐得以延续并壮大。省委从1928年1月起即从各地报告中发现,浙西和浙南区域虽偏居边隅,交通阻滞,但农民生活痛苦,与杭嘉湖宁绍一带“几有天渊之别”,革命暴动不断,能普遍开展乡村和城市斗争并很快发展到游击战争的局面[注]《中共浙江省委对于浙西各县工作决议》(1928年3月27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上),第152—157页。。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边缘区的革命发展却多凭借国民党组织招牌的掩护。在地方革命精英看来,借着国民党的招牌,好处多多,既“可以掩护我们的工作”,又可“减少敌人对于我们的进攻与屠杀”,还可以假国民党名义“公开的在群众中作我们的宣传”[注]《中共浙江省委对于浙西各县工作决议》(1928年3月27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上),第152—153页。。如温属瑞安县的县党部一直掌控在中共手中,国民党的工农会组织亦掌握在中共手中。据林去病报告,中共瑞安县委可以利用县党部、工农会及县政府执行减租运动与开展打倒土豪劣绅运动,“种种都能如意”[注]《瑞安县报告大纲》(1928年4月24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上),第218—219页。。永康地方社会自民初以来即分“实业社”和“丽社”两派,“实业社”多清末绅耆,“丽社”分子则多老同盟会员和较有资财的青年知识分子,中共永康支部借二者之争,拉拢“丽社”分子,掌握着县党部,所以中共永康地方组织不仅在“清党”中并未受到严重损害,且直到1929年4月,县党部仍控制在中共手中[注]《C.Y.特派员关于浙西工作情形报告》(1928年3月),《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上),第164页;《徐春辉巡视浙西各县的报告》(1929年6月7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9)》,1989年,第195—197页。。但是对于省委来说,借助国民党势力发展是过去“小团体”的党团发展模式的“遗毒”,是典型的“依赖政治力量”的“机会主义”心理,因此省委多次要求各地予以纠正,但均无效果。所以,省委后来虽然仍严禁中共党员加入国民党,却不得不允许一二人留在国民党机关,以刺探消息。[注]《中共浙江省委致天台县委函(公函天字第一号)》(1928年4月11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上),第175页。
以后见之明之角度,理应完全理解“清党”之下中共中央急于深入群众、反抗国民党反动统治和严肃党内纪律的决心,因此中共中央和省委对于依赖政治势力的“机会主义”指责确为合理。然而,诚如有学者在研究中央苏区的革命时所言,历史的弹性在于,一旦进入革命的具体历史情境中,事态总会比想象得更加复杂,许多原则性的背后还存留着更多丰富的细节[注]黄道炫:《张力与限界:中央苏区的革命(1933—1934)》,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169页。。浙江革命亦如此。从一定意义上说,正是由于浙西和浙南的地方革命精英合理地利用国民党掩护这一“小团体”发展的要素,才保留了革命的火种,浙江革命也才实现了由核心区到边缘区的转移,进而实现了由城市逐渐向农村战略转变的进程。
在此背景下,小学教师继续扮演社团嵌入的角色,发展党组织,以准备革命暴动的动员。如瑞安县在“清党”中除林去病等少数几人被捕或退出国民党外,中共瑞安特支利用国民党左派与“民社”中坚力量,继续暗中控制县党部。1927年8月,国民党瑞安县党部改组,中共党员薛幼经担任常务委员,他将“民社”中坚和中共党员胡隼、项顷和张士烺等人安排进县党部工作,中共党员黄得中任县执委兼宣传部部长,郭演九担任县党部教育委员。郭演九在任期间,先后派陈琢如到沈岙小学当校长,郭演九兼任白门小学校长,张贤到桐溪小学当校长,林枚到潘岱小学当校长,林贞甫到仙降小学当校长等等,城区各小学校长也多由左派教员担任。以这些农村小学为基础,建立了中共瑞安县委,并深入各区组织农会,发展党组织。到1928年4月,全县党员发展到200余人,成为1928年温州三县联合暴动的重要基础。[注]周兴杞:《瑞安地方史料选编》,第32—43页。
金属浦江临时县委在国民党“清党”后亦迅速按照省委部署作出决策,要求“加快建立和发展党组织的步伐,党员尽量到学校任教,把学校建成党的活动中心”,因此,浦江党员以小学教师职业为掩护,在青山、马剑一带秘密宣传马列主义,发展党组织[注]《中共浦江党史》第1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5年,第25—26页。。中共永康县委叶岩襄和池长根等以芝英镇培英小学为基地,建立培英小学支部,后来又将组织网络扩展到岸溪的培文小学、古山的崇正小学、胡库的崇本小学和四路的青山小学,发展了一批进步小学教员入党[注]《中共永康党史》第1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2年,第40—50页。。严属建德县中共党员童祖恺、严汝清等与原中山公学校长胡耀先回到大洋家乡进行革命活动,并以接办建南小学为名举办农民夜校,吸收了大洋、洋尾、杨村、里黄、南山和高垣等建德南乡农民入党[注]《不朽的战士:浙江革命英烈传》第1集,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34—136页。。
