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进军新疆新探
——以苏联航空团与空运入疆为视角
2018-02-07陈力
陈 力
关于新疆和平解放期间中共军队空运入疆一事,国内一般的说法历来较为含糊。负责进军新疆的第一野战军第一兵团司令王震在多年后回忆时描述:“从空中到陆地,数路大军,齐头并发,向新疆展开了气势磅礴的大进军。”*王震:《解放和建设新疆的一段回顾》,乌鲁木齐部队政治部宣传部:《战旗映天山》,新疆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页。这一表述并未解释清楚,缺乏运输机的一野部队何以能实施空中大进军?该军战史盛赞此次空运“在人民解放军进军史上规模空前”,同时简略说明此次空运的缘起乃是中央军委“从苏联航空公司租用运输飞机45架”*《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战史》,解放军出版社,1995年,第315、312页。,但关于中央军委与苏联方面协商的详细情况,则仍然未加以透露。
随着近年俄罗斯解密一批苏联时期的机密档案,个中内情得以进一步浮出水面。此次解放军史上空前的空运之所以得以成事,其实与苏联的主动介入密不可分——1949年7月刘少奇秘密访苏期间,斯大林主动提出动用空军相助,由此说服中共将进军新疆提上日程*沈志华:《冷战的转型:中苏同盟建立与远东格局变化》,九州出版社,2013年,第18—19页。。相关当事人的回忆亦大体上证实了苏联档案的真实性。曾任彭德怀参谋的王亚志称,当时第一野战军由于自身条件所限,无法迅速进入新疆,“所以,只有寄希望于苏联的帮助了……斯大林决定派运输机运送西北野战军指战员入疆……这次空运在中国军队历史上是空前的,在中苏军事关系史上也是唯一的”*王亚志回忆,沈志华、李丹慧整理:《回顾与思考——1950年代中苏军事关系若干问题(之一)》(上),《国际政治研究》2003年第4期。。当时派驻新疆的中共联络员邓力群称:“当时我一兵团王震部到达酒泉一带,距迪化还有数千里,要穿过大戈壁,人烟绝少,困难很多。在中央指示下,我们交涉,请苏联合作,派一个空运团的飞机,从酒泉空运了我一兵团第二军主力至北疆各地……总的感觉这个时期苏联在新疆地区与我国、我党是友好合作的。”*邓力群:《新疆和平解放前后——中苏关系之一页》,《近代史研究》1989年第5期。时任苏联驻中华民国大使馆一等秘书的列多夫斯基亦忆称:“通往新疆的路程长达一千多公里,经过几乎没有人烟的荒漠地区,那里没有饮水、没有粮食、没有道路、没有必要的交通工具。中国人民解放军没有粮食、没有饮水水源,在烈日下徒步走完这段路是不可能的。除上述困难之外,之所以求援还因为通往新疆的道路当时为穆斯林封建军阀三马的军队所控制……当时斯大林给中国共产党人派了苏联飞行团,帮助中国人民解放军司令部将共产党军队运往新疆,并掩护他们避开马家军。”*〔俄〕A.M.列多夫斯基著,陈春华、刘存宽译:《斯大林与中国》,新华出版社,2001年,第158—159页。
这些新材料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澄清了长期有意或无意间忽略的史实,但值得留意的是,从苏联档案披露的内容来看,斯大林主动对中共提出的助战建议,乃是出动苏联空军打击盘踞西北的国民党军,并非最终实施的空运方案。由此可见,苏联档案所反映的仅仅是苏联与中共关于空运入疆一事往来互动的一个侧面,而非事实的全貌。通过对苏联、中共相关档案文献的进一步梳理,可知双方的合作实际上并非如此一帆风顺。斯大林提出的空军打击方案并不切合当时的实际情势,毛泽东对此提出空运方案作为反建议,不料却遭到苏联的拒绝,空运方案一度有胎死腹中之虞。而随着形势的急剧变化,中共在审时度势之后,采取一系列措施,最终促使苏联采纳空运入疆的方案。其中种种关键内情,却长期未为各方识者所注意。
一、空运方案出台背后的一波三折
1949年2月6日,毛泽东对秘密访华的苏共政治局委员米高扬透露:“新疆有很大的战略意义,在经济上把我们和苏联连在一起。按我们的计划,我们将在1951年进驻新疆。”*《米高扬关于政策方面的迫切问题与毛泽东的会谈备忘录》(1949年2月6日),沈志华编译:《俄国解密档案:新疆问题》,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01页。三个月后,毛泽东再次向斯大林派驻中共的联络人科瓦廖夫表示,在现有条件下,期望短期内迅速进军新疆并不现实,症结在于缺乏交通工具,“占领新疆有些难度,这并不是因为有敌人的反抗,而是因为新疆远离解放军部队的驻地,跨越大片沙漠地带会有一定的困难”*《科瓦廖夫致斯大林报告:毛泽东谈军事和经济状况》(1949年5月17日),《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第2卷,东方出版中心,2015年,第50页。。6月,随着解放军在全国各地势如破竹地推进,毛泽东的判断有所改变,将进军新疆的时间提前至1950年,但仍未将此事视为紧要之事,“国民党部队的分崩离析是一大特点……国民党兵力已经为数不多了,消灭他们,指日可待……剩下的只有新疆、西康(四川省的西部)、台湾和海南岛,这些地方考虑到明年再夺取”*《毛泽东致斯大林报告:新政府筹建与国内状况》(1949年6月12日),《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第2卷,第65—66页。。
