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谪官流放岭南路线论析
2018-02-01赵忠敏
赵忠敏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5)
岭南作为惩治罪臣的流放地,其历史由来已久。自秦朝时就有“治狱吏不直者,筑长城及南越地”的记载[1]253,这里的“南越地”便是岭南。此后,从汉代以至魏晋六朝时期,因为政治斗争失利而流放此地的官员依然不乏其人,如三国时期远贬交州的虞翻,晋宋时迁居广州的谢灵运等,便是其中的突出代表。至唐五代时期,此种情形又进一步发展,以“武周革命”“永贞革新”“牛李党争”等政治事件为分水岭,流放岭南的官员无论在数量和规模上都空前膨胀。据尚永亮先生统计,唐五代时期贬往岭南的官员共计436人次。[2]49时至宋代,士大夫流放岭南的势头依然没有减退。金强先生在其《宋代岭南谪宦》一书中,统计出岭南谪官共计493人,另有追贬者8人。[3]349-428但由于贬谪情形的复杂多样,其中仍不免有所遗漏①例如,高宗朝刑部侍郎、词人刘一止之侄刘岑,曾在绍兴十二年(1142)被谪单州团练副使、全州安置,在全州5年后移建昌军居住,直到绍兴二十五年(1155)才复官奉祠;高宗朝官员黄公度因与赵鼎交往而受牵连,“(秦)桧益怒,以恶地处之,通判肇庆府事,摄守南恩”,秦桧死后方还朝;宁宗开禧元年(1205)二月,提刑官翁点因论事忤韩侂胄,获贬新州安置,并死贬所;理宗朝刘子澄因唐州兵败谪居封州十二年,淳祐六年(1246)春始北归。此四例即不在上述493人之列。。若是再考虑到一人多次被贬的情形,以“人次”来统计的话,贬谪规模又将更加可观。那么,岭南何以会成为当时重要的流放地,宋代谪官又是沿着怎样的路线来到此地,他们在南迁途中又遭遇了怎样的境况?本文试图以文献资料为佐证,从相关记载中梳理出主要线索,以期对上述问题作出深入的探讨。
一、宋代岭南地区的基本风貌
宋代的岭南地区包括广南东、西二路,共辖43个州军。它不仅在地理上属于宋代辖境的最外围,也构成了安置罪臣的最边远、最险恶的处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官员流放岭南往往意味着贬于斯、死于斯。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苏轼遇赦过大庾岭时作《赠岭上老人》诗写道:“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4]2424其中除了个人的身世之叹,也表达了对多数未能生还者的沉痛哀悼。直到南宋,岭南仍有不少地区被称为“远恶州军”。例如,宁宗朝所编《庆元条法事例》就明确指出:“诸称‘远恶州’者谓南恩、新、循、梅、高、雷、化、宾、容、琼州、万安、昌化、吉阳军。”[5]780其中所列州军全部属于广南东、西二路。具体来说,所谓的“远”主要指远离政治文化中心。从地理位置来看,广南诸州中距离汴京最近的南雄州已在3500里之外[6]417,最南端的雷州已相距9300里[6]433,至于隔海相望的琼、崖、昌化等地,则已然有万里之遥。因此,丁谓在贬往崖州时所赋诗:“程途何啻一万里,户口都无二百家”(《有感》),以及苏轼在儋州所赋诗:“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吾谪海南,子由雷州,……作此诗示之》),都不能完全理解为夸张之辞。因为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南迁岭表的确无异于到了天涯海角。
