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屋
2018-01-30李文方
李文方
我有两个妈妈,一个是我的亲生母亲柳燕,另一个我叫她埃娃妈妈,是一位居住在哈尔滨松花江太阳岛上的俄国侨民。其实,埃娃妈妈的名字很长,叫作埃莲娜·伊凡诺耶娃。但在我这样一个地道的中国男孩口中,卷着舌头,叫这么长一串音节,实在太难,就留头留尾,省去中间,名字就变成了埃娃,加上我的习惯称呼“妈妈”,就是埃娃妈妈。我的名字叫覃三九,因为恰好出生在最寒冷的三九天,爸妈就给我取了这样一个名儿。虽然我称呼埃娃为妈妈,但是,她和我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这其中的缘故,与一座神秘的玻璃屋有关。
我小的时候,家就住在太阳岛上。那时候,太阳岛只是哈尔滨的一处自然风景区,岛上除了江畔米尼阿久尔餐厅下的沙滩上时常能够看到游人外,其他地方很是荒凉,到处长满白桦树、山杨树,还有就是江边水畔丛生的柳毛子。岛上人家很少,在树林中,疏疏落落分布着几幢俄式楼房,也有一些低矮的中国民房。我家就住在一所这样的中式土坯房内。我的爸爸是个熟练的马车夫,名叫覃林。我还记得,爸爸所驾驭的马车很特殊,不是哈尔滨郊外常见的那种中国双轮马车,而是一种带有四个车轮、前后轮之间可以转动的马车。至于拉车的马,总是有三匹,长得都比中式双轮马车的马儿高大,我们叫它“大洋马”。到后来,我学会唱俄罗斯民歌《三套车》,才知道这种车叫作“俄式马车”。那时候,妈妈没有什么工作,只是在家操持家务,照看我。一般地说,妈妈和我几乎是寸步不离的,这大概是因为岛上太荒凉,平时几乎见不到人影,又常有小野兽像狐狸、獾子、刺猬什么的出没,再加上我家住处离江边很近,沼泽遍布,妈妈很是不放心。但在我六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妈妈把我放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好久好久,我又害怕又焦急,但坚持一直没哭。
六岁的小孩子,记忆当然不可能太可靠,许多场面模模糊糊的,而且随着年岁增加,这些场景不断地在改变,似乎变得越来越清晰,但也许是离开当时真实的场景反而越来越遥远了。不过,不论记忆如何变化,有一个场景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那就是我首次置身于其内的玻璃屋的样子。
那天,爸爸妈妈起得很早。我被妈妈叫醒,还没爬起身,妈妈就用毛巾包着六个滚烫的煮鸡蛋,放在我的身边,还拿起两个在我身上不停地滚动,口里说着:“你是三九第三天出生的,今天正好是三九第三天,你的生日。我儿子六岁了,滚滚运气,将来长大有出息!”
“听着,三九,今天爸爸要出车,干一件很重要的活儿,妈妈也有许多活儿,不能时刻照顾你。一會儿,咱们去安德烈公爵的胡桃庄园,你在那儿的玻璃屋里好好玩耍,不要到处乱窜。鸡蛋你带着,饿了就自己吃。”
我有点惶惑,听起来又是什么安德烈,又是公爵,又是胡桃庄园,竟然还要我待在什么“玻璃屋”里,实在很陌生又很神奇,就问:“那吃剩下的鸡蛋皮呢?”
“放在衣兜里,别到处扔。”妈妈嘱咐。
吃过了早饭,我和妈妈随着爸爸走出自家房门,向岛的西部走去。路上铺着厚厚的白雪,脚印稀稀拉拉,看来这条路走的人不多。穿过几片树干白白、枝梢殷红的白桦林,来到一座宽敞的庭院前面。
说实在的,这座庭院出现得很突然,使我吃了一惊。我根本没有想到在自己已经住了五六年的地方,竟会藏着这样一处童话世界。不知是因为平时妈妈看得严,我从来没往岛内走过,还是这处庭院太过隐蔽,反正以前我从没见过它。根据我现在的——可能已经在梦中改变多次的记忆,我初次见到的那座庄园庭院十分宽阔,四周并没有院墙或者栅栏之类的东西,整个庭院就那么敞开着。庭院前面左右两侧分布着两片很大又修剪得很整齐的灌木丛,灌木丛中间是一带平地,平地中央是一条镶嵌了条石边际的甬道。甬道直通一座漂亮的二层洋房,这“漂亮”二字,不仅仅是当时六岁孩童的内心感触,就是过了几十年,我到了中年,甚至是老年,一想到那座楼房,仍然会不由自主地由衷赞叹:“漂亮,非常非常地漂亮!”
楼房虽然只有两层,但每一层的举架都很高,大约有四米,加上屋顶高高隆起,所以看去整栋房子显得高耸挺拔。楼的正中有三级石头台阶,台阶后面是楼的正门。这门很高很厚,是青铜铸就的,两扇对开,表面雕铸着复杂的薰衣草花蔓图形,居中是硕大的铜门拉手,两只拉手只有一小部分被磨得锃亮,其他部分则生满绿锈。房门之上,有一个带拱顶的花饰铜板玻璃雨搭,再往上是将一楼和二楼连结起来的楼梯缓台窗户。窗子下面是方格玻璃,上面是扇面形彩色镶嵌花玻璃,这窗子宛如一只万花筒,五彩斑斓,很是绚丽。
大门和轩窗两侧,各有一扇塔形通体外悬窗,从楼顶一直延伸到一楼的中间位置,分别安着八幅立式长方形玻璃。在这通体悬窗的左右两面,一楼和二楼都各有两扇立式窗,全楼总共八扇带有顶饰的明窗。使人特别注目的是,两个外悬窗的顶端凸出在楼顶之上,被两个圆葱形的华丽顶盖所遮蔽。后来我知道了,这圆葱形顶盖叫做拜占庭式圆顶,是随东正教一起传到俄罗斯的,后来成为俄罗斯建筑的一种标志。顶盖上面,竖着立柱,立柱的尖端上,有铁质的翘尾鲑鱼形风向标。那风向标制作精美,我当时很可惜它们竟被置于高空,任风吹雨打。也是到后来才知道,这形状有些奇异的翘尾鲑鱼,原来是安德烈公爵家族的贵族徽章。
有趣的是,这些窗子,里面都从上到下垂悬着窗帷。两个通体外悬窗里面是紫色的绸缎窗帷,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那长长窗帷紫色的闪光和圆润的皱褶。而那些房间窗户里面都挂着蓝色半透明窗帷,使房间显得华贵又气派。天啊,在这些窗帷后面,该隐藏着多少诱人的故事啊。
楼房粉刷成金黄色,只有窗顶和楼角的立体装饰刷成白色,而房顶的铁瓦则漆成暗红色,也许这些色彩刚刚油漆、粉刷时有些刺目,可经过风雨侵蚀后,却显得非常柔和,非常协调,整栋建筑就像是开在太阳岛深处的一朵巨大的、华丽的花朵,叫我目不转睛……
爸爸进了院子用手指指那楼房,示意妈妈带我进去,然后就匆匆忙忙朝院子的另一侧走去。
“他去牵马套车,马厩在那边。”妈妈说。
“这就是爸爸说的胡桃庄园吗?”我问。endprint
“对啊,这就是安德烈公爵的胡桃庄园。”
“那,玻璃屋在哪儿?”当时在我的脑海里,玻璃屋应该是一座独立的玻璃建造的大房子,它藏在哪儿呢?
“那不就是嘛!”妈妈用手指了指楼房的西侧。
我这才注意到,紧贴着楼房西山墙有一座附属建筑,类似于当地农家那种“偏厦子”,不过格局气派可就大不一样了。这附属建筑有一层半楼房那么高,三分之一楼房那么长,下面是一米来高的青石底座,上面就是一座玻璃屋。玻璃屋的东面借用楼房山墙,而北、南、西三面墙完全由镶嵌在木头方格子里的玻璃构成,连略微凸起的顶盖也同样是玻璃的。冬天早晨的阳光本来就不强,玻璃屋又隐蔽在楼房山墙的阴影中,显得有些暗淡,所以开始时我才没有注意到。我顿时感到很高兴,马上要进入到这个玻璃屋中,该是多么有趣啊。要知道,我住的土坯房,又矮又黑,只有一扇糊着麻布纸的小窗子,连一片玻璃都没有,在我幼小的头脑里,真是连想也想不出,世界上会有这种奇异的玻璃房子。
就在妈妈领我来到大门台阶前时,不知从哪里,突然飘出一个人影,抢先踏上台阶,还用非常生硬的汉语对我们说:“你们来啦,请进。埃莲娜在伙房等你们。”说着伸手握住大门拉手发亮的地方,拉开了楼门。
“谢谢你,雅戈尔老爹。”妈妈没有马上进门,而是朝着开门人微微鞠躬致意。就在这时,我抬头看了那人一眼,呦——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那人有六十多岁,满脸满腮是乱蓬蓬的大胡子,最可怕的是,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上斜搭著一只黑色的扣眼罩,样子天生就是个杀人越货的强盗。这人的出现,使我刚才看到楼房和玻璃屋产生的华丽而浪漫的情调大打折扣。我赶紧低下头,跟随妈妈进入楼内。进楼之后,也一直没敢抬头张望,所以我当时竟不知道楼内到底什么样。
“哦,列帕达——,好漂亮的列帕达!”
进入到一楼西北处的大伙房,迎接我和妈妈的是热情的高声赞叹,接着一位俄罗斯妇女站到我面前。我有些胆怯地望望她。看上去她比我的妈妈要年长几岁,身体有些发胖,不过动作还是十分灵活敏捷,身上套着陈旧的带胸围裙。她的肤色白皙,头发是深亚麻色,挽着发髻。眼睛是棕色,很接近我们的眼睛,只是眼窝深陷,此时因为见到我而闪闪发亮。她并没有再和妈妈打招呼,大概是妈妈常来常往,与她很是熟稔了吧。
“这是埃莲娜伯母,行个见面礼吧。”妈妈对我说。
我就按照中国礼节,双手紧贴在膝盖上,弯腰鞠躬,还用俄语说道:“伯母,您好!”
“呵呵呵,”埃莲娜爽朗地笑起来,接着说了一串俄语,由于说得太快,我没有完全听懂,但从她的笑容和语气中,我可以猜出是在夸我。还没等我缓过神来,埃莲娜就跨前一步,冲着房门外那宽阔的大走廊喊道:“玛莎——,玛莎——”
“妈妈——”
随着答应声,一个金发小姑娘闯进屋来。她长得瘦削,头发随便系个马尾辫,脸上的雀斑很多,神情顽皮又有些古怪。
这时,妈妈柔声地对小姑娘说:“玛莎,你比三九大两岁,是姐姐。今天你妈妈和我要准备二十人的午饭和晚饭,没工夫照顾你俩。你就带着弟弟好好玩吧。”
“好的,我会的。”出乎我意料的是,玛莎用纯正的汉语回答,说着不由分说抄起我的一只手,拉着我就要走。
“喏,这个,给!”埃莲娜递过来一只小箩筐,里面装满了金红色外皮的小毛葱。接着就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对我说:“人么,不论老少,就是不要闲着,闲着就会闯祸。老实地在玻璃屋里剥葱。”
妈妈笑了笑,再次嘱咐道:“别到处乱跑!”
