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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学”到“十月革命”:《新青年》杂志上的“俄国革命”意象*

2018-02-07徐信华徐佩然

中共党史研究 2018年3期
关键词:新青年十月革命俄国

徐信华 徐佩然

时至今日,中国人对十月革命的认知,很大程度上仍来自于毛泽东的经典论述:“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走俄国人的路——这就是结论。”*《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71页。人们或从思想史的角度,将“十月革命”视为具有抽象意义的历史概念,论述其与中国社会思想演进之关系、先进中国人对其的认识与观念的演变、其对于中国社会历史演进和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意义;或从观念史的角度,梳理十月革命之于中国革命的参照意义及其对于中国革命话语建构的影响;或将十月革命作为既成的历史事件,对相关史实作考证和辨析。然而,相关研究却少有对中国人如何接受和认同十月革命的历史进程作精细的个案剖析。

众所周知,1915年9月《新青年》创刊,掀起了中国近代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思想启蒙运动,“代表中国思潮演变的趋势”。从思想演化的脉络来看,《新青年》启发民智在先,承续马克思列宁主义在后,二者联系极其密切。从这个意义上说,《新青年》杂志是探究中国人接受和认同十月革命历史进程的绝佳样本。尽管与《新青年》相关的研究论著可谓汗牛充栋*参见徐信华、徐方平主编:《〈新青年〉研究著述目录索引(1915—2011)》,长江出版社,2012年。,却鲜见将“十月革命”与《新青年》杂志联系起来进行考察。因此,梳理《新青年》之从“文学”到“十月革命”的俄国革命意象演进过程,或许可为更准确地理解“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历史内涵以及更深刻地理解马克思主义早期传播的复杂历史进程提供一些参照。

一、“清风拂面”:文学的而非革命的——《新青年》之“俄国”初印象

中国人对“俄国”并不陌生。晚清名臣恭亲王奕忻曾在《通筹夷务全局酌拟章程六条折》中认为:“发捻交乘,心腹之害也;俄国壤地相接,有蚕食上国之志,肘腋之忧也;英国志在通商,暴虐无人理,不为限制,则无以自立,肢体之患也。”此时,俄国强占中国土地已成事实,对大清帝国的威胁仍在。日俄为争夺中国东北利权,打起了日俄战争。大清政府却无奈地保持中立态度。中国知识分子对此痛心且无奈。鲁迅在《藤野先生》一文中交代弃医从文的心路历程,其中中国人在日俄战争中的麻木不仁表现,就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内在情感刺激。其文中的俄国形象,亦非良善。这种认识是时人对俄国意象的基本判断和解读,亦符合当时中俄地缘政治的现实。

辛亥革命以降,中国已然走上民主共和的道路,而俄罗斯仍然笼罩在封建君主专制之下。无形之中,中国知识分子对俄国的认识颇为复杂:一方面,旧有的民族之恨、家国之仇未雪,于心不甘之感随处可见;另一方面,率先推翻君主专制、建立民主共和的“先行革命”的优越感,使得中国知识分子对俄国的关注远不如欧美。这种心态使得时人了解俄罗斯,往往借转述欧美报纸和欧美通讯社的消息来实现,而不是直接建立媒体渠道。在政府层面,英美日远比俄国来得更为重要和关键。对中国知识分子而言,1917年之前的俄国不是“榜样”,更不是“同志”,他们带着复杂的情感和顾虑打量着这个北方邻居。

