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赋评点的批评体系考察
2018-02-01禹明莲
禹明莲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汉赋评点是中国赋学批评体系的重要部分,其载体散落于全国各大图书馆。总体来看,汉赋评点主要依托史评、诗文集、赋集等载体,从诗文附庸发展至独立、不可或缺的文体地位。其历史进程表现出萌芽于南宋,兴盛于晚明,延续至清初,衰落于清中期,至晚清复兴的特征。其批评内涵寓于选者、选域、选篇、体例、注释、圈点、评论等多种形式,并与文坛风尚、科举制度、商业经济、印刷传播、选者及评点者的批评目的、宗旨、手段、素养等一系列外部因素相关。作为独具中国特色的批评方式之一,汉赋评点是赋学批评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汉赋评点有三大批评体系:一是包括选文数量、入选作品、次序排列等形式,是一种隐性的批评方式;二是通过引、序、跋、凡例等外在形态,直接表明编者的意旨;三是依附文本和选本的圈点评论,是评点活动的主体。叶燮《选家说》云:“古文、辞赋之有选也,自梁昭明始。昭明之选,其去取虽或未尽当,后人有訾之者,然其出乎一己之成见,初非有所附会……吾愿选古之家,自不能效法圣人,其亦不失梁昭明之意,斯亦可矣。”[1]27昭明《文选》是选本中的经典之作,古文辞赋是经典中的经典。昭明的选录及后世评论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深具典范和示范意义。以选本为中心,汉赋的编选评点及其批评内涵往往效法或删改《文选》,形成自身的批评体系与特征。
一、汉赋评点的外部形态
关于《文选》的编者及成书过程、时间问题是《文选》学研究中的重要课题。自上个世纪四十年代起,繆钺、何融、曹道衡、穆克宏、俞绍初、傅刚、韩晖、力之、王立群以及日本的清水凯夫,台湾的林聪明等学者均各持一解,尚无定论。梁朝皇家的大量藏书及文学侍从的人力物力,为总集的编选提供了巨大便利,《梁书》本传载“于时东宫有书几三万卷,名才并集,文学之盛,晋、宋以来未之有也”[2]167。尽管如此,该书从编选到成书,仍历尽坎坷。以傅刚先生考证为例,《文选》的编纂年代,应始于普通三年(522)以后至普通六年之间,完成则在大通元年(527)末至中大通元年(529)底之间。因为自普通七年十一月至大通元年十一月间,萧统服丧,自然不可能主持《文选》的编纂。这样前后大概仍旧用了五至七年的时间。
选者难,而操选政为尤难。一是古人书籍流传不便,搜选不易,加之战乱、病疾等原因,选集或总集的编纂往往耗费无数心血。二是选篇不但关系到选本的存在价值(影响、流传),关系到入选作者的名声和读者的接受,又还关系到选者本人的切身利益(声望、人品、学识)等方方面面的问题[3]287。如陆葇《历朝赋格》的编纂,“于是仰溯荀宋,以逮元明,合余与南疑所藏而读之,寥寥不畅于怀。未几,又遭继体之变。畴昔镪负而归者,已能口诵唐音,遽陨于庸医之手,中心如焚,此业中辍。久之,宗人心声以手汇《赋学大全》二簏畀余,孝廉曹民表又出秋岳先生所聚《宋元人文集》贻余,入选乃洋洋乎大观矣”[4]269。选本之难伴随晚年失子,伤痛不已。中辍之后,得友朋相助方得完成。方廷珪谈《昭明文选集成》的编纂云:“呜呼,十有四年于此矣。暑雨寒风,晓星夜腊,吮管濡墨,未尝暂辍。其有钩棘龃龉,平其情以探之,恐穿凿愈离也。文微意隐,设其地以处之,恐附会愈晦也。”[5]方廷珪及弟子五易其稿,十余寒暑,自言编纂之苦,可知花费心力之多。