跟着玛莎走到西走廊的尽头推开一扇木门,就进入到了玻璃屋中。此时大概是上午七点钟左右,冬天的太阳还滞留在东方天际的雾霭中,照不到西山墙外的玻璃屋,但是,外面仅有的熹微晨光,已经使这玻璃屋变得异常明亮。在外面看,作为墙壁的方形玻璃块儿之间,只有一根手指般粗细的木条支撑,虽然那木条漆成暗红色,有些像铁框子,但仍旧可以看出是木头的。也正因如此,远远看到玻璃屋,不免担心这玻璃墙会不会坚固,会不会被一阵风吹垮。可是,进入玻璃屋里面,这种担心立刻烟消云散了。因为你可以立即发现,支撑着一块块玻璃的木框其实有凳子腿那么粗细,相互榫卯着形成了从地板到顶棚的格栅。格栅漆成乳白色,而此时寒冷的天气,又使那一块块玻璃结着薄薄的雪白的冰窗花。这些冰窗花千变万化,布满了玻璃屋除我身后那面墙之外所有的墙壁。进入屋中,你会觉得进入到了神话中的水晶宫,甚至觉得自己一下子漂浮在那些不可捉摸的冰花和光晕之中。
这就是在我脑海里,永不褪色的,初入玻璃屋的童年印象。
我这人有些胆小,这大概与幼小时妈妈过于溺爱有关,不过,这也养成了我极强的好奇心,对于自己没见过的东西,或者不知道的事情,总想弄个明白。
那天在玻璃屋中,和玛莎剥了一会儿毛葱皮——顺便说一下,我们剥的这小毛葱,不是人们在菜市惯常见到的那种大洋葱,这毛葱比洋葱要小得多,一般只有鸽子蛋大小,是哈尔滨周边农家种来,留作自家过冬食用的。据我后来观察,在哈尔滨的俄罗斯人通常是吃大洋葱的,不知为什么,那天胡桃庄园竟用小毛葱来做菜。大概,是当时的哈尔滨,到了冬天,蔬菜极缺,一下子买不到那么多大洋葱,只好从当地农家买了这些小毛葱吧。不过呢,剥这种小毛葱的皮儿,我可是很拿手,因为在家里,我常帮妈妈干这活儿。玛莎可就不行了,她左撕右拽,好半天也剥不净一只小毛葱,还把葱汁弄得四处飞溅,结果溅到眼睛里面,辣得她一个劲儿流泪。
我以为她真的哭了,就想逗笑她,无奈却没什么办法,突然,我想起自己衣袋里妈妈给煮的生日鸡蛋,就伸手掏出一个,递到玛莎面前,说:“给,吃一个就不会觉得辣啦。”
玛莎看看我,又看看鸡蛋,说:“真的吗?”
我很拿派地说:“这是我的生日幸运蛋,你吃了会很幸运,当然就不会被辣得这么难受啦。”
“好,试试吧。”玛莎接过鸡蛋,剥去鸡蛋皮儿,这事她做得倒很麻利。endprint
我说:“鸡蛋皮儿给我。”
“为什么?!”玛莎奇怪地问。
“妈妈说,在这里,东西不能乱扔,让我放在衣兜里。”
正在吃鸡蛋的玛莎,听了这话,一下子笑起来,结果又被蛋黄呛着了,不住地咳嗽。好半天她才止住了咳嗽。经过这一折腾,当然把小毛葱的辣味全摆脱掉了,玛莎满意地说:“你的生日鸡蛋,还真是幸运蛋,挺管用的。”
“那再吃一个?我一共有六个呢。”我骄傲地显摆着。
“别,别,别……”玛莎开始时推辞,后来又说:“你先留着,过一会儿再说。”
我们又继续剥葱,大概因为玛莎吃了我的鸡蛋吧,我觉得自己和她不再算陌生人了,就开始问起话来。
“玛莎,我叫覃三九,可为什么你的妈妈一见面,就管我叫列帕达呢?”
“嗳,这个,列帕达是我们的话,就是‘小伙子的意思。她这是喜欢你,夸奖你。哎,你好像能听懂我們的话,谁教的?”
“爸爸。他给这里驾车,自然懂你们的话。不过,我懂得不多,像列帕达,我就不明白。”
“这就不错啦!”
——以后,当我与胡桃庄园的人交往多起来,渐渐地,我有了一个很深很深的体悟:其实,人与人的沟通,并不一定要借助于语言,当人们相互了解对方之后,一个表情,一个眼神,一个姿势,甚至一个小小的动作,都可以使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可以说,语言是后天的,而沟通的意愿和相互理解的能力却是先天的,是人类基因中所固有的。按安德烈公爵或埃莲娜的话说,是上帝赐予的。而正是这种超自然的意愿和能力,使整个人类最终能够走到一起。
我高兴起来,又问:“今天是这里的什么节日,要准备那么多人的饭菜?”
玛莎说:“不是什么节日,只是开窖储冰罢了。”
“开窖储冰?什么意思?”
玛莎放下手里正在剥的小毛葱,走到正对着庭院的那面玻璃墙面前,回身对我招招手,我也站起身来到玻璃墙前。
“看,秘密就在院子里。”
透过玻璃上的薄薄的冰花,我仔细地把庭院又看了一遍,和刚才我来的时候没什么区别,还是空荡荡的,只有甬道、灌木丛,还有我刚才没注意到的两个花坛,长椅和铁秋千。
“秘密在哪儿啊?”我惶惑地问。
“就在地面下。”
“地面下……”
看我真的弄不懂,玛莎很是得意,就故作神秘地说:“告诉你吧。这院子地面下面,全是空的,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地窖。”
“挖那么大的地窖干什么?”
“那啊……”玛莎眯起眼睛,好像在讲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那是一个巨大的迷宫,不是挖的,是从伏尔加老胡桃庄园搬过来的。里面藏着几百年里公爵府上所有的财宝,有琥珀床榻、珍珠宝盒、骑士盔甲……还有,金子做成的公爵族徽,有一只山猫那么大的翘尾鲑鱼……”
我好奇地问:“你见过?”
玛莎摇摇头,说:“这只是传说,谁也没见过。”
“那今天开窖干什么呢?”
“哦,放冰藏冰啊。这地窖每年这时候都会打开,把从松花江中流冰面上取出的冰块收藏进去,等到夏天卖给江南的大酒店,冰激凌店,做冰镇食物用。听妈妈说,公爵现在已经没有钱了,只好靠着每年储冰卖冰赚的一点钱,维持胡桃庄园的开销。”
我年纪虽小,可对穷苦日子很熟悉,这时就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怪不得今天不吃大洋葱却吃小毛葱,也许就是因为钱少买不起吧。怎么住在这么华丽庄园里的人们,却也会感到穷困呢?
恰好这时,爸爸驾着四轮马车上了甬道,马车前后有十几个人,都提着冰镩、撬杠、绳索。
“看,那是我的爸爸!”
“哪个?”
“坐在你爸爸旁边那个驾车位上。”
我看到了,那人很魁梧,披着厚厚的俄式军大衣,正在与我爸爸说话,看样子很亲密。
车马和人们很快离开庭院,消失在寂静的树林和雪野中。
回到装毛葱的箩筐前,我们又开始干起活儿来。玛莎毕竟比我大,又是女孩子,手指灵活,这时剥起毛葱来已经很熟练了。
过了好一会儿,一直不见马车回来,我就问:“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把冰拉回来。”
玛莎停住手,侧耳听了听,说:“好像回来几次了,只不过冰窖的进出货口,不在院内,在树林的外边,我们看不见。”
这时,我想起一件事,问:“玛莎姐姐,你怎会说我们的话呢?”
“这里没事做,太无聊,就跟来来往往的中国雇工们学的。最常教我的,就是你的爸爸。你爸爸很好,说话和蔼,教我很有耐心,还常跟我提起你呢。”
我明白了为什么在大伙房,她刚一见到我,就老熟人似的拉起我的手。
我又问:“爸爸说了我什么?”
玛莎笑笑,说:“说你聪明,很聪明,爱干活儿,就是么……有些胆子小,像个小姑娘……”
“是吗,那太糟糕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像小姑娘不好吗?你看我,就什么也不怕,一个人敢在岛上撵野兔呢。”
“你真行。”
时间就这么在小毛葱的辣气和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中滑过。只要感到稍微有点饿,我就和玛莎各分一个鸡蛋吃。当鸡蛋只剩下一个时,突然——现在说起来似乎很简单,“突然”就是两个字而已,可就这两个字,改变了我整个的人生……
突然,玻璃屋门外的走廊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好像出了什么事情。玛莎立即丢下手里未剥完的葱头,站起身,推开门,跑了出去,我也跟在她身后,跑出了玻璃屋。
我迎面看到,那个名叫雅戈尔的独眼看门人跑在最前面,仿佛一只黑眼恶魔在飞,我的心马上变得冰凉。
人们涌进大伙房,我和玛莎也挤了进去。
雅戈尔对着埃莲娜伯母大声地说着俄语,说得太快,我听不懂,只见埃莲娜像被棍棒击中一样,突然浑身发软,说不出话来。endprint
身边的玛莎尖叫一声,向她的妈妈扑去。我不明就里,只知道跟在她背后跑。直到玛莎抱住她的妈妈,我才小声地问:“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玛莎抽噎着说:“爸爸掉在冰窟窿里,不见啦……”
雅戈尔似乎听懂了我和玛莎的对话,就转向我的妈妈,先深深鞠躬,然后用没有感情的汉语,一字一字地说:“很不幸……马车夫覃林……也一同坠落江中,还有马和车,都不见了……”
与埃莲娜听到噩耗时脸色苍白、牙关紧咬,发不出声音的情形相反,我的妈妈还没有等雅戈尔说完,就放声大叫:“天啊——天啊——”接着号哭起来,“呜啊啊啊……呜啊啊啊……”这大概是中国女人和俄国女人天生的不同吧。
我再也顾不得玛莎和埃莲娜,急步奔到妈妈身边,扯住她的手,惊恐地大叫:“妈妈——妈妈——”
说实在的,尽管听懂了雅戈尔的话,但我一下子并没有真正理解事情的含义,只是觉得害怕,恐惧,不知所措,仿佛是自己落在冰窟窿里,四周一片漆黑,無比寒冷。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我的爸爸和玛莎的爸爸两个人,驾驭着四轮马车,装满了三层刚刚从江中采上的一米见方的大冰块,往岸上行驶。本来先前已经来往了几次,路已经熟了,可谁料到,这次,马车驶出不远,就听“嘎咔——”一声响,江面的冰层突然断裂,整辆马车,连同车上的两个驭手一下子就陷入冰洞之中。当采冰的人们听到声音,赶到冰洞前时,马车和人早已无影无踪。当时没有打捞到尸体,直到第二年春天,松花江解冻,才在下游很远的地方捞起两具男尸,经过辨认,正是我的爸爸,和玛莎的爸爸。
当天的采冰停止了,人们渐渐散去,最后只剩下了玛莎和她的妈妈、我和我的妈妈,还有就是那独眼的看门人雅戈尔。这时,一位七十岁上下的俄国老妇人出现在我们面前。
“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太悲哀了。公爵在楼上等你们,跟我上楼吧。”
妈妈告诉我,这老妇人是公爵夫人,让我别乱说乱动。
我们跟随公爵夫人上了楼,进入一间大的书房。一位与公爵夫人年龄相当的俄罗斯老者正站在门口等我们。
他见到我们,很真诚地说:“我为失去两位优秀的朋友,也为你们失去亲人,感到无比悲痛。他们一人是我的仆人,一人是我的雇工,但我一直把他们当作我的朋友。唉……对于我们而言,世界正在老去,朋友已经变得十分珍贵啦……来,进屋坐下吧,我有话要对你们说。”
从他的做派和话语中,我听出,这肯定就是这座宅邸的主人,安德烈公爵本人。他年岁虽高,但身体很结实,走路很稳健,说话略有些慢,但语调柔和雅致,说到悲伤的事情,完全出于真心,却又不沉溺其中。这位老人一看就知道是血统高贵而又饱经忧患的人。
待我们坐定,公爵和夫人就坐在宽大的橡木写字台前,只有雅戈尔不声不响地站在一旁。
“埃莲娜·伊凡诺耶娃,还有你的女儿玛莎,柳燕,还有你的儿子覃三九,我今天说的话,请你们记好,回头我会请律师写成文件,再请公证处出具公证书。今天的不幸,完全是个意外,但他们二人是为我做工出事的,我理应给你们补偿。但是,很久以前,我从伏尔加下诺夫哥罗德胡桃庄园带来的钱,几乎全部用在了修建现在这座邸宅上面,每年的开销不得不靠着经营冰窖来维持。这几年,江南的豪华酒店不景气,冰块需求量逐年减少,我的收入也越来越微薄。现在,要想拿出一笔钱抚恤你们,是有心无力了。但我绝对不会对自己应尽的职责弃之不顾。你们很尊敬地称我为公爵,不错,按照血统,我的确是公爵,是俄罗斯当之无愧的贵族。而一个贵族,对他领地上的一切,都有保护的天职。为了他名下的所有人们的安全和不受侵犯,他就是披挂上阵,血洒战场,也是在所不惜的。这就是每一个贵族男子应有的骑士精神。现在,我无力用金钱补偿你们,但是我同样要对你们今后的生活负起责任。我和夫人已经商量好,从今天起埃莲娜你不再是我们的仆人,你和柳燕都成为胡桃庄园的雇工,我会按月付给你们工钱。另外,我把我和夫人目前仅有的财产,就是这座邸宅,托付给你们,虽然根据现在的法令,我无法把它过户给你们,但你们可以永久居住在这里。即使我和夫人过世,你们也可以一直在这里居住,把这里作为自己的家。”
听到这里,埃莲娜站了起来,很激动地说:“不,不,不,公爵大人,我和丈夫从前是您的仆人,他死了,今后我同样是您的仆人,我不要当什么雇工,也不要什么工钱,我只要在庄园里为您和夫人效力。庄园是您的,永远是您的,这一点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改变……我会一生一世替您守望它……”
公爵望望我的妈妈,问:“柳燕,你怎么想?”
