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四刘妈
2018-02-02李涤之
李涤之
火化过的纸钱如片片蝴蝶,随着深秋的晚风恣意乱飞,不时地飞入昏黄黄的天空,飞入邻居敞开的黑洞洞的门内,飞出巷子,飞入新华路上滚滚的车流中……
一
秋四刘妈就是兴隆东巷的居民委员刘妈。因为一开口说话每每都以“这……秋年四季的……”为开头,我小弟就给刘委员起了个号为“秋四”;又因为兴隆东巷已有几个刘妈,而这几位刘妈正好都是前巷“板板房”的邻居,左右相邻不足10米,且天天都在一起嚼牙巴骨;我小弟说为了不让一叫“刘妈”就“矮子过河一叭啦”地答应,于是就在“秋四”后面加了刘妈两字。从此,兴隆东巷诞生了“秋四刘妈”,“刘委员”则渐行渐远。
我家搬到兴隆东巷的时候,秋四刘妈早就是刘委员了。
刘委员原来叫“刘姑娘”,因为日本人一次次轰炸重庆后无家可归,就邀约了一个姑娘跟在军队后面来到了贵阳,说是来找她俩的军人未婚夫,这一找就找了8年。后来听说她俩未婚夫的部队去了缅甸,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反正在哪儿都是等,刘姑娘亦就安心地等着,说是只要他不死肯定是会回来找她的。同来的另一个“刘姑娘”觉得等不到了,就嫁人了。这个“刘姑娘”就是兴隆东巷另一个刘妈,呼为“烟膏刘妈”,雅号当然亦是小弟的杰作,此为后话。
真要感谢未曾谋面的“卢将军”,他的“将军府”——偌大一个院落,从1939年以后陆陆续续住进了巴蜀的、湘楚的、湖广的十几家难民。因卢将军的宽仁,南腔北调的住户们都成了兴隆东巷45号大院的主人。1961年我家搬来时听刘委员说,解放前夕,已经没落的卢将军家因大势所趋,就想将一部分房子卖给正租住着的人家,似乎也有人家交了买房款的,可1953年初卢将军被镇压,就再也没有哪家交过租金或是听说哪间房子是哪家的了。因为卢将军一死,一切都是新中国的,是政府的,包括我们“第七幼儿园”搬进的“尚节堂”——卢将军妹妹的庵堂。
我家随幼儿园搬进了尚节堂时,刘姑娘已经是刘委员了。“秋四刘妈”的呼号,是小弟后来起的。
秋四刘妈正好嫁了一位同姓刘的男人,所以不用改姓,直接姓刘就好了,当然,亦就名正言顺地成了45号大院大门斜对面刘家的女主人。
据说重庆人秋四刘妈似乎是找到贵阳市新华路南尽头的纪念塔后才决定嫁人的。1952年新华路南端与市南路、环城南路、南厂路交界处的纪念塔拆除时,秋四刘妈还是个大辫子姑娘,看到纪念塔天崩地裂地倒地,狠哭了一下午,几天后就嫁人了。说是纪念塔都没了,等的人回不来了。
贵阳纪念塔,是1942年为纪念牺牲在抗日战争中的国民革命军第102师将士而树立的。因为我三舅公是102师的一个团长,纪念塔的故事我听三舅婆讲过。
据说,1937年“七七事变”,全国抗战开始了。贵州虽是大后方,但抗击倭寇保家卫国的爱国热情,促使当时人口不满千万的贵州近80万人、11个陆军师奔赴抗日战场。在国难当头的关键时刻,黔籍将士挺身而上,血洒疆场,一时间,哪有恶战,那里就有贵州兵。仅102师为国捐躯者先后就达两万人之多。1941年11月,102师参加第二次长沙会战取得胜利后,师长柏辉章组织全师为历次战役阵亡官兵举行隆重追悼会时,为了告慰烈士的英灵,贵阳地方各界人士和阵亡将士的家属纷纷要求,在贵阳建102师阵亡将士纪念碑。102师报请军委会批准,由102师将士和家属捐出带着血迹的银元,成就了“国民革命军第102师抗日阵亡将士纪念塔”。纪念塔于1941年底动工修建,1942年4月落成。从此,贵阳人就叫这里为“纪念塔”。1952年因扩宽路面,纪念塔被拆除了。可是人们总是还叫此地为“纪念塔”,直到今天。
二
我认识秋四刘妈是因为她的女儿云芳和我是幼儿园的同学。每天放学铃声一响,秋四刘妈准是第一个进入还在排放学队的操场、第一个牵着云芳的手走出大门的人。哪怕她家离大门就一步之遥呢。
其实我真正记住秋四刘妈是因为两件事。一是因为她吃饭的样子——说来也怪,每当我隔着玻璃窗看正对面的“喂猪刘妈”砍猪草的时候,总是斜对面秋四刘妈吃饭的时候。矮矮墩墩的秋四刘妈坐在一个洗得与她衣服一样发白的小板凳上,斜倚着半开的门,手端着一个小洗脸盆大的白土碗,里面有很多的饭和很多的菜——我一直没有看清过秋四刘妈碗里的饭菜是什么样子过,只是记住了她咀嚼的样子——从大嘴里送进去就满嘴嚼,间或又退到前排牙齿里、一会儿又分到两边脸颊里,嚼呀嚼,总是没有停止过,那个香啊!让我真想生在她家呀!