在《文选》编纂完成后,萧统以愉快的心情写了著名的《文选序》,这篇序言既是对漫长编纂过程的解释,又涵盖了《文选》的编选标准、宗旨、体例、时限等问题,是全书的纲领性文献。事实上,任何一部选本的编纂,都包括为什么选、怎么选、从哪里选以及如何成书等问题,这也是我们今天解读总集批评的关键。又以词体为例,萧鹏将词选的研究分为六个方面:
选型:按词选之功能,实际上只有应歌、存史、立论三体,存史包括传人和传词,立论则兼有开宗和尊体。
选心:指选词之意图、选择者希望通过选词传达出来的审美观念和宗派意识、词选所体现的选择标准等。
选源:选词者所采选的对象和范围。
选域:系指一部词选所覆盖的范围,包括所选词人的时代跨度和规定角度,也包括所选作品内容的丰富程度,题材的广阔程度以及风格样式的多少。
选阵:特指选域中所列出的全部词人或主要词人之排列结构、排列层次和排列方式。
选系:对词选群内部关系的把握[6]5-9。
这六个方面可概括为选文目的、选文意图和标准、选文范围、选文数量、选文次序、选文关系等内容。一般来说,这几个方面编者在书前的序、跋、引、凡例中都有所交代,是作者表明其编纂宗旨意图、过程等方面的最直接方式,赋体的选本或总集编选亦是如此。如姚文田《赋法序》:
文章体制有今古之殊,而法则万变不易。丹青不别,巧匠不能以图形;梁栋不分,工师不可以为室。初学操觚,每多率尔,至于作赋,凌乱尤甚。一篇之内,则首尾乖方;一韵之中,则语言无次。遂使词多复沓,意涉雷同。杜诗云熟精文选理,盖法莫备是书。徒以篇幅太长,或字迹多异观者,不免望洋而返。今择其最易读者十余首,章分句析,聊示一隅[7]。
姚文田以法为名,在序言中直言初学者作赋之弊病,认为最完备的赋学法则在于《文选》一书。因此《赋法》与明代邹思明《文选尤》等选学系列选本一样,均是围绕昭明原选的再选、补、删、续等改动,目的是为士人提供科举津筏。姚文田还指出该编的编选标准是“易读”,因此将原选中篇长、字难之篇剔除。此外,在末尾还有《附论试帖平仄法》一文,与赋法相映照。又如诗文集《古文辞类纂》的编选,姚鼐在《序言》里实际亦交代了该编的编选标准、宗旨等各方面的内容[8]1。
此外,选本的凡例、跋、引等同样是表明编者批评内涵的重要文字。如于光华《文选集评》初刻本《凡例》云:“《文选》读本,时贤悉以汲古阁为正。前辈何义门先生博考众本,亦以汲古为善。晚年评定,多所折衷,士林奉为指南,但未经广播,今即据为蓝本,并集诸家评论以备参订。非敢云一得,亦以便案头诵习云尔。”[9]又云“《瀹注》所载孙月峰先生评论,瑕瑜不掩,片言只字,无不指示,诚后学之津梁,修词之标的也。今悉载入无遗,至如《纂注评林》、《瀹注》、山晓阁《赋汇疏解》及张伯起、陆雨候、俞犀月、李安溪诸先生评,各采其一二,或十之二三。恐议论纷出,转滋疑窦,未敢多录也”[9]。此两则《凡例》,于光华《文选集评》所用底本及所录评点的来源问题,《文选集评》与何焯《义门读书记》、孙鑛《文选瀹注》、张凤翼《文选纂注》、山晓阁《赋汇疏解》等书关系问题一目了然,于光华还对何焯、孙鑛两家评点予以评论,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和批评价值。而由于年代久远,编者的生平、学术等一切资料均堙没无闻,总集在刊刻时,后面所附《跋》文,往往与是编有密切联系。如金溥《辞赋标义跋》交代其少年即从师于俞王言,金溥解南华、楞严、楚辞为古文三昧,既是晚明士人的普遍特征,又师承于俞王言。今俞王言现存资料不多,其弟子金溥所作《跋》文,是解读《辞赋标义》的重要批评文献。又如引,清初陆葇《历朝赋格》以三格论赋,在每格之前,分别有与相应赋体风格所作《引》一篇,与选集中赋体相得益彰等。这些均是现存重要的批评文献。
