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的心愿
2018-01-30洪继宇翁倩
洪继宇+翁倩
30年前,母亲弥留之际,总说饿,想吃东西,但吃什么吐什么,最后输液都输不进了,父亲才告诉她得的是癌症。我至今无法描述当时母亲的眼神。此前,无论病魔怎么折磨她,她都认为身体会好回来。她一生好强,自认没有跨不过的坎,再苦都捱得过。那年母亲才40岁,生活刚有起色,大儿子快要成人,就要彻底离去。多么不舍!多么残酷!
母亲出生在一個叫桃溪的平原村庄。桃溪乡不是桃花源,几岁时她和舅舅就先后被送人,来到一个叫草尾的山脚乡。山脚乡的生活艰苦粗粝,母亲书读不到一年——按母亲说,读书是荫风软日的生活,轮不到她,风吹日晒雨打霜寒才是生活本色。母亲干活是把好手,她六七岁时家里养的母猪生了猪崽,一窝猪的猪食她一个人干完。后来母亲手脚麻利、伶牙俐齿,上山割草担柴,下田种作,饲猪养鸡,绣花补裤,家务活、农活、针线活全能,应该得益于幼时的“童子功”。
上世纪80年代的潮汕农村,住房是个大问题。我家从爷爷的大家庭开枝散叶分出来后,和当时村里很多小家庭一样,没有住房,只能东迁西就,辗转低头于他人屋檐之下。建房成了家庭头等大事。大概有五六年,父亲每月六七十元的工资、母亲担柴绣花的外快,都源源不断地花在建房上。
我小学毕业那年,两间平房终于建成,敞亮、高阔,搬进去的时候比现在乔迁珠江新城还幸福。也就是房子全部建成那年,春节父亲回家探亲,我们住新房,全家团聚,宴请亲戚,扬眉吐气。就在大家有说有笑的时候,母亲忽然淡淡地说,吃饭有时梗梗地,几个月来都这样。几日后到汕头市医院一查,顿时晴天霹雳……无论家人还是邻居,都无法接受事实,觉得生活不能这样作弄人。
此后经年,我家没有笑声。父亲突然长出很多白发,哥哥从此不再跟我打架,我也不再欺负弟弟,左邻右舍、村里老人都在慨叹母亲“命真苦!”这三个字成了对母亲的“盖棺定论”,几十年了,乡里乡亲每次和我提起母亲,都这么说。
母亲一生有两个愿望,一是能住上有厅有堂的“下山虎”或“四点金”(潮汕民间大宅),这是当时农村大户人家的标配;二是三个孩子至少有一个能考上大学,“赚国家食”(即吃公粮),这是农村人的跳龙门。我父亲、她的丈夫,就是赚国家食的,这是母亲最值得骄傲的资本。
对应两个愿望,母亲有两个特别,特别吃苦耐劳、特别严厉。曾经有一段时间,母亲的一天是这样安排的:早上天未光上山担柴,一百斤一元工钱,上午连下午带饭篮在田里劳作挣工分,天黑了在家里点上煤油灯绣花,赚点外快。她自己勤快,绝不允许我们兄弟学懒,家务要干自不用说,上山下田也必须跟着。我和哥哥成绩好,不是聪明,而是怕苦,读书能躲避体力劳动,但遇到农忙季节,就是作业也抵挡不了农活。
遗憾的是,母亲走的时候,她的愿望无一实现。那年大哥才上高三,家里只建了两间平房,有厅有堂的“下山虎”才刚刚拿了地,还只是家庭的下一个“五年计划”。
如今,家乡那两间母亲耗尽一生建起的平房,已青苔上墙。我们兄弟仨回到老家,住在那座母亲生前念兹在兹的下山虎,总有去平房看看的冲动,尤其是接近母亲忌日的冬月,心情总是沉重,天气特别凄寒。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纠结,不就是一座房子嘛,用得着那么付出,那么拼命,甚至付出健康和生命?建两间平房,家里吃了五六年咸菜根,一切为建房让路,至于衣食,真的是以蔽体果腹为目标。我读一年级时,有一天穿的裤子实在蔽不了体,老师还批评了。也许,没有从小就住在逼仄蜗居甚至连住蜗居都不得的生活经历的人,无法理解母亲那种改善居住的强烈愿望和为此不计一切的勇往直前。后来拿地准备建“下山虎”的时候,她身体已经不行了,我们都劝她别拼命了,换来的却是一顿呵斥:“没有大厅大堂,办大事都没地方,你们将来连老婆都讨不到。”在她看来,房子不仅是用来住的,更关乎一个家庭甚至家族的未来。至于为此要遭受的劳累困苦,她不在乎:“力(潮汕方言,指勤力)是不会死人的。”
她可能没听说过积劳可以成疾,更没有想到的是,如果生命没有了,其他还有意义吗?尤其是在人生四十的时候。
母亲名叫凤卿,在户籍中姓洪,她的坟碑石却刻着“周氏”。她出生地桃溪,那个不是桃花源的地方,那里的人都姓周。
洪凤卿(1949-1987),广东汕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