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末双重汇率变动对中国纺织业投资的影响
2018-02-07丁冠淇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北京100872
丁冠淇(中国人民大学 经济学院,北京 100872)
一、引 言
纺织业是中国近代民族工业的先导和代表产业。中国的新式纺织业始于19世纪80年代,此时,洋务运动兴建的官办工业逐渐扩充到一些有利可图的民用工业,一部分商人、地主和官吏也开始投资新式工业,这是中国民族资本主义的发生时期。中国新式纺织业在建立后发展迅速,仅其初步发展的1872—1911年,纺织业新建新式工厂193家,占全部新式工厂的37%,新增资本4 078.869万元,占全部新增资本的26%[1]。因此,新式机器纺织业一直被认为是中国近代工业最成功的产业之一。
与国外的经济交往是这一时期新式纺织业发展的重要条件,在众多影响因素中,我们特别关注了汇率。通常来说,汇率指的是两种货币的兑换比率,但在清末的中国,这一概念有着双重含义。在当时,中国用银而外国用金,中国又同时流通着白银和铜钱。因此,管汉晖[2]认为金银比价可以看做“外部汇率”而银钱比价可以看做“内部汇率”。19世纪80年代后,国际金本位制的扩张引起了金银比价和银钱比价的剧烈变动,这种双重汇率的变化对中国近代纺织业的发展产生了广泛影响。
二、清末金银比价和银钱比价的变动原因及趋势分析
清代末期,金银比价变化的大趋势是“金贵银贱”,其最主要的原因是国际金本位货币体系的逐步形成。在19世纪70年代之前,世界货币体系主要为金银复本位制。但随着1873年德国实行金本位制后,金本位制在全世界快速建立起来。斯堪的纳维亚诸国于1875年,芬兰于1878年,罗马尼亚于1890年,奥地利于1892年,俄国和日本于1897年,美国于1900年相继采用金本位制。货币用银量占世界白银总量2/5的印度也在1893年停止了白银币的自由铸造,实行金汇兑本位制[3]。至此,中国成为了世界主要国家中唯一使用银本位的国家。金本位的扩张导致世界对黄金的需求增加,对白银的需求减少。而在此期间,世界黄金的产量相对减少,美国等国家的白银产量却大大增加。因此,黄金和白银的购买力差距拉大,国际汇率出现了“金贵银贱”的现象。从清初到1870年左右,中国的金银比价一直在1换15上下波动,但随着黄金紧俏和白银过剩情况的出现,中国的金银比价开始大幅变动:1886年上升至1换20以上,1894年上升至1换30以上,1909年则上升至1换40以上。金银比价在1881—1911年的31年间翻了一番,其具体变化情况,如图1所示。
国际金本位的扩张不仅造成了国际汇率的变动,也对中国国内的银钱比价产生了影响,这种机制主要在于对制钱铸钱成本的改变上。清末铸钱用铜主要进口自日本等金本位国家,当金本位的扩张使金银比价大幅上升时,进口铜的成本水涨船高,铸钱成本亦随之上升。这导致即使在官钱屡次减重的情况下,官方铸钱仍入不敷出,“政府见铸钱无所获利,各省钱局率皆闭歇,即间或铸,亦时作时辍,且为数甚微”[4]。在民间,铜钱所用原料的价值甚至高于铜钱的购买力,出现了“私销不绝”和“毁钱铸铜”的现象。因此,进入中国市场流通的铜钱数量自然大大减少,银钱比价出现“银贱钱贵”的改变,从图2中可以看出,在1884年,银钱比价为1∶1 720;到1890年前后,银钱比价下降为1∶1 530;而到了1900年前后,银钱比价只有1∶1 200,海关统计数据也显示了类似的结果。值得注意的是,银钱比价在进入20世纪后又呈现上升趋势,但这主要是由于不足值的铜元滥发导致的货币减值,此时的“银钱比价”已经与本文讨论的作为银两与铜钱的兑换比例的“银钱比价”有根本的不同。综上,清末汇率变动的主要趋势为“金贵银贱”和“银贱钱贵”,其发生变动的重要原因为国际金本位的扩张。
图1 清末金银比价的变化
