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故事
2018-01-31姜晓明
姜晓明
寻马者
自从额尔古纳至根河通了高速公路,从前那条翻山越岭的老路就鲜有车走了。山路沿奔腾的根河水而建,蜿蜒起伏地穿过茫茫林海。深秋的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出发了,没走多远,就被团雾困住,仿佛坠入云海,完全看不清周围的一切。我小心翼翼地把车停在山路边,打开双闪灯。下车时,脚底有些软,低头一看,我差点跳起来:一条冻僵的蛇盘缩在路肩上,看样子已无半点攻击性。
银色的雾在山间神出鬼没,不断变幻着形态,空气中充满潮湿的腐殖土的味道。过了好一会儿,起风了,周围景物渐渐显出轮廓。不远处传来引擎声,接着坡道U形转弯处出现一道朦胧的黄色光柱,一辆摩托车缓缓驶过来。骑摩托车的人从我们面前经过时,朝我们看了看,好像有些犹豫。他身材魁梧,蒙着面,戴着驼色绒线帽,罩着黑墨镜,我和同伴交换了一下眼神,盯着他消失在薄雾中。
我扣上冲锋衣的兜帽,从背包中掏出相机,准备拍几张雾中的荒寂秋色。两天前还是满眼金黄,现在,光秃秃的落叶松上披着霜花,白桦的枝梢上只有零星的枯叶在风中抖动。相机的取景器很快就被我呼出的哈气蒙住了,我屏住呼吸不断擦拭。“有人来了!”身后的同伴提醒道。我放下相机,转向山路,是刚才那个蒙面人,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刀。
来人将摩托停在我们近前,熄了火,用沾满泥泞的马靴把车支架踢开,这是一辆红色的飞肯150 摩托。他摘掉墨镜,露出一双浅灰色的大眼睛,又褪下蒙着面的脖套,把绒线帽向后推了推。我们悬着的心放下了,这是一张有着俄罗斯血统的娃娃脸,冻得紫一块儿青一块儿的,小而塌的鼻子流着清鼻涕。
“你们路上看见过马吗?”他语气里有一丝焦虑。
“什么马?”我有些蒙。
他拽掉右手的线手套,擦了擦因风流泪的眼睛:“我的马丢了。”
他告诉我们,他住在额尔古纳,半年前花三万多块钱在莫旗(莫力达瓦达斡尔自治旗)买了五匹马,做游客的骑马生意,结果十天前放牧时丢了,他已经在周边找了一星期。他不大相信它们被人偷走了,后来听当地老人说“老马识途”,秋天马会想家,也许它们回家了。他有些将信将疑,但还是决定找找看,于是骑着摩托沿着运送它们来的山路,一路打听。他说话时左手紧握着挂在胸前的俄罗斯双筒望远镜。
虽然我也听过类似老马识途的故事,但从额尔古纳到莫旗近600公里,在这密林丛生的群山之间,我还是很难相信这五匹马能跋山涉水寻路而归。我们站在瑟瑟秋风中静默了片刻,不知如何安慰他。小伙子紧了紧双肩背包背带,重新跨上摩托车整束上路,我们冲他挥挥手。山风如针,寒冬将至,天气预报说大兴安岭地区这两天有雪,但愿前方等待他的是惊喜。
住别墅的鄂温克人
快到根河的路上,我们经过一片别墅建筑。一排排由熏色松木搭建的木屋阁楼,翘着上扬的屋脊,在云雾缭绕的群山掩映下,仿佛北欧的某处度假胜地。路边的指示牌显示,这里是敖鲁古雅鄂温克定居点。
别墅前的草坪里面长满杂草,几户人家窗前空地上立着“撮罗子”,我们走向一户门前种着波斯菊的人家,一位穿着棉坎肩的老太太正在房前晾衣服,她冲屋内喊了句,里面走出一个身材壮实的女人,看样子30岁左右,颧骨很高,眼睛细长,穿着一件单薄的套头衫。她把我们让进屋,一个小男孩正在走廊里骑三轮车,看见我们就躲进了厨房 。厨房里很干净,墙上贴着白瓷砖,橱柜的大理石台面擦得锃亮,燃气灶上的高压锅嗞嗞地冒着热气。我们跟着女人来到客厅,“你们随便看看,”说完她拿起沙发上一只未完工的皮手套缝了起来。
客厅不大,除了一张长沙发就是一个组合柜,玻璃拉门里摆着盒装的鹿茸和鹿胎膏,外面的置物阁上摆放着手工制品:筒状的桦树皮盒子、鹿皮手套和靴鞋以及一些木雕小挂件。柜子对面是一个通向二楼的木楼梯,楼梯一侧的墙上挂着一对鹿角和一张兽皮。我相中一双厚墩墩的鹿皮童鞋,有半个巴掌那么大,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只有驯鹿脊背的皮才会有这样的分量,小鞋子缝得粗针大线,两只大小也不太一样,但看上去有种拙朴感。我转身问女人价格,“八百”,她抬眼说。我犹豫了下,将鞋子重新放回原处。