所谓的“恶”,则主要是就生存环境而言,岭南被宋人视作“恶地”,主要是因为它对人的生存构成了极大的威胁,不妨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地旷民稀,经济落后。在宋代广南西路的二十八州军中,列为下等者就有二十七个;广南东路十五州军中,列为下等者有十个[7]2235-2249。具体来说,广南东路除了北部的连、韶、南雄以及端、广等州尚称殷实之外,其余多是土地荒芜、人烟稀少的地域。相比之下,广南西路的状况则更显窘迫。北宋元丰年间,大臣刘谊在奏章中写道:“广西一路户口才二十余万,盖不过江淮一大郡”[8]7330;至南宋时,此种情形仍未得到太大改观,时人周去非指出:“广西地带蛮夷,山川旷逮,人物稀少,事力微薄,一郡不富浙郡一县”[9]7。由于没有得到充分开发,很多地方仍然保留着荆榛满野、虫蛇出没的风貌。例如当时广西一带“地多虎狼”,当地居民为了躲避灾难,只得“结栅以居,上施茅屋,下豢牛豕”[9]155;再如“市有虎,钦州之常也。城外水壕,往往虎穴其间,时出为人害”[9]347;昭州(今广西平乐)“人熊在山,能即船害人”[9]356;蚺蛇“一见水,必夭矫其形,不受制伏,起而吞人”[9]385,等等,都反映出当地生产落后和土地荒芜的基本风貌。
其二,开化较迟,奇风异俗。由于远离中土,汉文化的影响到此已十分薄弱,兼之岭南人口稀少、区域之间交流不畅,因而文化传播也受到阻碍。此外,当地民族结构也颇为复杂。除了迁徙而来的汉人,还生活着百越、瑶、獠、峒、黎等众多部落。在某些区域,少数民族还会成为居民的主体。出于对这一现实的考虑,宋政府只得广泛设置羁縻州县,以土著酋长治理地方。因此,当地百姓的衣食住行多不遵照中原礼制,保留着各自独特的习惯。比如在饮食方面,岭南之民常常就地取材:“深广及溪峒人,不问鸟兽蛇虫,无不食之。”[9]237蛇、蛙、鼠、蝙蝠、蛤蚧、蝗虫都可以成为食物。这种情形常常令中土而来的人们感到惊讶。再如生活风俗,宜州(今广西宜山)之民“皆左袵椎髻,礼异俗殊,以岩穴为居止”[10]3521;昭州“男女盛服,椎髻徒跣,聚会作歌”[10]3433;容州(今广西容县)“夷多夏少,鼻饮跣行,好吹葫芦笙,击铜鼓,习射弓弩……不习文学”等等[10]3197,都与中原大异其趣,对于初来乍到者而言,来自文化上的陌生感更是短期内无法消除的。同时,由于缺少必要的文化知识,很多地方淫祀之风盛行。如桂州“信巫鬼,重淫祀”[11]3099;贺州“俗重鬼,尝以鸡骨卜”[11]3083;新州(今广东新兴)“俗以鸡骨占吉凶”[11]3118;邕州(今广西南宁)“尚鸡卜及卵卜”[11]3172,这种风气的盛行,往往导致人们对医药的漠视,并造成瘟疫的多发。
