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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书香更长久

2018-02-06陈燕

书屋 2018年1期
关键词:钟叔河文字文章

陈燕

“卅六年前小女郎,今天来写旧厨房。油烟气味须臾尽,只有书香更久长”。

九月八日早上,钟叔河先生从长沙打来电话,一字一句地让我记下了上面这四句诗。他说:“原来那首诗是临时写的,不太妥当。这样改符合平仄,也更能表达交往的意义,因为你也读书、编书、写文章,才有了我们后面的往来。”

钟先生提到的原诗为:“卅六年前小姑娘,今天来写旧厨房。世事苍黄难自料,人间正道是沧桑。”是去年暑假我去钟先生家时,先生在我发表的《跟钟叔河先生家共厨房》一文上的题赠。后来,我把那天的聊天内容整理成《听钟叔河先生讲文字与文学》一文,这首诗自然也被写到了文章里。

今年暑假,我照例带孩子回长沙父母家小住。八月的一个下午,我带着那篇文章的打印稿,牵着儿子,约上彭国梁老师再登念楼。尽管这是第三次来钟先生家了,但保姆开门后的场景还是让我们有些失措,钟先生仍旧坐在客厅里头那张靠窗的书桌前,手头上还有正在处理的文稿,不同以往的是,他的鼻孔里插着一根白色医用氧气管,显然他是在一边吸氧一边工作。也许是看到了我们担忧的表情,钟先生强打精神,起身问候。

我赶忙向钟先生介绍,同来的小朋友是我儿子,今年十岁,很想见见钟爷爷。钟先生微笑招呼孩子。儿子第一次见到慕名已久的钟先生,显得有些腼腆,好在有备而来,只见儿子一边喊“爷爷好!”一边埋头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了颗小小的戈壁玉石,没头没脑地跑过去放在了钟先生的桌子上:“给您的。”我说这是孩子暑期去新疆旅游时给您带回来的小石头,钟先生笑了,一边摆弄那颗石头一边说:小朋友从这么远背回来的石头很不容易,谢谢啦。说着,钟先生一手拔掉了那根氧气管,推开凳子站起身来,独自走到隔壁房间去,不久就捧着好几本大开本的儿童绘本走过来,说是送给孩子看的,还吩咐保姆去找点好吃的来。看得出钟先生的精神已较之前好了不少,于是,我又请他给孩子签个名。儿子拿出准备好的作文本走到先生身旁,把本子摊在书桌上就开始比画着自己的名字该如何写,钟先生连声点头说好,然后就戴上了他的黑边老花镜,开始一笔一划地给孩子题字,儿子虎头虎脑地把脸凑到先生的肩膀上,瞪着眼睛、屏住呼吸,好像生怕自己名字被写错似的,一老一少在一起的场景好像一幅电影镜头,我连忙拿出手机拍下了这个画面。

钟先生给孩子写下:送陈梓田小友,读书多思!钟叔河二○一七年八月二十四日。

显然,先生是看出了我带儿子一起来的小心机,那天下午他跟我们竟聊起了孩子的教育,当然,还有读书。

精美的文字不一定是好文章,伟大的作品是震撼人心的。

“有些文学家很注意文体,文章写得很精美,像法国文学家梅里美,他写吉卜赛女郎那种狂野的美。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我们都读过,文字确实漂亮。他会写,写家乡的那段,不很露声色,山村的温煦静好都跃然纸上,这是他高明的地方。但漂亮的文字不一定是深刻的,能让人产生愉悦的作品不一定是伟大的,戏剧、音乐也是一样。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是伟大的,虽然有人说他的文笔不好,累赘粗糙,但这并不妨碍他是伟大的作家,伟大的作品是震撼人心的,有力量,有深度的,看着让人很难受……”

他说让孩子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数学好的人文章也可以写得好。

“你说你孩子喜欢数学,你可能喜欢文学,但不要把你的喜好强加于他。其实,搞数学的人也有文章写得很好的。像原来复旦大学的老校长苏步青就是数学家,他的诗词文章还写得蛮好。爱因斯坦是理论物理学家,他的相对论我看不懂,他写的一本“设定读者具有接受高等学校入学考试的数理知识水平的普及读物”我也看不懂,但他的《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浅说》那篇序就写得很有文学性,我现在还记得,我觉得可以选到散文选里去。我提议过应选一些不是文学家的人所写的文章,因为他们也有社交生活、家庭生活,有通信,有朋友,也写过一些不是纯学术的文章,我认为会蛮有味”。

不必一定要读名校,孩子身心健康才是做父母的责任。“八十年代,有个同事的父亲是抗战前北大的研究生,还是朱镕基的物理老师。后来,那位老先生让我帮他修改文章,一篇是建议修建橡皮堤坝,一篇是建议将拉丁字母改成汉字笔法。我觉得都不妥,便劝说他不要写这种文章,不如写些北大研究生的生活,或北大校长、教授的记忆文章。但他却说没什么可写啊,因为那时的研究生不是成绩不好找不到工作,就是对自己的封建婚姻不满意,不愿意回家,想赖在北京,不受待见的学生。我说这是大实话,那您就写这些,很有价值啊。我想说我们不要迷信什么名校,我们那时读初中,老师很多都是北大、清华毕业,大多也是很平庸的人。现在的人很看重这个,一定要进重点,我不这样认为。孩子感兴趣的事自己会去做,父母可以顺着他的本性让他去发展,不要替他做主,要让他过上正常的生活,受到教育,讓他身体心理健康才是父母最大的责任……”