妈妈说:“我愿意搬到这里居住,在这里上班,用工资供养儿子。不过,将来孩子大了,要上学,太阳岛上没有学校,我们就无法继续留在这里了。”
公爵和夫人对视了一下,说:“也好。在胡桃庄园居住和佣工的事,就这么定了。一会儿,雅戈尔帮柳燕去搬家,从今晚开始你们母子就是胡桃庄园正式成员。”
就这样,我和妈妈住进了安德烈公爵宅邸,与埃莲娜母女比邻而居,分别住在玻璃屋旁的两个仆人房间里。
夜里,妈妈还在不停地哭泣,我害怕妈妈再出什么意外,就一刻也不放松地抓着她的手。埃莲娜和玛莎在我们新安顿下来的房间里,陪着妈妈和我。
妈妈哭着说:“两个孩子这么小就没了父亲,今后可怎么过呀?”
“上帝的安排,柳燕,上帝的安排。不要怕,他们的爸爸没有了,还有我们。”
“我们?!你还行,见过世面,我一个乡下女人,身单力薄,能干什么……”
“一个人身单力薄?那两个人合起来就好多了。这样吧,让我也做列帕达的妈妈,一起抚养他长大。玛莎有公爵夫妇关照,不会有问题的。”
妈妈似懂非懂,玛莎连忙解释:“列帕达就是小伙子,是妈妈给三九弟弟起的名字。”
“这样行吗?”妈妈迟疑着。
“有什么不行?!我又不会把他抢走,只是孩子多一个亲人罢了。”endprint
“那,三九,給埃莲娜妈妈行礼吧。”
我冲着埃莲娜深深鞠躬,叫了一声:“妈妈。”
转过身又对玛莎叫了一声:“姐姐。”
“好啦,别难过了,也别担心啦!我们好好活下去,别的都交给上帝,上帝会怜恤善良人的。”
从此我就一直管埃莲娜叫埃娃妈妈,而她就一直管我叫列帕达。
这一天是一九五三年一月十一日。
这个日期,我好不容易才查准。其实,我开始只记得那天恰好是我六岁的生日,而当年人们的生日都是按照农历或者节令来记的,要弄清一个人几岁的生日,到底是阳历也就是公元的何年何月何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只是为了生日,谁也不会为此费心,但那天不仅是我的生日,也是我失去父亲的日子,所以当我长到十几岁,学会看历书时,就查来查去,终于查到那年冬季三九的第三天,是这个日子。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妈妈时,她寻思了一下,说:“也是天意啊。你看,这阳历的六个数字里面,连一个双数都没有,合该咱娘俩受孤单啊。”
过了几天,胡桃庄园的储冰工作重新开始了,只不过完全改变了方式。当玛莎的爸爸和我的爸爸在时,这项工作是庄园组织的,玛莎的爸爸以管家的身份全权指挥,我的爸爸负责运输,而雅戈尔负责管库,凿冰、取冰以及装车、卸车、入库这些活儿使用临时雇工。雇工们可以按天拿到工资,还在庄园里吃两顿饭。这样虽忙乱一些,但进度快,成本较低。发生不幸事故后,庄园已经无力自行采冰了,可是,如果不储冰,庄园就断绝了经济来源,没法维持下去了。安德烈公爵苦思了几个昼夜,最后决定向银行贷款,花钱买冰储存。这样成本虽高些,但还是可以经营下去的。
安德烈公爵把收冰的工作交给了埃莲娜。在庄园外面的冰库进出冰口,埃莲娜负责招揽卖冰的人们,还负责记账和付钱给卖主。当地的农民们自己到江上凿冰取冰,一块块装在简陋的木爬犁上,拉到冰库门口来卖。独眼雅戈尔负责入库。而妈妈在储冰期间临时担起了厨房里的工作。好在没有雇工大伙食,只准备庄园里几个人的饭菜,一个人可以对付。
半个月后,冰库装满了,外面的库门封死了。据说要到盛夏来临时,才会开启,把里面的冰逐渐卖出去。
住进胡桃庄园后,我按照妈妈的嘱咐不乱跑乱走,多数时间待在自己的住屋或者隔壁的玻璃屋里,对楼内的情形还是不大清楚。但孩子的天性是好动的,我也未能例外。楼里不能乱跑,院子里总可以转转吧。不久,我就熟悉了庄园庭院的情况。在公爵宅邸的东侧,稍远一点,是原来的马厩,自从那三匹拉车的大马坠入江中后,这里就只剩下一只黑白花的大奶牛,还有一只老得不爱走动的长耳朵护院狗。这一发现,叫我很是兴奋,于是我就拽着玛莎,给奶牛达丽喂干草,给长耳朵护院狗托姆喂干粮。
由于马厩一带是雅戈尔的“领地”——他原先是兼做喂马喂牛的工作的,我也就慢慢与雅戈尔熟悉起来。我发现,他并不像我开始见到时那么凶恶可怕。他其实是很有爱心的,对待奶牛达丽和护院狗托姆很友善,而达丽和托姆对他也分外亲切。每当他走近马厩,达丽老远就会抬头哞哞地叫,而老托姆则会爬起来,跑到他跟前又叫又摇尾巴。他就会用手抚摸托姆的头,说:“老朋友,你还好吗?”托姆就像听懂他的话一样,不停地点头,弄得两只长耳朵上下摇摆,如同一对飘带似的。
雅戈尔对我和玛莎也很宽容,我还是有些怕他。他几乎从不大声呵斥我们。只有一次例外——
一天, 我和玛莎正在给达丽喂干草,忽听背后有人厉声喝道:“住手!快住手!”
我和玛莎不知所措地停住手,独眼雅戈尔从背后走过来,一把拽开我手里的干草,从中取出寸把长的一个铁钉。
“看到了么?!”雅戈尔把铁钉拿到我眼前,说:“这东西,达丽咽下去会生病,弄不好会死的。”
玛莎又吐舌头又搔头发,我也吓得说不出话。雅戈尔见我们害怕,又说:“小孩子,记住,生命是很脆弱的,对待任何生命都要细心。”
趁着他态度变得和蔼,我把藏在心里好久的问题说了出来:“是的,你的话,我会记住。可是,你为什么对待自己这么不细心,弄丢了一只眼睛呢?”
“好你个机灵鬼!怪不得你的爸爸总夸你聪明!竟然拿这事儿为难我。也好,反正现在没什么活儿,我就给你们讲讲这只眼睛是怎么丢的……”
我告诉你们,雅戈尔老爹是个自由的哥萨克……哎,你们知道什么叫“自由的哥萨克”吗?不知道啊。人们在说到“自由的哥萨克”时,总以为不过是说哥萨克人天生酷爱自由,其实不仅仅如此。要知道在公元一八六一年以前,俄罗斯的农民都是大大小小领主的农奴,他们没有人身自由,离开领主的封地外出必须领主签署通行证,还要缴纳租金。可以说,那时的俄罗斯人,绝大多数是不自由的。而哥萨克部落,从古至今没有农奴制,每一个哥萨克生下来就是自由的。他生活在部落里以及为部落而战,都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老爹我呢,就是这样一个哥萨克。公元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俄国与英、法结成协约国,与德国、奥匈还有奥斯曼土耳其同盟国作战。当年十月,俄土两国在高加索展开了激战。老爹我听说土耳其人要侵入俄罗斯,他们只要越过大高加索山,很快就会到达哥萨克地区。于是,我就带着自己的马匹、枪支投了军。在骑兵联队里,我结识了一个朋友,名叫安德烈,只有十九岁。我知道,骑兵联队里只有两种人,不是自由的哥萨克,就是俄国的贵族子弟。因为,一般的平民是买不起马匹和军刀、枪支的,农奴们又是无法离开领地参军的。看安德烈的气质和装束,我就知道他肯定是贵族子弟。但是,身份在战场上是不起任何作用的,军刀和子弹不会因为你是贵族就改变方向。所以,在联队里,所有人只是战友,没有其他的分别。
我和安德烈一起分享他从庄园带来的法国葡萄酒,听他讲述一八一四年俄法大战,沙皇亚历山大一世战败拿破仑,骑着高头大马进入巴黎的情景,听他吟诵普希金的诗,有些诗句我至今记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唉,安德烈在吟诵这诗句时,眼睛里的光芒,就像最美的钻石一般闪耀……endprint
我呢,會把自己从哥萨克部落带来的上好燕麦喂给安德烈的栗色马吃,还会给这马儿刷洗,让它始终长得强壮。要知道对于骑兵来说,马儿就是半个生命啊。
就这样,我们二人在一个联队里生活了两年。到了高加索战役第三个年头,双方损失惨重,都已经精疲力竭,便发生了惨烈的最后争夺战。联队奉命冲击土军阵地。安德烈和我骑马并排冲在前面。当骑兵冲到土军阵地前的一片开阔地时,土军开始了炮轰。炮弹密集得像下雨,但骑兵们毫不退缩,还是拼命向前冲。突然,一颗飞弹击中了我的马,马立即向前跌倒,我从马上摔出好远,那一瞬间,我想,这下我得去见上帝了,就是没摔死,这里恰好是炮击地,也得炸成碎片。正在这时,我发现一匹战马停在我身边,一个骑兵弯下腰把手伸给我。恍惚中,我看到那人正是安德烈,是他兜转了马头来救我。求生的本能使我一把抓住安德烈的手,猛一用力,跃上了他的马,骑在他的身后。栗色马很结实很健壮,即使背上驮着两个人,仍然飞奔向前。冲到敌军阵地上,我和安德烈挥舞军刀,左杀右砍,所向无敌。可是,这也引起敌人狙击手的注意,不远处他们站成一排,一齐向我们开火射击。几颗子弹击中安德烈胸口,而我骑在他的身后,他为我挡住了胸前的子弹,只有一颗霰弹打中了我的右眼。
呶,你不是问我这只眼睛是怎么弄丢的吗?就是这样丢的。可是,我丢了一只眼睛并不算什么,真正重大的是,安德烈死去了。可以说,他是为我死的,他为我挡住了成排的子弹,否则死的一定是我。我安葬了安德烈,带着他的军刀,骑着他的栗色马,回到了胡桃庄园,向公爵报告了小安德烈的死讯,把军刀和马匹交给了公爵。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为我而死的小安德烈是公爵唯一的后代。
公爵听到噩耗,并没有痛哭失声,他只是低头在胸前划十字……唉,了不起的高贵的人啊。
我决心抛弃哥萨克最珍贵的自由,用自己的后半生来护卫和照料公爵夫妇,做他们忠实的守护者,希望能替死去的小安德烈稍微尽一份力……
对于这么复杂的故事,我只有竖起耳朵倾听的份儿。而玛莎就不然,她听着,想着,这会儿突然提出一个问题:“雅戈尔老爹,你回到的胡桃庄园就是这里吗?”