二、汉赋评点的隐性内涵
以一定编选目的为宗旨,总集编选时,对选文进行文体辨析、诗文数量与篇目的确认、位置的安排等均有特定内涵。李建中指出:“总集的编纂经过删繁从简、类聚区分、分体编纂和以文学作品为传名后世的载体等,选编形式的批评文体并不直接表达批评家的批评观点和意见,而是通过选择和编纂将之具体化,在取舍之间间接地反映或传达出选家的观念。”[10]363王运熙、杨明亦云:“编选总集,目的之一是便于读者观摩文章、学习写作。而从对作家作品的取舍和编次方法、体例上,可以见出编选者的批评标准和眼光”[11]117如昭明将骚、辞、七、颂、对问等与赋模糊的文体各严其域,在体例上,“凡次文之体,各以汇聚;诗赋体既不一,又以类分;类分之中,各以时代相次”[12]2,这种编纂方式,为后人继承或扬弃。
总集编纂的前提是选文,选文的基础是辨体。一般来说,文体辨析的内容有三:一是辨文体的类别;二是辨文体的风格;三是辨文体的源流。一部总集,往往是一种或几种文体的批评史。上溯至挚虞《文章流别论》、李充《翰林论》的编纂,在辨别文章体制风格的同时,亦追溯了各体文章的源流发展,即带有“考镜源流”的意识。《晋书·挚虞传》云:“撰古今文章,类聚区分为三十卷,名曰《流别集》,各为之论,辞理惬当,为世所重。”[13]1427又《晋书·文苑传》:“于时典籍混乱,充删除烦重,以类相从,分作四部,甚有条贯,秘阁以为永制。”[13]2391挚虞的“类聚区分”,李充的“以类相从”均包含文体的区分和排列之意。此后刘义庆《集林》,孔逭《文苑》亦均以文体分类达到辨体的目的。
赋体选本的编纂,因其文体源头的模糊性及晚熟性,较之诗、文等文体编纂尤难。如是否将骚体、七体归为赋集,就有不同见解,明陈山毓《赋略》、俞王言《辞赋标义》均以骚置首,将七体列为附录,清赵维烈《历代赋钞》、王修玉《历朝赋楷》则以宋玉为首,不收《离骚》和七体,可以看出元明以来“祖骚宗汉”的复古思潮进入清代之后的弱化。值得指出的是,清孙濩孙编有《华国编文选》和《华国编赋选》两种选本,汉代枚乘《七发》明确归入前者。其一大原因是受康熙帝“赋者,六义之一也”之圣意的影响,将赋笼罩在诗用观下裁量。至如选篇数量与赋作著者的问题,同样是选集批评观的体现。如姚鼐选录战国至北宋57篇赋作,以扬雄赋入选为最多。李元度《赋学正鹄》对骈文家李隆萼、吴锡麟、何栻、顾元熙等人赋作最为青睐。可以看出,总集的编选是选家批评立场和态度的呈现。四库馆臣指出,“撰录总集者,或得其性情之所近,或因乎风气之所趋,随所撰录,无不可各成一家。故元结尚古淡,《箧中集》所录皆古淡;令狐楚尚富赡,《御览诗》所录皆富赡;方回生拗,《瀛奎律髓》所录即多生拗之篇;元好问尚高华,《唐诗鼓吹》所录即高华之制。盖求诗于唐,如求材于山海,随取皆给,而所取之当否,则如影随形,各肖其人之学识”[14]2568。袁枚总结选家选人定篇有七大弊端,同样适用于赋集的编选:
选家选近人之诗,有七病焉。其借此射利、通声气者,无论矣。凡人全集,各有精神,必通观之,方可定去取;倘捃摭一二,并非其人应选之诗,管窥蠡测,一病也;《三百篇》中,贞淫正变,无所不包。今就一人见解之小,而欲该群才之大,于各家门户源流,并未探讨,以己履为式,而削他人之足以就之,二病也;分唐界宋,抱杜尊韩,附会大家门面,而不能判别真伪,采撷精华,三病也;动称纲常名教,箴刺褒讥,以为非有关系者不录,不知赠芍采兰,有何关系?而圣人不删。宋儒责蔡文姬不应登《列女传》,然则十七史列传,尽皆龙逢、比干乎?学究条规,令人欲呕,四病也;贪选部头之大,以为每省每郡,必选数人,遂至勉强搜寻,从宽滥录,五病也;或其人才力与作者相隔甚远,而妄为改窜,遂至点金成铁,六病也;狥一己之交情,听他人之求请,七病也[15]465-466。
从编选者来看,须通观薄取,自立门户,辨别真伪,力避学究气、贪多欲、妄改古书、听人求请等弊端。从众多文章中选出最有典范的作品,关系到选本的流传与影响。吴兆骞所谓“选在一室,而风行乎十五国;选在一日,而观感夫千百年”[16]278,徐增言:“世之不能自见者,因我之选而有以自见焉;世之能自见者,因我之选而愈有以自见。”[17]选篇及作者是否入选,关系到文学现象的经典化与遮蔽问题。以《文选》为例,胡旭、张一妮认为,《文选》不录张融赋有两方面原因,一是萧衍与萧子良之间的政治斗争,二是依附萧子良的张融,文学审美趣味与《文选》的编选标准有相当程度的背离[18]。关于江海类赋作,人们向以郭璞《江赋》与木华《海赋》相伯仲,张融《海赋》稍逊前贤,加之选学的影响,后者在名气与传播方面均不如前者。
编者将入选的篇目进行分类时,还有作品的排序问题,同样是编者批评观的体现。如张凤翼批评昭明在献诗类中,曹植居前,王粲在后;在赠答诗中,王粲居前,曹植在后,又将五言古诗置于赠答诗之后,体例不一,错乱杂陈。“王曹之后先,赠答之倒置,五言古之宜首;苏李十九首之折为二十,皆当绳以定则,不必例以阙疑”[19]23。方廷珪亦对昭明赋体分类不满,“选《序》中既云以年代相次,则《高唐》《神女》及《甘泉》《子虚》《上林》《羽猎》诸赋,原居班张各家之先。即后来各家赋中,亦多所借润。今以《骚》为首,《高唐》诸赋次之,旧首《两都》,今改列为第七卷。而《七启》等篇,与赋一类,赋终即缀其后。庶几原原本本,开卷了然。”[5]方氏忽视昭明先以类分的前提,将所有赋作改为按照时代前后排列,并将七体置于赋体之后,以示一体。这种分类观,有助于读者对作品的直观理解,然显是对昭明原意的误读。因此,闵齐华《文选瀹注》、于光华《文选集评》等书以“疑则仍疑,误则仍误”的态度,维持原选样貌。
在明清赋集编选中,如陈山毓《赋略》、张惠言《七十家赋钞》、姚文田《赋法》、李元度《赋学正鹄》等对赋体分类时,或取汉志,或比照《文选》,或二者兼取。如陈山毓《赋略》所收每位赋家题下均有对《汉书·艺文志》的校勘厘定文字,如宋玉题下注:“《艺文志》宋玉赋十六篇,今定著十三篇。”司马相如题下注:“《艺文志》司马相如赋二十九篇,今定著六篇。”[20]对《艺文志》未收的赋篇,或补入或存疑,如东方朔题下注:“按《艺文志》无朔赋,今入七篇。”又《大招》题下注:“《大招》者,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20]姚文田《赋法》于《目录》后题有“一一比照《文选》”字样的说明;张惠言《七十家赋钞》将战国至六朝七十家赋作二百六篇(实为196篇),根据各家风格特征兼顾时代分为六大类。而李元度《赋学正鹄》的编选体例则又一反前人从源到流的史学意识,根据士子习作需要,将赋体分为层次、气机、风景、细切、庄雅、沉雄、博大、遒练、神韵、高古十类四级,赋作的每一级均由各类题材的赋作组成由易至难的层递性阶梯,四个梯阶同样由简单走向复杂,因此在赋集的编选上采用两大循流溯源的编排方式,令人耳目一新。
三、汉赋评点活动的主要手段
