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生命哲学思想的超越性
2018-01-31程悦
程 悦
(沈阳大学 外国语学院, 辽宁 沈阳 110041)
我国学者对戴·赫·劳伦斯的作品乃至其生命哲学思想的研究已经历了很长时间。但迄今为止他仍是一位深受误解的作家,人们对其作品与思想的研究仍存在着严重不足。其中最大的不足是:学者大多关注劳伦斯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及对生命本能的讴歌,这种片面的研究使人们误以为劳伦斯从根本意义上反对社会文明的存在,甚至误以为劳伦斯所倡导的是社会文明的倒退——倒退到原始人类的状态。笔者从这个问题入手,以劳伦斯三部重要的非文学类著作《天启》(Apocalypse)、《无意识幻想曲》(FantasiaoftheUnconscious)及《心理分析与无意识》(PsychoanalysisandtheUnconscious)为研究重点,探索劳伦斯生命哲学思想中的超越性特点。
“超越”一词源于康德哲学。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提出,人的理性与经验是有限的,只能接触到世界的表象,在人的理性与经验所接触到的领域之上存在着一个具有“先验”性质的领域,这是世界本质的真正所在[1]。美国超验主义哲学家爱默生在康德哲学思想的基础上进一步明确指出,“超越”意味着人要超越理性与经验的局限性,透过万事万物(包括自然、社会,以及人类自身)的表象抵达具有“先验”性质的本质与内涵[2]。
由于基督教一直对西方文化发挥着深刻的影响,所以,有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很多哲学家(比如爱默生)在谈到“超越”时,往往借用“God”(即“神”或“上帝”)这个词来指代人类理性无法抵达的“先验”本质,并暗示这个“先验”本质如“神”一样具有完满自足的特点,即“神性”。另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是,这类哲学家大多一致认为:人是世界的一部分,人的自身也包含“先验”本质,所以实现“超越”意味着实现人的内在神性。
总体来说,劳伦斯生命哲学思想的超越性体现为以下四个方面:对内在神性的信奉、以回归为方向的超越精神、鲜明的个人主义思想,以及非理性主义思想。这四个特点也是劳伦斯生命哲学思想的基本内容。劳伦斯在其大多数文学作品中对社会的批判,以及对人生的反思也都是以这四个方面的观点为根本出发点。
一、 对内在神性的信奉
在劳伦斯的思想中,“生命”是与传统基督教中的“上帝”等量齐观的概念。在《天启》的末尾,他明确指出:“何为上帝?宇宙是具有生命的,但宇宙并不是上帝。我们始终处于与它的联系之中,宇宙赋予我们生命。宇宙永远呈现出错综复杂的状态,它的存在只是一种现实,而生命本身才是伟大的神灵。如果我们融入宇宙的生命之流,我们就是神灵的一部分。”[3]200(笔者译)由此可见,劳伦斯认为,宇宙与生命的关系是表象与本质的关系,即宇宙是表面的现实,而生命则是蕴涵在宇宙深处的具有神性的先验本质。