雅戈尔摇摇头,说:“不,不是。那是伏尔加河畔下诺夫哥罗德的胡桃庄园,那庄园大得很,可以说就是一座城堡。有宽阔的庭院,喷泉、廊柱、雕塑,主楼两侧和背后都是高大的胡桃林,一条清澈的小河在胡桃林里流过。主楼的样子么,倒与这座楼房差不多,只是要大,很大,每一层楼都有十几扇窗户……”
“不过,公爵在建造现在这所庄园时,为了使楼房尽可能地接近老胡桃庄园,耗尽了公爵的心血和钱财。要知道,这楼房的每一片瓦、每一块砖,都是特地从欧洲定制的,连楼内的护壁板都是从瑞士进口的。院子里的胡桃林,所有的树苗都是从伏尔加河谷移植来的……”
我最感兴趣的还是玻璃屋,就问:“那玻璃呢?”
“所有的玻璃,包括楼房窗玻璃、还有玻璃屋墙玻璃、顶棚曲面玻璃,都是从德国耶拿订购的。耶拿玻璃最结实也最精致,连大炮的瞄准镜都是耶拿玻璃制做的。”
“这样啊……”我心中不知不觉对胡桃庄园,特别是玻璃屋,产生了一种敬畏感。
公爵宅邸的西侧,也就是玻璃屋外面,是大片树林。这就是雅戈尔所说的从伏尔加河谷移植来的胡桃林。胡桃树长得很高大,我刚住进庄园时虽然是冬天,没有树叶,但交错的枝丫在玻璃屋旁边织成了网,想来到了夏天,强烈的夕照阳光也是无法直接射进玻璃屋里的。茂密的胡桃林成了玻璃屋天然的保护伞。当然,当太阳或者月亮悬在天顶时,光芒会透过玻璃屋顶,照进屋中,那时玻璃屋会变得金碧辉煌。虽然仅有一两个钟头的照射,也使玻璃屋内干燥清爽,不致太过阴暗潮湿。
我虽然住在庄园里,但平时很少见到公爵夫妇。妈妈承担着楼内的清洁工作,埃娃则主要负责餐饮。记得那时公爵夫妇在楼上的小餐厅用餐,而雅戈尔总是端着自己的餐食到马厩去吃,只有我的两个妈妈,还有玛莎和我在大伙房吃饭。所有人的饭菜都是一样的,很简单,无非牛奶、面包,黄瓜、卷心菜、洋葱、土豆之类。很少能吃到肉,无论牛肉、羊肉、猪肉,都没有,连鸡蛋都很稀罕。
这座豪华宅邸最大的奢侈,就是偶尔晚饭后,会点起茶炊,煮上浓浓的咖啡。这时,空旷的楼宇内充满咖啡醉人的香气,公爵夫人就会下楼来,让我们一起到楼上小餐厅喝咖啡。大人们只喝不加糖的浓咖啡,而公爵夫人会特殊地给玛莎和我每人一块方糖。玛莎接过糖就毫不迟疑地把它投进咖啡杯里,而我却很舍不得这样做,就背过脸,偷偷咬下一块糖,让它慢慢在嘴里融化,充分体会那纯正而又甘冽的甜味。那个年代,不要说正宗的方糖,就是普通的糖果,像中国人熟悉的橘子瓣糖、薄荷片糖等等,不到过年过节,孩子们也是吃不到的。有的时候,方糖统统吃进了嘴里,只留下了浓咖啡,而咖啡是苦的,我几乎不能喝,但为了不引人注意,也强逼着自己不皱眉头地一口口往下啜。
喝着浓烈的热咖啡,公爵的话自然多起来。他最爱讲的是,他的祖父在老胡桃庄园的故事。
不知为什么,有一次,我的胆子突然大起来,插嘴问道:“老胡桃庄园的楼房也有玻璃屋吗?”
“当然有。俄罗斯贵族府邸,不能缺少玻璃屋。”公爵看了我一眼,和蔼地回答。
我又问道:“这玻璃屋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呢?”
“做什么用?!”公爵听了我的问话,大概觉得很幼稚又很可笑,就呷了口咖啡,缓缓地说道:“孩子,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要有用啊。其实,很多时候,没有用,正是最大的用处……”
大概觉得自己的话有些深奥,怕我一时弄不懂,公爵又补充道:“国王的王冠有用吗?不能防寒,不能遮雨,没什么用啊。女人的长头发有用吗?又挡眼睛,又遮脸,没用啊。普希金有用吗,整天情啊爱呀,最终还为这些丧了命,没什么用啊……还有许许多多像这样没用的东西——可人们珍惜它们,很珍惜啊。也许,玻璃屋就是这样,它不能当卧房,不能当书房,不能当客厅,甚至不能当餐厅、厨房,可有了它,庄园楼房就显得华丽、高贵,透着精致品位和浪漫气息。我不常去玻璃屋里,可我喜欢它。”endprint
我的妈妈平时很少与公爵夫妇谈话,大概受到咖啡桌上平和亲切的气氛鼓舞,也就大胆说起自己的想法:“公爵,夫人,我觉得你们吃的东西缺少营养,长此下去会损害健康的。我看楼东马厩一直空着,我会养鸡——这是中国农家妇女的专长,不如我就利用马厩做鸡舍,养上几十只鸡。那样,就会天天有鲜鸡蛋吃啦。”
公爵和夫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夫人说:“那自然好,可你的工作就加重了。”
“不怕,养鸡这活儿,孩子们也能插上手,有他们帮我,不会太累的。”
埃娃妈妈最高兴了,她笑着说:“公爵、夫人,你们不是很喜欢法国式餐食吗,有了鸡蛋,我每天都给你们做法国式煎荷包蛋,又好吃又有营养,做起来又省力。”
“嗯,那就试试吧。”公爵点了头,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公爵虽然答应养鸡,但是却没有现钱买母鸡和鸡蛋。妈妈就回到我们先前住的土坯房,把灶上的铁锅拔了下来,拿到太阳岛外的农家,换来了一百枚能孵出小鸡的鸡蛋。没有抱窝的母鸡,妈妈决定用人工孵蛋。
“人也能孵出小鸡吗?”埃娃妈妈奇怪地问。
“当然能。屯子里常有人家这样做,只是要把鸡蛋放在火炕的炕梢上,再用棉被遮盖好,每天人要用手翻上四五遍。”
“为什么用手翻?”
“小鸡是条命啊,要想成活,得需要血气。有母鸡抱窝,小鸡就从母鸡身上吸取血气,没有母鸡,就得从人手上吸取了。”
“呦,呦,呦,一百只小鸡吸血,人不就被吸干啦?!”埃娃妈妈连连摇头。
妈妈笑了,说:“不会,不会,不是真的吸血,只是一点点血气罢了。”
可是胡桃庄园是俄式的洋楼,根本没有火炕,怎么找到恒温的热乎地方呢?埃娃妈妈想出一个好办法——每次她在伙房生火做饭,都会在灶膛内摆上几块砖,等做完饭,把砖取出来,放在一边晾到合适温度,再用棉被裹好,放在床上,就变成了小火炕。妈妈把这临时小火炕安放在我们房间床上。一切准备就绪,妈妈就将一百个鸡蛋分成三堆,放在小火炕上,再用棉被小心盖好,孵小鸡正式开始了。
兩个妈妈有条不紊地烧砖啊,翻蛋啊,我和玛莎干不了什么,只能在一旁看。所以,满楼里最焦急的人就是我俩。一天,两天,八天,十天,还没有任何动静,玛莎就偷偷对我说:“这么久了,小鸡怎么还没出来?我想看看鸡蛋里到底有没有小鸡,等你妈妈出门,你站在门口给我放哨,我打开孵蛋窝,拿出鸡蛋看看。”
她是姐姐,说的话,我当然得听从。于是,有一天,妈妈刚刚出门,玛莎就努嘴叫我站到门口去。我赶忙去了,玛莎就小心翼翼揭开棉被,伸手取出一枚鸡蛋,拿到窗边,举起来对着阳光仔细看。看了一枚又一枚,似乎看出什么门道,一直不肯停手。
我站在门边,一会儿往大走廊张望,一会儿往屋里玛莎那儿看看,突然,我一眼看到,妈妈从大门外急匆匆赶回来了。
“快,快放好!妈妈回来啦——”我惊恐地压低声音叫道。
不想,正在得意地凝神观看的玛莎被喊声吓了一跳,手中举着的鸡蛋滑落下来,“啪——”地一声摔在地上。顿时,蛋壳摔得粉碎,里面半是血肉半是蛋清的东西,摊在碎蛋壳边。
我和玛莎都吓呆了,相觑无言。
妈妈进门,一眼就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她没有大声呵斥我们,只是说:“两个淘气鬼!你们这是想干什么呀?!”
玛莎强辩说:“我怕小鸡在蛋壳里面出不来,憋死……”
妈妈说:“不会的。孵小鸡需要二十一天,到时候,它会啄开蛋壳,自己出来的。看你们这么关心小鸡,要不,也跟我一起来翻鸡蛋吧。小孩子的手,比大人手还热,小鸡会长得更快。好不好哇?”
“好哇,好哇……”我和玛莎又笑又跳,真的高兴极了。
说是“翻”鸡蛋,干起来才知道不只是翻翻而已,每枚鸡蛋都要在手心里握上一两分钟,还不能乱晃,然后把原来朝下的一面,朝上放好。翻完一窝三十几个鸡蛋要半个多钟头呢。每天早午晚夜翻四遍,也不轻松。可我和玛莎一直乐此不疲,到后来,把快孵好的鸡蛋握在手心,都会感到里面有东西在扭动呢。
就这样,到了第二十一天,三窝鸡蛋都孵出小鸡来了。当然,用手孵的鸡蛋出雏没有老母鸡孵的那么整齐,大大小小,先先后后,也有根本不出雏的石蛋。最后妈妈数数,一共得到六十二只小鸡雏。
出壳不久的小鸡雏就会抖抖绒毛,到处跑。
玛莎兴奋地把埃娃妈妈也叫来了,看着黄澄澄一团小绒球似的鸡雏们有些慌张地啾啾叫着,四处寻找什么,埃娃说:“可怜,它们在寻找自己的妈妈呢。”
“不要紧,我和孩子们会照顾好它们的。”妈妈蛮有信心地说。
开头一些天,小鸡雏就养在我和妈妈的住屋里,我们给它们饮水、喂糠米屑。小鸡雏长得很快,六十多只很快就占满了我们的卧室。但外面还很冷,没法把鸡雏移到马厩里去。妈妈为此很犯愁。
有一次,公爵夫人下来看鸡雏,埃娃妈妈在旁边陪着。看到夫人特别喜爱那些小鸡雏,埃娃妈妈就说:“夫人,鸡雏越长越大,这屋子太小,实在放不下了……”
夫人看看四周,说:“是啊,这里太狭窄了,怎么办呢?”