斯大林得悉毛泽东的计划后,认为中共对新疆不够重视,进军计划过于保守:“建议对新疆予以认真的关注。新疆石油蕴藏丰富,还有棉花。缺少石油,您会感到寸步难行。如果能在最快的时间内到新疆开展工作,过2—3年后就可以有自己的石油了……因此,占领新疆事不宜迟。派一个军就可以解决了。对马步芳的兵力,您估计得过高了一些。据我们掌握的情报,他并没有那样强大。”*《斯大林致科瓦廖夫转毛泽东电:新政府筹建等问题》(1949年6月18日),《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第2卷,第70页。稍后,斯大林在接见秘密访苏的刘少奇时,再次提及迅速进军新疆的必要性:“不应当推延占领新疆的时间。因为拖延会引起英国人对新疆事务的干涉。他们可能使穆斯林,包括印度的穆斯林活跃起来,以继续进行反对共产党的内战。这是不能容许的。因为在新疆有丰富的石油储量和棉花,而这些正是中国所急需的。”为进一步坚定中共的信心,斯大林更主动提出动用苏联空军相助:“你们过高地估计了马步芳的力量。马步芳的部队主要是骑兵,在有大炮的情况下,非常容易将其摧毁。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提供40架歼击机。这些歼击机可以非常迅速地驱散并击溃这支骑兵部队。”*《斯大林与刘少奇会谈纪要:对中国的援助》(1949年6月27日),《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第2卷,第73页。
显而易见,斯大林对中共的进军计划产生了误解,以为中共忌惮马步芳骑兵部队的实力,故迟迟未敢拍板进军新疆,因而决定出动空军助战,试图以此说服中共下定决心。但实情并非如此。正如本文前述,毛泽东的最大顾虑并非来自马步芳,而是对在缺乏交通工具的情况下,贸然在人迹罕至、补给困难的西北大漠进行长途远征,并无多大把握。因此,针对斯大林的再三提醒,刘少奇解释称,限制中共向新疆发展的症结在于缺乏交通工具,“我们完全赞成尽可能早地去占领新疆,而去占领新疆的最大的困难,是肃清与维持向新疆前进的道路和缺乏必要的交通工具(由甘肃到新疆须经过漫长的没有粮食和饮水的沙漠地带),如果能够克服这个困难,占领新疆的时间自可大为提早”*《代表中共中央给联共(布)中央斯大林的报告》(1949年7月4日),《建国以来刘少奇文稿》第1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2页。。
不过,斯大林的建议还是令毛泽东重新评估进军新疆的可行性,尤其是动用苏联空军相助一事,更对毛泽东触动甚大,令一个对中共而言前所未有的作战方案——空运入疆——开始酝酿。7月6日,刘少奇在致斯大林的信函中说:“关于苏联帮助我们解放新疆的问题。毛泽东主席已发来电报,其中同意尽快占领新疆并建议我们具体地解决提供苏联空军援助和空运部队的问题。我们想获得有关新疆局势的材料和具体解决空军援助的问题。”*《刘少奇致斯大林函:关于访苏安排问题》(1949年7月6日),《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第2卷,第86页。对照斯大林此前的提议,仅是出动歼击机打击马步芳的部队,并未涉及空运中共军队的问题。显然,毛泽东在这方面的考量要走得更远,不仅仅着眼于击溃马家军的层面,而是如何借助空运这一手段克服地理障碍进入新疆。
毛泽东关于空运的反建议令斯大林吃惊不小,以至于读到刘少奇这封信的时候,其特意在“空运部队”的字眼处画下竖线。显而易见,斯大林提供空中支援的原意其实并不包括空运中共军队的范畴。因而,在7月11日晚会见刘少奇时,斯大林明确表示反对毛泽东的空运建议,重申苏联将动用空军歼击机打击马家军,“因为在新疆无着陆场,空运军队到新疆,还无办法。至于派战斗机帮助打马家骑兵,那很简单,可派一个团四五十架飞机,开始由苏联飞行员驾驶,以后由中国飞行员驾驶……在二次大战中骑兵作用不大,因骑兵怕飞机,目标很大,容易被打散”*《关于中共中央代表团与联共(布)中央斯大林会谈情况给中央的电报》(1949年7月18日),《建国以来刘少奇文稿》第1册,第34—35页。。
在斯大林表明反对空运的情况下,中共亦唯有暂时搁置该方案,但在苏联的一再提醒下,中共中央已然明白到新疆的战略价值,并与前线指挥官探讨提早进军新疆的可行性。6月27日,毛泽东电告负责指挥西北作战的第一野战军司令彭德怀,表明从速入疆的必要性:“我们希望本年年底能解决甘青宁三省并直达甘凉肃三州,取得油源。明年春季或夏季占领新疆,取得更大油源,这是极端重要的任务。”*《对进军西北和川北的部署》(1949年6月27日),《毛泽东军事文集》第5卷,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625页。
彭德怀经过一番斟酌后,指出部队当前的最大问题仍是交通工具的缺乏,欲完成毛泽东的计划,就必须向苏联增购大量车辆,“西北地广人稀,交通运输感觉特别困难。此次战役每兵团均动用当地牛车千辆,牲畜被热死者,被敌机打死者数目相当大,虽然从缴获牲畜中赔偿了一部分,群众损失仍不少。有廉价出卖与个别破坏大车现象。为胜利完成六月二十六日电示,解放甘宁青三省全部,准备今冬入四川,明春夏入新疆,请向某方(指苏联——引者注)定购汽车一千至二千辆,供西北使用,未审可否?”*《彭德怀关于打胡作战情况及下一步作战计划致毛泽东电》(1949年7月20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文献选编》第2册,解放军出版社,2000年,第461页。