劳伦斯对这个“神灵”怀有深切的宗教情感,他崇拜并热爱着这个“神灵”,把这个神灵看作衡量一切价值的唯一尺度。他在《天启》中指出,《新约》中的《启示录》具有多重意义结构,即表层意义体系和在表层意义之下更为深刻而古老的意义体系,以及夹杂在这两重意义体系之间的《启示录》作者本人的思想与情感。所谓的表层意义就是基督教教会对于这部书的正统解释。至于那个更为深刻而古老的意义体系,劳伦斯根据自己所掌握的古代宗教史知识作了一个大胆的推断:《启示录》在表层的基督教教义之下隐藏着古老的异教象征符号体系。劳伦斯认为,《启示录》的作者拔摩岛的约翰*基督教内部的正统观点认为《启示录》的作者是使徒约翰,现代学者在研究中提出另一观点,认为《启示录》的作者是拔摩岛的约翰,与使徒约翰并不是同一个人。拔摩岛是约翰被罗马帝国流放的地方。生活在异教文明的时代,因此他不可避免地采用了异教文明中的宗教符号作为基督教信仰的隐喻;而《启示录》的真正价值就在于它所包含的异教文明的宗教符号,因为这些象征符号向现代人传递着生活在更为古老时代的人们所具有的博大而深邃的宗教情感——在那个时代,人们的感知是与宇宙相联系的,人们崇拜的是宇宙深处的生命。
当然,劳伦斯生命哲学思想中的“生命”并不是基督教中“上帝”的简单替代物,这两者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区别:劳伦斯的“生命”并不是人格化的神,而是指世界万物普遍具有的“先验”本质,而这个本质具有完满自足的特点,即“神性”;劳伦斯哲学思想中的“生命”与现实世界的关系是融合的,生命内在于宇宙万物之中,内在于每个人之中;“生命”与现实世界的关系并非如上帝与世界的关系那样彼此割裂,“生命”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君主,人们对“生命”的敬畏并不意味着在思想与意志上的屈服。
在《无意识幻想曲》中,劳伦斯明确指出了生命在世界万物中的核心地位。他说:“生命是天地万物的唯一核心。”[4]82他还自创了一套宇宙学理论,他说宇宙万物其实是死者的能量与尸体的凝聚,死者的能量被太阳与月亮吸收,死者的尸体则归于大地,活着的人,以及一切有生命的万物,脚踩着死者的坟墓,同时吸收着太阳与月亮的能量,这个过程就是天地间的伟大循环,在这个过程中生命居于核心地位[4]182-192。
在《心理分析与无意识》与《无意识幻想曲》中,劳伦斯利用心理分析学说的术语来证明生命本质的美好与神圣。他认为弗洛伊德对生命的分析亵渎了生命的神性。他指出,弗洛伊德只是用现代科学的分析性思维对人的无意识进行分析,结果在幽暗的无意识领域一无所获,只找到了丑陋的“性欲”、肮脏的“排泄物”及深深的“恐惧”。劳伦斯质疑道:人性的深处怎么会是如此混乱且肮脏[4]5?在《无意识幻想曲》中劳伦斯指出,诚然如弗洛伊德所说,人的性欲实际上渗入了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是性不能解释人类的一切行为,除了性之外人类还有更高更丰富的冲动,即创造一个自己的世界,创造一个美好的事物,而不只是制造一个有用的东西;人的性欲从属于这个冲动,这种宗教性的、创造性的动机在人类生命中居于首位[4]59-60。
劳伦斯曾创作过一幅名为《圣徒之家》的油画[5],画中妻子袒露着双乳,丈夫在她身后神情自然地拥抱着她,双手放在她的左侧乳房上,年幼的儿子坐在他们旁边望着他们。夫妻二人的表情朴实而温和,儿子一派天真无邪。他们每个人头上都有一个光晕,就像宗教题材油画中的圣徒一样。
二、 以回归为方向的超越精神
劳伦斯认为生命是神圣的,因而人与万物天然就具有内在的神性。因此,劳伦斯所谓的“超越”必然是以回归为方向的,即让人向“内”回归,而不是向“外”寻求。这里的“内”是指内在于人自身的“生命”,而“外”则是指人类创造的社会文明及社会生活。