实际上,《新青年》上最初出现的俄国,既不是苦大仇深的意象,也不是热烈奔放、狂飙激进的革命圣地,而是以文学、小说等柔软、亲近和优美的姿态出现在时人眼前。自1915年9月至1917年1月,在“文学革命”的时代浪潮之前,俄国以及俄国文学是《新青年》的一个重要论述对象。《新青年》第1卷第1、2、3、4号连载俄国屠尔格涅甫的小说——《春潮》,第1卷第5、6号以及第2卷第1、2号连载屠尔格涅甫的另一篇小说——《初恋》,第2卷第1号还刊载了胡适翻译的俄国泰来夏甫所著的小说——《决斗》。通过这些文艺作品,俄罗斯人的思想观念被介绍进中国,开始被国人所熟悉。当然,这种形象并非单一的。与此同时,《新青年》刊载的国内外大事记也屡屡涉及俄国,如《中俄之交涉种种》*《中俄之交涉种种》,《新青年》第1卷第2号,1915年10月15日。、《恰克图会议后之库伦与海拉尔》*《恰克图会议后之库伦与海拉尔》,《新青年》第1卷第4号,1915年12月15日。等。从国家利益、民族立场以及复杂的地缘政治和一战期间的国际政治格局来观察,俄罗斯的形象既是一副残暴的狰狞面孔,又是协约国的盟军。这两种不同形象的背后隐藏的逻辑在于,希图从俄罗斯获得什么以及用何种眼光去观察俄罗斯:当希图从俄罗斯获得新精神、新文明、新自由的启发时,人们选择从文学作品当中去寻找;当站在民族立场、国家利益的角度来观察,人们看到的则是中俄两国在历史以及现实地缘政治斗争中所产生的国家利益冲突,留存于人们记忆的只是悲痛、屈辱和不甘,只剩下国家之间冷冰冰的利益较量。这时的“俄国”哪里还有什么优美可言,只能是张牙舞爪、面目狰狞。

不过,《新青年》终究是向“新”的。1917年一二月间,《新青年》第2卷第5、6号分别刊发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和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掀起了文学革命的浪潮。《新青年》第1、2卷所呈现的“俄国文学”或“文学的俄国”,则是文学革命之前奏,象征着新的方向、新的道德,缓慢地揭开了近代中国思想启蒙之大幕。这无疑是1917年前《新青年》上的“俄国”意象之主流。

二、风雨欲来:“俄国革命”的出场

1917年俄历2月,俄国社会党领导的革命运动,推翻了沙皇帝制,建立临时政府,史称“二月革命”。俄国的这一政局变动,引起世界关注。一方面,俄国属于协约国同盟,协约国成员国大都关心新政府成立后能否继续坚持参战,维持协约国同盟关系。另一方面,二月革命后,俄国社会党内部在俄国退出欧战的问题上产生分歧,孟什维克派主张继续参战,而布尔什维克派则恰恰相反,俄国政局在二月革命之后陷入动荡与纷争。

《新青年》对俄国二月革命的反应是及时而敏捷的。1917年3月1日,《新青年》第3卷第1号刊载陈独秀撰写的《对德外交》一文,其论述正是以中国国家利益为根基的。陈独秀认为:“外交方针,全以利害为转移,非一成不变者也。”因此,他“绝对承认加入协约方面,则对内对外,于国家利多而害少”,“以为日俄之于英法,经济之关系正深,能否遽然联德,岂非疑问”。由此看来,此时俄国仅仅只是作为中国国家利益考量的因素之一,似乎全然不足为惧,亦不足为中国之榜样。

