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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格化的物与物化的人
——评凡一平小说《上岭村丙申年记》

2018-02-02周德艳喻向午

小说评论 2018年1期
关键词:韦氏丙申人格化

周德艳 喻向午

对于新生事物,作家是较为敏感的群体之一,作家的想象力有时会超越新生事物发展的速度,预知它在未来社会的存在状态和社会意义。

近些年,人工智能成了网络热词和社会关注的热点,这方面的科技成果层出不穷,机器人与围棋九段棋手对决,机器人出版诗集等等,不一而足。机器人是否会进入中国人的家庭生活,甚至隐秘的个人生活?比如拜堂成亲,成为人类的异性伴侣。一旦设想成真,将会呈现怎样的社会景观?普通人并没有设想这样的可能性,但有的作家想象力的触角已经抵达了这个被人忽略的层面。

凡一平的中篇小说新作《上岭村丙申年记》为我们展开了这样一副社会图景。因为作家的想象力时常会超出现实生活,小说所表现的内容也并非完全来源于生活。但作家为读者虚拟的社会生活,有时比现实生活还要真实和深刻。

《上岭村丙申年记》的叙事起点,就是“丑人”蓝能跟娶了一个智能机器人做老婆。

凡一平祖籍桂北都安县上岭村,小说叙事的地域背景也是八桂深山的上岭村;时间是丙申年,而作品构思和开始创作的时间也接近2016年,这两两之间的互文性,不仅定位了小说的地点和人物的基本特征,还强调了小说文本的“真实性”和当下性,也预示了小说的戏剧性和冲突的不可避免。

小说的主人公蓝能跟少年时代父母双亡,为了供弟弟蓝能上读书做了矿工。一次瓦斯爆炸事故,让蓝能跟严重毁容,变得其丑无比,四十五岁还是光棍,这也成了弟弟蓝能上的心病。为了给哥哥找嫂子增添砝码,他从美国回来,花五十万元盖了三层小楼,也始终未能实现愿望。不得已,他为哥哥从美国带回了一个“嫂子”。他是依托美国某高科技公司,根据哥哥的身体情况、性格爱好和所生活的环境,专门为哥哥定制的“伴侣”。为了哥哥接受这个“伴侣”,他说“嫂子”是“中国人。但是是从美国过来的”。“她”的名字叫美伶。“她”可以陪伴哥哥,会说话、唱歌。“她”爱美,能给男人带来快乐,除了不能生育,“她”与中国女人无异。蓝能上已经含蓄地告诉了他的哥哥,他带回来的特殊女人,其实就是一个智能机器人。蓝能上口口声声叫着“嫂子”,为的是让哥哥慢慢适应美伶。没想到蓝能跟欣然接受了弟弟为他带回来的“老婆”。

让蓝能上出乎意料的还有他的哥哥随后的几句话:“能上,我们得请酒,让村里人知道,我蓝能跟娶亲了,有老婆了。……总要给人一个名分吧。再说,有了名分以后,才真正是你的嫂子吧?”此时,智能机器人美伶已经被蓝能跟人格化了。“她”不仅仅是一个智能机器人了,“她”已然是上岭村的丑八怪、四十五岁的老光棍蓝能跟的“老婆”,留美博士、华人科学家、人工智能研究专家蓝能上的“嫂子”。

对于美伶的人格化,小说叙事给予了充分的文化支撑和伦理支撑。腊月廿八办的喜酒,带有很强的民间习俗和婚庆习俗。举办婚宴,给美伶“名分”,其实也是蓝能跟传统文化观念使然。上岭村史无前例的一百三十桌的婚宴是流水席,本村的、外屯的,本地的、外乡的,亲朋好友、老师同学,能来的几乎没有不到的。美伶也是身着一袭红装,坐在客厅里,对所有客人保持微笑。这次婚宴也对外确认了美伶人格化的身份。

