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墓上的十字架
2018-01-31岑园园
岑园园
摘 要:《三死》是托尔斯泰在1858年完成的一篇短篇小说,小说写了贵妇人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马车夫费奥多和一棵树的死亡,玛丽亚对生充满了贪恋,费奥多平静地死去,树死亡后则成为了费奥多坟墓上的十字架。三个生灵的死亡是三种不同的状态,这其中包含了托尔斯泰对死亡的思考,亦是他对生命的探索;这样的思考和探索贯穿他的一生。
关键词:《三死》;死亡;生命;信仰
在1858年,托尔斯泰完成《三死》的创作,这只是一篇非常短小简单的小说,相较于他的大作《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来说,似乎微不足道,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在这篇短小的小说中,可以一窥托尔斯泰对于死亡和生命的思考,而这一思考贯穿了他的一生。这篇小说亦可以看作是他后期的名篇《伊凡·伊里奇之死》的雏形。
小说的内容非常简单明了。自认为是虔诚基督徒的贵妇人玛丽亚处于病入膏肓的状态,在丈夫、医生和仆人的陪同下坐马车去意大利,幻想自己的病可以痊愈;她嫉妒身边人的健康,埋怨他们对自己的病漠不关心,她恐惧死亡,但最终还是死去,人们在她的坟墓上盖起了一座教堂。马车夫费奥多病倒在驿站的炉台上,他把自己仅有的财产——一双新靴子送给年轻的马车夫谢尔盖,作为交换,他希望谢尔盖在他死后为他买一块碑,最后他在他人安睡时平静死去。谢尔盖最后没有买墓碑,而是在树林中砍一棵树,为费奥多的坟墓做了一个十字架,这是一棵树的死亡。
三个生命三种不同的死亡状态,所代表的意义是不同的。玛丽亚对死亡充满恐惧,对生充斥着贪恋,但最终她还是逃不出死亡的命运,在她坟墓上建起的是教堂——这是形式性基督教信仰的象征物;虽然托尔斯泰对她的描寫看似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正因为没有真正的信仰,她才惧怕死亡。从小说中看,费奥多并没有明确的信仰,他是凭借着本能的善在活着,因此他能够淡然地看待死亡,帮助能帮助的人,但他也希望在死后留下些什么,所以他让谢尔盖为他买一块碑。树的死亡完全是因为人的行为,它是为人完全付出的,最后成为了费奥多坟墓上的十字架——这是真正信仰的象征。
一、生之贪恋
小说的开头就描写了玛丽亚和女仆形象的鲜明对比:玛丽亚是“又黑又瘦”①,而女仆是“丰满红润,满脸放光”,通过这一对比,就可以明显看出玛丽亚的生命力是虚弱的,而女仆则是非常健康强壮的。玛丽亚得了肺痨,医生已经断言她活不成了,但医生和她的丈夫都对她隐瞒了这一事实,害怕她接受不了。她已经极度虚弱,但不愿意承认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在天气恶劣的情况下匆忙赶路,希望可以抓住生路——事实上她正是匆匆地向死亡奔去。
玛丽亚惧怕死亡,哪怕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听到“死”字就已经让她战栗不已,她不愿意表姐吻她的手,认为只有吻死人时才吻手。在濒死的过程中,她一面伪装自己还有可持续的生命力,一面又希望旁人多关心她,处于一种矛盾的心理之中。在马车上,当她想坐高一点,但却没有力气移动,她希望女仆扶她,又责骂她什么都不懂,表示自己一个人可以。到达驿站时,她心中埋怨丈夫只顾自己,“他们全都想不到我了”,当他丈夫问她怎么样时,她表面说“没什么”,心中却非常不满,“就会问一个问题”,“他自己还在大吃大嚼呢”。健康人的种种正常行为已经成为她的妨碍,“他们身体都是好好的,所以不在乎。”