东阳县则完全将社团嵌入的组织发展模式延续到“清党”后。1923年,赵济猛受“雪花社”影响回到东阳,联络之江小学补习班同学李和涛、卢炳普和张荣铭等人组织发起“齐社”,以“联络友谊,研究学术,革新地方,提倡新文化、新思想”为宗旨。1926年12月,张荣铭以“齐社”为基本阵地,组建国民党县党部。凭借托塘张姓的势力,“齐社”和国民党县党部在“清党”前后几乎左右了东阳县政。“清党”后,国民党东阳县党部中的中共党员并未受到清洗,并成为党部改组的主要成员。有鉴于此,赵济猛提出今后可以东阳中学为据点,利用国民党县党部和“齐社”作掩护,吸收优秀知识青年入党,并到封建势力统治相对薄弱的山区农村开展农民运动,进行减租减息斗争。
为进一步加强“齐社”作为党组织发展的媒介作用,中共东阳独立支部决定改组“齐社”。1927年10月29日,“齐社”改组大会召开,会议讨论通过《齐社简章》,规定“齐社”以“团结革命分子、本三民主义建设新东阳”为宗旨;凡参加本社工作,须由社员两人介绍,填写志愿书并经分社全体大会通过,再经总社审核同意后为本社社员。“齐社”设执行委员会、监察委员会,由选举产生。可以看出,这是按照党团组织机构成例而设。从此,“齐社”就成为中共东阳地方组织的外围组织,中共党员中的知识分子全部入社,“党的意图也通过齐社贯彻”。如1928年上半年中共东阳县委到农村宣传土地革命、成立农会,开展二五减租和打倒土豪劣绅的斗争基本都通过“齐社”进行。到1928年6月,“齐社”社员最多时达200余人,成为东阳革命斗争的骨干力量。[注]《中共东阳党史》第1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6年,第38—59页。
从1928年浙江最著名的宁海亭旁暴动的情况中,更能看到在边缘区社团嵌入的余音尚存。宁海亭旁位于宁海南乡,境内山岭起伏,林茂谷深,道路崎岖,居临海、天台、宁海三县之间,离三县县城70里至90里,属边缘区的边缘地带,历来政府视为“化外”,加上亭旁民风剽悍,成为中共由城市转入农村、发动革命暴动的理想之所。1927年11月,八七会议精神传到宁海,中共宁海县委决定将工作重心放在南乡亭旁和西乡珠岙。随后县委派宣传部部长、原亭旁桂林初级小学校长包定等回亭旁发展组织,准备暴动。为谋团结,包定联合中共党员邵自范、叶信庄、梅其彬、邵宜民、包照华等人仿照台州“乙丑读书社”,秘密组织了“壁虎社”,从事宣传活动,发展党团组织。“壁虎社”每于亭旁市日集会,报告工作情况,组织平民夜校、剧社、“车灯会”、“茶灯会”和“狮子会”等群众性文娱团体为掩护。[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各地武装起义——浙江地区》,解放军出版社,1997年,第587—588页。
同时,“壁虎社”也致力于通过深入农村创办学校来夺取地方教育权。如亭旁东南部南溪村梅姓人居多,宗族势力繁盛,农民运动阻力较大。1927年底,梅其彬受党组织派遣回村开展革命活动。他首先在村里创办大同小学,举办平民夜校,广泛宣传革命道理,组织农民协会,并率领农会会员要求乡绅梅长恕交出学产公田200亩,作为办学经费。到1928年春,亭旁各主要小学均由中共党员掌握,包括亭山小学校长叶信庄、桂林小学校长包照华、邵家小学邵宜民、南溪小学校长梅其彬,其他知识分子党员多在上述小学任教。中共党员以这些村小学为据点,发展党团组织,到1928年5月,全区党团员共计700多人。[注]《中共台州党史》第1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1年,第51—60页。以此为基础,亭旁区委编制农军和少先队,共计1000余人。农军于5月22日发动革命暴动,26日占领亭旁,并成立亭旁区革命委员会。暴动虽因国民党省防军的镇压而失败,却以社团余音建立了浙江第一个苏维埃政权,开展了浙江土地革命的一次伟大实践。
此外,1928年前后还有很多类似暴动,如兰溪暴动、温州三县联合暴动等,其中都能看到小学教师依靠社团嵌入的某些特征。暴动期内,虽然社团嵌入模式只有余音尚存,但革命重心正悄然从核心区向边缘区转移。当然,与全国范围内众多革命暴动一样,浙江各地暴动皆以失败告终。但与主流革命区域进行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不一样的是,伴随着浙江省委反省此前组织发展模式的偏颇,浙江中共组织嵌入和革命动员的模式也悄然发生改变。
三、“兄弟会”与“救穷会”:浙江中共革命嵌入模式的转变
与前述中共中央和浙江省委反省“小团体”嵌入的缺陷一样,1928年上半年席卷全省的暴动依然问题重重,最大的问题就是革命暴动大多集中在边缘区,而这与省委最早规划革命暴动应在杭州、宁波等工业中心城市发动迥然不同。虽然浙江省委早在1927年12月制订工农武装暴动的计划时即确定:暴动游击战固应在乡村发动土地革命,但“发动城市暴动与乡村暴动,汇合占领城市政权”,才是“暴动发展到相当阶段之主要目的”。所以,暴动中心应该在工业较发达的杭州、宁波、湖州、绍兴和嘉兴所在的核心区,边缘区并不太受重视。[注]省委认为,暴动区域应符合三个条件:(1)农民群众革命情绪高涨;(2)有党的组织;(3)暴动一起来能与统治阶级力量抵抗。符合这些主客观条件和地理形势的有13个城市,其中浙东和浙北共9个,浙西和浙南只有衢州、兰溪、永康和温州4个。参见《中共浙江省委关于浙江目前工农武装暴动计划大纲》(1927年12月3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6—1927)》,第258—265页。浙东暴动和奉化暴动的计划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台的。
