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对抗遗忘
2018-01-31高伊琛
高伊琛
一进门阿姨就接过我的书包,入座,顺手放在了她的身边。
她坐在我对面,啥都没说就开始掉泪。这期间,主要是霄霖在回答我的问题,叔叔、阿姨和新阳也坐在旁边静静地听。过了一会儿,阿姨抬起头告诉我,莹颖也背我这样的书包。叔叔一边起身拿抽纸递给她,一边不着痕迹地把我的书包往沙发后面推了推,远离她的视线范围。
心理压力挺大的,阿姨后来告诉我,莹颖以前戴我这样的有框眼镜,最后一次见面边哭边指着我对身边的志愿者说“想起莹颖”。师姐在旁边告诉我,莹颖以前常梳我那天那样的披发丸子头。
所以既想要尽可能地接近,又不敢总去晃悠。自我约束着。
第一天的时候哭了三场。亲情对我来说实在是软肋,尤其是,在场的时候能感受到那种弥漫得到处都是的忧伤气息,看见一个母亲那样的状态心里难受。
我也不想表现得很不专业,应该像跟朋友聊天时假定的那样“认真倾听,不评判,适时抚慰但不同情泛滥,保持克制的好奇心”。但是做不到。
那正好是美国社会新闻频发之际,就在采访前两天,23岁的留学生郭同学在学校后门停车场遭遇劫车不幸遇害,纽约汽车疯狂碾人8死13伤。本来就敏感的爹娘在我访学期间死盯美国新闻,被搞得神经兮兮。我爹转了“嫌犯目前在逃”的推送,跟了一句“考虑一下别去外地采访了吧!”
然而我已经在路上了。抱歉地坦白了。他不敢告诉我妈。我开始难过。
不是觉得出门做采访会有什么危险,是突然明白了父母之心。在香槟的两周,是我对章莹颖这件事最有同理心的时候。
未采訪前,我在各种报道和资料中看尽了所有对这家人的评价,采访过程中,朋友问我某乎上盛传的阴谋论是真是假,我说一切未知,只能尽量和信息核心圈接触。
我想尽量客观冷静地去看,把我看到的样子还原给读者。
还是第一次见面那天,阿姨哭了半场,然后默默走去厨房,很快传来洗菜切菜的声音。快到中午了,他们留我吃饭。那刻感觉很奇怪,难过是真,不因为过去了五个月而减退;生活也是真,吃饭睡觉还是得继续。
怎么说,感觉他们还是“幸运”的,在外界声音纷繁复杂的时候,围绕在身边的还是心怀善意的志愿者。离开美国之前,他们有一场“告别宴”,每人带一盘菜过来。吃完之后,大家围坐一圈,谈临别感想。有人从外地赶来,曾隔空祈祷,有人不懂中文,曾尽力搜寻。阿姨又哭了,感谢他们的帮助。他们管她叫“章妈”。
一些志愿者带了孩子过来,孩子们在旁边欢乐地玩耍。
与此同时,一位几乎每天都来的女志愿者没有加入客厅的谈话,在厨房洗洗涮涮,收拾碟碗。一次祈祷后,有人笑着对章妈调侃,“她就像你的亲女儿了”,她听到回了一句“反正我也没妈”。
众生相大概是都见了。
霄霖一开始是拒绝采访的,临走事多,无暇顾及。他后面答应给我时间,说之前就有关注过我们,觉得我们客观,不会乱写。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经历了各种媒体“轰炸”后难得的信任。
实际上稿子里很多人都不想被写进来,觉得长报道没人看,觉得不是合适的时间,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干嘛再提出来,或者觉得会影响自己的生活,跟我说要化名,甚至事后后悔接受采访。大家都要回归自己的生活,日子还得继续过。
但我觉得写这篇稿子,总该是有些许意义的吧。
2017年12月初编辑提过一句,想要2018年元旦发,说让大家在特殊的日子想起一些容易遗忘的事情。这句话也是说给我听的,告诉自己努力“用文字对抗遗忘”。
总能想起一个瞬间。接受当地电视台采访后,他们好像准备去医院,等车间隙聊天,阿姨说,你们都不去,我就不去了,霄霖说,我们三个举手投票一致让你去,你就去吧,好啦,听话。语气温柔,就像是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