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山

陈胸怀

当他独坐在石门夹山禅院中的时候，不知他在回想什么，又在感叹什么。他小心地拨着莲花宝座下的青油灯，虔诚地仰望着一脸慈祥的佛祖，残灯如豆，钟磬悠扬，一晃就是三十年。

夹山寺，又名夹山灵泉禅院，公元870年建寺，历经唐宋元“三朝御修”，规模宏大。大殿，地宫，宝塔，清池，钟鼓楼，历来为“楚南名刹”。

古寺声名远播，竟来自生活中普通的“茶”。这里的茶普通，西湖的龙井、君山的银针、信阳的毛尖、六安的瓜片、武夷的红袍，都远胜于它。然而，这里的茶又不一般，在这里，中国文化中的“禅”与中国日常生活中的“茶”相融相通，开创了中国文化的新境界———禅茶。

禅茶，喝下的不仅是茶，而且是一种文化。喝茶前先焚香礼佛，随着佛乐静坐调息，庄严、平和的佛乐，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慰尘世的心灵，把我们带到虚无缥缈的仙境。然后是煮水、候汤、洗杯、烫壶，水要山泉水，壶要紫砂壶，泉水甘甜，紫砂温润。再是赏茶、投茶、冲水、洗茶、泡茶、分茶、敬茶。分茶最讲究，关公巡城后，韩信要点兵，才是公道。

端起茶时，不要急着喝，闻香、观色、品茶、回味、谢茶等，这才完成了十八道茶序。茶吸取了天地雨露精华，经秋的肃杀，冬的风雪，当大地转阳时，露出春的光明。经过采摘、焙制、晾晒，变为一片枯叶收藏。当喝茶人再次取出它的时候，经过水的激情拥抱，它突然苏醒过来，伸展出曼妙身姿，在浅浅的碗底，还原一片春色。

善会大师说，“这一碗什么”，开启了茶的禅意。克勤住持因茶悟禅，因禅悟心，以禅的意境悟到茶的奥妙，挥笔写下“茶禅一味”的法相。禅茶于是穿破天际，从石门的大山中破空而出，警醒红尘人，唤醒世间客。可尘世中又有几人悟得禅机，包括匆匆而来的我。

是什么支撑李自成在这里隐匿三十年？我想，恐怕就是这碗茶。

甲申初，他率领大军势如破竹，从西京一路攻入北京。初春的夜晚还很寒冷，崇祯皇帝朱由检挥剑杀死自己的皇后，这是他的女人，绝不能被其他男人占有。想到自己两个嫩柳初芽的女儿要被叛军蹂躏，他心如刀绞，挥剑碾碎豆蔻年华。当最后环视工作了十七年的办公室后，他带着贴身秘书王承恩太监借着蒙蒙亮色爬上景山，伴随着燕赵大地清冷的曙光，满城的熊熊火光，竟是那样的凄艳。

我想朱由检是多么的不舍，他的哥哥把那把已有年月的椅子交给他时，太祖洪武皇帝开辟的锦绣江山已是内外交困，内有李自成，外有皇太极。在中国历史四百多位皇帝中，其实他算得上是一个勤政的皇帝，每天天未亮就上朝处理朝政。他也很廉洁，在宫中从不搞宴请，也不近女色。然而，历史就这样开着玩笑，他多么不想做亡国之君，却偏偏做了。我甚至有点同情他。在绝命书中，他写道：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我相信他真是这样想的，而不是为了留存历史。

他甩开苦苦哀求的王承恩，毅然走向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老槐树有点哆嗦，但不敢有违圣意，抖了两抖，配合着白绫完成了任务。他无颜见列祖列宗，一阵幽冥之风吹散了他的头发，遮住他的脸，帮助他完成最后的心愿。老槐树成全了皇上，自己的命运也从此坎坷不宁。