浙东暴动失败后,省委于1928年3月批评“清党”以来党内先后出现的“机会主义”和“盲动主义”错误,并重新规划革命中心,浙北仍以杭嘉湖三地为中心,浙东以宁波、余姚为中心,浙东北以绍兴、诸暨为中心,浙西以兰溪、永康、建德为中心,浙南则以临海和永嘉为中心,并要求“浙西、浙南两区短时间应该发动农民游击战争,并规划造成农民割据的前途”[注]《中共浙江省委扩大会议关于浙江党部目前政治任务决议案》(1928年3月16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上),第77页。。可以看出,边缘区的地位有所上升,甚至随着兰溪、宁海和温州等地暴动一度成为浙江革命的中心。
但是,浙西和浙南的暴动失败使得省委又对边缘区革命颇有微词。省委在1928年5月根据共产国际的指示指出,农民暴动只有在“与无产阶级新的革命高潮相联结的条件下”才可能变成全国暴动胜利的出发点,但“现在我们的现象恰恰相反”,城市工作“几等于零”,尤其在区域政治工商业交通之中心城市,“党的工作非常落后”,甚至在杭州、宁波等大城市,“几至已经没有工人群众可以领导”,“党的发展,反在偏僻的区域”,尤其浙西、浙南各县的党部,“严格的说,已经变成了农民党”[注]《中共浙江省委关于浙江省目前工作之决议案》(1928年5月30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下),1987年,第60—61页。。8月,省委再次批评浙西、浙南党部没有坚决做城市工作,“党变成了农团”,而核心区重要城市“党的基础非常之薄弱”,杭州、宁波工人党员只有四五十人,绍湖嘉地区“只有散漫的几个同志而无组织”[注]《中共浙江省委芳字通告第四号——浙江职工运动计划》(1928年8月19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下),第141页。。而这一现状显然违背了无产阶级革命的理论,“必然要陷农村秋收斗争于失败”[注]《中共浙江省委〈秋收斗争工作大纲〉》(1928年9月5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下),第186—187页。。
同年9月,省委又在制订秋斗工作计划时重新强调了核心区革命的重要性,但已无法改变核心区革命式微的格局。省委规定杭州、宁波、湖州和萧山等城市工作须在一两个月内建立相当基础,同时将杭州附近各县、浙西、浙南(台温)以及宁波一带划为四个斗争区。在这四个斗争区中,浙西、浙南和杭州附近三个区“必须是激烈地普遍地爆发”,浙西更有可能造成局部割据的可能,然而,宁波附近和浙北地区,“据目前形势看来,斗争的发展是不能有过大的希望的”。[注]《中共浙江省委〈秋收斗争工作大纲〉》(1928年9月5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下),第194—195页。
核心区革命式微的个中原因自然与浙江的自然、经济地理存在关联。浙东、浙北等核心区以平原为主,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河网密布,与上海、南京等地来往便利,经济自然较为发达。此外,核心区杭州、宁波等地自耕农比例较高,宁波自耕农甚至高达60%,发达的租佃制度使得农民生活“能勉强维持”,甚至浙东、浙北地区“佃农生活较好”。相比之下,浙南、浙西山区没有地利优势,虽有钱塘江灌注,但崇山峻岭居多,资源匮乏,土地非常贫瘠,经济较为落后,加上浙西、浙南民性强悍,故革命意识较为强烈。[注]《团浙江省委工作报告》(1928年4月),《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上),第355—359页。因此,就革命而言,核心区民众的革命热情在“清党”后逐渐消退,而边缘区革命势头反而日渐高涨。
核心区革命式微还与这些地区国民党党部势力的沉寂以及中共退出国民党的因素有关。“清党”后,核心区国民党员对“党票”的兴趣逐渐消退,多赴外求学或经商,表现在党政冲突上,核心区相比边缘区在党势上明显弱于县政府和地方乡绅。因此,中共跨党党员逐渐失去国民党县党部的掩护。尤有甚者,此时恰逢中共党内严厉清理依赖国民党等政治势力的“机会主义错误”,中共浙江省委甚至明确规定,各县中共党组织除经党的许可尚在国民党机关做侦探者且不能任执行委员外,“同志如仍没有退出国民党籍者,须一律开除党籍”[注]《中共浙江省委通告——关于组织问题》(1928年5月2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下),第35页。。也就是说,前述社团嵌入的余音在核心区已基本被切断,革命式微也就成为必然。这一趋势还可以从这一时期中共党员的地域分布中看出端倪,据1928年9月的数据统计,浙江共有中共党员6000余人,其中浙西2000多人、温属2000多人、台属1000多人、浙西北和浙东约1000多人,核心区党员只占总数的1/6左右[注]《△△的综合报告——浙江的政治形势、工农运动和党组织的状况》(1928年9月),《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下),第338—339页。。
此外,社团嵌入的余音随着暴动失败难以为继。以宁海县为例,在1928年5月暴动前,宁海文化机关如教育局和宁中各小学校“十之七八操之本党”,然而一年后,由于经历亭旁暴动的失败,白色恐怖压迫厉害,“一般同志非常消沉”,党员本身力量薄弱,虽然“还有几个学校是我们的”,但“都不受党指使”。宁海县委议决把重要同志仍插足到学校里去,“结果都没有成功”。[注]《中共宁海县委报告》(1928年3月),《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上),第110页;《中共宁海县委的报告——宁海县的政治、经济、党组织等情况》(1929年4月14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地县文件)(1927—1929)》,1989年,第369页。