仅仅一个月之后,《新青年》第3卷第2号刊载陈独秀的《俄罗斯革命与我国民之觉悟》一文,“俄国革命”首次成为《新青年》论述俄国的重要话语。需要强调的是,自1917年3月到1918年11月,《新青年》所论述的“俄国革命”或“俄罗斯革命”实指1917年俄国社会党领导发起的二月革命。二月革命第一次成为与中国国民密切相关的事件。陈独秀之所以论述俄国革命,乃“欲正告吾国民以促其觉悟者,即俄之革命,将关于世界大势”,因而“吾国民所应觉悟者,俄罗斯之革命,非徒革俄国皇室之命,乃以革世界君主主义侵略主义之命也”*陈独秀:《俄罗斯革命与我国民之觉悟》,《新青年》第3卷第2号,1917年4月1日。。时人对二月革命之后的俄国所抱有的期待,与今人对二月革命的认知大相径庭,正如陈独秀所指出的那样:“料新俄罗斯非君主非侵略之精神,将蔓延于德奥及一切师事德意志之无道国家,宇内情势,因以大变。”*陈独秀:《俄罗斯革命与我国民之觉悟》,《新青年》第3卷第2号,1917年4月1日。俄国成为政治上可亲近之国家,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由此,中俄国家利益之争渐被置之脑后。同号“国外大事记”栏目还发表了《俄罗斯大革命》。这个标题颇有将“俄国革命”类比为“法兰西大革命”的意味。与此同时,《新青年》赋予“俄国革命”与“辛亥革命”同等重要的意义:“世界最顽强君主专制之俄罗斯,数日之间,克就革新大业,弃前皇如敝屣,还政柄于人民。此在二十世纪历史中,与我国革命同占最有光荣之篇幅者也。”*记者:《俄罗斯大革命》,《新青年》第3卷第2号,1917年4月1日。这一议论将俄罗斯革命与辛亥革命比作同甘共苦、砥砺同行的伙伴和兄弟,亲切感油然而生,来得不由自主却又自然而然。

这种亲近应是发自内心的。俄国成为符合《新青年》宗旨的“新”世界的代言人。第3卷第3号“国外大事记””栏目则以《俄罗斯新政府之设施》为题,广泛介绍了二月革命之后的俄国政治,如承认女子公权、恢复波兰、允许芬兰独立等,“凡此诸端,除因革命关系,战事影响外,无一非民治潮流之结果。吾人于此,可知其前路之大凡矣。奈何世人犹有疑俄人或将仍留君主国体者”。在第3卷第3号的《德国政潮之萌动》一文中,《新青年》首次明确地使用“俄国革命”来指称“二月革命”。此后,“俄国革命”或“俄罗斯革命”成为《新青年》用以指代“二月革命”的常用话语。自1917年3月至1918年11月,“俄国革命”成为《新青年》人所极赞成和期待的“民主、民治、自由”等理念的现实代表,以至胡适亦为此兴奋不已,“拍手高歌‘新俄万岁’”,赞其“本为自由来”“张自由帜”,而“万众欢呼去独夫‘沙’”*胡适:《沁园春“新俄万岁”有序》,《新青年》第3卷第4号,1917年6月1日。。第3卷第5号的《藏晖室札记》一文进一步表明了胡适的思想:“人皆知美为自由之国,而俄为不自由之国,而不知美为最不爱自由之国,而俄为最爱自由之国也。美之人已得自由,故其人安之若素,不复知自由代价之贵矣。俄之人,惟未得自由而求得之,不惜杀身流血放逐囚拘以求之,其爱自由而宝贵之也,不亦宜乎。”*胡适:《藏晖室札记》,《新青年》第3卷第5号,1917年7月1日。可见,让胡适为之兴奋不已的,正是“俄国革命”的“自由、民主、共和”之意象。

至此,“俄国革命”之于《新青年》已不再仅仅是文学作品中的自由形象,而是在现实政治变革中的“谋求自由”者。“俄国革命”所掀起的“自由”风浪,一时间在《新青年》上好评如潮。“国外大事记”栏目亦投入大量心力关注“俄国革命”,如第3卷第4号发表的《社会党与媾和运动》,首次提到了列宁:“俄京和平运动,其势力亦正自不弱。急进社会党首领列宁氏,新自瑞士归来,纠合同志,鼓吹媾和甚力……此时战线军队,亦为列宁派所鼓动,实际休止战争。”*《社会党与媾和运动》,《新青年》第3卷第4号,1917年6月1日。同号之《俄国新政府之改组》提及:“俄国新政府成立未几,缓急两派暗斗不绝。”*《俄国新政府之改组》,《新青年》第3卷第4号,1917年6月1日。第3卷第6号则发表《俄国骚乱与内阁更迭》*《俄国骚乱与内阁更迭》,《新青年》第3卷第6号,1917年8月1日。。

