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与越界
2018-02-01冯芃芃郑岩芳
冯芃芃 郑岩芳
摘要:本文从社会性别视角出发,分析菲利普·罗斯的小说《乳房》,考察身体的性别化与主体身份之间复杂的关系。小说中,男性文学教授凯普什变形为女性乳房,女性化的身体和男性化的思想合二为一,表现出性别身份与身体的双重越界。罗斯对“身体”和“思想”这两个建构自我的因素进行剥离,瓦解了男性主体明确的性别身份,呈现出主体位置的流动性。
关键词:菲利普·罗斯;性别化主体;自我;身体
菲利普·罗斯是著名的犹太裔美国作家,素有美国文坛“文学活传奇”之称。其作品在美国文学研究界一直都备受关注,2002年“罗斯研究学社”(Philip Roth Society)成立,表明他在当代美国文坛的重要地位。[1]
本文从社会性别研究的视角考察他的小说《乳房》。[2]小说发表于1972年,讲述的是一个诡异的变形故事。比较文学教授大卫·凯普什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变成重达155磅的女性乳房。他原本是一个向往理性、精力旺盛的知识分子,变形后却成了仅存触觉和听觉的乳房,一动不动待在医院,通过静脉注射摄取营养。小说呈现了他在这一突变过程中的理性思考和他无以满足的性欲望。《乳房》中有大量的情欲描写和性指涉,写作风格大胆逾矩。美国评论界对这部作品的态度褒贬各半。赛尔等评论者认为,罗斯只是在哗众取宠,小说污秽不堪,看不到罗斯的幻想实验目的何在。[3]斯科特等评论者则认为《乳房》在当时别具意义,认为它“研究人如何能够维持基本人性”,“推动小说边界向外延伸。”[4]在国内的罗斯研究中,《乳房》尚未受到足够关注。
自1990年代以来,随着社会性别研究和男性研究不断发展,越来越多的学术研究开始关注男性主体身份问题。笔者认为,从这个角度出发,这部小说值得重新解读。凯普什宣布,“我是一只乳房。”(19页)此时,“我”这一主体性符号,成为一个身体部位,一个与女性身份相关的客体。虽然身体发生变形,但是“我”这一叙事位置持续存在,表明外表的变化并未改变内在的思想和讲述者的身份。在罗斯的笔下,一个强调理性的男性知识分子变形为一只乳房,这表现出性别身份与身体的双重越界。乳房是一个具有女性化意义的身体部位,为什么罗斯为凯普什的变形选择了这一目标,而不是其他身体部位,或者是其他人和生物?这个“大卫·乳房·凯”(82页),究竟是在他人凝视之下的乳房,还是掌控叙事权力的“我”?对这一作品的解读,是否能够帮助我们思考跨越别藩篱的身体与自我的关系,重新认识文学传统中男性主体身份的复杂性?
一、被凝视的客体:乳房的去性化
凯普什变身为一只乳房,他没有四肢、躯体、脸孔,成为一个“非人”的存在。任何身体部位都能够将人变成非人的存在,而乳房的特殊性在于,这是具有标记为女性化特征的身体部位。在《乳房的历史》中,玛丽莲·亚隆回顾了乳房在西方文化中复杂的意义,考察了乳房这一特定部位在西方文化中的各种不同意义:神圣、情色、家庭、政治、心理、商业化、医学化、解放和危机。她在这部著作中指出,自中世纪以来,女性乳房“脱离神圣,成为男性欲望之所在”;“艺术与文学中的乳房属于拥有世俗权力、视乳房为性欲刺激的男人。”[6]变身之前的凯普什也是这样的男人之一,他迷恋克莱尔的乳房:“这乳房本身就好像是一个宇宙——柔软的宇宙!——而我就是波塞冬,是宙斯!”(55页)作为一个特殊的文化符号,女性乳房是西方视觉文化中的一个被观看的“奇观”,处于他人的凝视之下。
美国电影理论家、文化家帕特里克·富瑞(Patrick Fuery)在《凝视:观影者的受虐狂、认同与幻象》一文中指出:“凝视现在已经不再是知觉的一个术语,而是包括了主体性、文化、意识形态、性、种族以及阐释等诸多问题”。在理论应用中,“凝视”的意义包括双向的“看”的行为,即观看与被观看。观看的过程也是看者和被看者个人身份和二者关系形成的过程,个人身份涉及性、性别、种族等因素,二者关系涉及欲望、权力、操控等意涵。在当代西方理论家的评述中,无处不在的“凝视”与权力、控制和主体性相关。在凝视与身份之间的关系方面最具影响力的一个观点,是劳拉·穆尔维基于对经典好莱坞电影研究提出的“男性凝视”。穆尔维指出,在电影银幕上,女人是完美的物神,摄影机通过特写将她的身体分解,成为情欲化的奇观。经典电影中的观看行为是情欲化的,女性是被看的对象,男性是观看的主体。
与罗斯在《乳房》中描述的凝视相比,穆尔维的“男性凝视”结构显得过于简单。在小说中,身为一只庞大的乳房,凯普什必然难以逃离他人的凝视。对这只由男性变形而来的乳房,完全没有情欲色彩。