类似的现象在全省乃至全国各地都可以找到很多,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1928年全国革命暴动潮之后知识分子和社团嵌入模式的萎缩,而以小学教师为主体的地方革命精英群体遭到“机会主义”的指责。如1928年3月省委就指出温州过去“办学校训练农民”是错误的[注]《中共浙江省委致□同志及瑞安县委信——对温属工作的意见》(1928年4月24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上),第210页。。省委更在对浙西工作的指导意见中指出,1928年暴动前后党的指导机关“十之八、九都在动摇不定的智识分子手里”,导致“党的政策没有深入党员群众”[注]《中共浙江省委对于浙西各县工作决议》(1928年3月27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上),第155页。。金属永康县暴动后的情形可能更能代表全国的一般情形。据报告,永康党“过去完全都是建筑在小学教员的成分上”,自从1928年10月暴动失败后,“知识分子都走光了,所存在的都是农民分子占多数了”[注]《中共永康县委给中央的报告——永康县党组织的情况及存在的困难》(1932年12月11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地县文件)(1931—1936)》,1989年,第176—177页。。
面对革命地域格局的变化,浙江省委开始寻求改变。省委最早的反应就是应该“排斥小资产阶级的机会主义分子”,提拔活跃的工农分子,使组织和革命工农化,走无产阶级革命的道路[注]《团浙江省委扩大会议关于浙江C·Y目前工作任务决议案》(1928年4月),《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上),第311页。。值得注意的是,此前社团嵌入中以小学教员为主的知识分子更多凭借学缘(师生、同窗)和业缘(同事)网络进行宣传和动员革命,知识分子退出革命意味着此前革命赖以动员的纽带和要素大多被迫中断[注]正因为此,省委要求各地重建党组织须竭力寻找过去小学教员党员的“旧线索”,这同时提醒研究者,对特定时期知识分子遭排斥的现象需作更谨慎的分析。参见《天民给中央的报告——巡视宁波党被破坏后的情况》(1929年4月27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9)》,第181页。。那么,如何在白色恐怖和知识分子静默背景下实现工农化呢?1928年4月,团省委首先提出,发展团组织,“更须利用群众的习惯,组织各种青年群众的组织,如兄弟会、姊妹团、拜把子、青工俱乐部、商□社(店员组织)等去接近并领导一班青年工人群众,改变过去死板机械的方式”[注]《团浙江省委扩大会议关于浙江C·Y目前工作任务决议案》(1928年4月),《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上),第314页。。随后,中共浙江省委又在接到共产国际2月25日《对中国问题决议案》和中央44号通告后指出,白色恐怖下“工会”名义很难再用,更难建立,党可以选择在五四运动后社团嵌入常用的名义——“工人互助会”来组织工人群众,并在此基础上组织一些小团体,“如兄弟会、姊妹团、俱乐部、平民学校等”[注]《中共浙江省委关于浙江省目前工作之决议案》(1928年5月30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下),第60—63页。。同月,省委又在给浙西特委的公函中重申这一点,要求浙西党可用友谊的关系组织各业工人团体,如通过“□□友谊会”“□□俱乐部”或“拜兄弟”“拜姊妹”等来与群众接近[注]《中共浙江省委给浙西特委的公函》(1928年5月),《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下),第74页。。
不难看出,省委欲以“兄弟会”“友谊会”“工人互助会”等会社在工人群众中寻求突破,进而发展党组织。只不过,媒介由大革命时期的“赤色工会”变成了民间色彩的“兄弟会”“姊妹团”等组织。而这种组党思想恰也符合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最早的政党理论精髓。在马克思主义看来,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是“逐步由低级向高级发展过程,从最初的经济斗争发展到政治斗争,从最初成立兄弟会、工会到后来成立各种类型的政治组织”,“一直发展到成立共产主义者同盟这种高级形式的政党组织”[注]王沪宁:《政治的逻辑——马克思主义政治学原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355页;《列宁全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27页;张蔚萍、张列军编著:《马列主义党的学说史》,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92—93页。。