三、清末双重汇率变动对纺织业投资影响的机制分析
1.金银比价变化对纺织业投资作用的贸易机制
清末国际汇率即金银比价的变化对纺织业投资产生作用的第一个机制来自于贸易。在清末,外国用金而中国用银,金银比价是汇率的根本依据。对中国来说,“金贵银贱”相当于本币贬值,这意味着外国商品相对昂贵而本国商品相对廉价,从而有利于出口并有助于保护国内市场,但这一规律在近代中国的表现形式存在其特殊性。
从出口角度看,一般认为,低估本国汇率会使出口商品因以本币标的价格升高而获得更多的利润,从而促进出口型工业的发展。但在近代中国,低汇率对刺激出口的作用有限,其主要原因在于:第一,近代中国在国际分工和国际贸易中处于外围地位,其出口商品的定价权由外国掌握[8]。第二,中国的出口商品以非市场的方式生产因而对价格变化不敏感,而且中国商人会将汇率波动转换为商业利润吸收[9]。第三,近代中国的生产力水平较低,即使国际汇率的变动有利于出口,中国的出口商品仍缺乏国际竞争力[10]。因此,从出口角度看,金银比价上升很难对纺织业的投资产生刺激作用。
从进口角度看,高汇率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中国的国内市场,这是进口替代型纺织业萌芽的必要条件。“金贵银贱”导致的汇率下降使外国商品变得相对昂贵,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外国纺织品的进口。图3描述了中国进口棉丝的白银价格变动,可以看到,在“金贵银贱”的背景下,进口自各国的棉丝白银价格均出现明显上升,其中英国棉丝的白银价格更是在30年间上涨了160%之多。同时,通过对图3中代表印度棉丝的曲线进行观察,可以发现其在1893年出现了一个明显的走势变化——在此之前棉丝的价格持续走低,在此之后则处于上升趋势,而1893年正是印度停止白银币自由铸造的时间。由此可见,“金贵银贱”导致了金本位国家向银本位国家出口纺织品价格的上涨。进口纺织品价格的上涨在一定程度上会阻碍外国纺织品的进口,为中国进口替代型纺织业的发展提供保护。即使是在当时,这一现象也得到了广泛关注。如汉嫩在1894年的报告中指出,“上海至加尔各答之间的外汇市场,以前100两一直稳定在303卢比5安那,但是印度实施‘货币条例’后……上海的印度丝20支的价格从6月的52—54两,逐渐升到1894年1月的66—68两了。……印度铸造局关闭后,(中国从印度的棉丝)进口量与前年同期相比减少近一半”[8]。同时,他还指出了“金贵银贱”削减了外国纺织品进口商的利润:“关于(上海)从曼彻斯特进口货品,银价开始下跌以后的长期间里事态的一般动向,与银价下跌几乎同一步调,英国的棉制品的黄金价格也跌落了下来。曼彻斯特的细平布一反的价格,从1872—1874年曼彻斯特的10先令到10先令6便士,而现在发货单价格从6先令到6先令2便士”[8]。这侧面证明了汇率变动对国内市场的保护作用。不仅如此,金银比价的上升使得汇率呈现不稳定的态势,导致向中国出口商品的风险增大,也起到了保护国内市场的作用。我们可以从侧面观察这种保护作用:在进口棉丝中印度棉丝之所以能在19世纪80年代战胜英国棉丝,部分原因就在于“中国总是一个用银国,中印之间的汇兑既以银计,便能稳定。反之,中英间之汇兑,正也和英印间一样,逐渐变得与英不利”[11]。这种不稳定的汇率,限制了金本位国家对中国的商品倾销。综上,从理论上说,“金贵银贱”导致的汇率变化确实对国内市场起到了一定的保护作用,进而促进中国进口替代型纺织业的发展,这是清末汇率变化对纺织业投资产生作用的第一个机制。
2.金银比价变化对纺织业投资作用的货币流动机制
