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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赢椿 书为阅己者容

2018-01-31蒯乐昊

南方人物周刊 2018年3期
关键词:鸟粪虫子设计

蒯乐昊

他设计的很多书籍已经成为设计界的传说,有些也引起不小的争议: 《蚁呓》 全书没有文字,只有细小蚂蚁以不同形式在雪白的书页上爬过; 《设计诗》 把诗句拆解成设计元素,这本书骂的人最多,但也拥有一批狂热的粉丝; 《不哭》 收录了十八个社会底层民众的故事,他为每个故事选择了一种不同的纸张,毛边的白色薄纸、粗糙的牛皮纸……不同的纸表现不同人的命运; 《空度》 记录了同一个地点一天之中光线、景观的细微变化,用一天寓意一生,从黑暗到光明,最后死亡让人重回黑暗。这是设计师在腿骨骨折之后的作品……

探访朱赢椿,如寻找一个隐士。在南京师范大学的校园里,沿着边线,曲径通幽,人越走越少。一只猫倨傲而无声地走过,瞥你一眼,从半高的石栏上一跃而下。一块交通告示牌,被主人移植在这里作为禅意的点醒:慢。

随园书坊以前是废弃的旧印刷厂,现在是朱赢椿的工作室,一个朴素而美的小园子。刚刚接手这里的时候,杂草丛生,老鼠出没,猫也因此来得很多。朱赢椿找了一位苏州工匠,做了一个小天井,现在,枇杷、枫树、海棠和桂花等作物依次承诺着四季风物不断。据说另一边还有个小小的菜园,朱赢椿的书里那些性情迥异的虫子,都是这里的常客。这些菜,虫子要吃,朱赢椿也要吃,菜叶上全是窟窿,他也不愿意打农药,“舍不得那些虫子。”

“鸟形便”催生“便形鸟”

作为“中国最美图书”和“世界最美图书”的“习惯性获奖者”,朱赢椿的新书《便形鸟》一面世即引起了诸多有趣的回应。而这次的创作灵感,来自他几年前被鸟粪砸中的经历。2014年的一天,朱赢椿正准备出门去上海看莫奈的展览,打开院门,发现小猫“切糕”蹿上了大树,他在树下抬手想给小猫拍照,结果“啪”的一声,一摊白色的鸟粪砸在他的手臂上。鸟粪很快干了,在黑色的衣袖上留下一只鸟儿瞪着大眼珠、张大嘴巴叫嚣的样子,比八大山人那著名的翻着白眼的鸟儿更加诙谐,充满表现主义色彩。一向有心收集生活中偶然痕迹的朱赢椿不禁莞尔,他赶紧回工作室,把鸟粪的形状描了下来,这就是他的第一只“便形鸟”。

庄子有言:道在蝼蚁、道在稊稗、道在瓦甓、道在屎溺。即使是最微小最卑贱的事物之中亦有道的传递。朱赢椿把这些偶发事件,视为鸟的创作,跟屋漏痕有异曲同工之妙,与波洛克可以共拜一个祖师。这些偶然间得到的赋形,极大地激发了朱赢椿的想象力和创造性,“究竟什么是美?蝴蝶和鲜花是美的。杂草丛生、虫子鸟粪,又何尝不是美?这样观念一转,美的范畴就变得更广。”

他做了好多年的有心人,在走过的任何地方,搜索着有意思的鸟粪,把它当作涂鸦作品一样,拍照,提取图形,然后通过观察和想象,加以再创作,写生,上色,命名。

这些图谱在朱赢椿的笔下,变得绚烂、奇诡,每一只鸟对应一个颇有生趣的名字,和一段煞有介事的习性介绍。当然都是杜撰的,杜撰中却有一种天地初开时的任性和古雅,仿佛另一部《山海经》:

骇然:声叫似人,其貌怪异。上额凹陷,翅如血染。常自高空急坠,忽现人前,故作惊骇状,见者战栗。

捶躂:背负一人二兽,常因舊事懊恼,背上之人手脚并用,捶躂腹背,作自虐状。

厌明:见光则头晕目眩,如逢皓月当空,则彻夜哀鸣,以喙频叩屋脊。

啮山:前后各有一首,前大而后小。前首耳角一体,面庞左右各异。齿如啮,可咬合,翅退化,不能飞。常啃啮山石,磨牙砺齿。

封面是鸟粪随机图形反复相连,形成图腾一般的纹样,竟然有一种繁复庄严之美,这是设计师的巧思,他把书分成了三个部分,在“图谱”之后,是“揭秘”,罗列便形鸟原型的拍摄和写生现场,还原这群怪鸟诞生的过程。书中设计了一个机关,必须轻轻撕开才能发现谜底。最后是“影像”,把绘制成形的便形鸟还原到它们的发现地,通过图像处理,让它们飞在景物之上。于是,“骇然”张开惊恐的双臂,悬浮在异国广场的天空,“啮山”单足站立在白色的假山上,似乎伸出脖子要去啃咬。朱赢椿用黑白色的旧照片,营造出一种似真似幻的历史时空感。“许多年后人们看到这本书,会觉得这是一本神奇的书。”

