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已枯荣
2018-01-31亦十三
文/亦十三
图/wi
杨壹不会抽烟,可他点了一支,他学着林林以前的样子背靠着墙蹲着,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一截一截地燃成灰烬。
林林进了监狱以后被人发现精神有点问题,转入精神病院治疗,杨壹脑子里还在挣扎要不要来看她,身体却先一步做出了决定。
可他不敢进去。
他想起他在医院的时候,林林和他说过的话,她说,杨杨,我生病了,你和我说说话,我难受。
他那时候正恨着林林,看都没看她一眼,杨壹吸了一口烟,被呛得直咳嗽,他应该和她说说话的,这样想着,他心口一疼,一滴滚烫的泪便砸在了手背上。
1
杨壹与林林幼年的时候住在同一栋老楼里,住在那里的人大都没什么钱,妇人几乎都被生活逼得十分泼辣,家里长邻里短,为了鸡毛蒜皮的事都要吵半天,老旧的油烟机“嘎吱嘎吱”转,那些污垢便糊在外墙上,一点一滴,一人一物,汇成一片环境恶劣的居民区。
杨壹父母感情并不好,三天两头砸锅摔碗,杨壹为了不被那些飞来飞去的东西砸到头,便学会了离开父母的战场。
他去到楼梯口,便看见那里已经蹲了一个小女孩,她蹲在那儿啃馒头,见他走过来便给他挪了一块地方。
她问他道:“你爸爸妈妈也在打架呢?”
杨壹点点头,她又问道:“你吃晚饭没?”
杨壹摇摇头,她便掰了一半馒头给他,认真教他道:“下次机灵点,出来的时候拿点吃的,他们打完不会有人做饭吃的。”
表情没有任何难过和沮丧,经验老道,一点都不像个六岁的孩子,而那时杨壹还被父母之间的矛盾吓得哭鼻子。
那就是林林,从小没什么人爱,所以比谁都坚强的林林。
杨壹与林林就是这样在各自鸡飞狗跳的生活中相熟,一起坐在楼梯口等家里的战争偃旗息鼓。
后来再大点,他们又上了同一所小学,老师在第一堂课上说了一句话,知识改变命运,杨壹不懂那是什么意思,问林林,林林便和他解释,就是可以让你离开现在的生活。
杨壹便与林林约定,要好好读书,一起离开现在的生活。
初三的时候林林已经长成一个半大的姑娘,她和杨壹还是喜欢在父母吵起来的时候端着晚饭跑到楼梯口,互相分享今日父母又是因为什么好笑的理由大打出手,然后挑过对方碗里爱吃的菜,笑着扒拉饭。
“其实我父母现在没以前吵得那么厉害了。”杨壹伸了个懒腰,轻松地笑了笑,“也许以后不会吵了也说不定,真好。”
林林靠在栏杆上看着他,也咧着嘴笑,“我父母已经不吵了。”
杨壹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那你那边还比我这边更好啊!”
“他们决定离婚了,真好。”林林嘴角的笑容连弧度都没有变,轻松如常。
杨壹的表情却凝固在了脸上,他担忧地看着林林,林林便伸出手来揉他的脸,“没事的,离婚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我都担心他们什么时候一发狠,便掐死对方。”
说着哈哈大笑,夕阳的余晖照进林林的眼里,波光粼粼,杨壹假装没看见林林眼里的湿润。
离婚是一件很快的事情,没过几天杨壹便看见林林的父母叫来的货运车,把大件小件先后全都拖走了,唯独忘了带走林林。
林林站在家门口,里面空空如也,一贫如洗,杨壹不知道怎么劝她,林林却笑得无所谓,“没事,每个月还是给钱的。”
她拿出一根烟点上,整只手都在微微地颤抖。
杨壹沉默了许久,低声问道:“那高中呢?”