然而,这一时期的《新青年》终究不以改造政治而以改造国民为宗旨,试图引领“文学革命”,推动“民智之开”。因而,《新青年》上的“俄国革命”意象,在于迎合自辛亥革命以降,中国社会追求“共和、民主、自由”之心理,印证中国革命之合理性。

三、疾风骤雨:“过激”的革命——《新青年》“俄国革命”意象渐变

1917年俄历10月25日,俄国社会党布尔什维克派推翻孟什维克派掌控的临时政府,宣布实行社会主义以及独立、和平的外交政策,主张俄国退出战争,史称“十月革命”。一石激起千层浪,十月革命引起了世界一片哗然。资本主义各国没有准备好接受一个意识形态完全不同的东欧大国,也担忧俄国退出协约国同盟,影响欧洲战场。各国新闻媒体对新生的俄罗斯充满了偏见和误解,其中也包括中国的知识分子,他们从英美媒体上获得的关于十月革命的报道和解读,极大地左右了其判断。

然而,《新青年》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冷淡”,此时的《新青年》上难觅“十月革命”的踪迹。这种态度与《新青年》对“二月”的“俄国革命”之热烈赞同和迅速反应有着极大反差,这大概与其自身的发展演化有关。自1917年8月1日《新青年》出完第3卷第6号后,休刊近半年,再次出刊已是1918年1月15日的第4卷第1号了。恰恰是从第4卷第1号开始,《新青年》正式宣告:“本志自第四卷一号起。投稿章程,业已取消。所有撰译悉由编辑部同人公同担任,不另购稿。其前此寄稿尚未录载者,可否惠赠本志。尚希投稿诸君,赐函声明,恕不一一奉询。此后有以大作见赐者,概不酬资。录载与否,原稿恕不奉还。谨布。”*《本志编辑部启事》,《新青年》第4卷第3号,1918年3月15日。《新青年》由此成为真正的“同人杂志”,尽力为“文学革命”鼓与呼,真正的重心也就投放在“文学革命”。于是,后人能够在《新青年》第4卷第1、3、4、5、6号上,看到周作人翻译的俄国小说以及有关俄国小说的评论理论。此时,周作人的“人的文学”似乎成为对俄国文学、俄国思想乃至对俄国的终极解读。而在俄国大地上正发生的翻天覆地、错综复杂的革命现实,却入不了《新青年》的法眼。

针对雷电、电网闪电造成的影响以及补偿电容瞬间放电是造成变频器过电压的主要原因。对此可以通过浪涌能量吸收装置或者串联电抗器吸收多余能量。当电路中的瞬时电压超过触发电压时,电路导通或击穿,对地泻放短时强电流,从而保护设备元件。

不过,《新青年》终究无法忽略正在进行中的革命现实。即便只是偶尔涉猎,也远比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来得更为深刻:“近来时常说起‘俄祸’。倘使世间真有‘俄祸’,可就是俄国思想,如俄国舞蹈、俄国文学皆是。我想此种思想,却正是现在世界上,最美丽最要紧的思想。”*〔英〕W.B.Trites著,周作人译:《陀思妥夫斯奇之小说》,《新青年》第4卷第1号,1918年1月15日。然而这一深刻的认识,并未成为《新青年》接下来关注的重点。从第4卷到第5卷第5号,《新青年》没有专门论及“十月”的“俄国革命”,亦未涉及“二月”的“俄国革命”。究其深层原因,除《新青年》的重心是文学革命而非政治革命外,《新青年》同人大概对其曾高度称颂过的象征着“自由、民主”的“二月革命”被再次否定感到疑惑,从意识深处拒斥“十月”的“俄国革命”所呈现的“社会主义”“共产革命”等思想内容,亦对十月革命之后的俄国能否作出符合中国国家利益的外交政策感到不安。这一时期的《新青年》对俄国革命的态度变得谨慎、小心,俄国革命之于《新青年》不再是一个能够称颂的对象,而是让人疑虑且不安。《新青年》还未能及时发掘十月革命与二月革命的区别,对十月革命的重大影响和历史意义未能产生清晰的认识。