在获悉彭德怀的意见后,毛泽东不但未被说服,反而更进一步认为“有可能于冬季占领迪化,不必等到明春”,并透露苏联将施以援手的消息:“辰兄(指苏联——引者注)极盼早占新疆,彼可给以种种协助,包括几十架飞机的助战。少奇、高岗、稼祥现在彼处,只要你们进军计划确定,彼方即可考虑协助问题。”针对彭德怀求购车辆的要求,毛泽东认为此举实属缓不济急,“时间可能拖得长些,要明春甚至夏季才能入疆”。相较之下,毛泽东更倾向利用现有和缴获的车辆,因为如此一来,“时间可以缩短”。
在毛泽东看来,一野部队完全能够在苏联空军的“助战”下通过“走路”的方式进入新疆,无需过分依赖车辆,“往后占领甘、宁、青、新四省基本上只是走路和接管问题,没有严重的作战问题。辰兄又能用空军协助,则占领新疆是不难的”*《对举行平凉战役以及西进作战的意见》(1949年7月23日),《毛泽东军事文集》第5卷,第644—645页。。值得注意的是,毛泽东此时所谓苏联空军“助战”一事,其实已经不包括空运。因为据其两日后致斯大林的电报显示,中共中央此时已经放弃此前提出的空运方案,改为“步行入疆”:“据彭德怀同志的通报,他们极感汽车的不足,他们询问能否在苏联购买用于调运部队的1000—2000辆汽车。我们认为,如果我们等待从苏联购买汽车并将它们运至甘肃省,然后我军再向新疆推进,这就至少要把我军的军事行动推迟至明春或明夏。我已经问过彭德怀,我军有无可能在今冬步行进入新疆,然后乘苏联提供的汽车穿越伊犁、伊宁地区。”*《刘少奇致斯大林函:转交毛泽东的电报》(1949年7月25日),《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第2卷,第94—95页。
8月3日,彭德怀指出,毛泽东所提出的1949年冬步行入疆的设想,在执行上存在极大困难:“由平凉至迪化全长二千二百四十至二千三百公里。步行日以三十五公里计,需时六十六天,每四天休息一天,共须三个月才能到迪。其中猩猩峡的东西长约四百公里,无人烟,缺柴水粮等,均须预备运送。三四月间系风季,安西至猩猩峡处常起旋风,黄旋风来势缓人可避,黑旋风来势猛,事先如无准备人可吹走。酒泉至迪化严冬时气温降低至零下三十至五十,非皮帽皮衣毡靴难过冬。”基于上述因素,彭德怀对毛泽东计划的可行性,态度甚为谨慎:“今年能否进兵哈、迪(指哈密、迪化——引者注),须打下兰州、西宁后才能作具体计划。”*《彭德怀关于打下兰州后再作进兵新疆的计划致毛泽东电》(1949年8月3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文献选编》第2册,第482页。
8月9日,彭德怀进而表示,恶劣的交通条件致使补给十分困难,一野部队普遍存在畏惧入疆的情绪,“已开始雨季,运输极端困难,粮食、鞋子、经费、弹药接济不上,又因通货贬值,部队经费接不上,七月未发足,八月份分文未发。深入回民地区挺进,纪律维持实堪焦虑。部队中逃亡现象较严重,主要怕走远路入新疆、青海”*《彭德怀关于解决青甘敌军主力和准备入疆致毛泽东等电》(1949年8月9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文献选编》第2册,第503页。。十天后,彭德怀更指出,畏惧情绪甚至导致军中发生严重的逃亡现象,短期内无法完成入疆准备,“非战斗减员二万。自七月下旬向甘肃进军以来,怕入青海、新疆,路远太苦以致逃亡,主要是解放区战士。在陕境天气很热,过平凉、固关后气候突变,早晚可穿棉衣,痢疾、疟疾感冒者不少,逃亡与病,两者平均每军约一千三百至一千五百人左右……进军新疆在干部与战士中,还存在着怕走远路,怕回不得家,怕走草地、过沙漠,怕冷等恐惧心理。排除这些恐惧,入疆前须有一个月的准备”。彭德怀同时指出,原本估计缴获敌军车辆、汽油应较为可观,但实际情况不然,交通工具仍极为紧缺,“一、二两兵团,集中野勤,共近百辆,经常能用者,亦不过六七十辆。平凉、天水敌均有计划撤退,车油及其他重要资财均运走,仅天水缴汽油约二百桶。甘肃民间大车很少,人力畜力亦不大,初到地区亦不宜多动员”。*《彭德怀关于攻击兰州和进军青海新疆的部署致毛泽东等电》(1949年8月19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文献选编》第2册,第516—517页。
然而,在8月26日取得兰州战役的胜利后,马家军的主力已基本被歼灭,通往新疆道路上的最大障碍业已被扫除。据此,彭德怀于9月8日告知毛泽东:“十一月初中上旬开始由玉门向新疆进军,在时间上成为可能,而在技术上,须中央与我们自己同时准备。”他还要求中央设法筹办三四百辆汽车,同时提出:“苏联可否出飞机助战?可否出三十架左右运输机至肃州(即酒泉——引者注)帮助运输?”*《彭德怀关于准备十一月初中旬进军新疆致毛泽东电》(1949年9月8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文献选编》第2册,第582页。至此,鉴于战局的变化,本由毛泽东提出却为斯大林否定的空运方案,再次被彭德怀提上日程。
二、顾虑与界限:苏联航空团的玄机