依附于文本和选集中的评点是汉赋评点体系的主体,包括评和点两个方面。从形式上看,评有眉批、夹批、尾批、题下批等形式。点,通谓之圈点,包括横、截、抹、单圈、连圈、三角、直线、顿点、圈点等,辅以红、黄、青、黑、蓝等五色之别,宋明以来始有。在功能上多为精切关键处的强调说明之用。圈点用符号传达意见,并无确定所指,带有秘传的意思,姚鼐曰:“圈点启发人意,有愈于解说者矣。”[21]19方东树《书归震川史记圈点评例后》:“古人著书为文,精神识议,固在于语言文字。而其所以成文义用,或在于语言文字之外。则又有识精者,为之圈点抹识批评,此所谓筌蹏也。能解于意表,而得古人已亡不传之心,所以可贵也。”[22]342圈点最可贵之处是意义在语言文字之外,得古人之心,不传之妙。因此,道光二十五年,吴启昌据姚鼐晚年本《古文辞类纂》重新刊刻时,将圈点尽数去除,方东树争之未果,甚是可惜。
在评点产生伊始,孙琴安认为点是在评的主体之下起一种辅助和配合作用,因为评是一种语言功能,它可以清楚、准确、精致、详细地表达各种意思和思想,说出各种区别和差异,而稍长的评语甚至可以在所评文章之外单独地成为一篇文章。但“点”却不具备这些功能,它只是一种符号,只能起一种提示作用,只能在“评”的主体之下起一种辅助和配合的作用,在一般情况之下,“点”还只是配角[23]81。随着明清诗歌、小说、散文、戏曲等文体评点的繁盛,点的意义也随之丰富多样。关于圈点的批评指向,明代评点家已广泛运用,凡辞章、神情、骨脉、纲领、叙事、人名等均一一标示出来,如史评系列:
《孙月峰评点汉书·凡例》:“凡叙事大尽用——,小尽用半—,人名用—︳,小节用半︳,姓名每篇中止—︳一次”。
《钟惺评点史记·凡例》:“余首览《史记》,先生圈点用四则:顿号取辞章,圈取神情,空心顿号取骨脉,空心双圈取纲领;其评法用五义,篇首有表发,中有注论,尾有总批,自顶及傍,互有断制。”《陈评史记·凡例》:“旧评多标文章结撰之美,未尽子长精神处。兹评非有功于名教者,不圈;非有补于经济者,不圈。而文之精神自在矣。故一洗向来伪评、滥评而独存先生之评焉。”
孙月峰评本将叙事过程中大尽、小尽、小节、人名等无法在文本中直接说明之意一一用符号标出,圈点已不局限于时文作法的比对与点明,还包括对作者精神意旨的揭示。如陈仁锡评点本将《史记》中有关名教、有补经济之处进行圈点。此外,圈点与评论逐渐在相互彰显中互分江山,如钟惺评本篇首、中间夹批、尾批、眉批及旁批等评论与圈点既是相互关联的批评体系,又有各自的断制,表明评点的历史性发展。明代印刷套印技术的发展,市场上评点书籍如雨后春笋,繁多而杂乱,既有三色至多色套印评点本,还出现不少质量低下之作,如陈评本所说“伪评、滥评”本,又如《文选瀹注·凡例》云:“迩来苕上诸刻,青黄并饰,朱紫杂陈,不图滥觞之极绘,及秽史滛词既殄,有用之赀且嗤。无益于目,识者伤之,今仍墨本,以还大雅。”评点风气的盛行,评点符号甚至形成约定之例,如方廷珪《文选集成·凡例》云:
兹编圈点义例,悉依吾乡先辈《古文析义》,眼目用黑圈,佳处用密圈,结穴中重圈,余用句点句圈,段落用截,大段小段,即于截下分注,只阅一篇,余可类推。骚赋诗文,俱同一例。[5]
林云铭所编《古文析义》被称为清代科举菟园册子,是士子中举的快速捷径,风靡坊间。如清时文名手吴兰陔曰:“今之为父兄者,乐子弟之速化,读《四书章句集注》后,随意读一二经,并《古文观止》、《古文析义》数首,即授以时文帖括,使之依样壶卢,侥幸弋获。”[24]梁章钜自言因之受父亲训斥,“犹忆余十五六岁时,辄诋林西仲之《古文析义》、方伯海之《文选集成》、浦二田之《读杜心解》为兔园册,先大夫痛斥之曰:‘待汝将《古文析义》中文字篇篇熟在胸中,又将《文选》、杜诗皆全部熟读,尚未可轻议前人,何况汝万万不能,而先学此轻薄言谈,何济于事?’余为惕然泪下,至今思之犹有余惭也”[25]。方廷珪将其圈点符号意义用于《文选》的批点,评论发明则多是一己见解,为大学士朱珪叹赏。