小说涉及的伦理问题,至少分为两个层面,其一是婚姻和家庭伦理层面的,喜酒办完后,蓝能跟俨然过起了夫妻生活。“村西头蓝家房屋的露台上,破天荒晒出了女人的艳丽衣裳。从年初四开始,人们越来越注意到,那鲜艳的衣裳,一件又一件地在开阳的露台上出现,像旗帜一般醒目和招摇。”蓝能跟在尽做丈夫的义务。起初的“婚姻生活”也是百般甜蜜。为了维护美伶,在与韦氏兄弟周旋和斗争的过程中,他拼尽了全力。美伶被韦甲、韦乙“强奸”后,他如同一个真正的丈夫,马上去派出所报案,他甚至还带着美伶去民政局办理结婚证,“乡府至上岭村八公里的路上,风驰电掣着一辆摩托车。往上岭村的时候是蓝能跟一个人,再回乡府的时候,车上多了女人美伶。她坐在车后座,紧紧贴着男人的后背。风大车疾,她长发飘飘。”而将美伶人格化的始作俑者,正是蓝能跟的弟弟蓝能上,这个美国人工智能研究的顶级专家,“嫂子”美伶正是从他手里诞生,他虚拟了一种人际关系:叔嫂关系。他这样做,纯粹是处于对哥哥的尊重,他不愿打破这种伦理关系,“自始至终他没有对女人有不轨之举,因为那是他的嫂子。他真切地把她当成是自己的嫂子了……”其二是社会伦理层面的。举办婚宴时,各种社会关系,前来祝贺的,看稀奇的,不论他们是什么目的,蓝能跟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对外坐实他和美伶的“夫妻关系”。即使后来村人们知道了美伶这个特殊女人的真相和来历,也并未打破这种关系,默许这对“夫妻”的存在。除了韦氏兄弟,以及因为“强奸案”发生,需要应对处理的派出所警察和民政局工作人员。

面对机器人美伶,小说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区分成了三类,将美伶人格化的蓝能跟、蓝能上兄弟;将美伶作为机器人或者物品对待的派出所警察和民政局工作人员;再就是韦氏兄弟。韦氏兄弟从见到肤如凝脂貌美如花的美伶之后,欲望就开始膨胀,后来他们盗走美伶,开设色情场所,他们同在黄色面包车外排队等候“见识”美伶的男人一样,完全物化了。如何看待美伶,不同的人态度迥异。将美伶人格化的蓝能跟,因美伶(欲望)物化的韦氏兄弟,他们之间出现激烈的冲突成为必然。

蓝能跟本以为“娶亲”以后,他的精神与肉体(性)将得到双重解放,从此开始完整和幸福的家庭生活,但从一开始就屡遭不顺,并以失败告终。美国现代作家舍伍德·安德森的小说集《小城畸人》的开篇《畸人志》中有一句话:“一个人一旦为自己掌握一个真理,称之为他的真理,并且努力依此真理过他的生活时,他便变成畸人,他拥抱的真理便变成虚妄。”这句话用在蓝能跟身上再恰当不过。

《上岭村丙申年记》的叙事伦理,就是让蓝能跟自己出面,表达他个人的真理:美伶是他蓝能跟的老婆,他们办过喜酒;美伶是人,不容任何人侵犯。这个真理与美伶的人格化是相互印证的。蓝能跟沉湎于他的个人真理,并被他所坚持的真理所困扰,甚至处处碰壁,寸步难行。依照蓝能跟所理解的逻辑关系和伦理关系支撑的个人真理,与经受商业文明浸染的当下社会其实已经水火不容。