在贵金属货币时代,货币的流动和国内物价水平与国际贸易密切相关。在金本位国家之间的贸易中,若一国出现贸易赤字,会造成该国黄金流出和国内商品增加,导致其国内出现通货紧缩。而国内物价水平低的国家在出口中具有优势,这样就能通过出口使黄金回流并抹平贸易赤字,重新实现贸易均衡。简而言之,金本位制将国际贸易平衡置于国内经济发展平衡之上,存在贸易赤字的国家在调整过程中必须承受货币流出、通货紧缩和由此带来的经济萧条。但在清末,外国实行金本位制而中国实行银本位制,中外贸易对中国的影响与此不同。在“金贵银贱”的影响下,近代中国的白银流出不仅较为有限,国内还出现了一定程度的通货膨胀,这些因素促进了新式纺织业的投资。
在清末,大规模贸易赤字和货币流入在中国同时出现。1892—1911年中国每年都存在巨额的贸易逆差,其累计数值高达17.472亿两白银。但与“商品—货币流动”规律矛盾的是,尽管贸易净出口和白银净进口之间也呈同向变动关系,如图4所示,相对于某些年份巨大的贸易赤字,白银净出口却显得很小,甚至其中超过的一半的年份出现了贸易赤字和白银流入同时发生的现象。在1892—1911年这20年间,中国在承受17.472亿两白银贸易逆差的同时,反而入超了4 936万两白银,这无疑是反常的。笔者认为,这种不正常的货币跨国流动与国际金本位的扩张和国际汇率的“金贵银贱”密切相关。
图3 中国进口棉丝的白银价格变动
由于金本位制扩张及其带来的汇率变化,西方国家虽然在对华贸易中享受巨额顺差,但其不会轻易要求中国以白银跨国流动的方式填补赤字。这是因为,一方面,随着国际金本位制的流行,整个世界对币材白银的需求大大减少。那么对于中国在对外贸易中欠下的巨额负债,金本位国家更希望中国用出口商品而不是白银偿还。而如前文所述,“金贵银贱”使中国出口商品以黄金计的价格变得更便宜,更有利于西方国家直接使用工业品交换中国的初级产品。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国家的负债,是以商品来支付的,白银只有在商品出口不充分的时候才被使用”[8]。因此,国际汇率的变化导致中国的出口商品变得相对廉价,促进了中国初级产品出口额的快速增长,并阻止了白银大规模流出中国。另一方面,金银比价的长期上涨使中外贸易承担着较高的汇兑风险。若外国的进口商人将持有的黄金兑换成白银,再使用白银在中国收购商品,在收购过程中的白银贬值势必会损害他们的利益。为了应对这种状况,收购委托制(Indent System)开始流行。即外国商人在购得中国商品后,先定下白银价格和汇率,再以电报等形式向外国发出订单。在这种制度下,承担汇兑风险的在华外国银行需要持有较多白银进行周转。而为了让这些外国银行持有的大量白银能够生利,外国银行普遍对中国钱庄实行大规模贷款。以中国政府还款为例,当时主流的做法是中国政府在外汇市场上用白银购买外汇,并将汇票出示给外国银行等还款代理机构,而外国银行拿到还款后往往直接将还款贷给中国的钱庄和票号以收取利息,钱庄和票号再将这部分资本贷给中国商人[8]。这样,作为外国银行资本的中国白银又重新进入了中国市场流通。外债导致了中外债权关系发生改变,但并未减少中国的白银货币存量。可见,特殊的货币制度和汇率状况是导致无论贸易逆差与否,中国始终保持货币顺差的关键因素。
白银货币的流入相当于增加中国的货币供给,这引起了一定程度的通货膨胀并促进了纺织业投资的增长。*1881—1911年,中国的物价指数年均增长率为1.663%,作为衡量物价水平重要指标的江南米价的年均增长率为5.271%,北京瓦木匠工人的工资的年均增长率为2.296%,可见,各种物价指标均呈较快上升态势。这种现象与14世纪欧洲的“价格革命”如出一辙,而后者正是欧洲工业革命的先导。虽然根据古典二分法,作为名义变量的价格水平不会对作为实际变量的投资造成影响,但在现实生活中,市场主体预期的有限性会使他们在通货膨胀的情况下更加积极地参加经济活动。当货币流入导致的通货膨胀发生时,消费者和厂商会首先发现自己获得的工资和会计利润增加了,从而误认为自己的真实财富增加,进而选择进行更多的消费和投资。货币流入和物价上涨虽然在长期并未改变社会的真实财富,但在短期却导致了产出和投资增加,这种现象被称为“货币幻觉”。因此,清末中国的白银流入并非中性,它是有利于纺织业投资增长的。