埃娃妈妈指指隔壁,说:“可以放在玻璃屋里啊。那里空着,又宽敞又明亮,小鸡可以跑,可以飞,还能晒太阳,防止生病。”
“这样……”夫人沉吟了一下,说:“好是好,不过玻璃屋是个高雅的地方,做鸡窝太出格了。”
妈妈立刻接上说:“不是长久做鸡窝,只是天冷鸡雏幼小这些天,暂时放一放。一两个月开春,就移到马厩去。我会和孩子们随时清洁地面的,决不会弄脏玻璃屋。”
“那我去问问老爷。”
一会儿工夫,夫人再次下楼来,脸上带着笑,说:“老爷答应了,还说,你们终于给玻璃屋找了个好用处。不过,”夫人又嘱咐道:“要时常开窗换换空气,别有异味,不要让鸡雏跑出来,满楼乱窜。”endprint
“是。”屋里大人小孩四个人齐声回答。
从这一天,六十多只小鸡雏就住进了它们的“宫殿”,一个个欢蹦乱跳,扇着小小的绒毛翅膀,“唧唧啾啾”叫个不停。玛莎和我就在鸡雏群里撒欢,趴在地板上,伸着手掌,把米糠放在手心,让鸡雏们争着抢着啄着吃。小鸡雏的喙还没长成,啄在手上并不疼,只是痒痒的,特别好玩。有时候玩累了,我就仰面躺着,看着阳光下金闪闪的小鸡雏在我身上蹦来蹦去,那种开心就像自己在天堂的摇篮里一样。童年还需要什么呢?有阳光,有温暖,有伙伴,有美丽神奇的玻璃屋,还有那么多可爱的金色小生命,与你友好地嬉戏,有这些,对一个孩子来说,就足够了……
雅戈尔老爹对养鸡也很热心,天气刚一转暖,他就找出一些网眼只能伸进一根手指的铁丝网,将马厩的窗口,墙上的出粪口,还有板壁的破洞,都安上了网格,防止岛上时常出没的黄鼠狼来偷吃小鸡。
大概在清明时,妈妈和埃娃,当然还有玛莎和我,把鸡群移到了马厩里,此时小鸡们已经换上了真正的羽毛,不再那么毛茸茸的了。
哈尔滨的春天,人们称之为“苦春”。因为这春天漫长又艰苦,从每年的二月二龙抬头就开始算春天了,可是时化时冻,昼暖夜寒,原野始终是光秃秃的,一点绿意都没有。至于松花江面的冰雪,虽然颜色变暗了,可仍然冰封如故,仿佛永远也不会融化似的。人们储存的过冬的白菜、土豆都吃完了,粮食也所剩无几,每顿饭都是咸菜、窝头之类。这是江北农家普遍的状况,但我没想到的是,连外国人居住的胡桃庄园也被“苦春”所困扰。由于天气尚未变热,售冰的季节还没到来,庄园的积蓄已经用完,却没有新的收入,生活费用变得窘迫起来。小鸡们长起来,要吃很多米糠,这已经叫两个妈妈捉襟见肘了,而卷心菜和土豆的断绝,使原先喂鸡雏的菜叶、土豆皮也没有了,小鸡们饿得“咕咕”叫,无精打采。至于人们餐桌上的食物更是简单得可怜,除了忠实的母牛达丽还按时提供珍贵的牛奶以外,只有埃娃妈妈烤的黑面包可以充饥了。我是贫穷农家的孩子,对这“苦春”已经习惯,就不声不响地隐忍着。但玛莎似乎有些受不了,整天在楼里楼外寻寻觅觅地,看样子老想找到什么可吃的东西。但她找到的只有失望,島上连一棵草都还没有萌发,哪里来的可吃的东西呢。
这天,我和玛莎在玻璃屋里玩。她突然靠近我,压低声音说:“三九,我想到地下冰库去看看……”
“什么,到哪儿去?”
“地下冰库。”
“那里又冷又黑,去看什么?!”我被玛莎匪夷所思的想法惊呆了。
“整天吃黑列巴,什么菜都没有,太难受了。我想,冰库里也许会有从前储藏的东西,冻肉啊,香肠啊,整桶的酸黄瓜啊,时间长了,大人们都忘记了。你想,公爵那么大年纪,从不管这些事,夫人也从不进冰库,从前往库里面放东西,都是我和你的爸爸。他们不在了,谁能知道库里到底藏了些什么呢?”
“埃娃妈妈也不知道吗?”我问。
“当然,她只管厨房里面的事,原先需要什么只要跟我爸爸说一声,爸爸就送到厨房里了。”
玛莎的话使我觉得很有道理,或许冰库深处,真有许多好吃的东西,等着我们去发现呢。
“还有……”玛莎的神情变得更加诡秘了,尽管玻璃屋中根本没有第三个人,她还是贴近我的耳朵说:“也许,冰库里还有地下迷宫,里面收藏着老胡桃庄园的宝贝,金银珠宝什么的,我过去就对你说过的。我不信建房子全用光了,万一那时遗漏了一些,我们找出来,庄园不就有钱花了么。”
天啊,玛莎那亚麻色头发覆盖着的小脑瓜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怪想法。不过,天底下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何况,假如公爵和夫人真的从来不到冰库里面去,那么里面收藏什么、有多少、放在哪里,便只有玛莎的爸爸最清楚。他突然离世,冰库里面的秘密确实也就无人知晓了。玛莎有这个想法,是不是过去从爸爸口里听到什么蛛丝马迹了呢?不管怎样,探险寻宝的神秘和刺激,对一个孩子来说,那是无法抗拒的。
我迟疑着,问:“那……我们怎么能进到冰库里呢?冰库外面的大门还封死着呢。”
“来,跟我来。”玛莎把我领到玻璃屋西北墙角处,说:“你看——”
我四外看看,同样的玻璃墙,同样的胡桃木地板,没什么特别的。我茫然地摇头。
“看这个,”玛莎用手抓起一个镶在地板上的铁环,“来,帮帮我。”
我走过去,和她一起抓住铁环。
“用力往上拉,一,二,三……”玛莎喊着口令。
我俩一齐使劲,铁环下一块方方的地板被拉动了,接着出现了一个黑黑的四方洞口。
“这就是冰库的入口。夏天时,我见过爸爸从这儿下去,取冰给厨房使用。”
我趴在地板上伸头向洞里张望,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丝丝冷气扑面而来。我胆怯了,小声说:“这么深,这么黑,我不敢下去。”
“怕什么,洞口有梯子,我带了松明,点起来就有亮了。”玛莎像童话里勇敢的公主似的,掏出松明,火绒和火柴,不一会儿就燃起了火把。
“那你先下。”我说。
“当然。”
就这样,玛莎和我下到了冰窖里。
在我落地站稳后,玛莎把火把交给我,又野猫似的爬上梯子,把半开的地窖盖子虚掩上,下来还说:“别让妈妈发现了,那我们就什么也找不成了。”
地下冰窖里面果然是一个奇异世界,怪不得玛莎总说这里面有宝藏。在松明忽亮忽暗的火焰光照下,我觉得自己完全置身于一个水晶迷宫中。冰库非常大,除了我们顺梯而下这一面可以看到花岗岩石壁以外,其他方向根本看不到尽头。一块块巨大的方冰,从地面叠起,一直顶到天花板,变成一堵堵冰墙。冰墙之间有狭窄的通道,这些通道并不按照垂直方向交叉,而是随意曲折盘回。
玛莎举着松明火把在前面探路,我紧紧跟随在她身后,生怕连她也消失在我眼前。
我们摸索着,四处搜索着,想找到神奇的宝藏,哪怕是普通的食物也行,可是除了冰,这里什么也没有。endprint
走啊,找啊,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了多久,还是一无所获。
我不断回头张望,希望记住来时的路径,但很快就知道这是徒劳的。冰块和冰墙几乎都是一个模样,没有任何区别。在松明火焰微弱的光下,各处都是冰晶半红半黄的反光,叫人更加迷离恍惚,根本没有可供记忆的标志可言。我更加害怕了,害怕无法回到来时那个冰窖口。
“玛莎,我们回去吧,我很冷……”那时是早春时节,大棉袄之类已经换掉了,下洞时,我只穿着秋衣秋裤,确实冻得直打哆嗦了。
“再坚持一下,说不定马上就可以发现藏宝箱了。”玛莎不回头,只顾一边走一边举着火把四处照。
我只好咬着牙,战战兢兢跟她往前走。
又走了好一会儿,还是冰块儿,冰块儿,冰块儿……别的什么也没有。
“玛莎……”我颤抖着声音恳求着,“我走不动了,快回去吧……”
玛莎不快地说:“列帕达,列帕达,还小伙子呢,依我看是个杜拉乔克、布拉斯达菲利亚……”
她说的这两个俄语词我懂,就是傻瓜、笨蛋之类的,要在平时我就急了,会和她吵,可这会儿哪有力气呀。
“走,回去。”玛莎掉转身,擦过我身边,想到前面引路。可就在她这一转身快步走时,手上的松明火把也燃尽了,最后两点火星闪了闪,彻底熄灭了……
顿时,冰窖里变得一片漆黑,黑得那么沉重,那么彻底,连一点点微弱的星火都没有。原本就宁静的空间,更加阒寂了,除了玛莎和我的呼吸声,可以说万籁俱寂,半点声息也没有。
玛莎大概也感到事情不对,赶忙伸手,让我抓住她的手,说话的声音也不再那么自信了。
“三九,千万别松开我的手。”玛莎叮嘱着,“我用另一只手摸着冰墙,咱们顺着冰墙往回走,一定能回到冰窖口。”
我当然不会松开她的手,不过,我对她的许诺却不那么相信了。
又这样摸摸索索走了好一会儿,周围还是一片漆黑。
突然,玛莎止住了脚步,低声说:“我们迷路了,回不去啦……”
我立刻哭了起来,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我想:“这下完啦……在这黑暗的冰世界,不冻死也得饿死……”
我突然想到,难道人死之后,就是这样一个冰冷、静寂的可怕世界吗?
我们俩并排坐在地上,死死拉着手,不知该怎么办。
慢慢地,我觉得自己给冻透了,身子不能动了,连头都不能转了,全身只有被玛莎握住的那只手还有知觉,还感觉得到从玛莎手心里传来的丝丝暖意。
不过我也感到,这只给我热量的手,并不像我原先认为的那样强壮,其实也是一只孩子的手,而且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手,纤弱,细腻而柔软。
不知为什么,当时这个印象竟深深潜入我的心底,以后长大起来,不管长到多么大,甚至老了,还会突然记起当时那种感觉——我的生命,我的整个世界,就系于这样一只女孩的手,纤弱而柔软,但却是我与人世间的唯一联系……
后来的事,是过了好久,妈妈告诉我的。
那天我和玛莎下冰窖没有人发现,直到午饭时,妈妈才发觉我们不见了。开始妈妈以为我们到院子里玩耍去了,就到院子里寻找。不想,找遍了院子每一个角落,也没见到我俩的踪影。妈妈找不到我们,就慌了,急忙到大伙房告诉了埃娃。
埃娃说:“是不是在楼内藏着呢?这两个小鬼不知玩什么花样。来,咱们俩楼上楼下找找,别忘了三层的阁楼,那里尽是些陈年杂物,小孩子喜欢翻那些东西。”
于是,二人从一楼开始,逐个房间寻找,连楼梯的拐角、书房的书架背后、阁楼杂物的间隙都找遍了,没有。
这时,午饭时间早过了,公爵夫人不见饭菜端上来,就出来询问。知道事情状况后,也觉得奇怪,便马上告诉了公爵。
公爵来到大伙房,对大家说:“唉,偌大的庄园空下来,对孩子们来说,确实埋伏着许多风险啊。午饭等等再说,我们分头找找。雅戈尔熟悉庄园外的地形,他去岛上找。柳燕熟悉马厩鸡舍那一带,和夫人一起到那里找。我找二层和阁楼,埃莲娜在一层找。不光找人,有什么可疑的东西、印迹,也要注意。但愿这两个孩子没有跑到松花江边上去,这会儿正闹开江,冰冰水水的,很凶险。如果两个孩子跑到那里去,事情真就严重了。快分头去找吧。上帝保佑孩子们平安……”
人们立刻按照公爵的分派到各处去搜寻。
埃娃媽妈仔细地在庄园楼房的一层寻找。她找遍每一个角落,最后来到我俩常待的玻璃屋。望着空荡荡、一目了然的玻璃屋内部,埃娃失望了,一屁股坐在西北两面玻璃墙的拐角处。她用双手抱住头,痛苦地埋怨自己只顾忙灶间的事,没有照顾好两个孩子。嘴里喃喃地自语:“还自报奋勇当列帕达的妈妈呢,这是什么妈妈呀,连自己的孩子都看不住……该死啊,该死……”
就在她捋好头发,想要站起身再找时,突然发现冰窖盖有些异样,铁环被动过,木头地板连接盖子的地方有道缝。埃娃伸手拉了拉铁环,冰窖口的盖子马上被拉开了。
“上帝啊,莫非孩子们下到冰窖里去了?!这么久没出来,不是要活活冻死吗?!”