“不上了。”林林轻轻地吐出一个烟圈,“反正读书那么没意思。”
像是不知道说什么,林林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不笑了,她把烟头丢在地上捻,和杨壹说道:“杨杨,你好好读,离开这里。”
杨壹看着林林低头执拗地重复着捻烟头的动作,心里一疼,他摸着林林湿润的眼睛,“我会好好读,带你离开这里的。”
林林呆滞地看着他,眼睛眨巴眨巴,眼泪便溢了出来。
单纯的少年对从小相互扶持的少女许下了第一个承诺,觉得只要她能笑起来,什么话他都愿意说,殊不知承诺这东西,会种在心里,日夜滋润,便会长出一朵叫希望的花来。
杨壹成了林林的希望。
2
当面临选择的时候,脑子里任何一个念头都可能在未来掀起惊涛骇浪。
杨壹上了高中以后成绩优异,俨然是个名校胚子,他的父母因为儿子的优秀挺直了腰杆,仿佛成了老楼里高人一等的人物,他们甚至不再吵架,就怕影响杨壹的心情。
林林初中辍学以后跟人去学美容,认识了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每天早出晚归,偶尔杨壹坐在窗台上做数学题,便能看见下面有人骑着机车,大声喊着林林下来,然后在引擎声中绝尘而去。
杨壹与林林面向的不是同一个方向。
楼里的人都说林林学坏了,他父母也会鄙夷地关上门,可林林对他还是一样好的。
那时候流行用复读机听磁带,那东西不便宜,他想了想没和父母说,只是和林林提了一句,第二天林林便兴奋地把东西送到了他跟前。
几百块的东西,说买就买,眼睛都没眨一下。
她笑吟吟地拿过杨壹的试题册翻了翻,眯着眼睛看他,“没事,我现在有工资呢!买个复读机也饿不死。”
杨壹就那样红了眼睛,那时他便想,一定要带林林一起走。
高二的时候,林林把头发染成了红色,十七岁的少女热烈得像一团燃烧的火。杨壹住校,只有周日才有半天的假,林林便蹲在校门口,叼着一根烟,打量着身旁经过的女孩子,等着杨壹出来。
偶尔会有人用鄙夷的眼光看着林林,林林便站起来踢出脚边的石子,恶狠狠地瞪着人家,说道:“看什么看!”
被杨壹逮了个正着,他皱着眉说道:“不是和你说过别抽了?”
林林讨好似地把烟丢在地上踩灭,“杨杨,你知道我烟瘾大,我已经抽得很少了。”
杨壹怕她抽出毛病,她却屡教不改,他也生了气,觉得她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林林见他木着脸,手足无措地搓了搓手,再也没有刚才吼别人的气势,她小声说道:“杨杨,我们一周才能见一次呐……”
语气委屈,让杨壹一阵心疼,只得叹了一口气,告诫她道:“没有第二次了。”
林林便笑着过来挽他的手,开心得一蹦一跳,随口坚定地承诺绝对不抽了。
杨壹拿她没有办法。
林林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说法,说是最好的朋友都会互赠头发,嚷嚷着非要杨壹送她一缕,还不要黑色的,非得要蓝色。
杨壹让她剪了自己染去,她却说不知道哪一缕染出来最好看。那天返校的时候,林林给了杨壹一个小袋子,苦着脸和他说:“又要一个星期呀……”
杨壹知道袋子里肯定装着林林的一小撮头发,按照林林的说法,这是让他睹物思人的。他看不得林林难过的样子,星期天请了半天假,把整个头都染成了蓝色。
林林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捂着肚子大笑,杨壹恼羞成怒,大声说道:“你还要不要头发了!”
林林便立刻不笑了,噔噔噔地跑上楼,拿了剪刀剪了她觉得最好看的一缕,郑而重之地放进小袋子里,霸道地和他交代,“杨杨,你以后不能再染蓝色了,蓝色是你送给我的。”
杨壹想着还得马上把头染回来,觉得自己以后哪还会染头发,无奈地点头答应她,“放心吧,我以后不染蓝色的。”
杨壹刚染的蓝色,理发师为了他的头发着想不肯立刻为他染回去,他只好顶着一头蓝色返校,被目瞪口呆的班主任骂了一晚上,他虽然有些难堪,但是他觉得还是值得去做的,希望林林以后不那么任性就好了罢。杨壹后来想起的时候觉得,他是爱过林林的。
3
高三的时候,杨壹连周日都用来刷题做题,林林只得好好交代杨壹,“杨杨,好好加油啊!”
到了最后两个月,便是一个月才能见一次。杨壹已经开始各种各样的模拟考了,可那一天上午刚考完语文,他打开手机便看见林林发来的短信。
说她一个人在医院,杨壹打电话回去没人接,也慌了神,怕林林是出了什么事,也不管下午还有考试,书包都没拿就出了校。
他到的时候林林已经检查完毕,可怜巴巴地躺在床上打点滴,见他过来开心得就想下床,杨壹没好气地把她按回去,问道:“怎么回事?”