我们也可以从利率的角度分析白银流动对投资的促进作用。主流经济学认为,投资量取决于资本的边际效率和利息的相对大小,投资与实际利率呈负相关关系。那么,当实际利率下降时,使用资本的机会成本就会随之下降,投资规模也会随之扩大。根据费雪方程,名义利率=实际利率+通货膨胀率。*该方程为一个近似的版本,但这种近似对结果并无重大改变。若名义利率保持不变或下降,通货膨胀率上升会导致实际利率下降,进而导致投资的增长。尽管缺乏官方的名义基准利率数据,但现有研究一般认为,清末正是中国近代金融发展的起步时期,此时的利率也由传统的高利贷逐步向现代利率转变,更多闲余资金投入周转,信贷活动活跃,不断加速的资金流动和激烈的竞争使名义利率出现逐渐下降的趋势[12]。尤其是上海等开放性大城市,银行、钱庄和票号等金融中介服务机构一应俱全,更有拥有大量白银的外国银行供给资金,融资成本相对于旧式典当高利贷大大降低。而如前文所述,中国在这一时期又出现了物价上涨,在这种情况下,特殊的汇率制度及其导致的货币流动使中国的实际利率下降,促进了纺织业投资。综上,近代中国特殊的货币制度和汇率变化使中国在出现巨额贸易逆差的情况下反而出现了白银货币流入,由此产生的货币供给增加促进了纺织业投资。这是清末汇率变化对纺织业投资产生作用的第二个机制。
3.生产方式变革机制
如前文所述,笔者发现清末国际汇率的变化对中国新式纺织业投资具有一定的影响,但清末的中国并不是一个单纯的银本位国家,其货币体系是“银钱并行”。在经济活动中,批发用银,日常用钱;口岸大城市用银,内地乡村用钱;白银铜钱各司其职:“小民计工受值皆以钱,而商贾转输及货则以银;其卖于市也,又科银以定钱数”[2]。当国内汇率即银钱比价发生改变时,要素的相对价格也会发生改变,这种改变促进了中国近代新式纺织业的发展。
在近代工业出现之前,中国纺织业主要以“耕耘为食,织纴为衣”的家庭纺织业为主,其效率虽低但却封闭稳固,难以为更先进的生产方式所取代。家庭纺织业能够顽强存在的主要原因在于,相对于新式纺织业,其能够以一个更低的成本进行生产,进而在价格上具有竞争优势。家庭纺织业所使用的劳动力主要为家庭妇女、老人和儿童,其机会成本非常低,甚至接近于零。这些边际成本极低的劳动力使家庭纺织业能够不计成本地通过使用大量的劳动实现对资本的替代,并以一个极低的成本进行生产。黄宗智[13]将这种现象称为“内卷化”。以纺纱为例,“该行业提供的报酬如此之低,以至于仅能满足成年女性生存所需的一半。即使加上收入较高的织布行业,纺织工的年收入也只有3石稻米,仅仅够维持一个人的粮食需要”[13]。但即使如此,只要生产所得大于维持家庭成员的生存最低标准,家庭纺织业就能以这样极低的成本进行生产,因而在自然经济占主导地位的近代中国,当技术差距较小时,家庭纺织业具有比新式纺织业更强的竞争力。家庭纺织业的持续存在使新式纺织业既缺乏市场,又不利于新技术和资本的形成。因此,家庭纺织业的解体是中国新式纺织业发展的重要前提。
在家庭纺织业的多元分解中,银钱比价的变动起到了重要作用。在传统家庭纺织业的生产过程中,生产纺织品所需的原料、所用劳动力的成本或机会成本、家庭纺织品的销售都以铜钱计价。换而言之,无论收益还是成本,家庭纺织业都是完全封闭的“铜钱经济”。但在对外开放后,随着使用白银计价的进口机制棉纱(下文简称“机纱”)大量进入中国,在“银贱钱贵”的作用下,家庭纺织业的生产结构开始发生改变。机纱是当时最主要的进口纺织品,银钱比价的变动使其相对于土纱(农民手工纺制的棉纱)获得了较大的价格优势,因而得以快速大量地进入中国,并逐步实现了对土纱的取代。图5描述的是银钱比价和机纱进口量之间的相对变动关系。从图5中可以看到,机纱进口量与银钱比价呈明显的反向相关关系,随着19世纪80年代开始的银钱比价下降,机纱的数量在短短十几年内骤然增加了6倍以上[14]。其中部分原因正是这一时期的“银贱钱贵”导致以白银计价的机纱的铜钱价格急剧下降,使得中国农村纷纷使用机纱替代土纱,在机纱进入中国之前,中国的家庭纺织业通常使用棉花手工纺成土纱再用土纱手工织成布,这种布被称为旧土布。