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舞者简珮如
2018-01-30孙凌宇王双兴杨子
孙凌宇+王双兴+杨子
“我也许不是最优秀的,但是最能忍”
我坐在武汉音乐学院黄钟音乐厅空空荡荡的观众席,早上8点半,台上二十多名舞蹈系学生开始练习。没有人穿鞋,塞着裤脚的高筒袜在眼前晃动,颜色各异。领舞的男舞者用英文喊着节拍,他个头将近一米九,浅棕色的皮肤包裹肌肉,每一次定格都宛如雕塑。
四个小时里,难度循序渐进。先是俯贴地板拉筋,逐渐起身、旋转、跨步、跳跃。地面有些滑,他走到台前,刷刷脱掉两只袜子,甩出的灰尘在黄色的灯光中轰然散开。
看现代舞,哪怕只是排练,都显得庄严。其他人不说话,木地板的震荡声与舞台一侧的非洲鼓声被无限放大。
男舞者名叫Abdiel Jacobsen,他和简珮如同一年进入玛莎·葛兰姆舞团,如今两人都已是首席舞者。舞团要求每年至少工作32周,七年里他们搭档次数最多,他视她为“working wife”,她昵称他“阿布”。两人受邀从纽约来武汉,给学生们做为期三天的“大师班”训练,教授舞团技巧。
1926年,玛莎·葛兰姆在美国成立自己的舞团,开创了现代舞成体系的舞蹈技法。她要舞者在呼吸的基础上,以脊椎为运动支柱,用骨盆的推动力和腹部的收放来彰显身体的力量。用林怀民的话来解释,“人体吸气时伸展,吐气时缩落。玛莎强化这种状态,随着呼吸的潮汐,舞者动作时肉体充满痉挛似的快感。”
简珮如站在第一排学生中间,反复示范这种快感。她穿着深紫色舞衣,紧身,露背,手臂悬在空气中。四年前,信佛的爷爷去世,她开始吃素,身体越加干瘦。伸展时,她像个被轻柔扯起的陀螺;一缩腹,薄而有力的后背又仿佛被磁铁猛然吸住,似乎稍一弯身就可以把自己卷起来带走。“爸妈总叫我多吃一点,他们都不纤细,从小我妈就说我是从医院抱错了的孩子,瘦巴巴,皮肤又黑,像个猴子。”
她近乎素面,但涂了睫毛膏,说到吃,一双猫眼加快扑闪。排练完在学校饭堂的二楼包房吃午饭,代表食材莲藕被炖、酿、煎、炒,做了四五种,每一種她都赞不绝口。这是她第二次来武汉,邀请她的是当地人张武宜。他以“张弛”之名在楚天电台做过九年DJ,期间张罗过上百场音乐会,辞职后去非洲做义工,接着在香港中文大学以教授助手的身份研究《流行音乐的生产、销售和消费》,再读博七年,仗着学生票半价看了大量歌剧、芭蕾舞、现代舞和话剧。
2015年亚洲文化协会给了他年度艺术奖助金。蔡国强、陈凯歌、沈伟也曾是这个奖的获益者。奖金足够他去纽约三个月,住位于联合国大厦与时代广场之间的公寓,每天看展览看演出。他像个精神抖擞的猎人,披着齐颈长发,穿梭于大都会歌剧院、肯尼迪艺术中心、La MaMa等大小剧院,眼睛一刻也不舍得闭上。
如今他在江汉大学教艺术管理,校园之外他强调自己是制作人。“现在我是一个buyer,一放假就去纽约,发掘不同领域的艺术家,看他们有没有可能来中国。”
他通过parsons舞团的年度海报得知在纽约待了十年、专门拍舞蹈的摄影师吴依纯,随后邀请吴来武汉办摄影展,又通过其作品发现了简珮如。2016年12月,他邀请简珮如到武汉开大师班,并带领学生们在刚落成的高级写字楼长城汇做即兴环境现代舞表演。
2017年形式不变,多了个舞伴,地点换成广州的城市中轴线起点——中信广场。
台北