一旁的医生接话道:“小姑娘肚子疼,已经检查完了,她有很严重的胃病,你是她男朋友?可得看着点,年纪轻轻的,不要因为减肥就不吃饭。”
不吃饭?杨壹看着林林,林林就瑟缩着把头埋在被子里,见外面没有了声音又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来。
杨壹沉着脸看她,她憋着嘴道歉道:“杨杨你别生气,我每天都按时吃饭了,没减肥来着……”
杨壹看着她编,她说着说着就编不下去了,伸出一只手握住他,坦白道:“杨杨,我想攒点钱。”
“攒钱干什么?你缺钱可以和我说,我来想办法。”说着杨壹把林林的手塞进被子里。
林林沉默了一会儿,“杨杨,你就要去读大学了,我如果不攒钱,我怕跟你走不了,我就只有你了。”
杨壹一怔,这些天他忙着学习考试,只想着一定要考个好学校,全然没有想到林林要怎么办。
杨壹有些感动,也有几分愧疚,那时候他是真心想要陪着林林,陪着这个从小就坚强的女孩子。
可那天返校以后,他错过了下午的考试,老师找他去办公室谈话,他解释道是一个朋友住院,是紧急情况。
老师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斟酌着和他说道:“老师知道你的情况,杨壹你的成绩很好,稳定发挥名校肯定是没问题的,这个时候不要分心啊!”
说得十分婉转含蓄,可杨壹却明白他的意思,第二天他的父母便坐着车赶了过来,他们拽着杨壹的手,语气坚定,不容反驳,“你不许和林林来往了!她会拖累你的!”
杨壹不愿,争辩道:“林林也是你们看着长大的,她是什么人你们还不知道吗?”
他的妈妈红着眼睛,严厉地打断他的话,“就是因为我们知道,你现在还小,不知道柴米油盐的艰辛,林林是个可怜的孩子,可我们不能赔了自己的儿子,儿子,外面的世界大着!”
那时杨壹不懂父母口中世界大着是什么意思,不过曾经有几分向往。但是他只知道父母何其狠心,林林就只有他了。
后来再见到林林是在高考的那两天,学校那几天准许家长送饭,那些父母都绞尽脑汁给自家孩子物色最好的吃的。
杨壹的父母隔得远,他知道他们不会来,可还是去校门口看了一眼,一下子便看见林林挤在最前面,提着个大大的饭盒,她把头发染回了黑色。
他急忙迎上去,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林林把饭盒给他,“我来给你送吃的,都是自己做的。”
杨壹鼻子一酸,“我要是没到校门口来怎么办,你就在这儿晒着啊?”
“没事儿。”林林抹了一把汗,笑着说,“吃好了营养才跟得上,跟你高考比起来,晒一晒算得的了什么。”
那时他不知道,他的父母找过林林,用了他这辈子可能也想不到的恶毒的话去形容她,林林没敢吱声,却把头发染了回去,只想着以后不会有人说:“你看看你这个乱七八糟的样子,怎么配得上杨壹。”
4
高考结束之后,一众同学聚在一起吃饭唱歌,像是要把这一年的艰辛全化成吼声发泄出来,杨壹坐在角落看着一群人又唱又跳鬼哭狼嚎,却想着今晚没陪林林吃饭她会不会生气。
包房里空间不大,好学生们卸下高中生的身份以后好像就急切的想要放纵自己,会抽的不会抽的全点上了烟,烟雾缭绕的样子像升华了一大块干冰。
杨壹被呛得受不住,便走到楼梯口清净清净,没想到刚站定,班上有一个女孩子便拿着两个酒杯跟了上来。
杨壹和她闲聊了几句,却觉得她心不在焉,果不其然,女生考虑了一下说道:“杨壹,高中毕业了,以后可能很难见到了,我一直想跟你说,我挺喜欢你的。”
杨壹觉得意料之外却又是意料之中,他与女生碰了碰杯,不失风度地说道:“谢谢你的喜欢,毕业快乐。”
都是聪明人,不说破不点破,但却理解其中拒绝的意思,女生的神色有点落寞,但几个呼吸间便调整了过来,酒杯相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她说:“毕业快乐。”
但毕竟还是有几分尴尬的,杨壹知道女生是如何细腻的一种生物,识趣的把楼梯让出来,可走到包房又想起来今日许多人都在这里,鱼龙混杂,楼梯口人又少,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便回去想叫女生回来。
才刚走到便听见门口一声闷响,他小跑了两步,刚要打开门,却像触电一般地愣住了。
“你喜欢杨壹?”是林林的声音。
然后便是一声清脆的巴掌声,伴随着林林上扬的语调,“你喜欢杨壹?”