这并非《新青年》之失。时人对“二月”的“俄国革命”抱有期待,却对“十月”的“俄国革命”充满偏见和误解。1917年11月10日,《晨钟报》转载“路透欧美电”,首次报道了俄国“政变”。此后一个月,《晨钟报》几乎每天都有“俄国政变”的消息。而“路透社欧美电”是主要的消息来源,偶尔也转载“路透远东电”或“东方通讯社电”有关俄国革命之消息。这些报道频繁使用“过激派”“激烈派”“极端派”“极烈派”“急进派”“过激党”“激烈党”“急进党”等词来描述和指代俄国“布尔什维克”,用“政变”“暴动”“叛乱”“骚乱”等来指称俄国布尔什维克所发起的“革命”。这实非个例!《民国日报》自1917年11月11日开始报道“俄国十月革命”,所使用的也是这些词语。《盛京时报》《大公报》等不同立场的报纸,在涉及俄国革命的报道时所用的词汇,居然高度一致。时人对初生的“社会主义革命”之认识上的偏见和误解,可见一斑。

《新青年》亦未能脱俗。十月革命爆发之前的第3卷第4号“国外大事记”栏目所发表的《社会党与媾和运动》也使用“急进”一词来形容“布尔什维克”*《社会党与媾和运动》,《新青年》第3卷第4号,1917年6月1日。。同号之《俄国新政府之改组》一文则指出:“俄国新政府成立未几,缓急两派暗斗不绝。”*《俄国新政府之改组》,《新青年》第3卷第4号,1917年6月1日。这些新闻报道并未交代来源,从其遣词用句来看,并未显示比其他报纸杂志的高明之处,仅体现《新青年》对“俄国革命”及之后俄国政治局势的关注。随着其思想重心安放于“文学革命”,全体同人全力推动文学革命,不再密切关注“二月革命”“十月革命”。

四、磅礴大势:“图腾”的形成——从“俄国革命”走向“十月革命”

1918年11月11日,一战结束。《新青年》对此反应迅速,第5卷第5号刊载“关于欧战的演说三篇”,包括李大钊的《庶民的胜利》、蔡元培的《劳工神圣!》以及陶履恭的《欧战以后的政治》。对于《新青年》而言,似乎“劳工”“庶民”等词汇一夜之间便冲破重重阻挠,呈现在世人面前。其实不然。虽然此前《新青年》对劳工的研究与关注并不多见,但其同情劳工等底层民众的倾向非常突出。如第5卷第1号“随感录”之“十七”中,所体现的同情劳工、反对压迫的朴素情感便十分鲜明:

有一位留学西洋的某君对我说道:“中国人穿西装,长短,大小,式样,颜色,都是不对的;并且套数很少,甚至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穿这一套的;这种寒酸乞相,竟是有失身分,叫西洋人看见,实在丢脸。”我便问他道:“西洋人的衣服,到底是怎样的讲究呢?”他道:“什么礼节,该穿什么衣服,是一点也不能错的;就是常服,也非做上十来套,常常更换不可;此外如旅行又有旅行的衣服,避暑又有避暑的衣服,这些衣服,是很讲究的,更是一点不能错的。”我又问他道:“西洋也有穷人吗?穷人的衣服也有十来套吗?也有旅行避暑的讲究衣服吗?”他道:“西洋穷人是很多。穷人的衣服,自然是不能很多,不能讲究的了;但是这种穷人,社会上很瞧他不起,当他下等人——工人——看待的。”我听完这话,便向某君身上一看,我暗想,这一定是上等人——绅士——的衣服了。某君到西洋留学了几年,居然学成了上等人——绅士——的气派,怪不得他常要拿手杖打人力车夫,听说一年之中要打断好几根手杖呢!车夫自然是下等人,这用手杖打下等人,想必也是上等人的职务;要是不打,大概也是“有失身分”罢!*钱玄同:《随感录 十七》,《新青年》第5卷第1号,1918年7月15日。