其三,气候不常,瘴疠肆虐。这也是岭南被视为“恶地”的主要原因。提到自然环境,就不得不提及当地的瘴疠。“五岭之南,号为瘴乡。高、窦、雷、化,俗有‘说着也怕’之谚”[10]3434,其实,这句谚语的完整说法是“春、循、梅、新,与死为邻;高、窦、雷、化,说着也怕”[12]569。意谓此八州之地由于瘴疠肆虐、夺人性命,故被时人视作畏途,以至谈之色变,这种情形在文献记载中亦能得到印证。比如被宋人视为“恶地”之首的春州(今广东阳春),原本是重要的贬谪流放地,但由于犯人死亡率太高,超出了人们的预料,当地官员只得奏请:“春州瘴疠之地,配隶至者十死八九,愿停配罪人”[7]5018,于是从神宗朝以后“获罪者遂不至其地。”[13]7瘴疠对人的生命威胁之大,由此可以概见。其他如化州“山岚蒸湿,恒易成疾,昔谓瘴乡,良不诬也”[14]173,情形也大抵相同。
事实上,瘴疠作为多种能致人死亡的疾病的统称,其分布并非仅限于上述八州,而是遍布于岭南州军。据《隋书》记载:“自岭已南二十余郡,大率土地下湿,皆多瘴疠,人尤夭折。”[15]887时至南宋,这种情形也没有太大的改观。由此,岭南也获得了“瘴乡”的称号。范成大云:“瘴,两广惟桂林无之。自是而南,皆瘴乡矣。”[16]111即使是一些开发较为充分的地区,同样无法摆脱瘴疠的威胁。北宋诗人程师孟度岭北归,登上通往内地的梅关古道,不禁感慨赋诗:“今日平安出岭时,瘴氛犹觉润征衣。一条路入江南去,万里人从海上归。”[17]4388可知在当时的粤北山区一带,瘴雾缭绕的情形也依然存在;其他再如惠州“地多暑少寒,夏秋间淫雨连日,……又于秋仲季月,瘴疠发作,人多疟症”[18]111;潮州“三九之月,瘴霾蔽空,人畜染之得疾,豆麦染之不熟。”[19]51甚至有些地区还因为瘴疠高发而被呼为“法场”。如广西“昭州与湖南、静江接境,士夫指以为大法场,言杀人之多也。如横、邕、钦、贵,其瘴殆与昭等”[9]151,便是明证。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法场”中,瘟疫犹如无形的杀人凶器,使当地的恐怖气息陡然增加。
除了瘴疠的危害,岭南气候的多变同样令人猝不及防。岭南地处热带、亚热带之间,气候以高温湿热为主,但由于海洋季风的影响,又常常出现台风等极端天气,引起气候的骤变。例如:潮州“一日之间,雨旸寒暑,顷刻辄易”[18]111,惠州“时有飓风间发,甚则折木扬沙,数日方止。”[18]111初来乍到者常常由于寒暑失调而一病不起:“中原之人至者,或触暑感寒,饮食不节,即成霍乱痢疾之症,谓之不服水土。”[18]112
总之,岭南地区在经济、文化、环境方面呈现出的种种特征,都与中原地区截然有别,因此在尊奉礼乐为正宗的时代,它在很多人的眼中便成了蛮荒之地、瘴疠之乡。也正是由于这种歧视和恐惧的存在,流放岭南也被认为是除了死刑之外最严厉的惩罚。尤其到了宋代,统治者为了遵守“不杀士大夫及言事官”的祖训,树立其开明君主的形象,更是把流放岭南作为处置罪臣的手段频繁使用。然而,这温情脉脉的表象并不能掩盖残酷的现实,有多少谪官踏上了万死投荒的流放之旅,一路拖家带口,风餐露宿,承受着灵魂和肉体的双重磨难;又有多少人经历了岭海生涯的长期考验,却最终没有摆脱死亡的厄运,其悲壮的人生遭遇亦足以令千载之下的人们为之感叹!