埃娃妈妈顾不得去找别人,跑到大伙房抓起一个军用小手电筒,不假思索地顺着梯子下到了冰窖里面。
埃娃一边照一边看,一边高声呼唤我们的名字。
“列帕达——”
“玛莎——”
冷酷的冰窖立刻吞没了埃娃的呼喊,使她的喊声根本传不远,甚至连一点回声都不肯给。其实,即使这喊声传得很远,我们也听不到,因为玛莎和我都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
终于,埃娃在冰墙迷宫的中心找到了我们。见我们已经不省人事,她立即蹲下身,把玛莎驮在背上,把我抱在胸前,用口衔住小手电筒,半挪半爬,好不容易回到了玻璃屋下冰窖的出口。她把玛莎放在梯子边,抱着我,一步步爬上梯子,钻出冰窖口,把我平放在地板上。又返回身下去,把玛莎顶了出来……
当我听妈妈讲到这里时,热泪不由得滚出眼眶,埃娃妈妈啊,你到底有多大力气,能把两个大孩子从冰墙迷宫深处拖出来,又从四五米深处举上来,从死亡世界拯救了这两个小灵魂啊?!endprint
也许这世界上,只有妈妈,才有可能在孩子的生死瞬间,突然爆发出这不可思议的力量吧……
小的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和玛莎会在冰库中昏迷,也没有人给我们解释这一点。长大起来渐渐悟出其中的原因,不仅仅因为冷,主要的还是冰库为防夏天热气侵入,把冰融化,所以封得特别严实,基本上是一点空气不透的,加之封闭的时间太久,库内氧气缺乏。我们是由于缺氧才昏迷的。而由于缺氧造成的昏迷,比冻僵要危险得多,冻僵到真正冻死要很长时间,而缺氧昏迷半个小时,人就没救了。幸亏埃娃妈妈及时救了我们,否则,这个关于玻璃屋的故事,也就永远埋葬在黑暗的冰窖之中了。
这次“冰窖事件”之后,公爵吩咐雅戈尔在玻璃屋的冰窖通道口盖子上安装了一把锁,钥匙放在埃娃妈妈身上。这当然是防止有人再次下到冰窖中遇到危险。不过,即使不上锁,我和玛莎也绝不会再到那个可怕的黑暗世界里去了。大概是考虑到孩子爱动的天性吧,公爵特地宣称楼内允许我和玛莎随意走动。这道“自由法令”,对于我和玛莎来说,大概就相当于一八六一年的“自由诏令”对俄国农奴一样,我俩欢欣雀跃,开始探索这座神秘的城堡。一楼除了门厅作为接待客人的厅堂以外,两边房间就是仆人住的地方,还有储藏间、工具间等。从一楼到二楼的楼梯宽敞而华丽,扶手全部是木雕花栏杆,两侧墙上挂着几幅巨大的油画。里面画的人物,与真人一般大小,衣服都很特别,面容与公爵都很相像。玛莎说,妈妈告诉她,这些人就是公爵的祖先,历代的爵位继承人。上到二楼,首先是一个贯通南北的大厅,天花板垂挂着水晶串珠吊灯,四壁全是比我个子还高的雕花护壁板。
“这么大的中厅啊……”我感叹着。
“哦,这是舞厅。可以容纳几十人跳舞呢。”玛莎说。
这时,我发现靠北窗墙角立着一个奇怪的大箱子。
“这么光滑……”我小心地用手指抚摸大箱子的漆皮表面,问:“这是装什么用的?”
玛莎笑笑,说:“装声音用的。”
“天啊,声音怎么能装得住呢?”
“不信?来试试。”说着,玛莎掀开大箱子的边沿,对着露出来的黑白木头片儿使劲一拍,“嗵——”地一声巨响,吓了我一跳。
“哎呀,好大的声音。把声音装在这箱子里干吗呢?”
“告诉你吧,这叫钢琴,还是最好的德国三角钢琴呢。用它可以弹出最美的音乐,夫人就弹得特别好。妈妈说,整个胡桃庄园,只有这架钢琴是从下诺夫哥罗德老胡桃庄园运过来的。公爵特别珍惜,你可别乱动哦。”我发现说这话时,玛莎的神情很像埃娃妈妈。
二楼其他的房间也都很豪华,其中有两间客房,两间卧室,两间餐厅,还有大小两个书房。
“公爵平时在小书房工作,走到那个门口,要特别小心哦。听妈妈说,他正在写回忆录,从他的祖父解放农奴开始,要一直写到今天。也许,你和我都会出现在公爵的书里面呢。”
“这……”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恐慌,反正觉得怪怪的。
“苦春”终于熬过去了,到了五月,太阳岛上一下子变得生机雀跃,草长莺飞,野花摇曳。我和玛莎被准许走出胡桃庄园,到草地和树林边采野菜,带回来喂给小鸡们吃。但是小鸡已经长得很大,食量惊人,而且庄园所存米糠也已告罄。不得已,妈妈又准许在雅戈尔带领下,到江边湿地,用罩网捞虾崽、小鱼,挖蛤,给小鸡们当肉食细粮。
这些日子过得很快活,每天不是玩水,就是满荒甸子疯跑。玛莎自从那次冰库事件后,凡事不再那么自作主张,对我似乎亏欠点什么,更加用心照顧我。
那时候,荒野和江水之间的湿地,长满菅草、芦苇、紫蓼、香蒲之类高棵水草,而在水草边缘,会找到一种俗称“酸浆”的矮棵野草。这种草的嫩枝很好吃,味道酸酸的,又脆快又清新。有一次,玛莎偶尔发现了“酸浆”草,就大叫起来,喊我过去,然后把最嫩的草尖摘下来,让我吃。
我故意吐舌头,做鬼脸,大叫:“苦哇,苦哇……”
玛莎吓得立时脸色苍白——她脸色本来就特别白,不过,这时的苍白就在白里面泛起青色。她紧张地问:“怎么啦,我搞错了吗?!是不是中毒了,我们快回去,找妈妈们想办法救你吧……”
见她如此认真,我就大笑起来,说:“是酸浆,没错,好吃。我骗你呢。”
玛莎才松口气,假做生气,伸手拍拍我的后脑勺,说:“好啊,杜拉乔克长大啦,会骗人啦……”
我就立即飞跑起来,假装害怕她再来打我,而她就在后面追我……我们就这样在水边、草地、野花丛中,嘻嘻笑着,跑个没完……
而在稍远处,母牛达丽自顾自地低头吃草,长耳朵护院狗托姆懒懒地伏在草地上——这只护院犬,我后来得知,竟是原产于比利时的名贵的休巴德猎犬。母牛和护院狗都不理会我们,草野之中,只有雅戈尔正在用他那仅有的一只眼睛看着我们,脸上的阴郁似乎消失掉了。
可是,人生啊,有花的时节毕竟不多,美好永远是短暂的……
就在炎热的夏季即将结束,埃娃妈妈经手出售的地下冰库里的冰块卖出了大半,庄园经济状况似乎有些好转,餐桌上的食物变得比较丰富些时,一件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天,庄园里的气氛变得像初秋的雨天一样阴郁,雨雾迷蒙中,有些陌生人在庄园进进出出。人们似乎预感到有大事要发生,但到底要发生什么,没人向我们解释。大概,是觉得我们年龄太小,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吧。
终于,阴雨停息,天空变得一碧如洗。在一整天的忙乱之后,当皓月临空之时,公爵夫人把大家召集到玻璃屋中。
我一进入玻璃屋,就发现屋中发生了很大变化。那架原来摆放在二楼舞厅的三角钢琴被挪下楼,放在玻璃屋北面玻璃墙前,琴前放着一个长方形小凳子。离开钢琴一段距离,摆着一张榉木雕花椭圆形桌子,上面铺着洁白的钩花垂地台布。台布中央是那只我已经见过多次的茶炊,只是今天的茶炊被擦得露出了紫铜的底色。在桌子两个长头,摆放着我从前没有见过的银烛台,每个烛台上都有四层二十几只蜡烛座,像美丽的树冠一样,但烛座上并没有插蜡烛。在钢琴的平台上也摆着一个枝形烛台,只是比桌子上的要小些,大概有三支燃烧的蜡烛插在烛台最顶端的烛座上,发出荧荧的光亮。这烛光在宽阔的玻璃屋中,显得幽暗不明。幸好那夜恰逢满月,月光照进玻璃屋,才使屋子里不致太黯淡。而桌子旁松松散散地摆放着十来把高背木雕椅子,玻璃屋的南墙边则摆放着一些风景油画。endprint
公爵见我们来到,破例地起身相迎,让大家坐在桌旁高背椅上。大家坐好后,公爵又示意夫人亲自从茶炊里接滚烫的咖啡,将飘着缕缕热气的咖啡杯递到每个人手上。
没有人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啜饮浓香沁脾的咖啡。
公爵大约觉得气氛有些沉闷,就用轻松的口吻说:“咖啡真是好东西,它能使人忘却忧愁。也许大家不知道,这咖啡产自南美洲一个国家,名叫巴西。还是这胡桃庄园落成不久,我亲自漂洋过海,到那里的咖啡种植园订购来的,饮用至今……”
待一杯咖啡饮到一半,公爵仰起头,透过头上的玻璃天花板,眼光凝滞地望着天上皎洁的月亮,感叹着说:“许久没有在玻璃屋中享受清亮的月光啦……夫人,明天这钢琴就要被搬走,再也不属于我们了,趁着它还在这里,你为我们弹奏一曲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吧。让我们永远记住今夜的玻璃屋,今夜的团聚,和今夜的月光……”
夫人缓缓站起,向前走了几步,转过身来优雅地给大家行了一个宫廷礼,然后坐在了钢琴前。她那身形决不像七十岁的老妪,而像三四十岁的中年贵妇。
除了那次玛莎拍打琴键发出的轰鸣外,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钢琴的乐音。琴音是那么美妙,那么悦耳,仿佛是从泉水溪流中迸发出的“叮咚”声,又像是从天上传来的串串鸽哨声……我开始只是被美妙的琴声吸引,但不久就体味出夫人指尖下流淌出的乐曲那动人的意蕴。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啊,就像儿童摇篮边,母亲那被无限的爱所充满、被无边的忧愁所浸透的声声叹息,其间闪动着丝丝对往日美好的回忆,缕缕对未来憧憬的梦幻……在轻柔、和缓、忧郁而又发散的旋律中,玻璃屋变成了一叶扁舟,轻轻漂浮在松花江的水面上。而闪烁不定的烛光似乎变成了柔和的微风,环绕在人们身旁。只有从夜空中,透过玻璃屋顶,笔直地倾泻而下的月光,似乎恒定不变,让每一个人有所依傍……
夫人弹完了,站起身又给大家行礼,这时我看到,她的脸庞上颗颗泪珠在闪耀。
待夫人归座后,公爵站起身,给夫人行了一个深深的骑士礼,说道:“谢谢你,亲爱的夫人。你总是在我最需要帮助之时,给我勇气和力量。真的谢谢你……”
夫人的泪珠再次从苍白的脸颊滚下。
“记得,在一九三六年,马迭尔宾馆老板的儿子小卡斯普从法国学成钢琴归来,因为他长得太像我们的儿子小安德烈,使我已经沉寂多年的心怦然而动,就在这胡桃庄园,为他举办了一场钢琴沙龙。那真是难得的聚会啊,哈尔滨的俄侨名人几乎全在这玻璃屋中会聚一堂。可是,怎么也没想到,仅仅三天之后,小卡斯普就遭到了绑架,最后死于非命。我不知道对他的死,我该不该负些责任,毕竟那场玻璃屋钢琴沙龙使他名声大振……我痛苦、彷徨,像再一次失去了儿子,无法自拔。夫人你,就给我弹奏这支《月光奏鸣曲》,让我终于在皎洁的月光中抬起了头……今天,没有你这支曲子,我真不知该怎样开口对在座诸位说话……”