然而随着银钱比价的下降,农民发现以银计价的机纱价格比以钱计价的土纱价格更低,其价格甚至可以与作为原料的棉花价格相当。在这种情况下,使用机纱手工织布就成为家庭纺织业的自然选择,这种布被称为新土布。由于银钱比价的不断下跌,新土布对旧土布的价格优势也因而愈发扩大。如图6所示,根据估算,新土布在19世纪80年代就取得了对旧土布的价格优势,到19世纪90年代,两者的价格差经常达到30%以上,最高可达45%[14]。显然,银钱比价的变动使机纱成为中国农村最先得到普及的工业品,并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传统家庭纺织业的生产方式。
图5 中国的银钱比价与机纱进口量
我们可以应用诱致性技术创新理论,在一个更加抽象的层面上对这一现象加以分析[16]。根据诱致性技术创新理论,在一个竞争性市场中,要素价格反映了使用该要素的机会成本。那么,当某要素价格由于某种原因变得更为昂贵时,生产者为了降低生产成本必然会使用便宜要素代替昂贵要素的新技术。如前文所述,在近代中国,劳动要素通常以铜钱计价而资本要素通常以白银计价。那么,当银钱比价变动使要素相对价格发生改变时,纺织业的生产方式必然出现变革,这一过程如图7所示。
图7 诱致性技术创新模型
通过使用诱致性技术创新理论进行分析可知,当“银贱钱贵”使劳动相对于资本变得更昂贵时,生产者追求利益最大化的需求就会使节约劳动而使用更多资本的新工艺被发明出来。根据这一分析可知,“银贱钱贵”通过改变要素相对价格的方式改变了纺织业的生产方式,促进了纺织业投资。
四、实证分析
基于前文对清末金银比价的变动趋势以及清末国际和国内汇率变化对纺织业投资的影响机制分析,笔者提出如下假设:
假设1:金价相对银价上升对纺织业投资有正向作用。
假设2:银价相对钱价上升对纺织业投资有负向作用。
为了检验本文提出的假设,笔者构建了向量自回归模型,动态分析金银比价、银钱比价和纺织业投资三者之间的关系。
1.数据的选择
在对金银比价、银钱比价和纺织业投资的相互作用的研究中,本文选取1881—1911年作为研究区间,其主要原因在于:第一,中国的金银比价和银钱比价变动受国际金本位制度的影响很大,而后者是在1871年德国实行金本位制之后才开始快速扩张的。第二,只有当金银比价在各国都大致相同,即不存在套利空间时,作为“汇率”的金银比价才有实际意义。在1869年苏伊士运河通航和1871年中国与欧洲之间电报架设完成后,这一条件才逐步得以满足。第三,我们选择1911年作为研究的终点是为了防止中华民国建立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影响。
黄金与白银比价的数据来自张家骧[5]的研究。该数据是当时世界金融中心伦敦的金银兑换比的平均价格,它是当今经济史研究中使用最广泛的金银比价数据,可信度颇高。白银与铜钱的换算价格的数据较多且差距较大,这主要是由近代中国的市场仍未统一、区域经济发展不平衡、不同地区铜钱的铸造规格不同造成的。我们采用Lin[6]对于银钱比价的估计,选择的依据在于这是少有的包含我们整个研究区间的连续性数据,并且该数据在已有的研究中也被频繁使用。纺织业投资(单位:元)的数据则来自严中平[17]的研究,该数据同样相对权威、认可度较高。值得一提的是,这里的纺织业投资特指“资本在一万元以上的工厂投资”,因而应理解为近代新式纺织业的投资。
一般来说,将变量取自然对数可以在不改变变量关系和趋势的情况下对计量分析产生两个积极作用:第一,缓和可能存在的异方差。第二,减少极端观测值对估计值的影响。因此,我们将三组数据取自然对数,得到本文在实证分析中所使用的变量,分别记为lng、lny和lnfz。样本的基本概况,如表1所示。
表1 样本概况
2.模型的设定