再就是一次跟着陈孃孃下河去洗衣服。我拿着捣衣棒学着陈孃孃,将衣服摊开平铺在突出水面的大石头上,“啪、啪、啪”,一锤一锤认真地捶着衣服,嘴里还念着“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我总是喜欢将当时的情景与我学会的歌曲呀、诗词呀联想起来。正高兴地念着呢,秋四刘妈不知从哪儿窜到我身旁,急急地打断了我的兴头,估到要我从头念一遍。我张皇着,看着她将手中的捣衣棒不停地捏着转着。我很不情愿地肿声肿气地念:“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秋四刘妈兴奋地说:“就是它!就是它!”我不明白秋四刘妈为什么这么兴奋,还挥舞着捣衣棒唱起了歌,声音居然脆脆的,还好听得很嘞:
“青?叶子两头尖/ 约郎一天又一天/ 白天约郎沿山走/夜晚约郎院墙边/ 站起又怕人看见/ 跍倒又怕脚杆酸……”
秋四刘妈唱着跳着,跑回她洗衣服的上游大砧石处去了。不是我听错了吧,我仿佛听见秋四刘妈唱着唱着,声音似乎变成哭声了。为此,我竟记住了秋四刘妈唱的这首歌。
我一直搞不清楚,秋四刘妈家显然比我家有钱,可她为什么每个月总要向我妈妈借5元钱呢?要知道,上个世纪60年代的5元钱,在我们家是我小哥一个月的伙食钱哦。何况,秋四刘妈还一直借到80年代末期,也就是她殁了才结束的。为此,每当秋四刘妈从我妈妈手中借(我小弟说是“抢”)过5元钱,眼睛里散发出一种说不清楚是喜是悲的光芒时,我小弟从不懂事时恨到懂事,都對这个现象深恶痛绝甚至痛心疾首。而我妈妈则总是恨恨地瞪着小弟,直到小弟嘟着雷公嘴遁形才算完。其实,我也对此事狐疑着:秋四刘妈应该不会是因为“穷”才每个月非要借我妈妈的5元钱吧。我总觉得秋四刘妈借我妈妈的5元钱有点像撒娇,拿到手后的甜蜜中隐隐显现出的悲哀相,似乎像是得到一种爱抚、安慰后的满足样,间或又看见些许黯然的眼神。此念头一直定格在我幼年少年而青年时期,直到秋四刘妈病重。endprint
“青?叶子两头尖……约郎一天又一天……”
我又听见这首遥远的歌了,虽然已经是咿咿呀呀、断断续续、字句不清。这是秋四刘妈躺在家门口的躺椅上天天都唱的歌,是她老家四川酉阳的山歌,烟膏刘妈这样说。这样的日子大约有20来天了。
我每次经过半闭着眼睛,侧身躺在躺椅上、身上搭着块夹被的秋四刘妈身旁,看着她身体越来越短小、脸色越来越蜡黄,嘴里却依然能发出“约郎一天又一天”的呓语,多年来对她的侧目早已烟消云散,不知道能为她做什么好。
秋四刘妈快死了。兴隆东巷的人们都在静静地等着。
说实在的,秋四刘妈为兴隆东巷的人们服务得太久了,从解放初到80年代中期,不管其间有多少恩怨嫌隙,哪怕是“文革”期间她带着红卫兵一家一家地抄家。兴隆东巷差不多百分之七十的人家都被抄家过,而且都是秋四刘妈扛着锄头跟着去的。后来撵着人家疏散下放,包括“干居民”家,甚至连小孩都没有放过。但时过境迁,看着已经被病痛折磨得横躺在眼前短拙拙的一小条皮包骨头,左右邻居都只能感叹造化弄人,唏嘘于兔死狐悲了。
就在秋四刘妈做“五七”祭奠的那天,刘伯伯提着一个小木箱带着一个穿得“周吴郑王”的老先生来到我家。这还是根红苗正的火车司机刘伯伯第一次来我家,我妈妈即客气又诧异地接待了他俩。有点局促的刘伯伯打开小木箱,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块展开的红布上的一大沓钱以及一封信。倏地,跟着刘伯伯的那位老先生就地给我妈妈跪下了。本来就已经云里雾里的妈妈吓得赶紧将那老人搀扶起来,狐疑地看着他俩。刘伯伯还未说话,那老先生已经泪流满面了,哽咽着说:“好人!好人呐……”说着又要跪下。我一步上前将他扶住,妈妈急得对刘伯伯连连说:“您说您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老先生是谁?”老实巴交的刘伯伯嗫嚅半天没有说出一句整话来。这时,人群中的烟膏刘妈(不知什么时候我家门口围了一堆邻居)分开众人上前,说出了让我心惊肉跳、久久不能平静的“天方夜谭”——
这位老先生,就是秋四刘妈等了8年不见音讯、念了一生不见音讯的老家未婚夫姚先生。
烟膏刘妈简明扼要地说,因大陆台湾高层有了松动,姚先生等1949年赴台的老兵们得以绕道香港回到家乡探亲。40年一直在孤独盼望和苦熬等待中,恪守当初对刘姑娘(大名为刘小霞,亦就是已经殁了35天的秋四刘妈)“非卿不娶”的承诺而一直未曾娶亲的姚先生,才得以回到家乡酉阳,并一路打听到了兴隆东巷,才得知刘小霞的消息,却不料刘小霞已经殁了!