二、度岭之前的迁谪路线
不过,由于长期充当了流放之地,更兼中原百姓移民至此,岭南在人们头脑中的印象倒是日渐清晰起来。尤其自唐代以来,激烈的政治动荡导致大量官员的远贬外放,由长安前往岭南的谪官络绎不绝。韩愈因谏迎佛骨而被贬为潮州刺史,途中赋诗称:“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道出了诗人从唐都长安前往岭南的坎坷与辛酸。相比之下,宋代的政治中心已经转移到汴京(今河南开封)和临安(今浙江杭州),这也直接造成谪官迁徙路线的变化,并一定程度影响了贬途的经历和见闻。值得注意的是,在宋人南行的过程中,水路已成为一种不可忽视的交通方式,并直接导致了旅途周期的缩短。但是,由此也带来了新的艰辛和苦难。
就北宋而言,由于汴淮漕渠的开通,从京师通往淮河、长江的水路已经相当便利。因此,人们在前往与岭南毗邻的江西、湖南等地时,也乐于采用水路这种便捷的方式。具体来说,前往江西境内主要取道长江和赣江水系,前往湖南境内主要取道长江和湘江水系。前者以苏轼的南迁路线最为典型。他在绍圣元年(1094)南迁惠州时,先从陈留县取道汴河抵达泗州,再从扬州登舟进入长江,经过长途漂流之后,由彭蠡湖进入赣江水系;自此乘舟一路南下,到虔州(今江西赣州)之后才改为陆行,最终由南安军(今江西大余)进入广东[20]1141-1178。后者以黄庭坚、秦观的南迁路线最为典型。黄庭坚在崇宁二年(1103)由湖北鄂州贬往宜州时,其行程是先由水路进入湖南洞庭湖,再沿着湘江水域一路南下,经过潭州、衡州、永州,进入广西全州[21]391-401;稍有不同的是,秦观被贬横州(今广西横县)时,由于出发地郴州位于湖南南部,无法直接前往广西,他只好沿郴江北上折回衡州,再从衡州转入湘江水系,一路溯江南下进入广西境内。[22]550-561
南宋偏安于淮水以南,以临安为临时首都,从京师前往岭南的路线再次发生变化。不过,由于江南河汊交错纵横、湖泊星罗棋布,水运仍然有它得天独厚的优势。具体来说,南宋官员无论是进入广东还是广西,通常都会以连接长江和赣江的枢纽——豫章(今江西南昌)作为重要的中转站。比如,杨万里在孝宗淳熙年间前往广州任职,大致是先取道富阳,由此登舟经桐庐、严州(今浙江建德)抵达衢州,中间舍舟陆行抵达上饶,之后继续登舟经过饶江、鄱阳湖来到豫章,再从此地沿赣江南行至南安军,最终进入广东。[23]155-162再如范成大在孝宗乾道年间前往桂林任职,也是从富阳登舟,水陆兼行来到豫章。但不同的是,此后他从袁江转入湘江水域,再借道湘江以趋广西。[24]159-168
通过上述例证可以看出,宋代漕运的发达,已经足以连接起当时的几大水系,从而提高了人们出行的效率。正如北宋大臣余靖所指出的,由京师至岭南“唯岭道九十里为马上之役,余皆篙工楫人之劳,全家坐而致万里。”(《韶州真水馆记》)[25]50相比起沉重而漫长的陆上跋涉,舟行的确减轻了旅途负担,增加了顺利到达的希望。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一切都可以高枕无忧。负罪和遭贬,注定这是一场非同寻常的旅途,所谓“坐致万里”的说法也未免过于乐观。由于南迁途中多经过一些未经开发的荒芜之地,险山恶水、虫蛇出没、治安不靖的现象也在所难免,这就使本已孤寂无聊的旅途变得更加黯淡无光。
长期行进于浩荡的江流之中,沿途遭遇险滩暗礁的机会也会大大增加。北宋谪官在被贬出京、前往岭南的途中,大多要经过长江流域的池州(今安徽贵池)境内。这里有形势凶险的祝家矶、东流县矶,“秋深水落,在夏潦最为难上”;行至武昌时,则会遇到下江险滩十余座,如果船只承载稍重,便会触及江中的暗礁而沉没[26]63;来到湖南境内时,又有号称湘江中最凶险的昭陵滩、鹧鸪矶、三门滩,其势如“惊浪雷奔,浚同三峡”[27]663;取道赣江流域时,又必须渡过著名的十八险滩,其中尤以万安县的惶恐滩最为凶险。苏轼经过此地时不禁感叹:“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的确,身处孤立无援的境地,自身性命尚且难以保全,所谓的志节和抱负又从何谈起呢?