劳伦斯对所谓的“外”,即社会文明,进行了深刻的批判,认为人类无法在社会文明中寻求自身的超越。在劳伦斯看来,人类社会文明的最大弊病在于人类社会是以机械性力量为主导的。所谓机械性力量,就是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以及物与物之间,只存在外在的、物性的、现象层面上的联系,却失去了内在的、有机的、生命本真意义上的交融。比如,劳伦斯认为科技的最大弊病在于科技把一切事物(包括人自身)当作与人相分离的客体,进行冷漠的、割裂式的分析;从而使人与自然只是在物质层面上建立了联系,使人无法感受到天地万物所蕴涵的生命,只能感受到世界万物的物质性表象;于是整个世界就变成了一个由机械力控制的庞然大物[3]78。同样,劳伦斯对现代民主制度也持批判态度,认为机械性是其最大特点。劳伦斯认为人需要崇拜比自己强大的人与力量,凭借这份崇拜使自己获得力量与意义。可是现代民主制度盲目地宣扬所有人尽皆平等,无视人性的真实需求,从而导致社会生活充满了混乱与纷争,权力意志成为社会生活的主导力量,人与人之间失去了有机的生命联系,社会成为一种机械性的集合[3]146-147。更重要的是,劳伦斯认为基督教已经沦为一种机械性的信仰体系。耶稣所体现的只是部分人性,即人对内心修养的追求[3]67。耶稣着重提倡的是“爱”。在耶稣这里,“爱”仍具有朴素而天然的人性基础[3]178-179。但是在耶稣之后,随着基督教的发展,耶稣所弘扬的“爱”逐渐失去了深厚的人性基础,成为一种固定的观念,继而成为理性道德的逻辑源头。这导致两个后果:①爱往往意味着恨,爱基督徒意味着恨异教徒。②“爱”已经成为一种道德规定,已经剥离了天然有机的人性,其深处只剩下野蛮的权力意志,于是“爱”变成了一种伪装的暴行[4]116。
劳伦斯认为,人类实现超越的根本途径就是超越复杂、僵化且虚幻的社会文明,然后回归真实的生命[6],恢复生命本来就具有的神性——“肉体中的神性”[3]104(笔者译)。《儿子与情人》的主人公保罗最珍视的就是“生命的原生质”[7]。《恋爱中的女人》的男主人公甚至把这种回归称为“伟大的退化”[8]。劳伦斯在《心理分析与无意识》中说,我们必须回到本然的无意识中去,生命从这片原始的无意识领域中汩汩流出,同时无意识也是生命的原始而自发的本能[4]13。在《无意识幻想曲》中,他说:“人类多傻啊!我们总想着发明飞行器逃离大地,却没有意识到真正的幸福并不在于逃离,而在于置身于地球的伟大磁场之中,而不是与之相割裂。如果一棵树总幻想着能像鸟儿一样在空中飞翔,这对树有什么好处?其实鸟也是扎根在大地之中的。鸟只是树最顶层的叶子,飞扬到空中,但终究是和树连在一起的。”[4]180(笔者译)
以回归为方向的超越并不意味着人类与外界相隔绝,而是意味着人类与外界建立了有机而和谐的联系。在劳伦斯的思想里,“超越”的另一层含义就是在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建立一种超越性的、神圣而饱满的生命纽带——生动而有机的联系[3]149。这种联系超越物性的机械性联系,意味着人不只是在肉体与理性层面上机械性地参与这个世界,而是灵与肉的共同参与。比如,在《天启》中,劳伦斯认为古代异教时代的人用全部的生命本能来感知宇宙,人所看到的不只是表层的物质性世界,他们能够时刻感受到隐藏在世界深处的神秘力量——生命,他们也能感受到隐藏在自己体内同样的神秘力量与世界万物之间的呼应与交流,并对这种感受充满敬畏感。劳伦斯认为,这种联系才是宗教性的联系,由这种联系而产生的情感才是宗教性的情感[3]155。从表面上看,这种联系意味着人在向外界寻求超越,其实这仍是一种回归。因为劳伦斯所描绘的这种联系本质上是人实现了更深入的内在超越,即发现了自我与世界的内在联系。
三、 个人主义思想
在西方文化中,个人主义思想的具体内容可谓纷繁多样[9]230。劳伦斯的个人主义思想则体现为对人的个体性的尊重与强调。对个体性的强调最终导致了他对个体重要性的强调:他认为社会是由个体组成的,健全的个体是实现健全社会的前提,个体实现新生是社会实现新生的基础,让个体变得越来越健全是社会进步的最终意义之所在。这种个人主义思想是前文论述的内在神性与内在回归的必然结果。