对生的贪恋让玛丽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幻想,如果她的丈夫早点听她的话,她就在意大利且病已经痊愈;在听到神父讲一个手艺人治好了一个病人,她还央求她的丈夫去寻找这样一个人。临死前她都还在埋怨丈夫不肯听她的话,坚定认为只要到意大利修养病就可以痊愈。最后她还是逃不掉死亡的命运。
作为一个基督教徒,玛丽亚见到教堂会画十字,在临死前也认为自己的死亡是上帝的安排,也承认自己罪孽深重,她热烈地祈祷,这一切都表明玛丽亚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玛丽亚是教徒,但并不代表她拥有真正的信仰。她一方面相信上帝,一直在忍耐着人间的苦难,认为上帝仁慈;另一方面却又认为上帝让她承受痛苦,这背后其实是暗含着对上帝的怀疑,她的信仰并不是纯正的信,而是要求有所回报的。即使是有所回报的信,在她面对死亡的恐惧面前也变得岌岌可危,她让丈夫去找所谓的“手艺人”,这样的人物大约就如中国所说的江湖郎中,她不再相信医生,也不相信上帝的救赎,一心求生的贪恋已经让她病急乱投医,只想抓住最后救命的稻草。托尔斯泰在创作当年曾写过一封信,表明他的想法,他是这样看待贵妇人的:
贵妇人既可怜又可厌,因为她一辈子撒谎,直到临终还忍不住在撒谎。她理解的基督教并不能为她解决生和死的问题。当想要活下去的时候为什么要死去呢?她头脑中凭着想象对基督教所应许的未来信以为真,而她的整个身心却极力反对,可另外(除了虚假的基督教的)安慰却没有地方容纳了。她可厌又可怜②。
托尔斯泰并不是为了批判而写这样一位贵妇人,他是希望揭示一种活在虚假中的生命状态和不纯正的信仰。围绕在玛丽亚周围的人对死亡也是恐惧和慌乱的,他们与玛丽亚一样没有真的信仰,无法认清生命的真实。
二、死之平静
相对于贵妇人玛丽亚对死亡的恐惧、对生的贪恋来说,马车夫费奥多的死亡要平静得多。与玛丽亚一样,费奥多患上的也是肺病,临死前,他没有亲人、医生、神父在身边,只是躺在驿站的炉台上,最后在黎明前安宁的死去,其他的马车夫和厨娘第二天早晨才发现他已死去。
费奥多生病霸占了炉台,对此他对厨娘娜塔西娅表示歉意,“别生我的气”“我马上就会为你腾出这个角落来的。”虽然他的身体也处在极度的痛苦之中,但他并没有抱怨,也没有埋怨周围的人不关心他,这与贵妇人玛丽亚是完全不同的。费奥多想到的是自己生病而给别人带来了麻烦,比如他霸占了炉台。
在临死前,费奥多将自己的新靴子送给了谢尔盖,希望他能为他买一块墓碑,他还让在场的车夫作证。费奥多是一个贫穷的车夫,但他对自己的财物并不留恋,他的那双新靴子不是送给谢尔盖,也将会送给其他的人。他非常平静地看待自己的死亡,他也接受自己的死亡,“我的大限到了——就这么回事。”死亡对他来说是自然的事。托尔斯泰在信中这样表述车夫的死亡:endprint
农民③死得很平静,就因为他不是一个基督徒。他信奉的是另外的宗教,尽管他按照习惯奉行基督教的一些仪轨。他的宗教是与他终生相伴的大自然。他自己伐树、种黑麦、收割,宰杀过羊,家里羊繁衍成群,孩子们出生,老人们去世,他清楚地知道这一规律。他像贵夫人一样,从来没有对这一规律不理不睬,只不过直面这一规律④。
车夫是天快亮的时候死去,这是接近黎明的死亡,与贵妇人在晚上死去——她的死亡没入黑夜之中,二者所具有的意义是不同的。车夫的死亡更接近光明之地。
费奥多不是基督徒,他对生命有着本能的体验,他不留恋生,但还是希望证明自己的存在——他希望自己的坟墓上有墓碑。托尔斯泰在费奥多身上寄托了自己对生命的進一步思考,他不希望如贵妇人一样,活着时体验的是虚假的生命,死去后也依然得不到真实,相对于托尔斯泰来说,费奥多下葬的“小土包”比贵妇人坟墓上的石头教堂要真实得多。“这个小土包就是一个唯一的标志,说明从前在这个世界上曾经存在过一个人。”
仅仅有小土包来证明人曾经存在过是不够的,所以才会有谢尔盖为费奥多立十字架,当然在小说中似乎是谢尔盖为了节省一个半卢布,或者是因为他没有进城。这都不是真正的原因,其中有作者巧妙的心机。
三、重生之信仰