9月10日,毛泽东答复彭德怀称,一野方面要求的三四百辆汽车和若干经费,“这些是可以办到的”,表示中央已与苏联协商妥当,将以空运的方式将部分兵力投送至迪化,“我们和友方(指苏联——引者注)的民航协定,业已在大体上商好。他们帮我建立新甘陕三省间的运输毫无问题。三十架运输机,估计可以办到。但我们认为两个军步兵及炮兵的主力,均须步行及车运,要待占领迪化及迪化机场由我控制以后,方可要苏机帮我们运干部、粮食、被服及一部分兵力”*《毛泽东关于准备向新疆进军致彭德怀电》(1949年9月10日),《新疆和平解放》,新疆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57—58页。。
从毛泽东该电可知,苏联已经改变此前的反对立场,接受了中共的空运方案,似乎作出了相当程度的让步。不过,在苏联有求必应的表象背后,其实内有玄机。对照斯大林在6月提出的方案,苏联空军将直接参与进军新疆的行动。但综观毛泽东这份电文,便能发现苏联的态度发生显著的变化——从苏联空军直接介入变成双方在“民航协定”下的合作。据王亚志多年后透露,所谓通过“民航协定”的合作就是“部队先向酒泉进发,同时由中方出钱租用的苏联航空公司飞机45架飞往酒泉机场,实行空运”*沈志华、李丹慧整理:《彭德怀军事参谋的回忆:1950年代中苏军事关系见证》,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7页。。这种说法还见于第一野战军战史、时任第一野战军副司令张宗逊的回忆录以及其他官方编著的史书,似乎已经成为定论*《中共党史资料专题研究集(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1),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9年,第136页;《中国人民解放军通鉴1927—1996》中册,甘肃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480页;《张宗逊回忆录》,解放军出版社,2008年,第353页。。
不过,时任第一兵团第六军军长的罗元发在多年后的回忆中,却给出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描述,即苏联航空团实系苏联空军,但在当时假借苏联民航的名义活动,中方对此严格保密,实际情形因此长期鲜为人知,“当时经我党中央研究,毛主席亲自筹划,向苏联提出了请求,由我驻苏大使王稼祥与苏外长维辛斯基恳谈,经斯大林批准,苏方派出了一个由45架里—2飞机组成的航空兵运输团,以租用民航机的名义来中国支援我军进疆。当时计划约空运两万人次,120吨物资,付给运费28万银元。对飞行员的接待,也按苏联空军标准,做到热情周到。当然这些情况当时并未向下传达”*罗元发:《我军首次大空运》,袁国祥编著:《难忘征程:进军新疆的故事》,新疆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82页。。
究竟来华的苏联航空团的真实身份是苏联民航抑或苏联空军?结合时人和相关档案的记述,有理由相信,罗元发的说法更为接近历史真相。据空运亲历者张子厚于1950年1月12日的日记描述:“这是苏联制造的双引擎运输机,机身上印着一颗红星,那是苏军的军徽。四位身穿皮制服的苏军飞行员站在飞机边。我们走上去向他们敬礼并握手,他们也很有礼貌地给我们还礼。”*张子厚:《进疆日记》,中共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顾问委员会《当代新疆》丛书编委会编:《我与新疆》,新疆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31页。负责接待苏联航空团的俄语翻译邹金安亦称,苏联飞行员实际上就是“苏联空军”*邹金安:《一个大学生的感受》,杨伯达主编:《出塞曲》,新疆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90—92页。。新疆军区当年的总结报告亦指出,承担此次空运任务的实系“苏友空军”,负责人为“吉布拉克中校”,“军区曾举行数次晚会欢宴他们,并在苏联建军节时给予物资慰劳”*新疆军区司令部:《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兵团入疆总结(摘要)》(1950年8月),《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史料选辑》第2辑,1992年,第10页。。苏联方面实际上亦从未将空运解放军一事视为“民航协定”的内容。1950年2月3日,当周恩来向苏方询问“是否应该把空运部队工作结算的议定书看成是航空协定的附件”时,苏联外交部部长维辛斯基却解释道:“这个议定书应看作是单独的,是一份独立的文件,同航空协定没有任何关系。”*《维辛斯基致斯大林报告:与周恩来会谈的情况》(1950年2月3日),《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第2卷,第306页。
显而易见,各种证据均指向一个事实:苏联航空团无疑系苏联空军。由此可见,毛泽东所谓通过“民航协定”的合作,正如罗元发所言,不过是一种名义上的掩人耳目。但是,在斯大林此前已经提及出动苏联空军助战的情况下,为何双方还要采取这种看似多此一举的作法?