在中国,“兄弟会”原本只是民间结社的一种形式,但在清末会党起义中被掺杂了一些秘密会社的色彩,后又为中共革命所用。相比传统“把兄弟”的个人义气结社而言,“兄弟会”是一种组织,而不再单纯是几个人之间的关系,“姊妹团”“姐妹会”亦如此。中共革命后,中共中央认可以“兄弟会”组织工人运动的形式,各地方组织也多在城市工厂中组织“兄弟会”“姐妹会”,团结工人进行斗争[注]《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27—1931)》上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173页;郁有满:《江苏帮会志》,方志出版社,2004年,第32—33页。。在主体革命区,方志敏也曾采取“亲串亲,邻串邻”的方法,在贫苦农民和工人中秘密组织“兄弟会”。据现有资料显示,从1927年到1928年,江西上饶从南到北横跨信江40余公里到处都有党的活动,到处都有“兄弟会”组织,从而为赣东北革命根据地的建立和发展提供了主要的组织基础[注]《信州革命风云录》,2002年,第37—39页。。但是在浙江,革命核心区尤其城市的党组织在1929年前后难以建立中心工作,加上省委机关屡遭破坏,中共中央再三考量之下,于1929年4月决定暂时取消中共浙江省委,全省分杭州、宁波、温州、台州、湖州、兰溪等六个中心县委,直属中共中央领导[注]《中共浙江党史》第1卷,第223—225页。。
墙内开花墙外香,“兄弟会”反而在浙江的农民运动中得到了发展。翻阅革命文献,无论是大革命时期还是“清党”后革命暴动时期,党对于以农民协会形式组织农民都加以肯定和坚持[注]直至1927年12月,浙江省委还是认定“大约农民协会的组织目前还是农民群众中最适当的组织,问题在我们如何去夺取这些组织中的群众”。参见《中共浙江省委对宁波工作的决议——宁波形势和总的任务》(1927年12月),《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6—1927)》,第285页。。然而,到1929年3月,浙江省委在暴动失败后总结农村工作的经验教训时,态度已大有转变,认为“农民群众的组织不一定用农会名义,农民群众的组织可以随各地民众的心理,用各色各样的名称,如弟兄会等等”,如有可能最终可以成立半公开或秘密的农会,成为农民斗争的指挥部。同时,本已存在“兄弟会”或“拳会”等其他小组织的乡村,党亦“须设法打入其中征取其群众,至少使之在我们党的影响之下”。[注]《中共浙江省委关于目前农村工作的方针》(1929年3月13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9)》,第95—96页。
1929年5月,据中共中央特派员报告,湖州农民不欲以“农民协会”名义去组织群众,“因农协系国民党欺人的组织”,故而改用“拳术会”的名义。据统计,湖州袁家汇区共有“拳术会”会员四五百人,在“拳术会”的组织下,该区建有八个农民支部,党员超过150人。[注]《湖州组织统计表》(1929年5月7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地县文件)(1927—1929)》,第103页。吴兴县则更多用“兄弟会”“少林会”“进香会”等形式发展农民运动,后又将这些会社改造成“兄弟委员会”,并规定兄弟委员会的领导权“必须操在无产阶级之手”,委员或干事须由雇贫农充任[注]《中共吴兴县委的报告——干部分子会议的几个重要决议案》(1929年9月23日)、《湖州农民运动决议草案》(1929年),《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地县文件)(1927—1929)》,第118—123、125页。。
不过,湖州等核心区的农民运动规模毕竟较小,其策划的秋收斗争亦未收到良好效果。相反,边缘区的“兄弟会”等会社组织却生根发芽,乃至逐渐壮大。如浙西党在1928年4月组织庞大,兰溪、永康、建德、武义、缙云、义乌和遂昌等县都建有县委组织。然而,是年冬季暴动失败后,各县党组织皆“因盲动后受白色恐怖摧残而整个消灭”。浙西地处山区的地方强人政治特征明显,乡绅往往利用其影响力到处组织反共组织,如“产权联合会”和“百子会”等。“百子会”又称“百兄弟会”[注]“百子会”最早系道教或民间祭祀的一种会社,太平天国运动后,“百子会”始染秘密会社色彩,义和团运动以后在江南一带较为盛行,并常被冠以“青帮”之名。参见陶明选:《明清以来徽州信仰与民众日常生活研究》,光明日报出版社,2014年,第84页;《百子会碑》,冼剑民、陈鸿钧编:《广州碑刻集》,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836页;《革命逸史——冯自由回忆录》,东方出版社,2011年,第748—751页。,乡绅们利用“百子会”在群众中宣传,“他们不是否认C·P不好,乃是说永康的C·P不是真的,他们百子会将来才是要真的实行共产”。
1929年6月,中央特派员卓兰芳巡视浙西,指导浙西党重建地方组织。他们利用“兄弟会”等组织嵌入地方,如义乌群众本来就有自己原始式的“兄弟会”组织,会员“以学拳为号召,大都是青农”,而永康全县遍布“罗汉会”组织,原本是“一般青年学习技击迎神赛会的组织”。兰溪中心县委和永康县委议决以“兄弟会”和“罗汉会”作为媒介,同豪绅“百子会”竞争和对抗,并发展党组织,“凡是大家没有组织的地方,赶快去发展党的支部,尽先把群众争取过来”。在兰溪中心县委和永康、义乌两县委的努力下,到1929年11月,永康建有中共支部百余个,党员1000余人;义乌有中共支部20余个,党员200多人;东阳亦有党员100余人。[注]《卓兰芳巡视浙西的报告》(1929年11月9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9)》,第347—373页。