女生倔强地回答:“是,我是喜欢,怎么了?我不能喜欢他吗?”
杨壹听见林林低低地咒骂了一声,随之又是一声闷响,“他是我的!”
杨壹打开一条门缝朝里看,林林将女生踹倒在地,似乎还不解气,又补了两脚,她在口袋里掏了掏,突然懊恼地嘀咕,“杨杨不许我抽了。”
她蹲下去揪着女生的头发,强迫她仰着头,恶狠狠地威胁道:“今天便宜你了,杨壹是我的,再有下次,烫死你。”
她似乎要走了,可下了一层却又一步并两步地跑上来,补了一脚,像无数次她欢快地跑上楼梯迎接杨壹一样,可脸上却带着那样狰狞的表情,这样的林林他很陌生。
杨壹不敢面对那样的林林,女生蜷缩在地上,杨壹默默把她扶了起来,女生在见到他的那一刻便委屈得红了眼眶,杨壹想问她疼不疼,张嘴却变成了对不起。
对不起,你因为喜欢我遭受了这一场无妄之灾。
女生挺直身体和他对视,倔强地说道:“杨壹,如果你是因为她才拒绝我,那我不服气。”
那一刻杨壹想了很多。想到林林小时候的坚强,被父母抛弃的可怜,以及对他掏心掏肺的好,可到最后都转变为对她这幅样子的畏惧。
林林任性妄为,没读书那三年抽烟喝酒染上很多恶习,除了在他面前有所收敛,很多时候喜欢肆意妄为,她早已不是幼年时好心分他一半馒头的善良女童,她长大了,甚至连用烟头烫人这样的话都说得那么理所应当。这些都是林林的好不能掩盖的东西。
他听见自己说,“不是。”
那是抛弃林林的开始。
5
杨壹第二天直接回了家,没有告诉林林,在家里闷了两天,第四天早上打开门便看见林林双手环抱着膝盖坐在他家的门前,头发乱糟糟的,像是一只找不到栖息地而惊慌失措的小鸟。
她没有如同她父母离婚那一天那样云淡风轻,反而抱着杨壹嚎啕大哭,“杨杨你回来了怎么不告诉我啊?我找了你两天!”
她那天的样子一直在杨壹脑子里萦绕,他突然觉得被林林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胡乱找了个喝多了的借口搪塞过去。
好在林林一直是相信他的。
杨壹报了北京的大学,林林得知后喃喃地问道:“以前不是要留在南方吗?”