这种同情劳工的朴素情感,与“俄罗斯新革命”隐约存在着思想共鸣,亦为了解《新青年》面向劳工、转向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传播提供了隐秘的思想线索。在李大钊看来,“劳工”“下等人”是胜利的基础,而一战的胜利正是“民主主义战胜,就是庶民的胜利。社会的结果是资本主义失败,劳工主义战胜”*李大钊:《庶民的胜利》,《新青年》第5卷第5号,1918年11月15日。。蔡元培则明确地喊出:“此后的世界,全是劳工的世界呵!……劳工神圣!”*蔡元培:《劳工神圣!》,《新青年》第5卷第5号,1918年11月15日。只是李大钊仍然用“俄国革命”而不是“十月革命”来指称时人常说的“俄国政变”,盖因“十月革命”尚未成为“俄国革命”的意象。而曾为《新青年》所推崇的“二月”的“俄国革命”已成为过眼云烟。对于新一代的中国知识分子而言,在“十月”的“俄国革命”一年之后,终于开始接受和认同这一“革命”。正如李大钊所论:“须知这种潮流,是只能迎,不可拒的。我们应该准备怎么能适应这个潮流,不可抵抗这个潮流。人类的历史,是共同心理表现的纪录。一个人心的变动,是全世界人心变动的征几。一个事件的发生,是世界风云发生的先兆。一七八九年的法国革命,是十九世纪中各国革命的先声。一九一七年的俄国革命,是二十世纪中世界革命的先声。”*李大钊:《庶民的胜利》,《新青年》第5卷第5号,1918年11月15日。时人所谓的“俄国暴乱”“俄国政变”“过激党暴动”等已实实在在地成为“世界革命”的先导,昭示着新纪元的到来。

这一“新纪元”是跟随着“马克思”“列宁”而来的,“这件功业,与其说是威尔逊(Wieson)等的功业,毋宁说是列宁(Lenine)、陀罗慈基(Trotzky)、郭冷苔(Collontay)的功业……是马客士(Marx)的功业”*李大钊:《Bolshevism的胜利》,《新青年》第5卷第5号,1918年11月15日。。然而,中国人对“新纪元”的到来,还没有完全做好思想准备。自1918年11月15日的第5卷第5号刊登“关于欧战的演说三篇”高度赞扬了“俄国革命”“劳工神圣”之后,《新青年》对十月“俄国革命”的着墨并不多见。1919年4月和5月的第6卷第4、5号连载的《俄国革命之哲学的基础》,实质上是论述“二月革命”之前的“俄国社会革命运动”,主旨是分析俄国资产阶级革命运动,并不涉及俄国“十月革命”的讨论和分析。其中,第6卷第5号是李大钊主编的“马克思主义号”,集中介绍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学说和对马克思主义学说的批评。1920年5月1日的第7卷第6号即“劳动节纪念号”,第一次在中国大规模地纪念国际“五一”劳动节,可以看到时人逐渐赋予“俄国革命”以更丰富、更具体的认识。更关键的是,第7卷第6号附上了《对于俄罗斯劳农政府通告的舆论》,无疑能为后人提供考察当时社会思想演进中的一些现实和国家利益、民族情感、爱国思想等多方面融合的因素。

1918年11月15日的第5卷第5号(可称之为“俄国革命周年纪念号”)、1919年5月的第6卷第5号(“马克思主义号”)以及1920年5月1日的第7卷第6号(“劳动节纪念号”)可以算得上是《新青年》对“新纪元”认识的三块跳板,逐渐引导着中国社会思想的演进路径。中国的社会思潮不再囿于已经陷入困顿之中的“民主革命”,中国人将自己的目光转向“新世纪”,开始探寻“新世纪”的模样以及如何走出“文学革命”的思想窠臼,跃入“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的洪流。然而就1920年之前的中国报刊对俄国革命之后社会情形的报道来看,时人对革命后的俄国社会情形不甚了解。1920年8月,北京《晨报》编辑部派瞿秋白、李仲武、俞颂华、凌钺到俄国进行采访报道。这是十月革命之后第一次有中国记者到俄罗斯采访。此时的《新青年》与四位赴苏俄采访的记者没有业务往来。然而,思想的进阶却是一致的。1920年9月,《新青年》第8卷第1号开设“俄罗斯研究”栏目,专门介绍十月革命之后的俄国社会建设情形,包括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不过,“俄罗斯研究”专栏的稿件基本来自于国外同情苏俄革命、赞同社会主义的报纸杂志或社会活动家,诸如美国的Soviet Russia周报、日本社会主义者山川均的著作等。第8卷第1号之后的《新青年》,正如胡适所说的可谓“色彩鲜明”。然而,时人仍未以“十月革命”来指称当时的“俄国革命”。