宣平县地处金华和处州交界,“兄弟会”和“百子会”的势力更盛。其会众不仅限于民间,甚至在政府机构中有好些人是“兄弟会”和“百子会”的骨干,他们左右着宣平县的整个社会,影响甚大,势力遍布松阳、遂昌、丽水、龙泉和云和等地。1929年,浙西革命形势高涨,中共宣平县委书记曾志达派县委委员陈俊打入“青帮”,并召集“兄弟会”和“百子会”头领举行会议。陈俊因势利导,宣传中共“穷人翻身解放”的土地革命主张。县委“凡是党的一些重要事情和行动都以帮会为阵地,进行传达贯彻”,并采取多种形式向他们渗透无产阶级思想,使帮会愿接受中共领导。宣平县委于是对“百子会”等进行整训,县委在会中设立党支部,每支部下辖三个到五个民众组,每民众组有五人至十五人,设组长一人。借助于此,县委要求支部“介绍其各级领袖入党,其不能入党者,则由党团作用,取消其在该帮中之领袖资格”。此外,县委还在会中设立农民协会、“姊妹团”等组织,进一步帮助党组织嵌入“百子会”。[注]《中共宣平县委报告(一)——黄金伯、涂立光报告宣平党组织被破坏的情况》(1929年2月28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地县文件)(1927—1929)》,第269—270页;王人勤:《党的统战政策与“帮会”的历史作用》,《浙江统战理论文选》第5集,1990年,第344—346页。到1929年2月,宣平县委共建有两个区委、12个支部,北乡帮会“已完全正式加入我们,脱离彼方关系”,南乡虽系“百子会”势力范围,但“彼中领袖亦均受本党指挥”[注]《中共宣平县委报告——宣平县暴动的经过情形及对今后工作的意见》(1929年4月21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地县文件)(1927—1929)》,第274页。。
浙南温州是“兄弟会”在城市工运和乡村革命中都有嵌入的地方。在城市,1929年10月,永嘉县城市菜馆业中的中共党员在同业内组织了“曌福”,共计20人;瑞安城市篾作业中的中共党员则在同业内组织了“兄弟会”,计有40人。在乡村,永嘉农村组织的“兄弟会”人数有300余人,瑞安农村“兄弟会”组织以第二区乐巨人数最多,平阳亦有“兄弟会”组织。[注]《中共永嘉县委关于温属各县工作总报告第一号》(1929年10月),《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地县文件)(1927—1929)》,第177页。
然而,“兄弟会”“百子会”等组织的传统会社色彩浓厚,常以村族为单位[注]如金华地区原始的“兄弟会”又称“三官堂”,一般是同宗或同村好友凑成十个人,每年固定几个日子,大家轮流或抽签安排次序,每人设宴招待大家一次,会员受欺侮,在家的各“兄弟”就要首先出来帮助。一人有难,大家支援,中途退出者就是没有义气。,所以中共浙江省委早在1929年3月就要求各级地方党部注意,“兄弟会”等组织是“多少利用封建社会各种关系的”,“领袖关系更其深刻”[注]《中共浙江省委关于目前农村工作的方针》(1929年3月13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9)》,第95—96页。。如浙西兰溪诸葛区的党组织就是“封建式的划村负责”,负责人一出走,组织“已无法统一起来”[注]《中共浙西特委给省委的报告——经费问题、建德及兰溪的工作情况》(1928年6月14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地县文件)(1927—1929)》,第228页。。再如东阳区委有十个支部,同志百余人,当村长的五人到六人,大地主一人,其余多为佃农,小地主和富农减租时说减租“从我先减起”,因此“佃农都信仰当地村长和地主”,且“这种情形是一时不能脱离的”[注]《卓兰芳巡视浙西的报告》(1929年11月9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9)》,第382—383页;《中共永康县委给中央的报告(第二号)——关于永康县委本身及所属各县的情况和存在的问题》(1929年10月),《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地县文件)(1927—1929)》,第243页。。
显然,这一组织发展和革命嵌入的形式并不为中央所认同,尤其在1930年“立三路线”下对“群众”意义的强调使得党必须对“兄弟会”进行改组。即便对于主体苏区里的工人运动,中共中央也提出:“兄弟会姊妹团等带封建性的组织,非到没办法时,可以不用。”[注]《中央给江西省委的指示信》(1929年3月27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5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0年,第89页。一时间,“兄弟会”的嵌入和动员形式在党内备受批评,如福建省委在对“过去工人的组织大多数是一种封建式的兄弟会、同盟会”形式的批评下,于1930年开始组织赤色工会[注]《汉秋关于福建全省群众组织情形报告》(1930年7月13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30)》,1984年,第282页。。
浙江同样如此。1930年1月,随着浙江其他各地暴动的失败,浙南边缘区农民暴动风起云涌,引起了中共中央的重视。中共中央派金贯真为巡视员到温州、台州巡视。2月初,金贯真在瑞安召开永嘉中心县委第二次扩大会议。会议认为:“目前党最迫切的任务,是勇敢的领导和发动斗争,组织武装暴动,以达到永嘉、瑞安、平阳三县的总暴动。”[注]《中共浙江党史》第1卷,第232页。会议批评了过去利用“兄弟会”等封建式名义组织群众,决定“改用救穷会名义,把群众团体组织起来”。