也许是听不懂钟先生带着平江口音的湖南普通话,儿子看了一会书就躺在沙发上发呆,后来索性跑到客厅中间的桌球台旁乒里乓啷地玩起桌球,我有些窘迫,觉得孩子太不懂事,几次制止,钟先生都说:“让他玩,让他玩,孩子都这样的。”

孩子应该读一点古文,还要能通畅地写作,这个任务最好在初中完成。“中国几千年来的文章都是文言文,而白话文变成通行文体却只有百年历史,所以,作为中国人,应该要读一点古文,这是中国的文化遗产。对孩子也有好处,不管孩子以后是学理工还是做科研,都是要成为高级知识分子,读懂古文是权利也是义务。中国人总不能说不读《红楼梦》、《三国演义》吧,即使不读《三国演义》,《水浒》还是必须要读的,我觉得还有一本书需要读,那就是《儒林外史》,有人说它结构散,但我觉得它的文学性很高。我认为能读懂先秦以下的文言文,能写得出简单通顺、没有语病的文言文,这个任务最好在初中完成”。

不知哪里传来电子闹钟的报时:“现在是北京时间十八点整。”

但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国民的劣根性,知识分子的毛病,在两个地方最明显,一个是高校,一个是作协。《儒林外史》写得好就是如此,刻画了中国人的毛病,鲁迅的伟大也就在于他们对于中国人的劣根性看得最深,尤其是读书人的毛病。当然,这些谈多了对你没有积极的意义,你可能会采取批判的态度来看待问题,对你的为人以及对你要处的环境都没有蛮多好处。我跟孙女们也不谈这些,主要是不希望后代们像我一样到处碰壁,受那么多罪。苏东坡那首诗最有味:‘人人生子盼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当然他是在讲反话,但当父母的也确实会有这种顾虑。那时我被认为是最坏的人,不然怎么会判刑十年,后来改正右派时还不给我改正。我虽是右派,但我看右派里也有很坏的人,因为告密的人就是右派。读书人的劣根性太深重,现在的人还是《儒林外史》的那些人,只是服装、语言不同了而已。我亲自经历过,我有篇文章叫《买旧书》,不知你看过没有……如果你比别人优秀,你就有可能会碰到这样的事,但如果你很平庸,关系就好处些。但真正来讲,别人的看法无足轻重,眼光要远一点,你们还年轻,还会有更好的一天、正常的一天,假如这个信心都没有,今天我们就不用说这些话了”。

这时,只听保姆在厨房大喊一声:“六点半哒咧!”

临走时,我把打印好的《听钟叔河先生讲文字与文学》一文交给钟先生,请他看看有没有写得不妥的地方,钟先生笑着说,不用看,是非功过任人评说,随你怎么写我都行。我再三坚持,钟先生答应留下文章。

没过两天,我接到钟先生的电话,他说我写的那篇文章已经看完了,没动几个字,让我去他信箱拿。我拿到文章一看,才知道钟先生修改得仔细,红色和蓝色的签字笔修修补补达十几处,不仅调整了些文字内容,还发现了我的三处错别字。

十几天后,又有了开头的那一幕,钟先生不但惦记着我那篇文章,还把自己写的题赠诗的后两句也重写了。

先生为文的虚心严谨,我在他的书中曾读到过。

《偶然集》小引里,他写道:所有写文章的人,都是在写自己,但天赋有高低,本领有大小。我的天赋低,本领小,做诗做小说都做不来,偶尔写点小文章,也缺少“思想水平”,更缺少“艺术性”,只是将自己的经历和感受照实写下来罢了……这些文章都做了或多或少的修改。喜欢改动是我写文章的一大毛病,即在看校样时也总要改,遭排字工人和责任编辑诟病久矣。我也极羡慕下笔千言、落笔不改的人,但自己实在没有那样的天赋和本领,看了自己写的东西总觉得不顺眼,忍不住又要改,当然改也还是难得改好,真是:“黾勉写文字,心尽力不随。”

钟夫人朱纯也在《老头挪书房》一文中提到:我常笑他“獭祭鱼”,写篇千字文,也要摊开好多书,这里查,那里找,“抄都没有你这样不会抄的”。如今总算有了摆书的地方,可以放开手脚“抄”了……

我学音乐出身,深知自己作文的不尽人意,在《听钟叔河先生讲文字与文学》一文中,硬是把一次随意的聊天写成了一场正襟危坐的访谈,反而露了怯。有人说较“共厨房”那篇,这篇写得拘谨、显得刻意;还有人劝我要多读书才好去跟先生聊天;更有文学博士调侃道:“艺术家走到文史界,过眼迷离,纷繁言语,不妨一顾。”

如果说走进钟先生的家意味着闯入文史界,那是我的福分。我虽不知深浅,但先生不弃。

“文从字顺,真诚书写,独立思辨,个性语言。合乎平仄,多对对子,读书多思,不断完善。”不就是先生教我的作文之道吗?

无论如何,我也不想辜负了和先生的这份油烟之缘、书香之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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