人们仍旧缄默着,等待公爵说出他要说的话。
“告诉大家,我和夫人要走了,就要离开这座胡桃庄园,漂洋过海,移民到南美洲的那个盛产咖啡的巴西去了。请你们,记住今夜这咖啡的香气吧,以后闻到这香气,你们就会想到,在这咖啡的故乡,有你们曾经熟识的两位老人。唉,漂泊啊,一次次地漂泊啊,我们不仅离开了下诺夫哥罗德的老胡桃庄园,又要离开哈尔滨太阳岛的这座胡桃庄园,说不定,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上帝,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年迈的人吧,能不能给我们一个永久的安居之地呢……”
屋中的人开始啜泣起来,其中埃娃妈妈哭得最痛,她用双手蒙着脸抽咽,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滴滴答答地滴到地板上。连平时从不动感情的独眼雅戈尔,也忍不住摘掉眼罩,用手臂抹淚水。
“这些年,大家跟随我们夫妇,受了不少累,吃了不少苦,埃莲娜和柳燕还为庄园失去了自己的亲人。现在,我们要告别你们,远走他乡了,却没有什么可以回报大家的。为此,我和夫人很是惭愧。有关你们在庄园的永久居留权,我已经办好手续,存放在哈尔滨市公证处了,你们可以放心居住。不过呢,埃莲娜,有件事,要特别和你商量。这次去巴西的俄侨很多,我本想带你和玛莎一同走。但是,找了许多买家来看,大家都说庄园的陈设太豪华,不合现在的时宜,最后还是马迭尔宾馆决定买下搬到玻璃屋里的这些东西。谈好的价钱,无论如何不够四个人的路费,想来想去,我们想带着玛莎走,她只用一半的路费就可以……”
“妈妈——”听到这句话,玛莎惊叫了一声,扑在埃娃的怀里。
这时,夫人开口说道:“当然,孩子走不走,由你们自己决定。不过,这次侨民大批撤走,俄侨办的学校都关停了,孩子留在这里,就没法接受母语教育了。我想,玛莎很聪明,有天赋,又有冒险精神,不接受教育太可惜啦。埃莲娜,你想一想吧,孩子毕竟还是与同胞在一起好啊……”
沉重的气氛使时间断裂,每一个人都屏住呼吸,等待埃娃妈妈的回答。
好久,埃娃终于说话了。
“公爵,夫人,我愿意让玛莎跟随你们去……”
玛莎可怜兮兮地偎在妈妈怀里,喃喃说:“妈妈,我不想离开你,不想……”
埃娃用她那曾挽救过两个孩子生命的手,轻拂着玛莎的头发,说:“孩子,妈妈更舍不得你啊……但是,一个女孩子,长大终究要离开妈妈,离开家的,你只不过比别人早几年罢了。孩子啊,跟着公爵和夫人,他们会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待你的……”
就这样,两个月后,公爵、夫人还有玛莎悄悄地离开了胡桃庄园,而且一去就犹如石沉大海,再无任何音信。
公爵他们走后,一个时期内,庄园似乎没什么变化。雅戈尔仍旧护院看门、照料奶牛和狗,埃娃仍旧打理厨房和冰库,妈妈和我则清理整栋楼房和院子,当然还要照料那群鸡。在干这些活计时,我动不动就感到劳累,很是烦闷。那么小的年龄,还不懂什么叫感情,什么叫思念,反正就是懒洋洋,浑身没劲罢了。没人注意我的感受,只有埃娃妈妈在餐桌上让我把剩饭吃干净,晚上睡觉前,她拥抱我时,会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背,喃喃自语似的说:“要学会坚强……要坚强……”endprint
与埃娃妈妈的勤劳达观不同,雅戈尔就惨了。自从公爵走后,他就失去了精神支柱,变得萎靡不振、沉默寡言,没多久他照管的奶牛达丽死了,只剩下那条懒惰的长耳朵休巴德猎犬陪着他。可是没过多久,雅戈尔却一反常态,变得勤奋强悍起来,尤其对我的要求变得极其严苛。他每天都要到树林的边缘去砍树枝,或到柳条沟去砍粗些的枝干,为庄园准备过冬的烧柴。干活儿时,除了一直跟随他的老狗托姆,也一定要带上我。他给我预备了一个很小的镰刀,一个七岁的孩子,根本干不了什么重活儿,可是每当我割下一根柳条,他都对我竖起大拇指。这无声的赞扬,增加了我的信心和劳动热情。我努力地劳作着,他细心地教我怎么用力,怎么用巧力干重活儿,又怎么样保护自己不受伤害。每当收工回家时,他都会捆上一个非常精致的小小柳条捆儿,让我背着。虽然我背的重量不如他的百分之一,可他总会说:“这才是一家之主的样子!你是男子汉,将来要照料庄园,养活两个妈妈,很了不起呀。”
这样的日子,虽然辛苦些,但让我很快忘记了忧愁,吃饭香了,身体也强壮起来。
春暖花开的时候,他又带领我,把马厩后面的空地翻了起来,打上了垄。这一带原先堆放着马和牛的粪,发酵多年,土质非常肥沃。雅戈尔说要在这里种些鸡饲料,妈妈就回到我家原来的住处,向邻居要了些玉米种子,大家齐心合力把玉米种上了。一夏天,雅戈尔带着我莳弄着这片并不算很大的玉米地,到秋真的收了三麻袋半玉米粒子。雅戈尔带着妈妈和我,用借来的小板车,把玉米推到岛外村子里的碾坊,碾出一麻袋苞米■子和两面袋玉米面,还有一麻袋的玉米糠。这样不但鸡有了越冬的饲料,人也多了些粮食,再加上按居住证购买的粗粮和面粉,庄园的伙食有了改善。
在收完玉米后,雅戈尔又带着我到岛上的荒草地里,去割草穗。因为母鸡抱窝又增添了一些小鸡,而小鸡特别喜欢啄食草籽。这个活儿,我非常爱干,左胳膊挎着妈妈编织的元宝筐,右手拿着雅戈尔给我的小镰刀,满甸子疯跑,见到草籽丰厚的地方就停下来割呀割的,好玩极了。这时候庄园里的日子虽然清苦,可我学会了不少东西。
到我整八岁时,两位妈妈商量要让我去上学。可是,太阳岛上是没有小学的,我只好报名上了松花江南岸附近的一所小学,学校名字很好记,就叫“江沿小学”。这样早晨、晚上我要乘汽艇过两次江。大概那次马车沉江事件给两位妈妈打击太大,她们是绝不肯让我一个人乘船过江的。
“柳燕,你去接送孩子,庄园里的活计,我多干些。”埃娃说。
就这样,每天早七点,妈妈送我过江,直到进入校门。晚上五点,又来接我回岛上。
这样来来往往,占去好多时间不说,还要花费许多船票钱,再加上学杂费、书本费、校服费等等,开销越来越大,仅靠卖鸡蛋、卖冰的那点收入,已经无法应付需要了。
妈妈为此唉声叹气,想不出好办法。
埃娃妈妈说:“在下诺夫哥罗德的庄园里,我学过用河畔的白柳条编织面包筐,领地里不论贫富人家,都用这种白柳条无梁浅筐盛面包。这里好像没有。咱们编些,柳燕你带着过江,送孩子上学后,到八杂市卖卖,这里俄罗斯人不少,说不定会有人买呢。”
“好啊!”妈妈高兴起来,说:“我小时也学过编筐,还会编带梁的元宝筐呢。”
“那就更好啦!有俄国的面包筐,又有中国的元宝筐,买的人一定很多啦。”
于是,我和两个妈妈乘礼拜天有空,就到松花江边的柳毛丛中去割柳条。把柳条扛回庄园,趁湿拧掉柳条外面的青皮,变成雪白柔韧的白柳,晾在玻璃屋内。柳条半干时,埃娃妈妈就搬个小凳,坐在上面,横横竖竖地编起来。她的手指非常灵活,编成的浅筐非常漂亮。但是,她就是不会在筐上起梁。而妈妈不用白柳,就用带着青皮的柳条编织,很快打好底,编好帮,安上梁,最后拧好边沿,就變成了一个元宝筐。
埃娃妈妈把两只筐放在一起,问我:“列帕达,你看哪一个更好些啊?”
我胸有成竹地说:“都好!白筐好看,很漂亮。青筐实用,装得多。”
两个妈妈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不久,白白、青青的各种形状的筐儿就挂满了玻璃屋。在窗外一眼看去,玻璃屋里仿佛是一个奇幻世界,而那些挂在半空中的大小筐儿,就像飘浮在透明世界中的具有魔力的船儿。
这样的柳条筐,果然有不少人买。有了这些收益,我上学的费用暂时不愁了。
可是,很快到了冬天,松花江封冻,我上学放学只能走江面冰层了。两个妈妈又愁得不行,松花江上的冰层下面布满时时变化的清沟,不知何时,也不知哪里,冰层就会变成吞噬行人的陷阱。那次马车沉江事件就是这么造成的。
有一天晚上,由于风雪,我和妈妈过江晚了。当我俩顶着寒风爬上江堤时,看到一个人从头到脚披着毯子,伫立在那里。没等我看清那人是谁,那人竟直奔我而来,还将身上的毯子扯下来,把我紧紧裹住。
“列帕达,列帕达,真把我担心死啦!”
“埃娃妈妈,我没事。你站在这里,多冷啊!”
“冷怕什么,只要你们好好的,我心里就暖和。”
当天夜里,两位妈妈商定,不能这样在冰上跑来跑去了,弄不好会出事的。
“你们到江南去租房住吧。租金么……你们的大年快要到了,我们挑些公鸡和不下蛋的老母鸡去卖,会凑够的。”
“那庄园里的活计……”妈妈为难地说。
“你不用担心,这里有我,还有雅戈尔,还有托姆,能对付得了。”
春节之前,妈妈带着我搬出胡桃庄园,在江南居民区租了一间地下室住下,这样我上学就很方便了。不过,我们刚刚在市区住下,妈妈一下子还难以找到工作。我们母子俩的租房费、伙食费,还有我的学习费用,这时就全靠埃娃妈妈来接济了。
说来也怪,本来公爵走后一直萎靡不振的雅戈尔还有他的老朋友托姆,在我和妈妈搬出庄园后,竟然更活跃起来。大概是觉得庄园楼内只有埃娃妈妈一个人居住,不太安全吧,雅戈尔就每天中午和晚上,带着托姆,沿着庄园庭院的边界巡查一遍。到后来,沿着这条路线,就在雪地上踩出一条小路。不论白天夜里,只要有人接近这条小道,本来懒得吠叫的托姆就会叫个不停。当然,妈妈和我不在此列。endprint
漫长的冬季过去,松花江又由冰封雪冻变成了江水悠悠。
这时,每到礼拜天,妈妈就会带着我乘汽艇过江,去胡桃庄园看望埃娃妈妈。尽管庄园里已经人丁冷落,但埃娃妈妈还是照样忙忙碌碌,还是那样开朗达观。我们每次去看她,她都会为我们母子俩煎法国式荷包蛋吃。
“吃吧,吃吧,这是你们养的鸡下的蛋啊。可惜,茶炊卖掉了,再没法请你们喝咖啡啦。”埃娃说。
“嗯,这种煎法,我们不会,很香,很嫩。”妈妈夸赞道。
“只是,公爵和夫人没尝到。他们很喜欢这东西,就是移民走得太早了,那时候小鸡还没有下蛋呢。”
“鸡蛋够用吗?”妈妈问。
“够,庄园现在全靠这群鸡供养啦。鸡蛋我吃不完,就卖给岛上建筑施工队的伙房,换来的钱够买面包、蔬菜和食盐用啦。”埃娃妈妈怜爱地拍拍我的头,夸奖说:“这里还有你的功劳呢。”
听了这话,我很高兴,没料到,当年妈妈要养鸡的主意,这时竟给庄园留下了一线生机。
“冰库生意还好吗?”妈妈关心地问。
“现在很少人买冰啦。公私合营了,市内的西餐酒店陆续关门,只有江南的马迭尔和岛上的米尼阿久尔还用一些,中餐几乎不用冰……”埃娃沉思着,大概又想起了往事。
我想到公爵夫妇临走前在玻璃屋的告别,就问:“公爵夫妇为什么会这样四处漂泊呢?”