楼梯响起脚步声,下来一个瘦高的男人,脑后扎着马尾辫,牛仔裤上粘着油画颜料,是这家的男主人。他叼着香烟,戴副黑色圆边眼镜。屋子里很热,我们不得不脱掉外套拎在手里。我们问他还有没有没下山的鄂温克。“没了,”他淡淡地说,“现在都定居了,我们祖祖辈辈养驯鹿,现在政府让我们下山定居,可在山下我们能干什么呀,成了住在别墅里的穷人。”他们有几十头驯鹿,由亲戚在山里放养,虽说政府提供了免费的房子及屋内设施、免费的水电,但在一个消费社会里,对金钱的需求要大得多。
無论长相还是言谈举止,都很难把男主人与鄂温克联系起来。敖鲁古雅有两百多鄂温克人,但据说有纯正鄂温克血统的不过六十来人。我们又问起是否还有萨满,女人摇着头说,族里最后的萨满几年前去世了,现在都是表演性质的了。他们抱怨说真正的鄂温克文化没有了。夫妻两个已经不会说鄂温克语了。他们的孩子——网络文化里长大的下一代,祖辈的狩猎生活对他们来说将更加遥远。
林场老人
孙大爷家很好找,就在村口,而且整个村子只有他家是土坯房,那是他年轻时自己动手盖的,一直没舍得拆。房子因地基下沉而向一侧倾斜,房顶褪了色的红铁皮也被大风吹得卷了边儿。
院门紧闭着,里面上着闩。房子在院子深处,我用力砸了几下大门,又喊了几声“孙大爷”。不一会儿,隔着歪斜的木栅栏,我看见孙大爷从房后走出来,手里拎着一把菜刀。院门欠了一道缝,露出孙大爷清瘦的脸,他眼睛一亮,大声喊出我的名字。我有些吃惊,两年前旅行时我曾在他家小坐停留,没想到他还能记得我的名字。“快,快进来。”他放下手里的菜刀,用力抬起下沉的院门,刚才他正在剁鸡食。我们跟着他穿过院子朝屋内走,他边走边喊老伴。院子里高高码垛着被雨水浸黑的劈柴,地里种着倭瓜和蜀葵。
老伴儿刚睡醒午觉,忙不迭从炕上爬起来,外套穿了一半,找不见另一只袖子,我忙迎上前,帮她翻出那只袖子,套在胳膊上,她笑得合不拢嘴,嘴里只剩下下面一排牙。孙大爷把我让到窗前的沙发上,沙发罩上层层叠叠搭着布单和花枕巾,坐垫下的弹簧弓子“嘣嘣”地响。孙大爷坐在对面,不停搓着手,八字眉下是一双烁亮的眼睛,他比两年前更瘦了,头上的那顶藏青色“干部帽”大得好像扣着一个盆子。他多年前患过癌症,后来却奇迹般地好了。我从背包里拿出两罐茶叶送给他们,结果他老伴儿起身走到矮橱前,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点心盒。我认出这个盒子,“你那年给我们的没舍得喝,现在还有呢。”说着她打开盒盖,里面还有三分之一的茶叶。那年来他家,听说孙大爷喜欢喝滇红,我就把自己喝剩下的半盒滇红留给了他们。“这次来家必须吃了饭再走。”说完孙大爷转身去了厨房。
陪我們聊天的老太太也忙活不停,一会儿给我们冲豆奶,一会儿翻出糖块儿,她比两年前脑子反应慢了,有时一句话刚说完就忘了。屋内的陈设与两年前无异,地上铺着磨得发亮的地板革,低矮的顶棚上挂着一对用旧报纸蒙着的大红灯笼,墙上的老挂钟咔哒咔哒地响着。那年我来时她小女儿也在,我们简单聊过几句。我问起她的女儿,“没了!”老太太说,眼睛里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回。我一时缓不过神来,她女儿只有四十来岁,跟我年龄差不多。
柴火的味道裹着菜香飘进屋内,厨房的孙大爷喊我们吃饭。不到半小时饭菜居然摆满了一桌:青椒肉片、木须肉、包子……“怎么这么快?”我有些好奇。他笑着说,菜是老伴儿提前做好的,说着他走到冰柜前向我们展示,里面是一盘盘用保鲜膜裹着的炒菜。这些炒菜是为随时来看他们的孩子准备的,“年纪大了动作慢,现做不赶趟儿。”
孙大爷和老伴儿不停往我碗中夹菜,“明年再来,你就找不着我们啦!”孙大爷说。原来林场统一规划,所有居民将统一搬迁到镇上或牙克石市,他们其实并不愿意去城里住,但是“没法子”。
临别前,我从老两口小女儿的窗前经过,蓝色窗台上有个生锈的铁笼子,已经空了。上次我来时,里面关着一只不知疲倦的花栗鼠,它在一个转轮上周而复始地跑圈儿。
无论生活在哪里,人们都躲不过生老病死,都要经历难以逆料的悲喜。
编辑 方迎忠 郑洁rwzkphotos@vip.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