有理由相信,这种安排系出于顾及苏联的疑虑。前文已述,斯大林对空运方案从一开始便抱持否定的态度,即便是其亲自提出的歼击机打击方案,他亦刻意说明起初由苏军负责,但最终要由中共接手,反映出苏联不愿直接介入中国内战的心态。这种态度在斯大林当时与中共的数次交涉中皆是一以贯之的。1949年7月11日与中共代表团会谈时,刘少奇提出希望苏联动用海、空军为中共进攻台湾提供支援,当即遭到斯大林断然拒绝:“用苏联军队支持进攻台湾,将意味着同美国的空军和海军发生冲突,将为他们发动新的世界战争提供借口,如果我们领导人这样做,俄罗斯人民将不理解我们。不仅如此,他们会把我们赶下台。”*〔德〕迪特·海茵茨希著,张文武、李丹琳等译:《中苏走向联盟的艰难历程1945—1950》,新华出版社,2001年,第365页。12月16日,毛泽东再度向斯大林游说:“国民党分子在台湾岛上建立了海军基地和空军基地。我们没有海军和空军,这使人民解放军难以攻占台湾。鉴于这一点,我们的一些将领主张请求苏联援助,希望苏联派遣志愿飞行员或秘密部队,以便尽快解放台湾。”但斯大林对此仍旧反应冷淡:“不会不给予援助,但援助的形式需要考虑周到。这里主要的问题是不给美国人的干预提供借口。至于参谋人员和教官,我们随时都可以提供。其他问题我们要仔细考虑。”*《斯大林与毛泽东会谈记录:中苏条约和台湾问题》(1949年12月16日),《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第2卷,第176页。
在斯大林看来,直接派遣军队参与中国内战,无异于贻人口实,造成苏联在外交上的极端被动:“问题在于我们共产党人,在别国的领土尤其是友好国家的领土上驻军,是完全不合适的。这样一来,任何人都可以说,如果苏军可以驻扎在中国领土上,那为什么英国人不能在香港驻军,美国人不能在东京驻军呢?”*《斯大林与毛泽东会谈记录:中苏条约和台湾问题》(1949年12月16日),《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第2卷,第175—176页。由此可见,斯大林确实十分忌讳以直接出兵的形式援助中共,担忧由此引发与美国的关系紧张,甚至招致国际舆论的非难。之所以要大费周章,以租用苏联民航运输机的名义来空运中共军队,也就不难理解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斯大林的谨小慎微并非过虑之举,以苏联民航的名义作为掩护,此举确实取得奇效。一直密切关注中国局势的美国中央情报局果然中计,误以为“苏联人员还没有直接参与战斗行动……尽管有一些报道称在华南和西北有苏联的军事活动,但可信度都很低。称苏联在四川、甘肃、陕西和广东有军事活动的报道,要么是从中国传来的谣言,要么和苏联的民航有关”*《中情局关于目前苏联在中国的军事形势的报告》(1950年4月21日),何慧、何研编:《美国对华情报解密档案:1948—1976》第5册,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第214、216页。。但也必须看到,这种安排在对苏联有利的同时,对中共却是一种无形的限制,正如毛泽东9月10日在致彭德怀的电报中透露的那样,双方达成的“民航协定”对苏联航空团的活动范围作出了明确限制,仅负责新疆、甘肃、陕西三省间的运输,实质上压缩了中共对该团的操作空间,制约了该团在更大范围内支援战事的可能性。
三、局势骤变与空运方案的最终实施
9月11日,彭德怀得知将获得苏联的空中支援后,却并未像毛泽东一样考虑到空运一部分兵力至迪化,而是提出另一个作战方案——利用空投解决入疆部队的补给问题,“友方能帮助三十架左右运输机,沿途投送粮食,则方便多矣”。在彭德怀看来,马家军的主力已损失殆尽,进军新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依靠一野方面和中央筹集的车辆运送补给,部队以步行配合车运的方式前进,完全能够在12月底前进入新疆。因此,彭德怀并未过分寄望于苏联的空中支援,还告诉毛泽东,如果苏联不愿接受这份空投补给的作战方案,亦不必力争,因为这种支援对于进军新疆而言,并非必要条件,“如不可能则作罢”。*《彭德怀关于占领玉门后进军新疆致毛泽东电》(1949年9月11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文献选编》第2册,第588页。