托尔斯泰让谢尔盖实现诺言的方式不是买墓碑,而是立了一个十字架。于是直接导致了一棵树的死亡。托尔斯泰对树死亡过程的描写简短而优美——这其中似乎有一个递进顺序,贵妇人死得最艰难,对她的描写是最长的;车夫其次,树的描写最短。
托尔斯泰是这样评价树的死亡:
那株树死得平静、诚实、漂亮。漂亮,因为它既不撒谎,也不做作,既不害怕,也不怨艾⑤。
将一棵树的死与人的死相比,这表明了托尔斯泰的胸怀,他认为树作为一个世界上的生命,与人是平等的。在描写过程中,他反而是最赞赏树的死亡。这其中寄托着他对生命的态度。
树的死亡是毫无怨言的,也无所求的,它的死亡完全是利他,它是为了成为费奥多坟墓上的十字架而死,也是为了谢尔盖完成他的诺言而死,它的死也为树林中其他的树腾出了生存空间。
托尔斯泰对树的死亡还寄托了另外一层意思。他认为树的死亡并不是一种终结,树并没有死,而是在大自然中进行了一种转化,开始新的生命。他曾在信中提到:
昨天我去买下了林子,现在我正采伐它。在那里白桦树正在发芽,夜莺巢居在其间。它们谁都不想知道,现在它们是公家的还是我个人的,对正在砍伐这件事情它们也漠然置之。树被砍伐光了,还会长出来,至于谁砍伐它们并不想知道⑥。
从这一段话中,可以看出在托尔斯泰那儿,树是不死的,它们“被砍伐光了,还会长出来”。从贵妇人玛丽亚到车夫费奥多,再到树,三个生灵对待肉体生命的执着逐渐减弱,玛丽亚极力想调整好身体,费奥多对自己病弱的身体淡然处之,树被砍伐,它的“身体”化成了十字架。这其中有托尔斯泰对肉体和灵魂的态度,他认为肉体的生命要向灵魂的生命转化,这是生命存在的真正意义。
树以自己的死亡变成了费奥多坟墓上的十字架,这里寄托了托尔斯泰对信仰的表达。树化身成的十字架才是真正的信仰所在,而不是玛丽亚坟墓上的教堂。基督是在十字架上受难而死,然后复活。为费奥多的坟墓立上十字架,是希望人们找到真正的信仰。树化成十字架,这是一种复活的方式,有了十字架——即找到了真正的信仰,也能够让人战胜死亡,获得重生。树是在早晨死去,这是死在光明中,比费奥多的死更进一步,它是直接步入了光明之中。
四、结语
巴赫金在分析《三死》这篇小说时,说这是一种独白的创作方式,小说中的三个生灵虽然表面上有联系,但实际上没有对话。虽然贵妇人、车夫和树没有对话,但他们的生命在内在有着密切的联系,这是一个生命递进的过程,托尔斯泰用这三个形象展现了生命应该以灵魂生命存在。肉体生命会消亡,但灵魂生命并不会终结,它们在世界中永恒存在。而灵魂生命的维持靠着真正的信仰,这信仰不是玛丽亚坟墓上的教堂,而是费奥多坟墓上的十字架,简单而实在,直接连接生命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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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列夫·托尔斯泰著.家庭的幸福(林楚平译)[M]//列夫·托尔斯泰.三死,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以下小说引文同。
②张兴宇.“向在而死”——试析列夫·托尔斯泰小说《三死》中的存在论哲学命题[J].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2011,(06):65-71.
③注:此处应是翻译不一样,车夫是托尔斯泰笔下的农民阶层的一员。
④c
⑤张兴宇.“向在而死”——试析列夫·托尔斯泰小说《三死》中的存在论哲学命题[J].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2011,(06):65-71.
⑥张兴宇.“向在而死”——试析列夫·托尔斯泰小说《三死》中的存在论哲学命题[J].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2011,(06):65-7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