二十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去看望这棵老槐树，想看看结束一个王朝的勒痕到底有多深，但老槐树已经不在了。清军入关后，多尔衮用马鞭狠狠抽打着老槐树，宣告它有罪，将它锁上了锁链。多尔衮希望锁住亡国之君的阴魂，锁住大明王朝的堕落，让帝国获得新生。然而，满清的辫子常常让我联想到锁链，困住自己的手脚，锁住自己的脖子。十九世纪的历史已经证明我的感慨与联想。八国联军占领紫禁城后，一个叫佛莱登的法国士兵使劲敲打这把两百多年锈迹斑斑的锁链，宣告它重新获得自由。那年，老槐树开满了花，槐花飞舞在空中，钻进人们的鼻孔，使得人们抬着头，张着嘴，望着天上惨白的太阳，打了一个两百多年的喷嚏。“文革”开始那年，这棵封建主义的老槐树被再次宣告有罪，惨遭就地正法。

陈圆圆就在这时登上了历史舞台，这是没有料想到的。她让全天下的女人黯然失色，因为有一个男人敢为她发动战争，冲冠一怒为红颜。吴三桂原本准备投降，但他发怒了，他也有十几万精兵驻扎在山海关，还与关外的龇牙咧嘴的狼群勾搭着，这是他挣扎的理由。

李自成显然沉不住气，将在京城差点精尽人亡、喜欢吼秦腔的大伙聚拢起来进军山海关，他们两腿发软，这使得战斗力大为削弱。于是，他将吴三桂的父亲押到阵前，想效仿霸王当年。他清楚，只有打败吴三桂，他才可以将闯王改为闯皇。但是，他看到的情形是这样的：坚硬的岩石和灰暗的天空让大地凝滯，山海关一片雪白。吴三桂用白布将整座城楼包裹起来，连同他的战马、战鼓，以及他的士兵。城墙上旌旗猎猎，号角悲鸣。

李自成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拼命的搞法，吴三桂在号召他的士兵为那死去的皇帝而战。同时，为激发士兵的荷尔蒙，吴三桂许诺，夺回北京城，每人一个女人，离开这个寒风凛冽的不毛之地。我想，吴三桂的真实目的还不只是红颜，他要一箭三雕：为皇帝而战，有忠；为父亲而战，有孝；为女人而战，有情。此外，我仔细揣摩，他内心深处隐藏着一个巨大秘密：剿灭李自成，北京城的那把椅子自己也可以坐坐。后来，他在衡阳匆匆登上帝位的时候，其实是为了实现他这时的梦想。

女人，挡住了人们的视线，遮掩了历史的风尘。

当傍晚的寒风骤然刮起的时候，吴三桂挥刀南指，号角呜咽、战马嘶鸣。李自成败北了，一路向南逃回了劫后的北京城。此后，山海关城门洞开，狼群呼啸入关，那座伟大的城墙轰然倒塌。

李自成来不及卸下戎装，匆匆登基，过了一晚的瘾第二天离开。那棵老槐树与其说是为了见证大明王朝的终结，不如说是为了李自成的那一瞬间按下了快门。之后，吴三桂的剑和多尔衮的刀一路挥舞，李自成一败再败，彻底消失在湖北九宫山的崇山峻岭，消失在历史的茫茫视野。

公元1644年，顺治入主北京。几年后，石门夹山寺来了奉天玉和尚。

暮鼓晨钟，青灯长伴，往事一幕幕在玉和尚眼前闪现，陕西的一无所有，北京的温香软玉，山海关的金戈铁马，夹山的青衫布衣。我想，他敲木鱼的声音应该是散乱的，时而轻缓，时而极速，时而停顿，甚至有时忘记了去敲。

应该是在很多年之后的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他仔细揣摩古塔院墙上“茶禅一味”四个字时，端茶杯的手才不再抖动，这是一只指挥千军万马的手，是一只抚摸双峰山丘的手，是一只拨弄青灯的手。这是传说，还是历史的真实，谁能告诉我？

这里已没有李自成，只有玉和尚。在玉和尚喝茶的地方，我和马大庆坐在蒲草垫上，喝了一杯，感悟禅的味道，只可惜不是本地茶。

（作者系湖南师大附中高新实验中学校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