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阑”中的《局外人》
2018-02-03马天娇
马天娇
在地上用石灰画一个圆圈,古时候,叫做灰阑。《灰阑记》的故事源远流长,看似滴水不漏,却被德国的布莱希特一语道破:“如果亲生母亲不爱她的孩子怎么办呢?”《高加索灰阑记》就是从这样一个视角阐释了这个故事。我国的当代作家西西在她的《肥土镇灰阑记》中也有了一个重新改编。如果让马寿郎回答谁是自己的亲生母亲难道不是要比任何人的判断都更准确吗?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想到过去问问孩子的想法和意见?这是西西向这个古老故事提出的质询。其实,不论古代还是现代,中国还是外国,都处在“灰阑”之中。加缪的《局外人》便也是这样一个来自“灰阑”中的声音。
一、悖论式的形象
在《局外人》中,默尔索在他的朋友们心中看来是一个“一个正经人,一个循规蹈矩的职员,不知疲倦,忠于职守,得到大家的喜爱,对他人的痛苦富有同情心,……是一个模范儿子,”[1]而在检察官看来,他在母亲去世的第二天就去和女人游泳,去看喜剧片,是一个“实际上没有灵魂,没有丝毫人性,没有任何一条在人类灵魂中占神圣地位的道德原则”的人。[2]默尔索之所以拥有这样一个“悖论式”的形象,在于人们都将默尔索放置在“灰阑”之中,人们完全将他撇开去处理这桩案子,一切都是在他没有参与的情况下进行的:
“我的命运由他们决定,而根本不征求我的意见,时不时,我真想打断大家的话,这样说:‘归根到底,究竟谁是被告?被告才是至关重要的。我本人有话要说!但经过考虑,我又没有什么要说的了。而且,我应该承认,一个人对大家感兴趣的问题,也不可能关注那么久。”[3]
异时异地,他们都因身处灰阑,无法言说。而且默尔索对于这个世界的感受,也有着对立的、悖论的因素。他既想告诉人们事实真相,又厌倦说出,从文章中还可以找出许多这样的悖论碎片,他经常想起他的妈妈,却又说:“其他人的死,母亲的爱,对我有什么重要?”;他一直在阻止雷蒙用手枪射杀阿拉伯人,却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自己杀死了那个阿拉伯人……这些有着悖论的价值内涵的碎片都是加缪哲学观的体现,“死亡,多元论,真理和众生无法消除的多元性,现实世界的不可理解性,偶然性,凡此种种都是荒诞的集中表现。”[4]为他的“荒诞—反抗”的哲理体系打下基础,
在这希望和绝望的悖论漩涡里,默尔索自己用“石灰”画了一个圈,将自己放置在灰阑之中,做出这样的决定,“我期望处决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来看热闹,他们都向我发出仇恨的叫喊声。”[5]
二、突破“灰阑”的尝试
在对默尔索审判过程的描写中,默尔索注意到了有这样一个人:
“他们之中有一个特别年轻的,穿一身灰色法兰绒衣服,系一根蓝色领带,把笔放在自己面前,眼睛一直盯着我。在他那张有点不匀称的脸上,我只注意到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它专注地注视着我,神情难以捉摸。而我也有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是我自己在观察我自己。”[6]
在整个审判的过程中,作者都不厌其烦地对他的目光进行了描写,“我感到那个最年轻的记者与那个自动机器般的小个子女人,一直用眼光盯着我。”“但这两人却不扇扇子,而是仍然一言不发地紧盯着我。”直到审判结束,“我又碰见了那个穿灰色上衣的新闻记者和那个像机器人的女子的目光。” 如果把整段段审判过程的描写看作“小说舞台”的话,当众人的焦点都集中在喧嚣而又荒谬的律师、检察官以及证人的表演中时,其实另有一个昏黄、安静的舞台,只有一盏聚光灯,只有两个人,默尔索和这个新闻记者,他们就这么相对无言地对着,对着,渐渐地,他们心照不宣,他们合二为一,不禁想起佛利民在谈波德莱尔的诗时曾说:“诗人使自己超然于场景,他自己的一部分以象征的姿态扮演道德的焦点,另一部分则作为一个观察者,在那个他正在被吸引向场景的时间里保持超然。”[7]这句话非常适用于描述这个场景。而且,在伊丽莎白·豪斯写的加缪传记中,她写到,加缪将自己也写进了小说中审判室的那一幕,默尔索不是长着一张不太匀称的脸的加缪,但是他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加缪,加缪本人也证实了这一点。[8]
新闻记者和主人公在审判过程的同时出现就可以看作是作者突破“灰阑”的一种尝试,默尔索并不是孤立无援地站在灰阑中,在那个新闻记者,或者说在加缪那里,他得到了认可。虽然他们只是用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一直盯着,但是“盯着”正是参与的表现,“它们是理智的、温婉的、满怀期冀的又无可奈何的,在无往而非灰阑的世界上,大声疾呼显得滑稽;智性而温婉的话语,才有可能具有持久的内在的力量。”[9]
1960年1月2日,加缪没有走出上天用车祸为他画出的“灰阑”。随后,萨特在《法兰西观察家》上发表的纪念加缪之死的文章中写到:“他以他那执拗狭隘而又纯粹,严峻而又放荡的人道主义,和这个充斥着丑恶和劣迹的时代展开了殊死的搏斗。但是反过来,通过顽强的拒绝,他却站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心。” 实际上,叙述者无法走出灰阑,走出灰阑的是他的叙述。[10]
参考文献:
[1]阿尔贝·加缪著,柳鸣九译,《局外人》,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108页。
[2]阿尔贝·加缪著,柳鸣九译,《局外人》,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104页。
[3]阿尔贝·加繆著,柳鸣九译,《局外人》,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101页。
[4]奥利维耶·托德著,黄晞耘 何立 龚觅译,《加缪传》,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320页。
[5]阿尔贝·加缪著,柳鸣九译,《局外人》,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128页。
[6]阿尔贝·加缪著,柳鸣九译,《局外人》,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88页。
[7]佛利民(Ralph Freeman):《抒情长篇小说》(The Lyrical Novel),普林斯顿1966年版,第32页。
[8]伊丽莎白·豪斯著,李立群 刘启升译,《加缪,一个浪漫传奇》,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1页。
[9]黄子平著:《“灰阑”中的叙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07页。
[10]黄子平著:《“灰阑”中的叙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02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