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想象,这个时代的重要症候
2018-02-02曾于里
曾于里
时下的电视荧屏上,民宿类“慢综艺”节目扎堆。《亲爱的客栈》《青春旅社》《漂亮的房子》以及《三个院子》等“慢综艺”的走红,不仅仅是因为它们提供了与竞技类“快综艺”不同的味道,还在于其贯彻的一种“慢生活”和“远方想象”,击中了现代人的内心。
这些“慢综艺”节目在拍摄地选择上可是特别讲究的。“慢综艺”不约而同地构筑了一种远方想象:远离现代都市的城市森林和车水马龙,到某个安静美好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自然亲近,与远道而来的客人自在地谈天说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这样的远方想象,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重要症候。无论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我要去云南”“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还是营销号屡试不爽的“逃离北上广”活动,都引起了广泛的舆论反响,它们共同昭示的是当下中国中产阶层对远方的一种渴望。关于远方的想象是如何构建起来的?远方真的有关于生活的所有真谛吗?
谁的远方
首先,谁在说远方?
每天凌晨就得起来扫大街的清洁工阿姨,每天在建筑工地上辛苦劳作的农民工,或者在工厂流水线上忙碌的年轻人,他们不会总嚷嚷什么远方。已实现财务自由的阶层,随时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他们想要的远方早就触手可及,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羡慕的。因此,在说远方的,往往是夹在这两个群体之间的人,你可以称他们为小资、中产阶层,或者统一称之为都市白领。都市白领既是远方的践行者,也是远方的忠实信徒。
与远方相对应的,是眼下生活的苟且。对于远方的向往,首先意味着对当下生活的不满和逃离。这与都市白领在社会经济结构中所处的位置有关。无论是意识形态还是消费体系,都在不断给他们灌输这样一种理念:他们是社会的中间(也是中坚)阶层,只要勤勤恳恳工作,就可以过上体面的生活。可惜,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奔走在大都市的钢筋水泥森林,疲于应付职场中的快节奏与复杂的人际关系,庸庸碌碌、浑浑噩噩,不过是另一种“流水线”上的“高级劳动力”。固然大城市机会多,但竞争也尤为激烈,阶层流动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加之买不起的房子、还不完的贷款和账单、令人心烦意乱的堵车,不少都市人感觉到的只有累。
他们想挣脱现实臃肿的肉身,到远方寻求美与自由。“飞机起飞为我们的心灵带来愉悦,因为飞机迅疾的上升是实现人生转机的极佳象征。飞机呈现的力量能激励我们联想到人生中类似的、决定性的转机。它让我们想象自己有一天能奋力攀升,摆脱现实中赫然迫近的人生困厄……飞机下面是我们的恐惧和悲伤之所,而现在,他们都在地面上,微不足道,也无足轻重。”阿兰·德波顿在《旅行的艺术》里准确描述了这种“逃离”的心理。远方不仅仅是一个旅行目的地那么简单,它还被构建成一种可以逃离现实,实现精神自由、心灵自由的庇护所。
现实秩序外的片刻想象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美国,也有一群年轻人发起了类似走向远方的运动。他们是著名的“垮掉的一代”。1957年,美国作家杰克·凯鲁亚克发表了小说《在路上》,这部小说后来被视作所谓“垮掉的一代”的精神宣言。小说讲述的是一群美国青年几次横穿美国大陆,最终到了墨西哥。一路上他们狂喝滥饮,高谈东方禅宗,走累了就挡道拦车,夜宿村落。他们从纽约游荡到旧金山,最后作鸟兽散。他们过着一种脱离了惯常轨道的生活,放荡、四处流浪。在“垮掉的一代”这里,远方不是某种疲倦后的想象,它是时时刻刻地“在路上”;远方既是自我放逐,更是对当时社会秩序的一种挑战。