杨壹眼神闪烁,他别开头,“我高考发挥得好,可以上北京的大学,林林你知道的,那边可以发展得更好。”
杨壹知道林林在担心什么,林林这些年攒下的钱根本不足以支撑她去北京那种物价高的地方。杨壹面不改色地宽慰她,“没关系的,林林你先留在这儿,等我在那边站稳脚跟,我就来接你。”
林林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可她没有再提要和他去北京。
杨壹一边唾弃自己的虚伪无情,一边又庆幸自己摆脱了林林这座沉重的大山。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芥蒂埋下,就会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中不断抽取恶毒的养分,林林性格暴躁,林林占有欲强,林林没读过什么书,审美也差得要命。
老楼里的人赞美他有出息的时候,看见林林蹦蹦跳跳地过来搂他的脖子,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鄙夷像是刻在了杨壹脑子里,他记得自己曾经答应过什么,可下一秒便听见有人在他背后絮絮叨叨,杨壹怎么会和那样的人搅和在一起。
她也不再坚强了,而是像菟丝子一样紧紧攀附在他身上。
这些挣扎日日夜夜让他心神不宁,杨壹便屈服了,屈服于世俗的眼光,和自己的自私。
令人心动的都是小事,令人厌倦的也都是小事,他告诉自己等以后工作了就把林林当亲妹妹养着,然后心安理得地抛弃了曾经的承诺。
而这些林林都不知道。
她从窗台下紧紧拽着杨壹的手,火车慢慢启动她便哭得越急,像个孩子一样执拗地要杨壹承诺,“你一定要多给我打电话。”
杨壹笑着答应,然后挣脱了林林的手,她跟着跑了一截,杨壹感觉到那种久违的心疼又回来了,可转眼间又被轻松掩盖。
火车的那一头等待他的是属于他的光明前景,广阔未来。
他对林林说了一个错误的校区,买了手机却没有告诉林林,头几个月都是用公共电话给她打电话,后来忙起来,电话便也打得少了。
他妈妈说得对,外面的世界很大,北京的车水马龙,琳琅满目,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子汇集在这里,这里的姑娘沉静而美好,常常拿着一本书在图书馆待到余晖洒满窗台。
他恋爱了,对方是个热爱文学的女孩,出口成章,浑身上下都是书卷气,但是却又热烈活泼,叫刘织。
有几点倒是和林林有些相像,他生病的时候,刘织跑上跑下买药送饭,他恍惚间便以为是林林来了,她那么害怕杨壹的离去,所以对他的照料总是格外用心,可他已经有一年半没见过林林了,也许林林明白他的有意疏远了,也许她很难过,杨壹想他应该给林林打个电话的。
可他一直没有打,直到他听闻老楼被拆迁,里头的居民都得了一笔不小的拆迁费,然后一起住了几十年的人便拍拍屁股,喜笑颜开地一拍两散。
他听父母说林林的房子早已改成她的名字,但一听有拆迁费,林林的爸妈却又嚷嚷着要林林把钱给他们,不依不饶了几天,林林就卷着钱跑了。
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杨壹拨了那个烂熟于心却许久没有打过的号码,却被机械的女声提示,对方已经关机。
再过了两个月,杨壹要去另一个校区办事,刚出校门便看见林林在对面的小饭店里,系着一条围裙,端着盘子在怔怔地看着他。
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林林胡乱把盘子一放,拢了拢散落的头发,手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才仰起头,眼睛在哭却笑着颤声和他打招呼。
杨杨,好久不见了。
6
杨壹觉得林林变了很多,性格比以前要安静,也没那么黏着他,杨壹有几分落寞,却又觉得这样最好。
杨壹把刘织介绍给林林,林林也只是阴沉着脸打量着刘织,虽然没有跟刘织示好,但是也没有什么过激的行为,见得多了,林林眉间的抑郁也淡了很多,杨壹以为这是因为林林成长了,所以不再执着地把他紧紧拽在手里当成自己的所有物。
直到他应刘织的要求与她一起挑染了几缕头发,林林瞥见他头上那抹淡淡的蓝色,像是随口一问,“怎么把头发染了?”
杨壹无奈地耸肩,“刘织磨了我几天了,硬要我陪着她染。”
林林淡淡应了一声,没有任何异样,可却在第二天趁中午休息的时候跑去了刘织的宿舍。她神色如常,宿管阿姨只是登记了一下,刘织每天有午休的习惯林林是知道的,她就是趁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剪了刘织的头发。
刘织醒来就发现林林踩着凳子贴在她的床前,手里拿着从她头上剪下来的蓝色头发,刘织被她冷漠的神色吓得尖叫,林林也不走。
是刘织的室友打电话叫来了杨壹,林林那一瞬间阴沉的神色来不及收回去,让杨壹看得胆战心惊,他像是从未真正认识过林林。
他来不及安抚刘织,只想着要把林林带着离开这里。
出了校门林林才像反应过来似的,反握住杨壹,讨好地说道:“杨杨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
那副样子与杨壹记忆里的林林重合在一起,让他异常烦躁,他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态度询问她,想着要和她平心静气地谈谈,可话出口却还是带了几分责怪的意思,“你怎么能剪了刘织的头发?”
林林把手里一直拽着的头发丢在地上,碾了碾,偏执地回答,“你答应过我的,蓝色的头发是送给我的,你不染了的!”