更何况,本已命途多舛的贬谪之人,此时还会遇到一些意外的事件。寇准被贬道州司马时,曾在零陵县遭到了土著居民溪峒人的劫掠,随身行囊全被掳走,虽然后来得以找回,但毕竟是惊恐一场[28]260;范纯仁双目失明,以七十高龄被贬永州,途中所乘之船覆于江中,众人及时将他扶出,已是衣衫尽湿(《范纯仁传》)[7]10291;张舜民南贬郴州,途经金山寺时,狂风暴雨大作,江中大浪如屋。然而谪命刻不容缓,他依然要乘船出没于骇浪之中[26]54;黄庭坚的迁谪途中,“舟次大风簸船,凡动物皆讴吟达旦,时时惊眠,亦有断维折柁之忧”(《与马忠玉书》)[29]980,在狂风的袭扰之下,在动物的讴吟声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胡铨在南迁途中“过雁河,风折帆竿,舟几覆,赖帆浮水面,舟虽倾侧而不沉没。举家更生,造物见赦。尚复为人,幸莫大焉。”(《与王季羔小简》)[25]180全家老小的一路跟随,让本已颠簸的江上之行又平添了几分沉重。此外,由于自然环境的原始与荒凉,有时在跋涉途中,谪官还会遭遇到鳄、虎、狼等凶猛的野兽。南宋李光被贬广西藤州(今广西藤县),乘船取道湖南境内时,面对近在咫尺的异动和声响,时时感到惶恐不安,并留下了“舟行有蛟螭,夜宿畏虎狼”的诗句(《送孟博二首》)[17]16383;刘挚南迁新州的路上,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传闻猛虎多,宵路时出没。四顾林莽中,精灵动毛发。”(《夜发白碑》)[30]332荒草丛生的林莽之中,野兽的踪影若隐若现,这让夜幕下的行人颇为惊骇。凡此种种,都成为谪官漂泊途中难以磨灭的惨淡记忆。
三、度岭之后的迁谪路线
广南东、西二路北有五岭横亘其间,这一天然屏障阻碍着它与周边地区的联系,以至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岭南大致处于相对闭塞的状态。自唐代张九龄开凿大庾岭驿道之后,这种情形才得到改善,梅关驿道也随之成为连接岭南和内地的重要纽带。
时至宋代,随着地区经济的发展以及北方移民的到来,人们对岭南的了解也在不断加深。与之相应,自中土前往广东、广西的路途也开始增多。据北宋余靖《韶州真水馆记》所述,当时进入岭南的官道主要有三条:“出零陵下离水者由桂州;出豫章下真水者由韶州;出桂阳下武水者亦由韶州。”[25]50即从湖南到广西可以从永州溯湘江、渡灵渠,经过漓江进入桂林,此为湘桂道;由江西进入广东可以从南昌沿赣江南下,翻过大庾岭后,再沿真水进入韶州(今广东韶关),此为大庾道;由湖南进入广东可以从桂阳(今属郴州)翻越骑田岭,再循武水进入韶州,此为骑田道。此外进入岭南的通道还有:从汀州(今福建长汀)进入循州(今广东龙川)、梅州的循梅道;由福建漳州进入潮州的漳州道;由湖南道州进入广西贺州的贺州道;以及由郴州进入连州的通道。[9]11这基本上包含了宋人进入两广的大致路径。不过对于流放之人而言,由于他们属于戴罪之身,其迁徙路线也不免受到刑律的管束和限制。在这种情形下,大庾道、湘桂道、漳州道等官方驿道便成为主要的经行之地。例如,苏轼南迁惠州便是选择了大庾道进入广东;秦观被贬横州、黄庭坚被贬宜州均是通过湘桂道进入广西;贾似道在宋末流放岭南,行至漳州被杀,大致选择了漳州道。