由于金银比价、银钱比价、纺织业投资是一个相互影响的整体,只有将这些变量纳入一个动态系统进行分析,才能对这些变量之间的相互作用关系进行研究。因此,本文选用向量自回归模型进行经验分析。构建P阶VAR模型VAR(p)如下:
yt=A1yt-1+A2yt-2+…Apyt-p+εt
(1)
其中,t=1,2,…,T。在式(1)中,yt为内生变量的3维向量;P为稍后确定的滞后阶数;T为样本个数;3×3维矩阵Ai(i=1,2,…,p)为待估的系数矩阵;εt为白噪声扰动项。
由于只有平稳的时间序列才能使用VAR方法,本文首先采用ADF检验随机过程是否平稳。如果不平稳,我们则将序列进行一阶差分,之后再次进行ADF检验。相关变量的平稳性检验结果,如表2所示。
表2 平稳性检验
注:检验类型中的C代表截距项,T代表趋势项,T为0代表不含趋势项。滞后期数按照AIC准则选择。Dlng是指对lng取一阶差分,Dlny 、Dlnfz同理。
由表2可知,原始序列lng、lny和lnfz均为非平稳序列,但取一阶差分后的序列均为平稳序列。其中,Dlng和Dlny在5%的显著性水平下拒绝存在单位根的原假设,Dlnfz在1%的显著性水平下拒绝存在单位根的原假设。因此,我们可以用Dlng、Dlny和Dlnfz构建VAR模型,即式(1)中的yt为(Dlngt,Dlnyt,Dlnfzt)T。
构建VAR模型应先对滞后阶数进行选择。本文根据AIC准则确定滞后期为4。在滞后4阶的情况下,此VAR模型有39个系数。不同滞后期的众多系数很难进行经济上的解释,一般不予以汇报,因而本文只对模型的稳定性检验进行汇报。稳定的VAR模型要求所有根的模的倒数小于1,即所有特征值均位于单位圆的内部。如果模型不稳定,则此VAR系统为非平稳过程,其模型结果无效。检验结果显示,此VAR模型的所有特征值均在单位圆内部,该VAR模型稳定。
3.格兰杰因果检验
由于VAR模型系数过多,因而本文通过格兰杰因果检验、脉冲响应分析和方差分解进一步说明问题。格兰杰因果检验结果如下:在5%的显著性水平下,Dlny是Dlnfz的格兰杰因(P=0.002),Dlng是Dlnfz的格兰杰因(P=0.048),Dlnfz也是Dlng的格兰杰因(P=0.001),格兰杰因果检验并未给出唯一的作用次序。但由于中国作为一个工业小国,其国内纺织业投资的变化不可能是国际金价变动的原因,因此,在排除了“Dlnfz是Dlng的格兰杰因”之后,可以得到可能存在的真正意义上的因果关系,即金银比价的变化和银钱比价的变化是造成纺织业投资变化的原因。
4.脉冲响应分析
通过对Dlnfz对Dlng的脉冲响应进行分析,我们发现,当给本期Dlng一个正向脉冲时,Dlnfz会在短期内先上升后下降,上升下降交替出现,且上升的幅度大于下降的幅度。脉冲的正向效应在第1期达到最大,Dlng的变化率每提高1个百分点,本期Dlnfz的变化率就上升约0.426个百分点。此后,冲击的影响逐渐减弱,并在10期之后趋于收敛。Dlng对Dlnfz的累积冲击效应在20期内为0.102,即Dlng每提高1个百分点,Dlnfz将在前20期内累积提高0.102个百分点。这表明,金银比价变化的一个正向冲击在短期内会使纺织业投资出现波动。从整体来说,金银比价上升对纺织业投资具有带动作用。
通过对Dlnfz对Dlny的脉冲响应进行分析,我们发现,当给本期Dlny一个正向脉冲时,在短期内对Dlnfz具有明显的负效应。负效应在第1期达到最大,达到0.458,这说明银钱比价的变化率每提高1个百分点,纺织业投资的增长率在本期就会下降0.458个百分点,其力度与金银比价增长率变动的冲击相当。在第2期和第3期,负效应仍比较明显,分别为-0.117和-0.136,Dlny冲击对于Dlnfz的负效应较为持久。到第4期,冲击对Dlnfz的效应由负转正,正效应在第4期即达到最大为0.411。此后,冲击力度逐渐减弱并趋于稳定收敛。从累积冲击效应的角度看,Dlny对Dlnfz的累积效应影响在前5期为-0.564,在前20期为-0.615。银钱比价增长率每提高1个百分点将导致纺织业投资增长率分别在前5期、前20期累计降低0.564、0.615个百分点。很明显,银价相对钱价上升在最初几年内是不利于纺织业投资增长的。