当下中国社会的远方想象,并没有从“在路上”中获取精神资源。恰恰相反,我们的远方是剔除了种种反叛、残酷的东西的。舆论中常常提到的远方目的地,有大理、西塘、乌镇、厦门、拉萨……还有某些欧洲国家,这些目的地是氤氲在某种理想、自由与文艺气息当中的。都市白领青睐的是康斯坦丁·帕乌斯托夫斯基描述的远方:“旅途上总会遇到一些意料不到的事。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狡黠的流盼在女性的睫毛下一闪,什么时候远方会露出陌生城市的塔尖、天际会出现重载船舶的桅杆,或当你看到狂吼在山峰上的大雷雨时,会有什么样的诗句在脑海中涌现,以及谁的歌喉会像旅人的铜铃般,对你述说含苞待放的爱情小调。”
换言之,都市白领渴望的远方,是一种柔化的远方,一种充满美、意境和格调的远方。这样的远方,既与残酷和贫穷无关,也与真正的反叛无关,远方不过是他们在现实秩序外的片刻想象。他们不会在远方扎根生活,过过眼瘾、拍拍照片后,他们还是规规矩矩、行色匆匆的上班族。
柔化的远方想象如何形成?这首先是都市白领不自觉地进行的“文化区隔”。布尔迪厄在《区隔》中指出,一个阶层在成长过程中,需要通过经济、政治、文化资本确定自己的身份,并将自己与其他阶层区隔开来。文化区隔是中产阶层的惯用手法,他们通过品位、中产趣味来明确自己的阶层边界。大理、西塘、乌镇、凤凰等地成为都市白领的“根据地”,因为这些目的地都带有某种小资与中产式的格调和气息。
其次,远方早就落入消费主义的陷阱。都市白领成了后工业时代文化旅游观光产业的主力军,消费主义捕捉到了都市白领的需求。它们先是充分迎合,接着通过对旅游目的地的包装和改造,以及狂轰滥炸式的广告宣传,对都市白领进行引导和培训。时下不少旅游景点打出的宣传口号都是“小清新”“寻找心灵自由”“精神洗礼”之类,旅游被包装成一种融合心灵寻觅、健身、休闲、时尚等诸多元素的高级运动。虽然目的地大多千篇一律,“从一个工厂里生产出来的一样,散落在全国各地,那里一定有台湾奶茶铺,有火柴天堂,有烤鱿鱼和炸臭豆腐,有廉价工艺品,有时光邮局,有青年旅社,也一定有酒吧”。
远方没有一劳永逸
面对现实的困厄,远方或许并不是一劳永逸的救赎,并不是出去转一圈回来,就能改变世界了。首先,远方多半只是我们的想象,我们的远方其实就是当地人“眼前的苟且”。比如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媒体中有不少关于尼泊尔、不丹等“幸福”国家的报道。但事实是,尼泊尔、不丹都属于全世界最贫困的国家之列,贫穷、匮乏在那里都是常态,基础设施落后,平均寿命低于全球平均水平。我们只不过是和我们不太了解的事物互为远方,远方的“滤镜”屏蔽了当地人的困苦。
其次,如果我们无法勘破现实,那么远方里也没有关于现实的答案。费尔南多·佩索阿在《惶然录》中这样写道:“通向N市的任何一条道路,都会把你引向世界的终点。但是,一旦你把世界看了个透,世界的终点就与你出发时的地方没有什么两样……我们所看到的,并不是我們所看到的,而是我们自己。”也就是说,如果你没有想通,那么走遍全世界你依旧无法想通,甚至走向远方反倒成了对现实的逃避。
很多人就成了英国作家安妮塔·布鲁克纳笔下的“浪漫主义者”,他们“好像总是游荡在废墟间,或者是瀑布旁,或者是山里;他们总是在思考永恒,或者在发疯;而且众所周知,他们都认为满怀希望地旅行比抵达终点更好。在无法忍受的境况中无休止地说理,却依旧被这样的境况所限”。或者是毛姆笔下的“心智平庸者”,“他心智平庸,却孜孜追求高尚娴雅,因而从他眼睛里望出去,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了一层感伤的金色雾纱”。于是,出去玩一趟回来,发现一切如旧,什么也没有改变。
说到底,想象远方并没有错,“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也没有错。只是很多人犯了两个错误。一方面,他们将眼前的苟且与诗和远方截然分割、对立起来了,可实际上,眼前既有苟且,也有诗和远方,工作再忙碌,总可以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另一方面,他们将诗和远方具象化了,诗就只是诗歌,远方就必然是某个度假村或旅游胜地。可实际上,“诗和远方”更近于抽象意义上的概念,它还可以指涉一种心灵空间、生活想象和生活方式。远方,可以是心灵的远方,即便囿于鸡零狗碎,也不放弃对自由和美的热爱和想象;远方,也是一种生活方式,生活节奏再快,也应该给自己放空的时间,慢下来、静下来,想想初心再出发。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心有远方,热爱当下,这也是一种英雄主义。
(杨 萍摘自《南风窗》2017年第23期,邝 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