他前后搜集和画了一千多幅,最后结集成书,选了其中三百多幅。衍生之物随之而来:画的手稿,可以做很美的展览,那些奇特妖娆的怪鸟形象,适合做成玩偶和雕塑,这些被赋予了不同性情故事的生物,似乎蔓延出了新的故事,适合动起来,变成更加古灵精怪的动画或者电影。

他煞有介事地开着这种系统性的玩笑,他将《便形鸟》中一只长相丑陋滑稽的单脚鸟“一足”,做成了一个雕塑,放在工作室外面的小花园中,然后隔三岔五,直播似的,在朋友圈发布一些关于这小怪物的动态。“就在刚才,院子里传来一阵怪叫,我开门看到院子里这怪物。乍一看以为雕塑,湿漉漉的,可是明明又在走动。我大喊一声,打开手机电筒,我和这家伙擦腿而过,吓人啊。”“有人发来照片,说前天晚上出现的小怪物被清洁工抓到了,我不在南京,但愿没被人伤害。”

这是朱赢椿的好奇心和想象力,他的聊斋志异和搜神记,但是看到书的人,很多也接着把故事编下去了,形成了一场脑洞大开的接力。

虫子的考古与史诗

这种把动物偶然性痕迹加以艺术化的手法,在朱赢椿来说,早就不是第一次了。之前的《虫子书》也是相似的手法,他搜集虫子爬行和啮咬的痕迹,然后把它们布置、设计,出了一本无字天书,这本书获得了“世界最美的书”银奖,被大英图书馆列入永久收藏。

他前前后后花了六年时间,搜集了大量虫子生活的轨迹:爬行留下的痕迹,在土中蠕动和钻洞的印子,在叶脉上啮咬出的形状……这些不经意的图案在他眼中有一种独特的美感。“我不是一个创作者,我是发现者和搜集者,虫子写的每一个字都是一片菜叶子,而我搜集了一万多片菜叶子,我就像排字工人一样去排这些字。”

拿到这本书的人会感到诧异,这上面一个属于人类的文字都没有,连页码都不是阿拉伯数字,但是却有一种奇异的美感,像我们走进史前文明的洞窟,看见墙壁上那些不能理解的远古符号一样。

因为从事书籍设计的工作,朱赢椿在世界各地都喜欢去逛旧书市场,常常会淘一些在工艺和视觉上风格独到的旧书回来。在英国、法国和日本,他常常被那些书的形式美感所打动,但是书中的文字他却未必看得懂,他进而想到,其实老外看中国的书法也是一样的,尤其是草书,那些书写中所携带的信息,即使隐去内容,仅凭形式亦可以动人。“我最喜欢的一本书就是它,因为它有无限的可能,它没有指标性,它美。”

这本书在英国和法国都震撼了观者,大英图书馆的工作人员经过网络检索后告诉他:我们从未查到其他人这么干过,你是全世界唯一一个。他对他们说,也许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在乌干达,或者在非洲的哪个密林里,也有人在做着同样的事情,观察动物,观察虫子,并记录下它们的轨迹,只是文明世界里的人并不知情。

“我就是煞有介事地在做一件很无厘头的事情,我很认真。有人说,这个人哗众取宠,我想我能花六年时间来哗众取宠也蛮牛的。”

说起来只是搜集者和搬运工,其实意味着大量的工作:菜青虫们的书法作品,先要把叶子剪下来清洗干净,压平,使之变色,颜色变深后逐个扫描,然后把图形提取出来,叶子收袋归档,他有一点点轻微的归类癖。蚯蚓的轨迹要搜集比较难,用一个水盆,装上泥和薄薄一层水,然后把蚯蚓放进去,让它在里面扭动,第二天把水放干,再拍照提取图形。蜗牛靠身体和嘴巴创作,它们的吸盘和黏液会让这些痕迹呈现不一样的质感……

除了这些运动轨迹,朱赢椿还安排虫子们创作,像一个开心的游戏,他让它们爬过颜料碟子。一无所知的虫子沾上了颜料,爬过主人事先铺就的白纸,开始书写属于虫子自己的意识流小说。一开始朱赢椿用的是墨汁,后来担心万一虫子把墨汁吃下去不好,又专门调配了自己的专属颜料:用桑葚和黑莓挤的汁,再配上食用色素。他吃素,相信灵魂,对于虫子,有一种无差别的爱。常常不厌其烦地仔细端详它们的痕迹:蜘蛛完全像个网络高手,发出来的形状都像数码和引力波,蚯蚓则是慢歌行板的作者。很多虫子喜欢爬出一个圆形,它们体形虽小,但是可以精准地爬成一个圈子,最后完美地衔接到起点,极少出现爬歪了或者衔接不准的时候。这让朱赢椿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它们是在服从一个什么更大的规律,或者跟天地之间有什么关联。他从虫子们留下的印记里,努力破译着它们的生活。