要是翻看简珮如的童年照片,连她自己可能都会觉得判若两人。五岁时,她热衷粉色,看到芭蕾伶娜的形象,主动要求学习芭蕾舞。每天幼稚园放学,她便穿着粉色蓬蓬裙,扎着包包头,去上课后班。从事时尚管理的妈妈喜欢打扮,对培养子女也下足功夫。兄妹三人还同时学钢琴小提琴书法绘画,和因为拉筋太痛而放弃舞蹈的妹妹相反,她很早就意识到自己筋骨柔软,趴在地上时,腿可以轻易地从后面拉到前面碰触地板,不拉反倒不舒服。
到了小学,进入舞蹈社,每天下午练舞,一个学期便从初阶班进入中阶。得知社里同学课后还会再去私人舞蹈班上课,她不甘落后,立刻报名,一直上到初中,每周两次,学武功、芭蕾、现代舞。旁人需要练几节课的大跳,她一次便过关。
带来优越感的舞蹈逐渐成了她最坚固的寄托。她自认从小没有最好的朋友,没有死党。考试考砸感到沮丧,就去舞蹈室练舞。“有什么不开心我也不会跟家人说,从小就通过跳舞排解,觉得没有倾诉的必要。”
1985年,罗曼菲读完纽约大学的表演硕士,回到台湾的“国立艺术学院”(2011年更名为“国立台北艺术大学”)舞蹈系任教,13年后,创办“高中三年大学四年”的七年一贯制舞蹈教育体系。简珮如1999年初中毕业,正好赶上第二届独立招生,她以全台湾第三名的成绩考入。
“班里26个人算是台湾的舞蹈精英,我也许不是最优秀的,但是最能忍。”早年学芭蕾舞,穿足尖鞋,拱脚背绷脚尖,到了现代舞要求光脚,和地板摩擦更多,常常是跳完经旁人提醒才发现在滴血。这份投入让系主任张晓雄印象深刻,许多年后他也不忘在采访中表扬,“教了珮如六年,她一节课都没有缺过。”
大一那年全校合制,表演改编自《胡桃夹子》的《梦幻蝴蝶谷》,剧场系负责动景,美术系设计画面,音乐系现场伴奏,舞蹈系也派出一百多人。老师内部开会选女主角,负责编舞的张晓雄一提出简珮如就收到一连串反对理由,“表现和身体架构都太现代化、不够纤细、不够精致”,但他坚持,坚持的原因她猜想,“我从初中开始就很容易长肌肉,在舞台上很有张力。而且我胆子比较大,比如我的男舞伴在后面,我可以完全信任他,放心地往后跳。”
到了大二,张晓雄又将她带入台北越界舞团。舞团由云门舞集的资深舞者罗曼菲、叶台竹、郑淑姬、吴素君等人创立,专注于音乐舞蹈剧场风格。张晓雄担任艺术总监,他邀请简珮如作为唯一的女舞者参与年度制作《支离破碎》,在实验剧场首演,两年后《支离破碎2浮士德之咒》在北京大学勺园剧院迎来了更大的舞台。
演出后的评论她至今记得:有人说“我是剧团唯一的女生,肢体的爆发力、控制力、能见度,特别抢眼”;也有人说“我有很完美的技巧,但当时我的角色没有感情,很冷,很酷,他希望看到我更多的表演,希望我不只是跳舞的机器”。
两次与职业舞者合作的机会让简珮如确定了以后走专业舞者这条路。“芭蕾之外,我在现代舞当中找到更多乐趣,也更能发挥我的特长。”
纽约
2006年简珮如从北艺大毕业,来到人口是家乡桃园10倍的纽约,她依旧不擅长结识陌生人,“除非他问我,我才会慢慢讲,不会很主动。”也没有人听过她的名字,全校女主、外地演出的经历在这里通通失去效力,像呼啸而过的地铁,不留痕迹。
她白天在纽约大学学英语,下午从9街到位于72街的老牌舞蹈机构steps on broadway学舞,琳琅满目的五十多种舞蹈课程令她惊叹“到了纽约才认识到,现代舞就像太极拳,分很多不同的门派,玛莎·葛兰姆、摩斯·康宁汉、霍顿……这些从前出现在西洋舞蹈历史学中的名人,在这里竟然可以上到他们的课!”