杨壹这才想起来被他遗忘的这个承诺,他揉揉眉心,有几分心虚,语气也软了一点,“你不开心了和我说,我染回去就行了,你怎么一声不吭地去找刘织,她不知道我们之间的约定。”
林林古怪地盯着他看,盯了几分钟以后大把大把的泪就从眼眶里涌出来,语焉不详地控诉道:“杨杨,你变了,都是因为刘织!”
几句话让杨壹浑身僵硬,对林林的那几分愧疚又被死死地压回了心底,他害怕了,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招惹上了林林。
那时候他与刘织已经商量好了一起出国交换,已经获得了资格,杨壹考虑了许久并没有告诉林林,此刻却成了杨壹逃避的退路,他与刘织决定提前过去,无论如何也不要留在北京。
从决定到离开的短短几天里,杨壹没再见过林林。
杨壹趁这个空档与刘织上了去美国的飞机,下飞机以后手机显示八十二个未接来电,全是林林打来的,杨壹狠狠心,掏出电话卡掰成两半丢进了机场的垃圾桶。
他又一次逃跑了,第一次逃到北京,第二次逃到美国,逃难一样地离开曾经心疼过的这个女孩子。
7
有些人会在光阴里磨平棱角,有些人会在时光中失去初心,当杨壹长得够高,走得更远的时候,就越来越不愿意当林林的救赎,他只想救赎自己。
也不是没有过愧疚的时候,偶尔做梦,他似乎总是听见林林叫他,欣喜的,哽咽的,怨恨地叫他,醒来一摸,满脸都是泪。
可她那么偏执,像是溺水的人紧紧地抓着他的脖子,他拽不上来,也不愿意被她拖下水。
他在国外交换了一年,期间只联系过他的父母,他妈妈在挂电话的时候却突然说了一句,如果有空的话,打个电话给林林吧。
他妈妈一直都是不赞同他和林林来往的,杨壹直觉有事,想再问他妈妈却顾左右而言他不肯多说,杨壹就放弃了。看,他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有关林林的一切都不愿意深究,好像这样就可以置身事外。
可总是要回国的,他一直在和同学旁敲侧击地打听,有没有人找过他,他同学说,之前是有个女孩子没日没夜地守着学院,可已经几个月没见了。
杨壹便放下心来一个人回学院办手续,可当他拿着文件袋走出门口,林林却突然如同鬼魅一般从旁边蹿出来,木着一张脸伸出手来拽他的衣摆。
表情无悲无喜,说道:“杨杨,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又是错觉。”
那平静却让杨壹更恐惧,他脑子空白一片,只想着逃跑,路况和车辆在他脑子里都变成了无概念的一团混沌,直到尖锐的刹车声响起,他被车撞了。
醒来的时候在医院,一个很大的单间,一只腿被打上了石膏板,林林拿着一支画笔在那上面写写画画,嘴角翘起的弧度显得那么天真烂漫。
她见杨壹醒来,皱着眉帮他掖着被角,眼角还有泪痕:“杨杨你跑什么呀?过马路都这么不小心,有摩托车也不知道躲躲!”
杨壹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还是初中的时候,林林教训他吃饭太急,总是呛到,可林林的眉眼间带着那么诡异的神采,提醒着他什么是现实。
杨壹沉下脸:“林林,拿给我手机,我打电话给我父母。”
林林像是没听见似地自顾自地说话,“医生说你要静养,不能动。”
杨壹盯着她看了半响,放缓了语气,“林林,这里是哪里?”
林林垂下眼睛,像是无力再维持她的伪装,声音嘶哑地说道,“杨壹,你陪我一阵子吧。”
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叫过他的全名,杨壹神色复杂地看着林林的头顶,她一动不动,也没有抬头看他,整个人颓废地坐在那里,像是个形容枯槁的老人。
杨壹以为林林只是在闹一时的脾气,可她有整整一周都形影不离地看着杨壹,不让他有任何离开,或者联系别人的机会。林林对他的祈求警告通通置若罔闻,杨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林林变了。
他知道刘织肯定在疯狂地联系他,杨壹焦急不已,到最后,他开始拒绝和林林说话。
林林却不在乎,喋喋不休地和他说她的父母如何想要她手里的钱,她又是怎样拿着钱去北京找他,他没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她像是背着一篇记叙文一样说给他听。
直到最后无话可说,林林就坐在床边痴痴地看着他。第十五天的晚上,杨壹侧着身子看窗外,林林坐在旁边像是个假人,连呼吸都轻得可怕,像是怕吓到他。
直到半夜,林林用她干涩的嗓子哑着声音说道:“杨杨,我生病了,你和我说说话,我难受。”
杨壹侧躺着,眼泪就淌过鼻梁渗进枕头,什么时候,他们开始互相折磨呢?