我也许是处在全天候的监控之中……我所知道的只有我也许正置身于一个隔音的玻璃圆顶之下,这个地方也许是在麦迪逊广场的中央,也或许是在梅西商场的橱窗里——这又有什么区别呢?无论他们把我安置在哪里,无论谁在我的头顶注视着我,我还不是像任何人期待的那样孑然一身吗?……只要想到我的性乱正在电视上进行着“实况直播”,我的“手淫”陈列在画廊里供成百上千的观众们观看着,我能不痛苦烦恼吗?能不感觉受到了伤害吗?(30-32页)[2]
在罗斯笔下,“我”这个庞大的乳房,讲述的是被凝视状态下的焦虑和痛苦。一方面,它如同被观看的女性人物一般,任由他人观看、摆弄却无力改变自己的處境;另一方面,它又不同于被观看的女性人物,因为这个庞大的乳房毫无情欲含义,而是令凯普什感到困惑、试图解密、探求知识的领域。在小说中,凯普什努力探讨这一神秘的变形过程之谜,最终却无功而返,在某种意义上,这意味着求知欲无法得到满足。凯普什身为被观看的一方,他并非绝对的被动,相反,他拥有寻求知识和表达思想的权力。在此过程中,小说读者得到的信息与视觉文化的受众不同。他们看不到乳房的在场,而是跟随作者的描述来阅读文字。他们更容易倾听叙事者的声音,忘记自己倾听的是一个巨大的会说话的乳房,看到的是凯普什如何面对身体的变化努力保持自己原有的身份。
舍恩布伦的来访时,乳房成为一个滑稽可笑之物。这是凯普什变形后第一次与学术界的接触,凯普什希望能够通过这次来访保持自己与学术圈的联系。但是,舍恩布伦到达他的房间,就难以自控地发笑——先是吃吃笑,后来就变成狂笑,然后离开,再也没有出现。舍恩布伦的笑声表明,无论是凯普什还是读者都难以预测其他人真的亲眼目睹一只乳房之后的反应。虽然凯普什自己一直将这个乳房当做一个研究对象或分析文本,试图发现其中的意义;但是,同为文学教授的舍恩布伦的反应截然不同。这也就意味着,作为能指的乳房对于不同的受众产生了不同的意义,从而延展了乳房的文化意义。唯一相同的一点,就是对他们二人,这个乳房都不再是情欲化凝视的对象。
罗斯选择乳房作为变形的形象,这一点既扰乱了凯普什主体性身份的一致,也解构了西方文化中关于女性乳房的意义生产。作为被观看的乳房,凯普什变成一个奇观,体验到了处于女性化被动位置上的无能为力。但是,作为讲述者,他有能力讲述自己的体会,“乳房”仍然具有意识和言说的能力。
二、焦虑的主体:危机中的男性身份
变为乳房后的“我”——凯普什,认为自己是“一个被截取了四肢的人”(26页),仍然保持讲述的能力。语言建构主体,“我”正是言说者用来表达自我感受的符号。凯普什的叙事表达自己在不同时间的体会和感受,这一讲述过程试图维护主体身份的一致和连贯性,从而保持了这一身份的男性化特征。罗斯在开篇就明确了叙事者的男性身份:“一个姿态优美、体格健壮的男人”(5页)。在罗斯的描述中,凯普什表现出美国文化中支配性男性气质的特点:他身体健康、思想敏锐,面对灾难仍然保持自己对知识的求索,从头到尾都以平静、理智的语气开展叙事。但是,通过对男性歇斯底里、情欲快感和疯癫的描写,罗斯表明这种男性主体身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尽管凯普什尽力保持理性,他也会有神经质和歇斯底里的时刻,根源在于他变成了一个非男非女、既男又女的存在。一方面,即使身为乳房,他的思维和性欲想象仍然是男性化的,“我理解事物的方式和我對自己的评价都不会发生丝毫的改变。”(47页)另一方面,他也明白自己女性化身份的存在,尤其在他表达了对女护士的性欲望后,医生决定把护士换成男性,他说“我知道男性的嘴和女性的乳头的会师从来也不会被视为是同性恋行为”(66页)。由于变身为乳房,凯普什陷于歇斯底里状态。在弗洛伊德为代表的精神分析理论中,“歇斯底里”是与女性情欲密切相关的一个病症,病人参与复杂的角色表演,不断对医生构成威胁,欲将医生带入外表、幻觉和二重性的世界在小说中,凯普什表现出这些特点,这也就意味着他兼具男女两种性别身份,其男性气质受到隐形化(feminization)的威胁,由此滋生阉割焦虑并造成他内心的恐慌。