然而,彭德怀这份空投方案很快便跟不上形势的发展,原本设想的劲敌马家军虽然已被歼灭,但一波甫平,一波又起,新疆当局的种种异动令局势骤然严峻起来。9月17日,邓力群从省政府主席包尔汉处得知,掌握兵权的警备总司令陶峙岳对起义的态度颇为游移,私下甚至仍与广州的国民政府保持秘密接触。邓力群进而怀疑陶峙岳此前对中共的示好,极有可能是一种缓兵之计,意在麻痹中共,从而阻挠进军,遂建议中央应快刀斩乱麻:“新疆问题的解决,局面的明朗化,我意以迅速为宜。”*《鲍尔汉谈陶峙岳对起义的态度》(1949年9月17日),《新疆和平解放》,第243—244页。毛泽东对此亦有同感,但意识到在一野部队尚未进入新疆的情况下,中共事实上亦束手无策,只能静观其变,“蒋介石对新疆必然还要勾引,陶峙岳及其部下还可能观望一下,目前不要强调陶立即派代表去兰州,因我军未入新疆,陶派代表去也不能立即解决问题……事实上新疆局面以暂维现状等待我军入新时解决为宜”*《中共中央关于新疆局面以暂维现状待我军入新时解决为宜致邓力群并告彭张电》(1949年9月20日),《新疆和平解放》,第63页。。
陶峙岳此后的表现,更在表面上印证了中共的猜疑。9月21日,陶峙岳电告代表中共斡旋的张治中,表示新疆当局内部的国民党死硬派正在等候国民政府派来的飞机接送离境,“如解放军直下酒泉,则机场不能利用,来迪(指迪化——引者注)飞机即告绝望”,因此要求解放军“西上部队暂缓前进,使高台至酒泉一线暂保持真空地带,以便此间行动”*《陶峙岳致张治中电》(1949年9月21日),《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军起义投诚:陕甘宁青新地区》,解放军出版社,1995年,第75页。。两日后,陶峙岳的代表、西北第八补给区司令曾震五与彭德怀会面,亦提出“解放军今冬不宜入疆”的意见,令彭德怀产生怀疑,“陶之中心内容是以易帜、换汤不换药的办法,达到拖延时间”*《彭德怀等关于陶峙岳代表对和平解决新疆的意见致军委、西北局电》(1949年9月25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文献选编》第2册,第613页。。
获悉这一情况后,毛泽东特意提醒彭德怀,对新疆当局的要求应采取两面手法——表面上虚与委蛇,暗中则应加紧准备进军,“曾震五今冬不要进军的意见,你们也不要驳他,即不要表示今冬一定进军。但在实际上,你们应确切地于十一月一日或十日前准备完毕,以便在十一月上旬或中旬实行进军”。此时,一野部队能否迅速进入新疆成为决定局势走向的关键,故毛泽东明确指出空运一部分兵力抢先进入新疆的必要性:“主力准备车运及步行,一部准备空运。我们除为你们准备四百辆汽车及皮衣、现洋、钞票等事而外,正在为你们交涉三十至五十架运输机。”*《解决新疆问题的关键是我党和维族紧密合作》(1949年9月26日),《毛泽东军事文集》第5卷,第673页。
在9月25日通电宣布起义后,陶峙岳一度仍试图劝说中共暂缓入疆。邓力群于9月28日密电中央称:“陶认为我军现在不必来疆,其理由有三:一希我军回师陕南歼灭胡军(指胡宗南残部——引者注),使新省胡的旧部易于就范;二为我军入疆后可能与新省驻军因感情不融洽而发生冲突;三为北疆东疆粮食困难,我军难于给养。”邓力群指出,这些理由极有可能只是托辞,“据我所知,今年新疆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另据鲍(指包尔汉——引者注)称,去年收的田赋供现在东北疆军食,还够三月,南疆更不成问题”。*《近日新疆局势中值得重视的若干情况》(1949年9月28日),《新疆和平解放》,第276—277页。
其实,中共对于陶峙岳的猜疑,在事后看来,多少有些失准。陶峙岳当时之所以迟迟未作出明确表态,乃是因为新疆境内尚有相当数量的国民党军一时无法接受起义的决定,甚至有人向陶宅射击泄愤。据陶峙岳忆述,当时其对起义部队的掌握和地方秩序的维持,“都没有比较大的把握”,为了避免激化事态,只能争取时间稳定官兵的情绪,做通其思想工作。然而,“尽管我连日做了大量的宣慰工作,但新疆地域辽阔,部队驻地分散,心与力违,一时不可能面面俱到”,哈密等地驻军仍骚乱迭起,迪化的帮会分子亦趁机与顽固派官兵勾结,“随时有发生骚乱的可能”,局势有失控之虞。陶峙岳多年后坦承,当时仅凭其部众之力,已无法应付形势,只能求助于中共,“这些问题迫使我不能不迅速入关去找解放军领导人汇报和求得帮助指示”,遂于10月7日亲赴酒泉面见彭德怀,商讨对策。*《陶峙岳自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20—123、131页。