一堂课17块美金,2007至2008一整年,只要不是特别累,简珮如都会去学习现代舞课的霍顿技巧。机构外有一个公布栏,纽约当地或外地的舞团长期在上面粘贴招聘通知。机会几乎每天都有,一次招一两位,一两百人竞争。她考了三次,“在北艺大是一个被保护的情况,有老师栽培,一直被鼓励上台,到了纽约找职业舞者的工作时也满抱希望,觉得自己很快会找到舞团。”然而都没考上。
考试往往十人一组,现场学习该团的舞蹈片段,结束后当场公布入选者,不符合要求的也不予评论,除非去问。她没问。“三次失败后,舞蹈机构的老师说我不适合待在教室,需要在舞台表演。他的朋友是Buglisi舞团的总监,舞团刚好缺一个舞者,在他的推荐下我才进了第一个舞团。”
Buglisi是个小舞团,每天只需排练三四个小时,半年后展演。三支现代舞跳完,一位观众主动联系简珮如,“他看到我,说我特别亮,身体能力蛮好。”前来的人叫Samuel Pott,是Nimbus舞团的总监,她随后进了他的舞团,也成为他生活中的陪伴。一年后,他们同时参加玛莎·葛兰姆舞团的选角。结果,她开玩笑,“老公倚靠身高优势得到了国王的角色”,而她再次落选。
“这么多失败让我对职业舞者这条路产生了疑问,我想放慢脚步,好好调整,那时来纽约已经两年了,也在和总监交往,我决定结婚,我一直很想生小孩,组织家庭,也许那时候是最好的时机。当然也有人和我说如果我生小孩也许不会再回到舞台上。那个时候会担心,可是我相信自己的能力,我能逼自己,我一定会调整回来。也有人说早生早恢复,如果我继续朝职业舞者努力的话,三十五六岁再生孩子也许真的回不到舞台上了。”
26岁的简珮如当上了妈妈,等不及坐完月子,两个半星期后,她开始练身体,上运动、瑜伽、芭蕾舞课,和婆婆接力带婴儿。“我去上课她就带小孩,3点下课,她在舞蹈中心等我。每天都很拼,要把身体练回来,起码练到一个程度我能控制我的身体。”
几个月后再次参加玛莎·葛兰姆的竞选,终于如愿。一來因为怀孕期间她跟随丈夫去加州等地演出,近距离观察舞团的表演和排练,慢慢对舞作有了兴趣和了解;二来,“我现在回想,也许我生了孩子,身体重心往下掉,动身体的方式更耐心、更稳重,更适合玛莎·葛兰姆。”
进入舞团是漫长征途的起点,没有人能预知抵达终点、晋升首席需要多长时间。简珮如的师姐、第一位进入玛莎·葛兰姆舞团的华人舞者许芳宜用了四年,而她甚至更短。2011年进团,作为实习生试用,总监给了她一个独舞的机会。还轮不到玛莎·葛兰姆的经典剧目,跳的是德国舞蹈先驱玛丽·维格曼。出色完成后2012年成为正式舞者,即将和阿布第一次搭档演出时,地下室储藏的道具和舞衣被珊迪飓风引起的水灾淹了个精光,最后没有道具,灯光也变了样。受水灾催生的新式编舞不仅没有遭到守旧派的毒舌,反而大获好评,演出之后他俩的照片登上了《纽约时报》的大版面,从而升为独舞者。2014年她再接再厉担任两部舞剧的女主角,晋升首席。
舞团受工会保护,每天练习不得超过五小时。但“现在和以前舞团不一样,除了跳玛莎·葛兰姆,还要用新的跳舞方式适应新的编舞家的作品,辛苦是辛苦在这里。”累的时候,她躺在排练室角落的瑜伽垫上,放空五分钟。“大家都称那个是珮如的寺庙。他们都不和我讲话,因为知道我不会回答。”
成为首席舞者后,每个月至少连续两周在外演出,每次到了第三周她便觉得不能这样了。“去年舞蹈季结束后我就和总监开会说,我很喜欢舞团,但是我同时作为人母不能到处飞、不在家那么长时间,加上我要发展出独立的艺术家角色,想做自己的事。”
她与舞团解除合约,往后选择性地参加巡回演出。她在台湾创立自己的当代舞蹈团,借此和家人多相处,她渴望回乡,更渴望在家乡工作。2016年武汉,2017年广州,都是她“亚洲回乡计划”的一部分。
广州
“舞蹈的唯一目标就是去传递生命的感觉,并且刺激观众对生命的活力、神秘、幽默、多样和奇迹产生更加强烈的意识。”
——玛莎·葛兰姆