他没出声,直到天快放亮,他才轻轻地说道:“林林,你放我走吧,已经半个月了。我们会原谅你的。”
杨壹不知道林林有没有听到,他以为他这句话会和之前所有的话一样,起不了任何作用,可第二天,他的父母便找来了,他妈妈抹着泪将他翻来覆去地看,他还觉得不真实,林林放过他了?
他怔怔地问道:“林林呢?”
她妈妈咬牙切齿地啐了一声,“没良心的疯丫头,被警察带走了。”
杨壹后来知道,刘织调了监控发现他出了车祸并且是林林陪同去了医院的时候,并没有和他父母说,也没有报警,而是自己联系同学在各大医院寻找。
刘织知道林林不会伤害杨壹,也不想把林林逼到绝路,直到半个月依旧没有音信,刘织才告诉了他的父母,而那时候刚好有人打电话到家里,说他在这家偏僻的小医院。
林林没有防备,被抓了个正着。
他出院的时候,医生来过一次,他问道:“那天带着警察来的是你的父母?”
杨壹点点头,医生便继续说道:“是我通知他们的,被抓走的那个女孩让我打的电话。”
杨壹浑身一颤,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继续收着行李,像是不经意地问道:“她有说什么吗?”
医生沉默了一会儿,“她说,他们会原谅我的。”
我们都会原谅你的。杨壹的眼泪“吧嗒”“吧嗒”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掉下来,直到最后忍不住呜咽出声。
时光是怎样大刀阔斧地砍伐,才会将感情修理成这样狼狈而面目全非的模样?
8
他们说这件事情,怪不得杨壹,谁也没规定谁一定要负担起另一个人的人生,那些责任换谁都会想要逃避,可这句话却不能说服他。
有很多事情是杨壹后来才知道的,当一件愧疚的事情出现,就像是拽出了一个线头,然后拉拉扯扯把那些过往通通拉出水面,让他知道自己这些年对林林究竟有多残忍。
那一年拆迁,林林被父母逼得走投无路,只能来北京找他,没办法联系就守在对面的店子里,没日没夜地盯着校门口,指望从千万个人里找出杨壹来,可杨壹骗了她。
后来他无声无息地去了美国,林林只能采取同样的方法守着他的宿舍,守了大半年,每天神经紧绷到后来魂不守舍,最后时不时产生幻觉,林林就是那时候生了病。
最让杨壹无法释怀的,是林林将那笔拆迁款的一半留给了杨壹的父母,说是送给杨壹的礼物,而她自己守着另一半耗在北京,等他回来。林林老家的房子已经拆了,对她来说那笔拆迁款就是她的全部身家了,可她留了一半给杨壹。
林林入狱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钱,也没有杨壹。
杨壹最后也没有去看林林,他在医院外面抽了一整宿的烟。他和警察解释是一场误会,林林没有拘禁他,然后给了医院一大笔钱,让他们好好治林林的病。
杨壹有好几个晚上就睁着眼睛到了天明,刘织与他说话他都渐渐开始走神,他反反复复地想林林要怎么办,刘织说她不能看着杨壹也这样被逼疯了,她在一个阳光尚好的早晨离开了,杨壹迟钝了几秒,却没有挽回,他要怎么背负着对林林的愧疚一心一意对待刘织,这多不公平。
杨壹想等林林病好。
林林的病治了一年半,可当医院通知他的时候林林已经走了,他当即冲了出去,可面对人来人往却不知道怎么走,林林是怪他的,杨壹怔怔地想,她怎么能不怪他。
他捂着头蹲在马路上,就好像他曾经无数次没有带走林林,这一次,林林也不肯带走他了。
可是林林,我还没有告诉你我错了,告诉你我懦弱无能,和我虽然廉价却也真正存在的真心。
时光里有一些错事是无法弥补的,杨壹后来老梦见回到高考那一年,他拽着林林上了去北京的火车,林林的笑脸定格在火车窗框里,对他说,杨杨,我们要一起走了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