由于士人的流放之地各有差异,他们在进入岭南大地之后,也面临着各不相同的路途轨迹。不过总体而言,陆路行进终究要比水路付出更多的代价。例如,刘安世在元符元年(1098)从英州再贬梅州安置,由于两地之间道路险阻、交通不便,他只能跨越循、梅之间八百余里的山路,其间“重岗复岭,峻险难登,林木蓊翳,瘴疠袭人,行者惮焉。”(《潮惠下路修驿植木记》)[25]154相比之下,选择水路前行无疑要幸运得多。苏轼在度过大庾岭之后,在前往惠州的途中,便是以乘船行进为主。他大致先沿北江水路抵达英德,而后泛舟南下,途经清远峡来到广州;之后乘船循东江而上,抵达泊头镇后,舍舟登陆,抵达惠州。[31]5-7从度岭时算起,前后历时一月左右。
此外,还有不少谪官的目的地远在滨海的雷州,乃至隔海相望的海南岛。对于他们而言,此时漫长的岭南之行才刚刚开始,前途依然充满了荆棘和风雨。需要指出的是,尽管此前进入岭南的渠道各有差异,但在随后的继续南行中,谪官一般都会先来到藤州作一个中转。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此地有当时的重要水路——绣江。绣江又称北流江,因江水自南向北流去而得名。据《嘉庆重修一统志》所引《旧志》记载:“绣江源出广东高凉峨上,经北流县绿蓝山,东南流入容县境,……北流入藤县境。”[32]23928也就是说,绣江自南往北流经容州和藤州,因此从藤州溯江而上即可抵达容州,而后再经辗转便可到达雷州。比如,北宋词人秦观抵达桂林之后,便是先沿着水路来到藤州,后又经此地前往横州、雷州[22]553;苏轼在惠州贬地收到海南谪命后,先由水路西行到达广州,再从广州沿西江抵达藤州,在此与苏辙相逢后,二人一同取道绣江,舟行来到容州,随后苏轼在雷州渡海[20]1268-1269;南宋大臣赵鼎由漳州被贬吉阳军(今海南三亚)时,先是通过漳州道进入潮州,此后同样先抵达藤州,并见到了谪居在此的好友李光。(《赵丞相过藤州,相从累日,……退作小诗》)[17]16452
自藤州中转之后,谪官在南迁途中还将经过著名的“鬼门关”。“鬼门关”位于容州北流县境内,但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关隘,盖因此处有两石相对、状如关门,故而以关称之。不过,更主要的原因还有,从此地再往前行,“其南尤多瘴疠,去者罕得生还。谚曰:‘鬼门关,十人九不还’”[33]1743。大概是见证了太多的落魄之人匆匆行过,却再也没有回返,此地才拥有这样一个阴森恐怖的名字。然而君命不可违抗,即使明知凶多吉少,谪官在接到诏命的那一刻,便没有了任何回旋的余地。他们必须怀着对死亡的恐惧踏出此门,其中有些人无可避免的葬身在蛮烟瘴雾之中;还有些人虽然侥幸生还,但回忆起那段惨痛的经历,他们仍然会心有余悸。例如秦观便浩叹道:“念我生之多艰,心知免而犹悲。……岁七官而五谴,越鬼门之幽关”(《和渊明〈归去来辞〉》)[34]19;苏轼说:“并鬼门而东骛,浮瘴海以南迁。生无还期,死有余责”(《到昌化军谢表》)[35]707;李纲说:“我归中州,非纾非奔。再涉鲸海,脱此鬼门。父子相从,僮仆仅存。”(《琼山和〈归去来辞〉》)[36]1356或许只有置身于绝境,才能体会到生还的可贵。当谪官拼尽全力摆脱了死劫,却发现众多的生命早已在瘴雾中殒灭。一往一返,九死一生,这得来的幸运又蕴含着多少的悲壮!度过“鬼门关”之后,再穿过大片林木蔽日、瘴雾丛生的山地,谪官便可以抵达雷州。在这里,不少人又将面临着渡海的考验。