尽管烟膏刘妈很简单地说了姚先生与刘小霞的往事,但姚先生40年坚守苦盼的个中苦痛,不禁让我心旌动摇。我还在一旁边感念着呢,刘伯伯接着就拿出箱子里那封信和那一大沓钱,双手捧给我妈妈,我妈妈亦赶紧双手扶着他,狐疑地看着两个老人。刘伯伯终于开腔了,这是我们搬到兴隆东巷差不多20年来第一次听见刘伯伯说话。刘伯伯说:“詹园长,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晓得我内人借了您的钱,而且借了这么多年。喏,这是她留下的信和全部的钱。请您收下。”我还不知道粗粗壮壮的刘伯伯说话竟这么斯文,且彬彬有礼。我顿时就喜欢上了刘伯伯。感动归感动,我还是抑制不住好奇之心,挨在妈妈的肩膀看了秋四刘妈的信。原来,秋四刘妈每个月向我妈妈借钱,也就是从1961年我家搬到兴隆东巷不久后,秋四刘妈就开始每月向我妈妈借不多不少的5元钱,缘由来自她老家的未婚夫(秋四劉妈信中写了她的未婚夫的名字叫姚汉臣)在未从军前曾是酉阳挖葛根卖的好把式,每月都要将卖葛根攒下的5元钱拿给她,让她买喜欢吃的“汽汽糕”。秋四刘妈信中还说我妈妈对她很亲切,她觉得我妈妈好些时候都像她的“臣哥”一样。于是,她就不知不觉地依恋起了我妈妈,每月向我妈妈借5元钱,而我妈妈也从来没有拒绝过她。从此,她就不可救药地将“5元钱”认为是她未婚夫给的了。但她从来没有舍得用,一直存放在床脚的小木箱里。信中还说,让刘伯伯将这些钱还我妈妈。还未看完信,我妈妈已经双泪长流,我亦喉头哽得生痛,一时间所有人都在唏嘘感叹。还是哭得咳咳喘喘的烟膏刘妈止住了悲伤,将刘伯伯手中的钱擩在了我的手里。我认真地看了看,还真是的,都是5元一张的钱,好多张都是老早的5元一张人民币嘞。“咦!怎么还有两张见都没有见过的?”我的咋呼惊着了一直低着头的姚先生。姚先生抬起头伸出双手拿着仔细看了看,瞬间就将那两张票子贴着胸口,微微地摇着头,闭着眼,一言不发,任凭两行清泪顺着他脸上千沟万壑般的皱纹肆意流淌……
傍晚,妈妈让我跟着她去了秋四刘妈家。一出大门就看见刘伯伯和姚先生在烧纸钱,你三张我三张地续放入还在燃烧着的纸钱灰中。火化过的纸钱如片片蝴蝶,随着深秋的晚风恣意乱飞,不时地飞入昏黄黄的天空,飞入邻居敞开的黑洞洞的门内,飞出巷子,飞入新华路上滚滚的车流中……你能知道哪一片蝴蝶是刘伯伯烧的?哪一片蝴蝶又是姚先生烧的呢?秋四刘妈是收刘伯伯的纸钱好?还是收姚先生的呢?我不禁凄凄惶惶地追寻着那一片片灰蝴蝶幻化作粒粒尘埃直上重霄九。咦!全都化作粉尘寻不见了!我凄楚地望着天空。
“发什么呆?”妈妈轻轻地嗔道。已经宛如老契的两伯父看见了我们,站了起来。妈妈示意我接着焚烧纸钱,将那一沓钱交给两位伯父,说:“你们对刘委员这么好,她真的很幸福了。我也感谢她这么多年对我的信任和好。这是她的心,她的情,请收下她的心意作个念想吧,我们都不要辜负她的一片痴心了,好吗?”妈妈说完,不等两伯父缓过神来,径直走进秋四刘妈家的堂屋,对着秋四刘妈的遗像凝重地鞠了一躬,还在张皇着的两伯父亦庄重地回了一礼。我与妈妈离开了秋四刘妈家时,刘伯伯嘴唇抖动着还要说什么,姚先生轻轻地阻止了他。
回到家中,小弟正翘首盼着我们。看见我与妈妈双手都空着,拉着我到院子里:“憨包!你知道这是好大一笔钱呐,足足1750元嘞!我数过的,可以买多少双跑鞋呀!天哪!晓得我跟到去就好了!”
“财迷,只晓得钱!”我啐了他一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