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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眼

2018-01-30

南方人物周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考古遗址选题

从现象到选题的一次实验

本刊记者 邓郁

天现微光,一抹红色从田间的天空升起。我们所住的锡吉里耶民宿还笼罩在淡淡的薄雾中,远处的狮子岩轮廓已然清晰起来。

这是我带着孩子在斯里兰卡休年假的第三个清晨。民宿的名称Kashyapa kingdom,正取自一公里外那座建立在巨型砖红色岩石上的空中宫殿、有“世界第八大奇迹”之称的狮子岩。

对千年古迹,斯里兰卡虽有维护,但并无太多围栏或警示。石阶偶有残缺,沿着窄梯爬行往上,路途略艰,但登到岩顶豁然开朗。当年砖红色的碉堡式宫殿不仅有军事防御功能,甚至还有让人叹为观止的游泳池和三个巨大的花园。在陡峭的岩壁上如何能建造一座“天上宫阙”,一直是考古建筑学家乐于探究却至今未解之题。

先生将拍摄的民宿和狮子岩照片发在朋友圈,孰料我妈的评语是:“这国家小,还不怎么富强,看你们发的图片,景点不怎么的,冒得(没有)醒目的特色。”

一时语塞的我既有些尴尬,又对和我们感受截然不同的父母辈不无理解。我想起做公众考古这个选题时,奚牧凉说起他做的公号“挖啥呢”,“首先能带动的就是我的母亲。”

如何看待历史,如何看待本国文化、异国文明的价值,并将之传播,显然不仅仅是考古学家和学者们的课题。

去年年初向编辑部报这个选题时,我刚刚在北大见过国内第一拨“公众考古”方向的硕士生奚牧凉(他刚刚又参加了此专业博士考试)。但对这个概念在中国具体的形式、参与人群、意义和方向在哪儿,我还是一团迷雾。选题会上同事乍一听到,来了句“公众考古,不就是对公众做考古宣传吗?”我明明感到其内涵远比这个要深广,却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去解释。

“最好不要把‘公众考古作为选题名,太生涩,也不好吸引读者。”同事善意地提醒。的确。包含“公众”一词的选题,好似也摆脱不了小众之囿。

但我内心还是有个声音:古,其实是今的映射和反照。就像学者王仁湘说的,“先太爷的甲胄,老祖母的嫁衣,父亲修的石桥,母亲做的饸饹,还有你自己捏的小泥人……在你的血脉里,本来是有它们DNA的。保护好它们,就是保护你的血脉。你有没有想到,今天的一切,也都会进入遗产的范畴。你再想一想,上午的一切,也许就是下午的遗产。”

那些用不同形式默默在田间地头和网络平台上阐发古文明的人,太需要得到我们的介绍了。而涉及到“公众”的参与与利益伸张,考古也只是我们观察的一个窗口。

此后的采访、调研,就像是从隧道深处渐渐走向出口,或是在一个并不粗壮的主干上逐渐生出枝丫的过程。

为何会选择志愿者这个切口?因为在考古、文物界,对于“下坑”实操向来极为谨慎。能够允许没有多少实践经验的大学生进入工地,这需要冒相当的风险,也需要考古工作人员付出额外的精力。从江口转道宜宾参加“公众考古论坛”,认识了山西(考古)所的郑媛和云南所的其他老师,发现她们都有同感。但对志愿者的使用在业内还远未形成风气。

但我始终感觉,公众考古涵盖的,不仅仅只是志愿者体验、工地发掘现场直播、做展览、拍纪录片这些形式。还有什么是大众能够参与的呢?在论坛上,听到北大博士王思渝做的平粮台社区考古项目,我有点小兴奋。王思渝曾经带着学弟学妹们,在河南平粮台遗址做过一个月的宣传推广,向当地农民(主要是留守的老人和孩子)讲解遗址的知识,用讲座、游戏、“考古集市”和村民互动,希望能在他们的脑海里播下一点关于古代文明、遗址保护和考古的种子。

可因为条件限制,王思渝他们只能每周去一次平粮台,最终这个项目就是四天的时间。一阵微澜之后,还能留给当地多少启发和持续的能量?还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性?