尽管“十月革命”尚未出场,但《新青年》关于“俄国革命”的认识已经越来越深刻。从第6卷第5号的“马克思主义号”开始,时人有意识地关注了俄国革命的指导思想。这无疑是对1918年11月15日的《Bolshevism的胜利》和《庶民的胜利》的一种呼应。与此同时,《新青年》不再对使用“过激主义”“过激”等词汇来形容“俄国革命”感到舒服和理所当然,而是进行了嬉笑怒骂式、追根溯源式的回应与分析,“危险思想!过激思想!简直都是无知识的盲话,无脑筋的妄语!”“思想有不危险的么?过激两字更不通”*赤:《危险思想》,《新青年》第6卷第5号,1919年5月。。第6卷第5号的“随感录”中的《来了》一文,则对“过激主义”的说法,嗤之以鼻,冷嘲热讽:

“近来时常听得人说,‘过激主义来了’;报纸上也时常写着,‘过激主义来了’。

于是有几文钱的人,很不高兴。官员也着忙,要防华工,要留心俄国人;连警察厅也向所属发出了严查‘有无激党设立机关’的公事。

着忙是无怪的,严查也无怪的;但先要问:什么是过激主义呢?

这是他们没有说明,我也无从知道;——我虽然不知道,却敢说一句话:‘过激主义’不会来,不必怕他;只有‘来了’是要来的,应该怕的。”*唐俟:《来了》,《新青年》第6卷第5号,1919年5月。

陈独秀则在《新青年》第7卷第1号“随感录”中明确指出了“过激主义”的谬误之处:“俄国Lenin一派的Bolsheviki的由来,乃是从前俄国的社会民主党在瑞典都城Stockholm开秘密会议的时候,因为要不要和Bourgeoisie(工商社会)谋妥协的问题,党中分为两派,Lenin一班人不主张妥协的竟占了多数,因此叫做Bolsheviki,英文叫做Major group(多数派),乃是对于少数派(英文叫做Lesser group)Men-sheviki的名称,并非是什么过激不过激的意思。日本人硬叫Bolsheviki做过激派,和各国的政府资本家痛恨他,都是说他扰乱世界和平。”*陈独秀:《过激派与世界和平》,《新青年》第7卷第1号,1919年12月1日。

这一认识距离1917年11月的“俄罗斯革命”整整两年之久,试图拨开笼罩在中国人思想上的关于“俄国革命”的认识迷雾,这是中国社会思想演进过程中的一大转折。在这两年的时间里,中国人经历了一战结束后的高期待以及巴黎和会的屈辱和挫折,也接触着被西方所妖魔化的“俄国革命”。当第一次加拉罕宣言为中国所知后,中国人欢欣鼓舞。1920年5月1日的《新青年》第7卷第6号,既是“劳动节纪念号”,也是劳农俄国政府通告的舆论集结号。在“通告”译文中,“十月革命”第一次出现在《新青年》杂志上:“所以我们不单是援助俄国的工人,并且要援助中国的人民。我们自从一千九百十七年十月革命之后,所继续不断以通告中国人民的,常常被欧、美、日本等国的人,隐秘起来,不给中国人民晓得;所以现在希望中国人民,格外注意我们的说话!”*记者:《对于俄罗斯劳农政府通告的舆论》,《新青年》第7卷第6号,1920年5月1日。