由于刻印圈点符号的不便,赋集评点本在流传过程中,圈点逐渐简化。这与清朝统治者为达到统治上的稳定,利用修史、卖官、制造文字狱等手段,迫使读书人埋头考据不无关联。赵维烈《历代赋钞·凡例》:“旧本有逐段密圈,逐行密点,或豆圈豆点,或旁用以标台殿、宫室,或正用□以摘意旨,固已瑕瑜显列,轻重互分。然一篇有一篇之主意,一段有一段之转折,一句一字有一句一字之标新领异。作者各具心思,读者互存好尚,故止用句读圈断,间于转换虚字处略加圈点。其眉目要领则用尖圈,以俟识者鉴之。”[26]乾嘉时期逐渐走上评点的重创,很多赋集的编选本仅是对语词音义的训释及文本内容的简单解读,如沈德潜《历朝赋选笺释》,谢璈《丽则堂历代赋钞》的编纂,甚至还有选本不置一词,仅于断句处用朱笔标出以便观览,如王芑孙《古赋识小录》曰:“异同参错,不缀一辞,诵所闻而使自执焉之义也。”王氏强调士子自得己见,那么选本的意义只能赖选篇之示范之义了。中期以后,评点之风复兴,此时圈点力主简洁、明晰,主要为对赋作字、句、章的疏解,如鲍桂星《赋则·凡例》:“圈点评语无取冗杂,然太简亦不明晰。圈点标目亦不可少,兹就管见所及,一一拈出。”[27]又如顾莼《律赋必以集》以律赋为主,兼及古赋、徘赋,友人赞曰“见其于汉唐宋以来,源流体制,厘然备具,而旁批字栉句梳处,尤使学者一目了然”[28],即评点越来越倾向于以简单明晰之圈点与筋节关键之评论完成批评活动的主体。
总体上看,各类评点本中对汉赋的评和点均有指导士子科举津筏之意,故多以浅近语言解说赋作筋骨或赋家用心之处。如陈山毓对相如《哀二世赋》首句夹批:“王鏊曰:‘起得磊落悲慨。’”[20]李元度对班固《两都赋》“极众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句用三角符号标出,批曰:“结出作意。”“愿宾摅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博我以皇道,弘我以汉京”句眉批:“总提四句妙,有含蓄、有顿挫、有照应,必不可少。”[29]俞王言《辞赋标义》基本上均是对所选赋作内容的解读,如《西京赋》“三阶重轩”句夹批:“天子殿高九尺,阶九级,中分左右,右阶无齿,以便辇行。左阶有齿,以便人行。”《鲁灵光殿赋》首段眉批:“序见殿始恭王所以遭乱而独存者,以其制之善也,故美而作赋。”[30]可见,以文本为中心,选本为依托的评点批评,其主要形式既直指科举,又有不言之秘,其批评价值既有外部显现,又有隐性内涵,是当下赋学研究不可忽视的重要依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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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章执徐.律赋必以集:序[M].清光绪十五年尊经书院本.
[29] 李元度.赋学正鹄[M].清光绪七年长沙奎光楼刻本.
[30] 俞王言.辞赋标义[M].明万历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