劳伦斯以他自创的无意识心理分析理论论证了这样一个观点:生命固然是一种普遍存在的力量,但它不可能以抽象的形式独立存在,必然以个体的形式存在着;个体生命形成了,就意味着生命开始出现了。他说:生命是宇宙的核心秘密,而活生生的个体则是生命的核心秘密[4]182。
每一个个体都先天具有独特的个性,区别于其他个体。每个新生的个体生命都不是父母生命的简单相加或复制,而是一个全新的独立个体,是一个深邃而广阔的未知世界[4]14。个体性的自我就是个体生命的灵魂。劳伦斯说,个体生命就好比一台自行车,人们常常以为这台自行车是在自动地飞驰,其实在这台自行车上有一个看不见的骑行者,这就是灵魂;而这个灵魂并不像基督教中的“灵魂”那样与生命相异质,相反它是生命本身具有的特性[4]94-95。
不仅如此,个体性就是个体生命的神性之所在,因而实现完满的个体性就是实现了生命的神性。诚然,生命总是呈现出某些相似的,乃至共同的普遍特点,比如每个个体生命的基本冲动都是一样的;但是人不可能完全靠这种普遍的冲动活着,也不可能完全靠社会群体所共有的传统活着。人的个体性必然发挥决定性作用,个体性就是生命的真正引领者,是隐藏在生命深处的圣灵[4]165。
个体性是个体生命的最高特点,因此每个个体自出生开始就面临着一个任务,那就是超越父母的生命特点,形成真正的自己。一个人倘若没能完整实现独立的个体性,他只能算是半出生的奴隶[4]71。生命的根本目的是达到每个个体的完满状态,生命的根基是无意识,其根本冲动就是努力表达独特的自己[4]26。
劳伦斯之所以说生命的个体性是个体生命的圣灵,是因为生命的个体性具有鲜明的超越性,超越了生命的生理层面与物质层面。既然生命的根本目的是获得完满的个体性,那么生命活动本身就不是目的,仅仅是途径而已,比如,性行为。性行为的根本意义在于其能够促使人的生命状态不断获得新生,而把性本身或者生殖本身当作目的则是人类的堕落,倘若满脑子都是性爱的念头却不能自拔,则意味着生命陷入了麻木状态[4]214。人类所具有的根深蒂固的性道德,即忠贞,就源自人类生命的个体性及自我成长的需要。错误的性交,比如嫖娼,只能造成个体内心的坍塌[4]141。就纯粹的生理角度而言,每个成年人可以与任何一个异性发生性关系。但是只要拥有了较高的个体性,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无法忍受非个体性的行为,比如杂交。因而个体性程度较高的人都渴望拥有一个与自己的个体性相对应的伴侣[4]202。
劳伦斯在《无意识幻想曲》中明确提出了“平衡”(equilibrium)理论[4]169。劳伦斯认为在个体的无意识中存在着两种对立的本能,即爱与权力。爱使个体与外界建立联系,而权力则使个体始终保持对外界的排斥态度,爱与权力的平衡有助于形成一个独立而健全的个体。最健全的人际关系就是人既能够与他人建立密切的联系同时又能保持独立的自我。而道德的根本含义是建立自我与他人的良性关系,这种关系并不破坏个体的整体性与独立性[4]28。从这个逻辑出发,不难得出这样的推论:真正的道德并不与人的生命相割裂,而是源于生命自身的固有需要,道德的真正目的是促进个体的成长。
劳伦斯认为个体是社会的基本单位,个体的成长必将带动社会的成长,个体的新生是整个人类文明不断更新的原动力[4]210。出于这个原因,劳伦斯尖锐地批评了美国诗人惠特曼。尽管惠特曼与劳伦斯具有很多相同之处,比如尊重肉体生命,但是劳伦斯认为惠特曼的大同理想貌似高尚其实是有害的,因为惠特曼忘掉了生命的个体性本质。他说:“个体性从他那里漏尽了。”[10](笔者译)