5.方差分解分析
方差分解分析结果显示,对Dlnfz预测误差的解释受Dlng和Dlny的影响明显。在10期之后,Dlnfz的预测误差只有0.524是来自其本身,而来自Dlng和Dlny的贡献则分别达到了0.206和0.270。在长期,金银比价的变化和银钱比价的变化均对纺织业投资的变化具有很大影响。另外,Dlnfz的预测误差中能由Dlny解释的部分几乎总比能由Dlng解释的部分多。这说明相对于金银比价的变动,银钱比价的变动对纺织业投资的影响更大,这与前文的脉冲响应分析的结果是一致的。此外,通过对方差分解贡献比如何随时间变化进行分析,我们能够纵向地考察金银比价和银钱比价对纺织业投资的影响。方差分解结果显示,Dlnfz的预测误差能由Dlng和Dlny解释的部分的占比均在第2期有一个快速的增长。其中,Dlng所占的比重从0.028上升到0.131,Dlny所占的比重从0.082上升到0.182,这表明金银比价和银钱比价的变化对纺织业投资的影响均存在一定的时滞,其影响是从第2期开始重要起来的,而此后变动较小。综上,对Dlnfz的预测方差分解结果显示,金银比价和银钱比价都是影响纺织业投资的重要因素。
综上所述,各种经验分析的结果显示,假设1和假设2均成立,此结果与理论分析的结论相符。
五、结 语
本文通过理论分析和经验分析,对清末国际和国内双重汇率变动对中国新式纺织业投资的影响进行了研究,得到如下结论:第一,国际汇率即金银比价的上升有利于贸易保护,进而有利于纺织业投资的增加。国际金本位的扩张使黄金相对于白银价格上涨,这使得银本位的中国天然地采取了保护性的汇率。这种保护性的汇率提高了中国进口商品的价格,削减了外国对中国出口的利润并降低了中外贸易的稳定性,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贸易保护,因而有利于中国进口替代型机器纺织业投资的增加。第二,金银比价的上升预示着白银货币流动的方向,而这种白银流动有利于中国纺织业投资的增加。国际金本位的扩张导致大多数国家对白银的需求剧减,使作为世界上唯一主要银本位国家的中国在背负着巨额贸易逆差和外债的条件下,仍能入超较多的白银货币。这些入超的白银通过金融市场增加了国内货币供应量,不仅使长期处于贸易逆差状态的中国免遭通货紧缩和经济萧条,还使国内出现了温和的通货膨胀并降低了实际利率,这种效应有利于纺织业投资。第三,国内汇率即银钱比价的下降会改变纺织业的生产方式,有利于新式纺织业投资的增加。“银贱钱贵”意味着以银计价的机制纺织品相对于以钱计的手工纺织品变得更便宜,更抽象地讲,这也代表着资本要素价格相对于劳动要素价格的降低。正是这种要素的相对价格的改变,导致了机纱取代土纱、新土布取代旧土布现象的出现。这些变化既能促进传统家庭纺织业生产方式的改变,又能够为新式机器纺织业的发展提供市场,故有利于中国新式纺织业投资的增加。
以上三条作用路径从方向上可以概括为:“金贵银贱”和“银贱钱贵”均有利于新式纺织业投资的增加。而通过对历史数据进行考察,笔者发现,由于这一时期金本位制度的扩张,清末的确出现了金银比价上升和银钱比价下降的现象。因此,国际货币制度的改变、国际金银的供求变动和中国特殊的复本位货币制度共同导致了这一时期国际汇率和国内汇率向有利于中国新式纺织业投资增加的方向发生变化,这种变化有利于中国新式纺织业的发展。由此可见,清末的外部和内部双重汇率的变动有利于中国新式纺织业的发展,它是近代中国工业化发展的重要因素,这就是本文的主要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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