“十月革命”悄然出场了。然而此处“十月革命”的说法,还只是对“俄国革命”客观事实的描述。《新青年》自第8卷第1号起,专门设置“俄罗斯研究”栏目,似乎要将所有有关俄罗斯劳农政府以及俄罗斯革命的详细情形介绍到中国来。与此同时,先进的中国人已然开始了思想上和组织上的行动。各地的共产主义组织纷纷成立,并投入到理论研究和政治宣传。有意思的是,作为这些理论与实践源头的十月革命却在急速变化的思想与政治格局当中逐渐被放下,不予讨论和研究。1922年7月,《新青年》出完第9卷第6号之后停刊。从1920年5月1日到1922年7月1日,《新青年》直接谈及十月革命的文章并不多。陈独秀在与区声白讨论“无政府主义”时曾说:“俄国底十月革命是不是少数人的运动?现在他革命以后,在国民全体上看起来,是不是顽固派仍居多数?”*《陈独秀三答区声白书》,《新青年》第9卷第4号,1921年8月1日。这里的“十月革命”仍旧是对事实的一般性描述。

然而,十月革命终究是源头。1923年6月15日,《新青年》复刊,是为季刊。此时,中国革命走俄国人的路已不再是一个值得争论的问题。作为中共中央机关刊物的《新青年》杂志,《新宣言》就明示了这一点。由于中共与共产国际之间的特殊关系,中国革命对共产国际的依赖程度加深,中共对十月革命的认识,不再仅仅局限于“事实”的描述上,而是赋予其更深刻的意涵和象征。

事实上,复刊后的《新青年》非常自如且频繁地使用“十月革命”来概括和形容1917年俄历十月的那场革命,并探寻其社会历史根源。时人就此指出:“十月革命完全是解决面包问题的革命,并非一二人意志的产物”,“十月革命是俄国无产阶级的革命,而非列宁、脱洛斯基二人的产物”。也就是说,十月革命符合历史发展规律,这一认识是对李大钊“庶民的胜利”的回应和继承。“十月革命成功,俄国无产阶级建设苏维埃共和国,惟劳动者有选举权及被选举权,资产阶级在法律上毫无地位”,不过,“十月革命成功之后,我们更有趣味地问一声:究竟俄国的无产阶级实现社会主义,还是农民呢?呸!俄国不但经过了资本主义,而且现在走到了社会主义的开始!俄国无产阶级正在做建设共产主义社会的事业!”*蒋光赤:《唯物史观对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解释》,《新青年》季刊第3期,1924年8月1日。在这些知识分子看来,中国革命应该像俄国一样走向社会革命。在这里,“十月革命”已不仅仅只是对十月革命的概括性描述,而是已经成为中国革命的蓝本和范式。

这对于当时的中共来说是一个共识,正如彭述之所说:“在俄罗斯的十月革命,早先虽很有些争论,但经过二月的资产阶级革命之后,无产阶级应直接起来领导这个革命(最重要的是领导农民阶级),在当时已是很明显的事实了。”*彭述之:《谁是中国国民革命之领导者》,《新青年》季刊第4期,1924年12月20日。两年后的《新青年》不定期刊第5号,刊载瞿秋白的《世界的及中国的赤化与反赤化之斗争》,再次强调了十月革命的伟大意义:“俄罗斯的十月革命,开始世界社会革命的第一声霹雳,重新展开革命的赤帜;现时的赤化,也许完全指社会革命而言。”而十月革命之于世界历史的转折意义,无疑是显著的。因为“世界革命时期,已由十月革命开始”。*瞿秋白:《世界的及中国的赤化与反赤化之斗争》,《新青年》不定期刊第5号,1926年7月25日。自此,“十月革命”之于中国革命,不再是一个讨论的具体对象,而是具有象征意义的“图腾”。“十月革命”的图腾意象自此逐渐形成,亦构成此后近百年间中国论述“十月革命”的前提与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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