劳伦斯深刻认为,现代社会因其物质主义的本性与机械性的根本特点,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在扼杀人的个体性。宗教、政治、工业、商业、教育、社会结构、人际关系,等等,无不如此[9]230-234。扼杀人的个体性其实就是在泯灭人自身所具有的神性,使人仅仅停留在物性与理性的表层上变得千人一面。因而,劳伦斯认为真正的教育意味着让每个人的个性得到充分的发展,教育应该呵护孩子的独特本质[4]105,教育的第一步应该是培养孩子平稳和谐的身心状态及健康的个性[4]115。为了维护人们的个体性,劳伦斯提出建议:不要过别人的生活,不要以别人的方式终结自己的生命,用不着纠正别人,也不要误导别人。安静下来,别去理会那疯狂而躁动的世界[4]180。
四、 非理性主义思想
劳伦斯的生命哲学思想中带有鲜明的非理性主义特点,这体现在他对生命本质的解释和对人类理性的批判上。当然,劳伦斯所反对的并不是理性本身,而是人类对理性的盲目依赖。
劳伦斯认为生命的本质是一股非理性的力量,其根源是无意识,先于一切理念而存在;而无意识就是生命所包含的古老本能[4]13。劳伦斯在谈及自己的写作时曾说过这样一段话:“最关键的东西并非情感,也不是个人的感觉或喜好,这些东西不过就是表象罢了。相比较于那个本质,现象总是僵化的。在情感、感觉与喜好的背后,存在着一个巨大的未知的生命力量。它的到来不为人们察觉,它仿佛来自埃及的沙漠。如果我们不顺从它,它就驱策我们,强迫我们,甚至毁灭我们。”[11](笔者译)劳伦斯说这股力量仿佛来自埃及的沙漠,意思是这股力量非常古老,先于人类而出现,具有高于人类经验与理性并与世界的本质相通的先验性质。
在这个观点基础上,劳伦斯在《心理分析与无意识》中提出了独特的心理学理论。他认为意识是一种生命能量,在人体内的四个意识端点之间流动,而引起意识流动的原动力则源自下腹部的太阳神经丛,这里是每个个体生命的发端。在这个系统中,大脑处于意识流动的末端,思维仅仅是大脑的功能,因此理性仅仅是人所具有的一种能力,而并非生命的本质,也并非人类内心世界的本质。
劳伦斯一再强调“联系”的重要性。他认为,真正的联系应该是生命能量的交流而非机械的理性规定。在这种交流过程中,人体内的意识端点(尤其是乳头)一边向外发射自己的能量,一边接收着来自环境及他人的能量,这类似于肉眼看不见的无线电波的交流。这是一种有机性的联系,能够促进个体的成长与新生,同时保持个体鲜活的自发性,因而劳伦斯称之为“具有创造性的联系”。同样,劳伦斯认为宇宙与人类也时刻进行着能量的交流,太阳、月亮、星辰与大地都在宇宙的生命之流中各自发挥着重要作用。
劳伦斯还解释了宗教与非理性生命的关系。劳伦斯认为在宗教中最重要的不是理性所规定的信条,最重要的是宗教情感,宗教首先是一种抚慰情感的力量[3]154。在他看来,基督教中的上帝是理念的化身,是人类头脑中的虚构概念,因此必定是片面的,违背生命的有机性,必定造成心灵的分裂。他指出,实际上基督徒在狂热地爱的同时也在狂热地恨[3]154。他认为真正的宗教情感是指对世界和人类的神圣性,以及创造性的敬畏感[3]11。只要心灵体验到了趋向完满的感受,这就是宗教性的体验;任何一种发自生命自身的真挚情感都是宗教性情感;真正的宗教性情感必然能够使人与人形成生动的联系,使人具有生动的情感[3]155-156。他指出,真正具有宗教性的象征符号与基督教寓言故事中的符号是不一样的。寓言故事中的符号只代表某个固定的理念,而宗教性象征符号是与有机的生活世界相对应的,每一个象征符号的含义复杂而综合,它唤起的是人在某个生活体验中的整体感情[3]140。劳伦斯对古代迦勒底人的异教信仰非常赞赏。在他们的信仰中,上帝也只是一种想象性的体验。在小说《虹》中,劳伦斯借人物之口发出呐喊:我不要教堂,我要星空[12]!