“你看,这是虫子吃的菜叶,它没咬通,咬了一半。这是一个虫子把一个卵产在这里,幼虫从里面长出来,很小,它就一边长大一边吃,一边吃一边长大,长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就不吃了,它变成一个成虫飞走了。这里不是被吃到,太阳一晒没有叶绿素,它就发白了。”他有时不免心惊地想到,如果有一个更高的东西,站在宇宙的高度来看人类的行为和留下的痕迹,看所谓的人类文明,也许感受是一模一样的。

整本书看起来正在燃烧

“我不是科学家,不是以科学研究为墓地,我把它们当成有生命的生灵去接触。”朱赢椿对自然的喜爱缘自童年,他在乡野之间长大,“没有奥数,没有幼儿园,也没有作业和电子游戏。”田野是他最早的课堂和游戏室,他至今仍在感恩童年,认为童年奠定了他的创作和思维方式,到今天还在滋养着他,他名字里这个“椿”字,就来自家旁边的香椿树。

从南京师范大学国画系毕业之后,朱赢椿直接留校到了出版社,从那时起就开始介入书籍的装帧设计,当时江苏热销的各种教辅书,有很多都出自他手。“什么教师45分钟要效益、一课一念,什么英语、奥数、化学考试,只要是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的,我都做过。谁在意教辅书做得好看不好看?反正考完试就要扔掉。但是做着做着,你自己对自己开始有要求了。”

当时他没有名气,外面也没有人找他做设计。设计教辅养家糊口之余,他就会自己编一个假名字,做一点文艺类、美术类、诗歌类的装帧来模拟一下。那是他的习作,也是面对每天毫无美感的教辅书籍的一种解压。

虽然只是假书,有些书的样子他到现在都记得,想起来依然觉得满意。一本关于火的诗歌集,他把书的边上烧掉,整本书看起来正在燃烧。“当然没有人愿意用这个作为封面,把书烧掉了多不吉利?但是它的力量、它的美感在这。”

有十年的时间,他陷在高强度的工作里,接活,加班,经常在办公室过夜,其中有五年左右,出版社只有他一个美术编辑。有一天,他刚刚交完手稿,吃了饭,就倚在出版社的书库门口,回头往里一看,样书库的书架一排一排站在那里,上面全部排满了他设计的书,而且是并不那么好看的书,全都在提醒他,为了挣一口饭吃,他虚耗了多少时光。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突然觉得,太可怕了,他要改变,他要做自己的工作室,设计自己真正想要设计的东西。

书衣坊在2003年成立,成立宣言上写着:“士为知己者死,书为阅己者容。”

无需罗列他得到的那些奖项了,他设计的很多书籍,几乎已经成为设计界的传说,当然有些也引起了不小的争议:《不裁》灵感来自边缘为切的毛边书,书中附了一把纸质小刀,读者要继续阅读,必须自己一路裁开书页。 《蚁呓》全书没有文字,只有细小蚂蚁以不同形式在雪白的书页上爬过,被不明就里的读者认为是无用之书,除非拿来当本子用;《设计诗》是他自己的诗集,但是他把诗句拆解成了设计元素,把文字的诗歌转变成了视觉之诗,这本书骂的人最多,但也拥有一批狂热的粉丝;《不哭》是一本新闻报道集,收录了十八个社会底层民众的故事,作者找了八家出版社都被拒之门外,说这本书没有卖点。但朱赢椿很用心地做了设计,为每个故事选择了一种不同的纸张,毛边的白色薄纸、粗糙的牛皮纸……不同的纸表现不同人的命运,封面则是上世纪80年代裱鞋盒子的废纸。后来很多出版社抢着出这本书,把卖书的钱捐给了书里写的那些人;《肥肉》长得活像一塊肥肉;而《空度》则足够空,记录了同一个地点一天之中时辰、光线、景观的细微变化,用一天寓意一生,从黑暗到光明,最后死亡让人重回黑暗之处。这是设计师在腿骨骨折之后的作品,被认为是书籍中的奢侈品,印数不过1000,却充满了禅宗意味。

朱赢椿说,大家记得的都是他那些实验性的设计作品,“设计还是要为内容服务,其实我有70%的书是不实验的,别人就不知道是我做的。只要一实验,就发现是我,因为,只要一实验,就有态度出来了。”

编辑 杨子 rwyzz@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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