面对陶峙岳的求援,彭德怀认定必须先发制人,空运一部分精锐部队进入迪化,火速抢占战略要地,才能稳住局面,“前与陶峙岳口头约定,已说明我有飞机运兵至迪化及南疆各要地,及伊犁方面运油至迪,各地驻军必须分散活动,不得有任何非法行为或不负责意外受损失,陶已当面承认完全负责。惟恐发生意外,拟空运一个步兵团,协同战车营同时进据迪化机场油库”。此时的彭德怀对苏联的空中支援已不再抱持可有可无的态度,反而要求苏联航空团在油料不足的情况下,仍冒险先行空运一部分兵力进入迪化,“如可时,还须友机能于十九日到酒泉甚好。如因汽油运不到,可否先来二十架作两次运两营至迪化,因迪化有国民党飞机汽油约五千加仑,酒泉约七百加仑。估计来机自带,加酒、迪存油,二十架次运两次是可以的”。*《彭德怀关于五个步兵团等集结哈密致毛泽东电》(1949年10月15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文献选编》第2册,第647—648页。后来的空运情况大体上按照彭德怀这个设想进行。据第六军十七师政治部干事王宝玉回忆,率先空运至迪化的先遣营于11月6日抵达后,“就紧张地投入战备执勤。我们一夜没睡,在天黑后就分别带小分队,隐蔽地占领了西大桥、北门、东门和‘一炮成功’等要害部位,架起机枪和火炮,投入紧张的战斗准备之中”*王宝玉:《先遣营到迪化》,袁国祥编著:《难忘征程:进军新疆的故事》,第191页。。
根据新疆军区于1950年8月所作的总结报告可知,通过苏联航空团空运的总兵力达到14000人,物资达7万多公斤,持续时间从1949年10月底至1950年1月20日止,“约经3个月时间整个空运完毕”。对比起当时通过车运、步行入疆的其他部队,空运的优越性显得非常突出。以进驻南疆的第二军为例,按照计划,该部拟通过车运入疆,但由于车辆数量不足、油料补给困难、保养机构缺乏等原因,行进至哈密后,即陆续发生汽车不能完成运兵任务的情况,结果大部分部队到达焉耆后,即须改以“徒步前进”,结果有个别部队迟至1950年3月底才到达预定地点。*新疆军区司令部:《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兵团入疆总结(摘要)》(1950年8月),《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史料选辑》第2辑,第10—12页。同时,苏联提供的空中支援给予将士的心理暗示,对提振因畏惧入疆而低落的士气亦具有积极作用。王震对部队作动员时曾提及:“历史上的班超、林则徐、左宗棠都能为祖国统一,不辞万里艰辛出使西域,难道我们当今的共产党人还不如他们吗?说路远,那时候他们只能骑马坐轿,我们今天还有汽车,苏联老大哥还要给我们派飞机来,他们都不怕路远、干渴,我们就怕吗?”*《王震传》上卷,当代中国出版社,1999年,第439页。
鉴于空运具有诸多优势,毛泽东遂产生另外一个更为大胆的设想,希望能够同样用于地理阻隔比起新疆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西藏。1950年1月12日,王震向中央请示:“苏联帮助中国空运部队的任务已经完成,除五架飞机留在迪化外,其余飞机是飞往北京还是飞回苏联?”*《关于苏联空运团回国问题的电报》(1950年1月14日),《建国以来刘少奇文稿》第1册,第340—341页。正在访苏的毛泽东得悉后,当面向斯大林提出继续留用该团的请求:“我想指出,您派到中国的航空团给了我们很大帮助,共运送了将近10000人。请允许我,斯大林同志,感谢您的援助,并请您把这个航空团继续留在中国,为准备进攻西藏的刘伯承部队运送食品提供帮助。”但斯大林当时并未给予明确答复:“你们准备进攻,这很好。必须把西藏拿到手。至于航空团的事,我们同军方商量一下,再答复你们。”*《斯大林与毛泽东会谈记录:中苏条约问题》(1950年1月22日),《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第2卷,第268—269页。