我在网上一篇署名黄可佳、韩建业的论文《考古遗址的活态展示与公众参与》里,看到德国杜佩遗址的例子,眼前一亮。如果国内也有这样生动、有机的考古体验该有多好?

杜佩是柏林市近郊一个13-14世纪的古村落遗址。志愿者大部分是退休的市民,还有各个行业不同年龄段的在职人员。整个遗址的复原和展示无处不体现出实验考古的影子:150名志愿者有的负责房屋的复原重建,有的负责苗圃种植、纺织、沥青制作、石器制作、制陶、打铁、畜养猪羊、木工、烤制面包等活动,各司其职。比如猪的饲养是由十几名兽医志愿者来进行,他们饲养了几个不同种系的猪,常年观察并记录它们的生活习性;遗址还辟有牧场饲养一种古老山羊Skudden。遗址内的所有树木树种也是根据考古发掘成果进行复原种植,在原基址上与复原后的村落有机地形成一个景观整体。

在入口处有一个建好后未经维护的建筑,大约经历了30年时间便倒塌了。他们认为这刚好和遗址的使用废弃时间相当,至今这个房屋的残骸没有清理,留在原处,继续着它实验考古的使命。

国内也有类似社区考古,将遗址景观、古代文明与当代人生活融合的例子吗?巧的是,这篇论文在结尾处介绍了湖南常德澧县的八十垱遗址。我如获至宝,立刻从宜宾到成都,再飞到长沙,坐大巴到澧县,见到了八十垱的“守护人”、考古世家出身的曹毅。

复原后的八十垱遗址小巧、秀丽,留守的农民和考古人员和谐相处,这个“微型”案例不可谓不成功,但却像“养在深闺”的女子,少人问津。遗憾之余,却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一旦遗址体量成倍增长,拆迁、设计、和原住民沟通,一切的改造成本都将上升,既要挑战设计师的规划水平、文物工作者的施工和活动能力,也要考验地方主政者对遗产的重视度、见识、美学鉴赏力与执行力。

“咱们有没有可能也可以在类似八十垱这样的地方做种植古稻米的考古实验?”我问负责八十垱的汤羽扬教授。

“我们在湖北屈家岭(新石器时代遗址)也想要把最原始的水稻进化的序列做出来,但是现在还在规划之中。它们怎么分布,怎么去找种子,怎么让人能看到最早没进化的样子,最后再到人工培育种植的这些诸多过程,这个需要研究的配合。但应该能找到野生的古老稻种,给感兴趣的家庭、孩子来体验,只是需要一个过程。”

这个回答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原来某种个人化的摸索已经在悄无声息地展开。于是,我把志愿者、八十垱的“活态展示”与社区考古雏形,连同“访古发烧友”、考古科普和传播平台,都放在了稿子框架里。如果说前两者,还是由考古与文博界发起(一个是文物部门对外招募志愿者,一个是因遗址发掘和社区改造而起);那么,后两者则完全是民间的自发行为了,“公民意识”更浓郁。不管是否会得到学术界认同,在我心目中他们都算是实打实的“公众考古”,而且形式必然还会越来越拓宽。

“这是我到目前为止看到对公众考古报道最深入的一次。希望对行业有所启发。”选题的题眼贡献人奚牧凉说,他也是我的同行(三联记者)。他刚刚参加了博士考试,如果通过,或许将成为北大公众考古专业的第一个博士。他一再向我强调,公众考古的核心,终究还是权力与权利的博弈。“不管是遗址发掘、搬迁、,文物的價值考量,还是一个年份或者名称的认定和解释,最后都是不同的知识和权力阶层在资源占有与利益分配上的角力。”

我相信,在这点上,这个90后比许多业内人士要看得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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