2017年10月29日,下午两点,气温28摄氏度,微风。来往的行人很难不注意到中信广场西门的水池边、草地上、树底下、“开幕20周年”大型展板前,一动不动光脚伫立的舞者。整齐的白色长裤,男生光着上身,女生穿着白色背心。头顶有无人机拍摄,地面的观众盯着手机屏幕跟身边的人议论。“这是什么?”“行为艺术。”
五分钟前,简珮如躺在地下室,眼睛闭上,数到三,再张开。感受到彻底的安静后,她拔掉戒指,上场。她从广场隔壁的林和西地铁口走出来,逐一经过,用不同的方式将舞者激活。托起手肘,扶着晃动,或是像抱着大气球从上到下将对方框住。她依然一身黑衣,头发散落中分,眼神坚定,像个胸有成竹的祭司。她走到喷水池边,左脚先下,慢慢走到中间,先是轻柔拨动小水柱,接着用力地左右挥舞。
正午陽光下,水珠溅起来非常美。围观的人站了四圈,视觉中心的简珮如弯腰,左手向上举,仰头,手放下,从脖子摸下来。她不时俯身,把水洒向天空,表情比平日认真。一旁的阿布像一只猫,拱起身。他们望着对方,如同表盘上对立的指针。越来越多舞者涌入将近50平米的水池,搜寻着,扭动着,旁若无人。这池水变得不一样,仿若一锅酒在酿。简珮如站在最高处,看着众人用自己的身体献祭。
跳出水池,舞者们湿着身往中信广场内部走去,人群跟着快速移动至一楼大堂。等电梯的空隙,阿布变成了豹子,在地面翻滚。人们陆续抵达67层,这里平日是供紧急逃避歇脚用的避火层,环形空间内没有多余物件,只有大片的落地窗和窗边的护栏,临时当作现代舞的表演场所,算得上理想。
空气迅速被Max Richter的乐曲和小孩的声音占据,舞者们分散开,有的站在护栏上,摸着灰蒙蒙的窗户,围观的小女孩穿着黄色纱裙、粉色裤袜,跑到旁边一起扭动。阳光被分割成面积不一的光柱,形成剪影,小女孩连声说,妈妈拍我。
空间越来越拥挤,背着书包的中学生、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人、拎着打包盒的师奶……闻讯而来。舞者像白色棋子散落他们中间,缓慢地边舞动肢体,边围着展厅转圈,阿布脖子上全是汗。
简珮如披着黑色毛毯,头发扎了起来,舞者们从观众中抽离,挨个保持一米间隙,蹑手蹑脚跟在她身后前行。有人搓双臂,有人捂脸,有人摸头,缓慢地重复动作,像一支整齐有序的幽灵队伍。
2点58分,他们突然开始快跑,地面有些滑,围观者也跟着慌忙。整场表演在那一刻变得很先锋。几百人绕着环形空间跑动,为何跑,跑向哪里,无人知晓。
几分钟后,全部人回到商场一楼,有的兀自旋转,有的两两一组,交缠又推开,若即若离。伴随着挣扎的每一次贴近,都像在宣告亲密关系的不可及。楼上的行人趴着栏杆观看,视线无法挪开,俯视每个人做不同的动作,也不觉得杂乱。
简珮如和阿布像两只战斗的蝴蝶,阿布半蹲,珮如平躺在他膝盖上,接着腹部被他用脚托起,看似瘫软,却甩不掉。背景音乐开始激昂,他们在地面大幅度旋转,挥动身体。战斗结束,阿布跪起来,珮如仿佛拉住一根绳子,慢慢起身。3点20分,整场表演结束,人群中响起掌声和呼声。
鼓掌的人里,有开创了广州舞蹈学校现代舞班的杨美琪,和亚洲文化协会总监韦志菲。杨赞叹从地铁站到六十多楼,这么大的场面调度很不容易,“过去内地没有这么做过”。几年前张武宜看过城市当代舞团在香港山顶的即兴现代舞表演,但在建筑里的,在他的认知中,这确实是首开先河。
回乡计划之前,简珮如也没有尝试过即兴现代舞。两次的体验让她感到新鲜,“环境即兴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比如小朋友也跟着跳,我就觉得很好。”至于意义,探究起来往往俗气,但她不回避,且想得清晰:“一提到现代舞很多人都说怕看不懂,我想透过环境即兴让大家知道日常生活处处都有舞蹈。比如这一次的编创中,我让舞者反复跳了几个每天起床后会做的动作,有人洗脸,有人抓痒。其实玛莎当初发展这个技巧,也是因为观察人们的情绪反应,你笑你哭。所以我希望观众看到一个舞蹈画面可以马上联想到自己的经历,一个表演者重要的责任就是要跟观众互动,让他们喜欢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