“救穷会”的组织办法是县委下的每个支部成员都应全体加入“救穷会”,起党团作用。“救穷会”成立之初,要求每位党员限两周内至少须介绍两人入会;入会须填志愿书。同时规定每十人成立一个救穷会小组,推选小组长一人,一个村庄会众如达30人以上,即成立一个村“救穷会”,可选举产生执行委员三人,成立执行委员会;一区内如有三个村的“救穷会”成立,应召集全区代表大会,产生一个区“救穷会”。2月底,永嘉“救穷会”入会党员和群众已达150人,“听说瑞安救穷会的发展非常迅速,一周内已达五百人之数”。[注]《中共永嘉县委二月份工作报告——政治状况、组织状况、群众工作、秘书处工作》(1930年3月12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地县文件)(1930)》,1989年,第317页。
3月17日,中共永嘉县中心县委召开第三次扩大会议,进一步明确了“救穷会”的地位。会议规定,各地赤色工农群众团体皆须以“救穷会”名义组织,各县领导下的支部务于4月10日前将所在地“救穷会”一律成立完竣;“救穷会”须积极宣传赤色政纲,鼓动日常斗争,并以“救穷会”名义破坏国民党黄色农会,推翻其领袖;“救穷会”必须领导春荒斗争,“闹荒前,各支部应该召集当地救穷会组长会议”,讨论闹荒斗争的具体执行办法[注]《中共永嘉中心县委第三次扩大会议决议案》(1930年3月17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地县文件)(1930)》,第321—324页。。可以看出,“救穷会”已然成为党团嵌入群众和革命嵌入地方的新媒介。
4月,永嘉县成立村“救穷会”五个,三四月间,共计发出救穷会志愿书1300纸,收回300余纸。到5月,温州“救穷会”发展更为迅猛,永嘉共成立六个村“救穷会”,会员2000余人;瑞安“救穷会”群众则达4000余人;平阳和乐清“救穷会”亦有发展,乐清有500人左右。[注]《中共永嘉中心县委五月份工作报告》(1930年5月31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地县文件)(1930)》,第341页。
“救穷会”为党组织嵌入地方社会提供了重要媒介。时任浙南特委书记王国桢提供了浙南四县1930年6月“救穷会”和党组织发展的一组数据(见表2),可以看出“救穷会”人数的多少与区委、支部和党员数量大致成正比,“救穷会”人数越多的县份,党员人数也越多。1930年6月召开的中共浙南第一次代表大会所通过的《组织问题决议案》甚至反映“加入救穷会的会员,没有一个不说自己是共产党员”。[注]《中共浙南第一次代表大会〈组织问题决议案〉》(1930年6月),《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地县文件)(1930)》,第220页。
表2 浙南四县党群组织发展一览表
对于“立三路线”统治下的浙南特委来说,浙南党的发展路径显然不对。一方面,就方式而言,以“救穷会”“兄弟会”“姊妹团”等形式来发展组织和革命,是“和平式封建式的办法”,是一种狭隘的组织观念;另一方面,“救穷会”发志愿书征求群众,把“群众组织与党组织混在一起”,不去组织群众、发动群众,是典型的“党包办群众斗争”的错误,难以引起“在斗争暴动中一刹时间组织数千数万的群众”效应[注]《中共温州县委的报告(温字第一号)——发展温州工作的计划》(1931年7月6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地县文件)(1931—1936)》,第91页。。正是在这一指导思想和背景下,“救穷会”被强制要求取消,李立三“左”倾冒险路线占据了全党的统治地位,致使红13军先后在青田、瑞安等地遭遇国民党军队的围击,浙江革命逐渐陷入顿挫。
然而,“兄弟会”和“救穷会”虽被批评,但其嵌入之下的温州党团代表了浙南土地革命时期组织发展的最高峰。浙南红13军正式成立,更使浙南代表边缘区成为浙江革命的中心。至此,不难看出,浙江组织和革命发展不仅实现了由“社团”嵌入到“会社”嵌入的转型,更成功实现了革命从核心区到边缘区的战略转移。诚如王国桢在总结浙南革命失败的报告中所指出的那样:“我们过去有救穷会的组织,立三时代说这种组织是宗法式的结合,是狭隘的组织观念”,“事实恰恰相反,自救穷会取消后,而党反成脱离群众的现象”。为此,王国桢提出,李立三时期片面强调党与群众的区别,反而是“不组织群众”,我们必须肃清立三路线这一“极端错误”,必须重建“救穷会”或“贫农会”,在工人运动中也要组织类似的辅助团体,把群众团结在党的周围而发动斗争。[注]《中共温州县委的报告(温字第一号)——发展温州工作的计划》(1931年7月6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地县文件)(1931—1936)》,第91页。
在党的政策的自我砥砺和调整下,浙江革命很快又重新回到以会社嵌入的轨道上来。1931年6月,瑞安即开始重建农村中心支部和“救穷会”。到1932年,瑞安共青团区委组织的“救穷会”成员达数万人。[注]《瑞安市志》(下),中华书局,2003年,第976页;沈国鋆主编:《浙南革命烈士传》第2辑,中共党史出版社,1993年,第32页。与江西等主体苏区交界的浙西边缘区的革命会社也恢复得很快。1932年春,赣东北苏区派吴先民到遂安、常山和开化三县考察[注]1931年底,在国民党对赣东北革命根据地进行第三次反革命“围剿”的情况下,方志敏和邵式平等坚决反对曾洪易的盲动主义,积极主张向敌人兵力薄弱的皖浙边境的婺源、江山、常山、开化和淳安等地发展。,决定以遂安白马为中心,对外以“兄弟会”的名义(对内称“农民协会”)组织农民,扩充红军,秘密建立中共的地下组织。从1932年9月至1933年10月,遂安等地“兄弟会”入会者达240余人,参加敌后游击战争。[注]《中共淳安地方史(1925—1949)》,第36—45页。1932年10月,中共永康中心县委也提出,为反对国民党谷捐和高利贷等一切苛捐杂税的斗争,党必须“到农民当中去,组织他们斗争”,且须在斗争未爆发之先,即用“拳头会”“胡琴会”“兄弟会”“齐心会”“农民协会”等去领导和发动斗争[注]《中共永康中心县委的报告——永康县委存在的错误和对今后工作的决定》(1932年10月31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地县文件)(1931—1936)》,第138页。。所有这些都为1934年至1937年浙江游击根据地的建立奠定了重要基础。