劳伦斯仔细分析了理性给人类造成的危害。总体来说,劳伦斯认为人类文明最大的误区在于人类本末倒置地把理性看成人类生命的本质,从而使人的非理性自我受到压抑甚至扭曲。他指出,西方文明的基石体现着纯粹的理性本质,包括道德、宗教、伦理、社会结构、教育等诸多方面,而这一切都与人性相违背。
(1) 劳伦斯认为健康的人性最符合道德,理性的过度干预反而使人堕落。实际上被认为是高尚的东西或是罪恶的东西都是人性的组成部分,这种强行的划分让人性发生分裂。
(2) 他认为在西方宗教与道德中,关于“爱”的理念最为有害。因为人的天性中本来就有爱的本能,那是一种有机而综合的生命活动,其产生过程并不像人对“爱”所得出的理性概念那样简单而纯粹。但是“爱”的理念却压制了这种天然的本能,人必须按照头脑发明出的理念重新学习机械性的爱,却忘了如何自然而然地爱,也就是说“爱已经臣服于理性”[3]198。
(3) 劳伦斯看到西方现代社会结构是以民主政治,以及工业化大生产为基础的,这是一种纯粹机械性的制度。所谓“民主”只是一种片面的理性概念。劳伦斯认为人的自我由“个体性自我”与“群体性自我”两部分构成。“个体性自我”强调的是个体的独立与平等,排斥他人的强力,而“群体性自我”则倾向于寻求更强大的力量及更有力的人物借以获得自身的力量。因此西方的民主概念使人的“群体性自我”与“个体性自我”相混淆,使人性发生错位,使社会陷入混乱而野蛮的人际关系中[3]162。此外,劳伦斯还指出,科学扼杀人的想象力与感知力,以理性主义观念为主导的学校教育不仅摧毁了人的个性而且在精神本质上是野蛮的,工业化大生产使人成为机器的延伸,以“爱国”“利他”为口号却以物质主义为真实内涵的社会价值观使人成为社会机器的一个零件。
很多学者都曾指出,在劳伦斯的文学作品中常常出现“死亡意象”,劳伦斯借此表达了对“生”的向往。其实,劳伦斯所谓的“生”就是指人的非理性自我保持和谐、有机、完整的状态,保持着鲜活的自发性(“spontaneity”),而与之相对的“死”就是指人的非理性自我陷入机械性的僵化状态。人之所以会陷入这种状态,劳伦斯认为就是因为人类文明中的理性主义成了生命的主导力量。人的理性是有限的,而人的非理性自我却与无限的宇宙是同构的,用人的理性强行塑造人的非理性自我是一种粗暴的压制,其后果就是人性的变异与退化,于是人类社会尽管呈现出种种文明的表象,其深处却隐藏着野蛮的本质[13]。
五、 结 语
时至今日,劳伦斯仍然被人们误解着。普通读者大多认为他是一位狂放的性爱小说家,很多学者纷纷把研究重点放在他对生命本能的讴歌上,或者放在他对社会现实的批判上。很少有人注意到劳伦斯对“文明”的执着追求。他所提倡的“本能”,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原始本能”,而是蕴含着虔诚的宗教情感的本能。这种本能既包含着原始生命的力量与质朴,又融合了具有超越性的情感与信念。因此劳伦斯所提倡的“本能”并不意味着人类文明的倒退。相反,这意味着人类文明的更高形式,即与生命本质相和谐的文明——有机、和谐、鲜活、生机勃勃,这样的社会文明才能真正帮助人类实现自身的神性。
劳伦斯哲学思想体现出超越性具有重要的进步意义,这种超越性可以概括为:①劳伦斯承认生命的神性就是承认人的神性,敬畏生命就是敬畏人,尤其是个体的人。他实际上是以人文主义思想为出发点,确定了在社会文明中人的核心地位。②劳伦斯借用精神分析等理论明确回答了怎样的人才是真正充满生命力的健全的人。③劳伦斯回答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他人,以及人与自我的本真关系。④劳伦斯以前三点为依据,指出了社会文明的发展方向与希望——以健全的人为基础并以健全的人为最终目的。因此,他的思想对于反思西方现代文明危机中的物质主义与异化现象具有深刻的启发性。
必须指出的是,劳伦斯的思想存在着严重缺陷。他片面强调社会是人的社会,回避人是社会的人这一事实。社会是人生存的现实基础与物质基础,尽管人的思想对社会现实的进步具有能动作用,但是从根本上来看是社会的形态决定了人的思想形态。劳伦斯对如何改造社会现实这个问题避而不谈,这使他的思想陷入幼稚的空想,失去了成熟的现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