蓝能跟很偏执,他绝不在与外部世界的斗争中作出妥协,他的倔强和坚毅甚至强烈地感染了读者。当韦甲、韦乙“强奸”美伶后,蓝能跟坚定地选择了报案。他希望韦氏兄弟能够被判刑坐牢。但派出所没有认定美伶是人。最后只能因韦氏兄弟非法盗猎野生保护动物老鹰,将他们拘留了五天。蓝能跟不依。派出所要他出具结婚证明。他就跑民政机关,民政机关要他出具美伶的身份证和户口本。他在公安机关和民政机关之间来回奔波,据理力争,但终无所获。绝望的蓝能跟只好带着美伶回家。到家后,他开始为美伶净身。“湿润的绒布,从头到脚,一寸一寸、一遍一遍地擦拭他认为被污辱和肮脏了的身体。他的眼泪不时掉落在身体上……被玷污的女人美伶,在丈夫的擦洗下,渐渐地光洁。像是被丈夫的泪水感动,她恢复了知觉。她眨巴着明亮的眼睛,重新看着细致入微照料她的男人……”这一幕是蓝能跟与美伶的互动,他是用心将美伶当成人了。作者甚至代入美伶人格化的角色,表达了对这个“情真意切”而又坚毅的男人的敬意。读到此处,读者不可能不为他动容,这也支撑了蓝能跟的真理或者说人格化的美伶存在的合理性。

与蓝能跟将美伶人格化形成对立的,是韦甲、韦乙面对美伶的完全物化。

匈牙利当代哲学家和文学批评家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中提出了“物化”的概念。他借马克思的观点这样阐述“物化”概念:“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这只是人们自己的一定的社会关系,但它在人们面前采取了物与物的关系的虚幻形式。”国内有学者将物化概念概括为“人彻底丧失了自主性,人与人的社会关系表现为物与物的关系,社会关系最终成为一种物及货币同他自身的关系,人成了物的奴仆。”作为商品的物反过来控制着人,物的关系掩盖了人的关系。

韦氏兄弟在婚宴上强行往美伶嘴里灌酒,后来窜入蓝能跟家中,“强奸”美伶,他们与蓝能跟的关系,已经偏离了正常的乡村人际关系。而他们玩心计想将美伶买下时,就是物化的开始。他们在性的欲望和物(金钱)的欲望的双重驱使下,一次又一次踏入蓝能跟家的门槛,打起了美伶的主意,但遭到了蓝能跟的坚定拒绝和反抗。蓝能上所依托的美国公司研发的这款智能机器人,技术有待检验,还处在前市场销售阶段,因此,美伶是独一无二的,韦氏兄弟看到了美伶身上的“商机”。如果将美伶占为己有,再用“她”去招徕顾客,就可大赚一笔。毕竟这是新生事物,也是一件独门生意。韦氏兄弟对美伶的迷恋成为商品拜物教最直观的表现形式。以蓝能跟和美伶为核心建构的婚姻家庭伦理关系和社会伦理关系,完全不堪一击。人格化的物在物化的人面前,最终被去人格化,回归到物的本身。而物化的人最终也完全符号化了,在韦氏兄弟开办的色情场所——经过改装的黄色面包车——外面,一传十十传百,纷至沓来的人,他们成了韦氏兄弟的倒影,他们没有表情,仅仅是一具具被欲望驱使的肉身,如同工厂车间传动带上运动着的物件。

蓝能跟与他的机器人“老婆”美伶的故事终结了,但类似的故事还将重演,不会终结。小说看似荒诞的叙事,最终回归到了人性思考的层面,回归到了一个非常严肃的话题,这也是一个具有前瞻性的话题。科技再发达,造福人类的新生事物出现得再多,但膨胀的欲望不加以节制,人的幸福指数最终还是无法提高,甚至会为人类徒增烦恼和痛苦。而人工智能以及整个科技社会的发展,是否会刺激和加速人的物化,这需要引起社会的关注和思考。

作家是时代的眼睛和耳朵,更是思想者。文学和作家应该参与到社会进程中去。作家的写作紧贴社会热点该如何评价,这不能一概而论。作品只要能够把握时代的脉搏,满足读者的审美需求,探寻社会和人性的症候,引导社会的思考和价值判断,就是好作品。就此而论,我们看到了《上岭村丙申年记》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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