正如本文前述,苏联对于派遣空军投送解放军进入新疆一事,本来已顾虑重重,因而设下明确的行动界线,苏联航空团因此不得不假借民航名义活动。如今中共进而要求该航空团直接介入国际影响更大的西藏,结果可想而知。2月17日,正在回国途中的毛泽东告知王震,称苏联已否决苏联航空团支援西藏战事的提议,且该航空团要求返国的意愿极为强烈,遂要求新疆和北京方面作出妥善安排,欢送其成员归国,“现在新疆的苏联空运团因不可能担任向西藏高空运送粮食军需的任务,故亟愿回国。我们已同意其由哈密经迪化飞回苏联。望王震得电后立即布置在哈密或迪化慰劳该团的工作,对该团每人应送礼物一份,由王震招待该团,代表军委赠送锦旗一面,并致热烈谢词。军委应在北京特制纪念章,给该团每人一个,制成后送莫斯科我大使馆转苏联武装力量部,分赠个人”*《关于慰劳苏联空运团的电报》(1950年2月17日),《建国以来周恩来文稿》第2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120页。。毛泽东此电不但印证了苏联航空团的真实身份确为苏联空军,而且从其一再强调以军委名义进行慰劳的举动来看,中共其实并不忌讳强调该航空团的军方色彩。由此观之,冒用民航名义的做法,显然并非出自中共的意愿,反而极有可能是因应苏联的顾虑而作出的折中之举。
四、结 语
按照当今一些学者的观点,苏联之所以极力促成中共进军新疆,无疑有着己方的盘算,即“莫斯科把新疆作为礼物奉献给新盟友,无非是希望毛泽东接受在外蒙古和东北问题上的既成事实”*沈志华:《冷战的转型:中苏同盟建立与远东格局变化》,第20页。。邓力群亦指出,苏联之所以鼓动中共尽快解放新疆,在一定程度上含有自保的动机。当时有确切情报指出,美英等国企图利用国民党死硬派和宗教激进分子在新疆建立反共的“东突厥伊斯兰共和国”,苏联判断此举将危及其在中亚的管治,遂积极鼓动中共进图新疆,从而防患于未然,“如果美国的阴谋得逞,解放军进军新疆就会遭遇重大阻碍,解放新疆的斗争有可能转变为国际问题。一旦出现这种局面,不但对我们解放新疆不利,而且对苏联也非常不利,会影响苏联中亚几个加盟共和国的安全与稳定”。*邓力群:《初到新疆的历程》,《当代中国史研究》2012年第2期。
尽管如此,就客观事实而论,当时新疆局势极为严峻,稍有延宕,即有酿成大乱的风险,而远在酒泉的一野王震部,距离迪化尚有千里之遥,这也是彭德怀对于苏联空中支援的要求从“空投补给”转变为“空运兵力”的原因所在,来自苏联的空中支援成为新疆得以和平解放的一个关键因素。正如本文前述,斯大林的原意仅为出动空军轰炸,这种办法既为中共扫清障碍,又能令苏联置身事外,但最终采纳了中共的要求,采用空运的方式投送解放军。此举事实上令苏联承受了更大的政治风险,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苏联对中共“同志加兄弟”式的国际主义精神,绝非简单的利益交易。目前国内对于苏联航空团应援一事,多描述为租用苏联民航的商业行为,显然有失偏颇,亦掩盖了历史真相。
但同时应看到,在这一过程中,苏联的支援并非完全无私的。事实恰恰相反,这种支援是有所保留的。苏联不但时刻拿捏着介入中国内战的程度,以便对外维持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而且在判定中共的行为存在接近雷池的风险时,即毫不犹豫地抽身而去。纵观苏联与中共针对空运入疆的运作,便能明显看出一方主动策划、另一方被动回应的态势。中共根据形势发展,综合前线将领与中共中央对战局的判断,在斯大林明确表示反对的情况下,仍然坚持空运入疆的方案,并采取民航协定的形式打消苏联的顾虑,才令此举最终得以成事。
事实上,中共对于苏联航空团的使用,始终受到苏联方面的严格限制,而苏联基于自身的战略考量,不愿冒险全力援助中共在全国范围内的进军。这种受制于人的窘境在很大程度上促使中共认识到自力更生的重要性。苏联航空团返国后,空中支援的缺乏令进藏部队面临极大困难。1950年4月底,先头部队进至西康甘孜地区后,因地面交通受阻导致补给中断,竟出现断炊断粮的危急状况。这种困境令中共中央意识到拥有一支具有相当规模的空军运输力量的必要性,遂紧急从苏联购入30架高空运输机,于当年11月24日在四川新津组建解放军历史上第一个空运团。后来的事实证明,此举极为明智,拥有一支不必假手于人的空运力量,在随后进军西藏的过程中确实起到重要作用。*杨一真:《忆人民空军支援进军西藏》,中共西藏自治区委员会党史研究室:《和平解放西藏与执行协议的历史记录》上册,中共党史出版社,2014年,第566—5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