变形后,性快感是凯普什拥有的主要快感形式,也是他仅存的与“人类”经验相关的活动。但是,性快感带来的是强烈的焦虑感,他担心自己的欲望会将自己异化:“我担心如果我沉溺于那样的行为……我会忘记自己是谁,是干什么的。我会忘记一切。那样的话即使我能免于一死,除了一大块肉以外我还能有其他任何的意义吗?”(65页)凯普什通过性欲望保持自己人的身份,但同时又因为性欲望而失去人性;罗斯借助凯普什的焦虑,表明了性欲与身份之间的关系。欲望将人变为“一大块肉”,身体仅为肉体,成为“贱斥物”(abjection)。茱莉亚·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对“贱斥”(abject)和“贱斥物”的研究,有助于进一步思考罗斯的男性主体建构。克里斯蒂娃认为,小孩要进入象征态成为一个说话主体,他/她首先要把的自我与一切“不合宜、不纯净和混乱无序”隔离。但是,被排斥的“不可能完全被抹灭,而是以颠覆和潜在的崩溃威胁着表面上安稳的主体统一性。”贱斥的形式分三类:食物、废弃物和性差异。凯普什作为有思想的乳房,处于人与非人的“边界地域”,恰是贱斥的所在。作为孤立存在的身体部位,乳房不再属于“我”的范畴,“干扰身份、系统和秩序”。凯普什的性别身份带有歧义和不确定性,因而引发恐惧。凯普什既是自我,也是他者;他既是外表的身体,也是内在的思想。在这个意义上,他模糊了差异的界限,而差异是界定身份前提,因此凯普什处于身份危机之中。
虽然面临这样的身份危机,凯普什自己内心的体验仍然是男性的,却拥有一个女性化的外表。在这一点上,凯普什与酷儿理论有关易装者(cross-dresser)的讨论有相似之处。但是,易装者是主动改变自我形象,而凯普什的处境截然不同,他没有主动选择的权力,也没有改变结果的自由。他面对的是易装者最为恐怖的噩梦——他者的形象成为自己唯一的再现方式,再现的“自我”与“真实”的“自我”之间无法区分。
为了给这样的身份困境一个合理的解释,“拒绝承认我已变形为一只乳房”(84页),凯普什采用了“疯癫”的策略。“我恢复过来之后第一次认识到我已经疯掉了。我不是在做梦,而是在发疯。”(87页)在性别的二元结构中,“疯癫”具有女性化特点,与男性化的“理性”相对立。[5]福柯指出,疯癫与理性的关系构成西方精神内部运动的一个重要方面,也是认识社会精神状态的一个独特的分析向度。自理性主宰时代以来,疯癫在理论上、实践中和现实里都遭到排斥。“理性就是秩序,对肉体和道德的要求,群体的无形压力以及整齐划一的要求。”而“疯癫之所以成其为疯癫,不是因为它是一种自然疾病,而是一种建构的结果”,它“是另一种疯癫——理性疯癫的结果。疯癫的历史其实是理性疯狂压迫疯癫的历史。”
罗斯为凯普什设计的疯癫,与福柯的分析有所不同。对凯普什而言,疯癫并不是理性的对立面,而是表达理性的手段,是“我”为了否认更为荒诞的乳房变形而采纳的策略,“我”成为“我的同类里最最知书达理、能言善辩的疯子。”(90页)他清晰地回顾自己发疯的过程,合情合理地解释自己发疯的原因——果戈理和卡夫卡等人文学作品的影响,并且以精神分析理论为基础回顾自己的创伤经历。但是,医生否定了他的精神分析,而是肯定他的理性。他想要保持住“大卫·艾伦·凯普什”身份的希望破灭,只好继续作为一个有思想的乳房存在——“我是一只乳房,我要按我自己的想法活着!”在变形带来的男性身份困境中,罗斯只有借助逃避幻想,以此保持自我的身份认同。
三、结语
在西方文化中,“自我”的建构是以一系列根深蒂固的二元对立结构为基础的,这些二元对立结构包括人与非人、主体与客体、男性与女性、思想与身体等。在《乳房》中,罗斯的叙述方式挑战了这些结构的二元性。传统的认知方式往往将身体与身份联系起来,但是罗斯却打断了这一连贯性。罗斯讲述了一个看似荒诞离奇的变形故事,前瞻性地探讨了身体的性别化意义及其与自我的关系。他将男性文学教授凯普什变形为女性乳房,其思想和身体这两个构成自我的因素遭到剥离。这一剥离的过程瓦解了男性主体身份的特质,呈现出主体位置的流动性。小说通过描写身体的性别化及其承载的多重意义,罗斯戳穿了主体和身份之间看似透明、连贯的关系,重新思考了身体与自我之间的关系,拓宽了讨论主体性问题的空间。
参考文献:
[1] 孙延宁.菲利普 · 罗斯的研究现状简述 [J]. 安徽文学,2008 (9):43-44.
[2] 菲利普 · 罗斯.乳房 [M]. 姜向明,译 .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3] Sale,Roger.Enemies,Foreigners,and Friends:Rev.of The Breast,by Philip Roth.[J]Hudson Review 25.4,Winter 1972-73:703-14.
[4] Schott,Webster.“Speak,Mammary”.Rev.of The Breast,by Philip Roth.[J]Life 73 (22 Sep.1972):12.
[5] 陈广兴.身体的变形与戏仿:论菲利普 · 罗斯的《乳房》. 国外文学,2009 (2):98-104.
[6] 玛丽莲 · 亚隆.乳房的历史 [M]. 何颖怡,译 . 北京:华龄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