四、余 论
江南素有士人结社的传统,尤其明清以后更为繁盛。清末以来,伴随现代化的冲击,中国的政治和社会制度不断鼎革。科举制废除以后,传统士人逐渐被边缘化,新式学堂、媒体和议会等促使清末民初的社会进一步分化。新式教育下的青年知识分子受无政府主义或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在校或返乡组建各种革命社团。1924年国民革命兴起后,这些革命社团开始改组,逐渐转向社会活动,不仅成为各地传播马克思主义革命思想的重要基地,而且成为中共党团和国民党组织嵌入地方的重要媒介。从宁波的“雪花社”和临海的“乙丑读书社”可以看出,革命社团成为中共早期由中心向边缘发展组织和传播革命的重要渠道,奉化的“剡社”、温州的“血波社”“宏文会”等都曾受到“雪花社”的影响,而“乙丑读书社”更是台属六县组织和革命发展的源头。
从革命社团成员的职业上看,他们大多是小学教师或即将成为小学教师的师范学校学生。国民党“清党”前后,正是这些小学教师成为中共地方党团组织嵌入下移的重要保证。尤其在“清党”后,许多跨党的中共党员并未退出国民党,他们利用小学教育的阵地,孜孜不倦地宣传革命,成为1928年前后中共地方革命暴动的主要发起者。也正是这些革命的“普罗米修斯”,使得革命社团在革命从城市向农村转移的过程中依然余音绕梁,成为中共组织发展和革命暴动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力量。
与全国一样,浙江同样经历了1928年暴动的高潮和失败,暴动失败后,中共中央和浙江省委开始反思并改变此前“小团体”发展的社团模式,并试图以“兄弟会”等会社组织进一步强调城市工人运动的重要性以及工农革命相结合的无产阶级革命道路。借助“兄弟会”的组织嵌入,浙江革命得以在1929年4月省委取消后仍能在边缘区立足,并且建立了强大的组织体系。但是,“兄弟会”毕竟带有强烈的“封建性”的秘密会社色彩,故而浙南又在中共中央的修正下很快采用更为贴近工农群众的“救穷会”形式。正是在“救穷会”的嵌入下,浙南建立了红13军和浙南革命委员会,浙南革命因此走向了浙江自为革命的顶峰。
从边缘知识分子主持的革命社团到工农化的民间会社,浙江中共党团组织嵌入模式的演进很大程度上是中共革命逐渐工农化的缩影。正是借由这一模式转变,浙江革命既实现了从城市到乡村的战略转变,也实现了从核心区到边缘区的成功转型。在“立三路线”的控制下,“兄弟会”和“救穷会”皆因动员群众不力而被强制取消,但很快又重新回到革命场域中。1934年,中共中央还派人至浙西、浙南一带组织“抗日反帝会”,以“组织和建立群众基础在我们周围”[注]与“救穷会”一样,“抗日反帝会”亦曾被指动员群众不力,1935年中央特派员正平在巡视中曾批评“抗日反帝会”中的“会员完全是我们的同志”。参见《正平谈东阳、永康、缙云、汤溪四县的情况》(1935年4月6日),《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地县文件)(1931—1936)》,第245页。。正是在中共党组织不断自我砥砺和自我完善下,这些群众组织成为浙南游击根据地的重要基础。
学界过去长期就中共革命中国家与地方的二元关系争论不休,许多学者强调国家和中共在革命中的主导作用,而80年代以来西方史家的“解构”(deconstruct)或“去中心化”(decentralization)的主张更标榜对地方的关注。本文或许可以找到理解这一问题的新视角和结合点,浙江中共党团组织嵌入由“社”入“会”的转变,既可以印证中共“农村包围城市”道路理论的伟大和正确,又可以看到以青年知识分子和民间会社精英在浙江自为革命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因此,党的“统摄”和地方革命精英的“自为”二者之间并不矛盾,且形成了良性关系,这也成为理解中共革命成功的重要面相。
此外,通过本研究还可对浙江与主流革命区域革命的某些共通和差异之处略作讨论。与全国各地一样,浙江中共地方党组织的建立与革命社团嵌入有着紧密联系,然而与江西等主流革命区以省城为中心向各地辐射不同的是,浙江革命社团呈现在沿海各地尤其核心区多点开花的局面,从而为中共浙江党团组织的发展提供了重要基础。国民党“清党”后,中共在主流革命区域由城市向农村战略转移的同时,也采取“打土豪、分田地”等形式进行组织发展和革命动员,而作为国民党统治核心区域的浙江,政缘和地缘等外力因素对革命掣肘重重,难以完全复制主流革命区域的革命模式。然而,地方革命精英仍以“兄弟会”和“救穷会”等形式继续在浙江边缘区播撒着革命的火种。粟裕和刘英率领的挺进师正是在这些地方革命精英和革命会社组织的帮助下实现了革命形势的扭转,浙江革命也因此而成为南方革命的一个战略支点。[注]《浙南——南方革命的一个战略支点》,中共党史出版社,1991年,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