在气象信息并不发达的宋代,渡海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一帆风顺,其中依然隐藏着许多危机,其中最令人胆战的大概要数飓风了。据《琼台志》记载,“琼夏秋间飓风,或一岁累发,或累岁一发”。飓风到来之时,不仅飞沙走石、拔木毁屋,也会使海上的船只遭受灭顶之灾。[37]75-76因此,在无法预知前途的情况下,很多南迁之人都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当地的神灵。比如,苏轼在《伏波将军庙碑》写道:“自徐闻渡海适朱崖,南望连山,若有若无,杳杳一发耳。舣舟将济,眩栗丧魄……南北之济者,以伏波为指南,事神其敢不恭。”(《伏波将军庙碑》)[35]506讲述了自己在雷州徐闻县渡海前夕,向伏波将军马援的神灵祈祷的情形;此后,李纲在被贬海南时也有类似的举动,他在《祭伏波庙文》写道:“某负罪明时,远谪绝岛,假道鲸海,实仰威灵。属苦疮疡,阻造祠下。聊致薄礼,神其鉴之。”[36]1515除了祭祀马援,他在北返的途中,又相继写了《北归祭文》《祭雷庙文》等作品,表达对于神灵庇佑的感激之情。作为庙堂之上备受荣宠的文化精英,漂洋过海对于他们,原本就是遥远而陌生的想象。如今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巨大考验,他们又怎能不感到恐惧和无助?与其说是命运弄人,不如说是那个特定的时代造就了眼前的一切。渡海引起了士人灵魂的震颤和挣扎,作为文人贬谪史上一道独特的景观,它所带来的文化意义早已超越了行为本身。
宋代的海南岛隶属广南西路,虽然面积广大,但真正属于官方治理的只有四州之地。即北端的琼州(今海南海口)、南端的吉阳军、东端的万安军(今海南万宁)、以及西端的昌化军(今海南儋州)。至于中部的黎母山上,则居住着众多土著的黎峒人。其中又有生黎、熟黎之分,生黎未经开化,盘踞于山洞之中,时常恃众逞强、劫掠行人:“杀行人取齿牙,贯之于项,以衒骁勇。”[10]3589这使四州之间正常的陆路交通也受到阻断。在通常情况下,谪官从徐闻出发,向东南泛海可抵达琼州,向西南泛海可到昌化军,行程约有四、五百里的海路。如果贬地设在这两处州军,在风平浪静的情况下,只需半日即可到达。相比之下,如果要前往最南端的吉阳军的话,由于沿途生黎部落的作乱,不少谪官只好放弃陆路,选择再次出海前往。正如南宋人王象之所言:“琼去吉阳,隔越黎洞。虽有陆路,已八十年不通,赴官者以再涉鲸波为可畏。”[10]3623即由琼州或再次出海,绕行海岛大半圈之后方能抵达吉阳军。相比起此前那次从雷州穿越小海的经历,此番旅途的路程更加迂回,海上遇险的几率也大大增多,因此被时人认为“可畏”。宋代谪官如胡铨、赵鼎等大臣都有过此番经历,其一路之上所受的颠簸劳苦也可见一斑。
余 论
宋代政治形势的反复多变,造成了大量官员流放岭海的悲惨命运,由此也翻开了他们人生中最阴暗晦涩的一页。路途阻隔、语言不通、水土不服、习惯各异,都使初来此地的人们感到强烈的不适和排斥。但是,面对人生的逆境,他们并没有屈服和绝望,而是表现出可贵的清醒和冷静。他们积极去适应贬地生活,并借助儒释道三教思想,努力探讨困境中自适自安的途径。其中不乏像苏轼、黄庭坚、秦观、李光、李纲、胡铨等诗文兼擅的学者和诗人,他们在贬谪之际的学术著作和文学作品,都表现出超脱忧怨、悠然达观的情调和气质,这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特殊的价值和意义,因此值得人们深入探讨和研究。有关这一话题,笔者将在另文中加以专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