埃娃出神地想了一会儿才说:“我是公爵领地农奴的女儿,嫁的丈夫是领地管家的儿子,身份也是农奴,但公爵从没有把我们当成奴隶对待。平时工作自然是各司其职,但也常像一家人一样,坐在一起喝喝咖啡,聊聊天。就是从那时起,我渐渐地学会了看书、写字,懂得了不少事情……
“我记得,他曾经说过,一八五五年克里米亚战争,俄国战败,沙皇亚历山大二世为了振兴俄国,在一八六一年颁布‘二一九诏令,宣布解放农奴。农奴们获得人身自由后,还可以花钱从领主手中购买自己耕种的那片土地,但是,当时绝大多数农奴很贫困,没有钱购买土地。公爵的祖父,就无偿地将那些地送给了农民,使他们成为自己土地的主人。这一举动让胡桃庄园成为下诺夫哥罗德最有名的‘自由庄园。那些追求光明和自由的诗人、作家,还有画家、钢琴家、小提琴手、舞蹈家都从很远的地方慕名而来。每逢他们有演出或者有作品展出、出版时,庄园会为他们请来各地的客人,举行盛大的聚会,举办小型但层次很高的沙龙。那时,胡桃庄园就会热闹非凡,可以说是名人荟萃、美酒四溢啊……这种场面,我虽没有亲眼看到,但常听公爵和夫人说起。
“那座庄园也有一个地窖,是酒窖,里面藏满了正宗的法兰西葡萄酒,有罗曼尼康帝、玛歌和木桐堡红酒,波尔多白兰地,还有最名贵的香槟酒。当盛宴开始时,照例要开启香槟酒祝贺,这时人们就用小木桶装满冰块,上面摆放着法国香槟,要知道,正宗的法国香槟是一定要用冰块来冷却的。而那些冰是冬天从伏尔加河取来,整年收藏在酒窖最深处的厚厚的木頭柜子里。大概,正是老胡桃庄园的这种储冰方法,才让公爵经营起冰窖生意吧……
“但是,这种盛况并没有持续很久,庄园传到公爵这一代时,这种荣光就变成了往日的梦想。”
我追问:“公爵为什么要离开老胡桃庄园,来到这里呢?”
“那很简单。公爵说过,自从一八六一年的‘自由诏令开始,俄罗斯的贵族就注定了不断漂泊的命运。因为贵族与他的土地是合为一体的,失去了土地的贵族,就变成了伏尔加河上的泡沫,只能听凭流水和狂风把他们带走了。促使公爵下决心流亡的直接原因,是他唯一的继承人在‘一战中战死了。公爵觉得再留在下诺夫哥罗德已经毫无意义,就在一九一六年卖掉了庄园仅剩下的房产,带着夫人,还有几个愿意追随他们的仆人,迁居到哈尔滨。开始租住在江南埠头的公寓里,然后买了太阳岛上这片土地,盖起了现在的胡桃庄园。我家和我丈夫家,还有雅戈尔,都是那时来到此地的……”
“那为什么,公爵夫妇又这么突然地放弃辛苦建立的这座胡桃庄园,远走巴西呢?”
埃娃妈妈叹口气,说:“这些事我说不清楚。不过,公爵是学问渊博,思想敏锐的人,他总能事先料到世界的变化。他搬离老胡桃庄园 ,就使他躲过了一场灾难。”
“什么灾难?”我着急地问。
“就在公爵在哈尔滨太阳岛上忙于建筑庄园时,俄国爆发了内战,几乎所有像他这样身份的贵族,都死在残酷的战乱中了。而公爵身在异国他乡,幸免于难。”
“至于这次突然出走,他没有解释过原因。但他离开不久,就开始公私合营,私人的大规模冰库经营是难以为继了。也许,公爵就是事先料到了这种情况,才决定再次出走的……”
我默然了,虽然我那时年岁不大,但也深知,任何人对时代的变迁都是无能为力的。
来到胡桃庄园,我每次都要去看看雅戈尔。他在从事着一项近乎“伟大”的事业——为庄园的庭院建一道栅栏。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说:“我老了,不知哪天就要去见上帝。你们母子已经离开庄园,假如我再死去,庄园就只剩下埃莲娜一个人啦。趁我还活着,把篱笆墙建起来,将来能代替我护卫这里。这样,也能让远在天边的公爵夫妇放宽心啊……”
“好。我也帮你来做这件事吧。”我感动地说。
自此,我只要来到胡桃庄园,与埃娃妈妈叙谈一阵儿后,就会去帮雅戈尔干活儿。我们把玻璃屋外胡桃林里干枯死去的胡桃树伐倒,锯成一人多高的木桩,埋在庭院边界上,当成栅栏的立柱,然后用胡桃树枝当横梁,再到江边割柳条编篱笆。妈妈和埃娃就用这些柳条编篱笆。她们的手儿巧,编出的篱笆又紧致又匀整,就像她们编的柳条筐一样好看。
快到秋季的时候,柳条墙完工了。胡桃庄园好像一下焕发了新的生机,每当从江南来到这里,看见整整齐齐的柳条栅栏,我都会觉得很是自豪,因为这里面也有我的汗水啊。
其实,此前我一直不明白胡桃庄园这么华丽,却为什么当初没有修建一道院墙?这件事是我上了大学,学了很多知识以后,才逐渐明白的。这座太阳岛上的胡桃庄园,是仿照下诺夫哥罗德的老胡桃庄园建造的。而下诺夫哥罗德的老胡桃庄园是典型的俄罗斯贵族庄园。在俄罗斯,这样的贵族宅邸,大多都是建在贵族领地中央,对于领主来说,宅邸庭院的边缘,并不是庄园的边界。庄园的边界远在他领地的所有土地的边线上。在那么广阔的土地上,是没法修栅栏的。而用栅栏把宅邸与自己的领地隔开,又是没必要而且显得很小气的。所以,俄罗斯贵族的宅邸包括庭院都是敞开的。这一点与我们中国大大不同,中国人自古以来互不归属,所有人家都是独立的,所以中国的宅邸、庭院是一定要有院墙,一定要有与他人隔开的边界的。endprint
可叹的是,自从柳条墙建成,那条老得不行的护院犬托姆就像完成了自己最后的使命,再次消沉下去,不久就死在新建的栅栏墙边。我和妈妈在江南,不知道托姆究竟是哪天死的,只知道雅戈尔把它埋在了马厩旁边,还筑起了一座小小的坟包。
有一次来到胡桃庄园,我问起这件事,雅戈尔就领我来到托姆的坟前。他坐在那小小坟包前的土台上,喃喃地说:“老伙计,老朋友,你的伙伴来看你啦,还有你喜欢的男孩儿。你的眼睛和鼻子都很灵,应该能嗅出他的气味,认出他的模样。你在地下孤单吗,再忍忍吧,不久我就会去陪你……”
雅戈尔的话是当真的,大概过了不到半年,他就在自己长期居住的马厩旁的看院人小屋里,与世长辞了。埃娃、我和我的妈妈,还有从江南索菲亚教堂赶来的一位神甫,将他埋葬在胡桃庄园马厩旁,托姆那座小坟包边,让他能与自己的老伙伴时刻在一起。
那以后,偌大的胡桃庄园,便只剩下埃娃妈妈一人照料。
有次妈妈和我去看望埃娃,妈妈提出,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空楼里,太孤单,也太可怕,让她把楼房封死,搬到江南与我们同住。
埃娃妈妈摇摇头,说:“只要我活着,就不会离开胡桃庄园。我曾向公爵夫妇承诺,替他们守望庄园,不会中途而废的。再说,说不定哪一天,玛莎会寄信回来,她只记得这里的通信地址,如果我离开,就永远无法收到她的来信啦……唉,可怜的孩子啊,不知到底怎样了,上帝保佑她吧……”
这话听起来令人伤感,但埃娃的伤感从来不会压倒她在现实生活中的努力。她将主要精力用在养鸡上,还提着篮子到岛上各工地兜售鸡蛋。有时,抽空还编些白柳面包筐,让我和妈妈带回来卖。至于只有她一个人居住的那幢楼房,也像公爵和夫人在时一样,天天收拾得井井有条,特别是那间玻璃屋,永远被她擦拭得锃明瓦亮。
那几年,太阳岛上开始兴旺起来,什么“青年之家”啊,什么“工人疗养院”啊,什么“外侨养老院”啊,等等,都开工兴建,自然建筑工人不少。但那时岛上还没有自来水,生产用水就近在松花江或湿地池塘汲取,但饮用水以及做饭用水,要从江南运送。有时运水不及时,工人们就到胡桃庄园来取水,因为庄园里有两口人工压水的机井,一口在大伙房内,一口在楼东马厩内。对于来取水的工人,埃娃从来是热情接待,不但分文不取,还会跟他们唠唠家常。盛夏天太热时,还会下到冰库里,取出库内剩下的冰块,分给来人吃。这事传开,惹得江边那些从江南过来游泳的野小子借口渴了,成群结队到胡桃庄园来讨水喝。喝完水还不肯走,埃娃妈妈只好每人再分块冰,这时他们才会一哄而散。有时工人们身上穿的衣服实在太脏了,埃娃会逼着他们留下来,然后拿到松花江边,放在水里用木槌敲打,之后就晾在江畔柳毛丛上。下次工人再来,就有干净衣服穿。而建筑工人的妻儿从乡下来岛上探望自己的亲人,没地方住,埃娃知道后,就会邀请他们住到胡桃庄园,就住在我和妈妈曾经住过的那个房间。当然,这一切,同样是分文不取的。
这样时间久了,岛上的人们,甚至江南市区的人们,几乎都知道胡桃庄园有位俄罗斯老妈妈,为人善良、热情,肯于帮助别人。不知为什么,大家都称她埃娃妈妈,我从来没向外人说过我这样称呼她,我想,大概是埃娃自己讓大家这样叫她吧。
正因有了这一切,虽然埃娃妈妈独自一人生活,却并不孤寂。同样地,胡桃庄园虽然只有她一个人居住,但却并不荒凉。
看见庄园的收入实在微薄,妈妈建议在庭院那两片灌木丛中,开垦出两片菜地。一片种上黄瓜、豆角、茄子、西红柿,一片种上土豆、萝卜、胡萝卜,边边角角小片土地种了些生菜、香菜、小葱、蒜苗之类的小菜。每个礼拜天,妈妈和我就来打理菜园。埃娃不会种菜,但看到我们母子在田里忙活,她就会跑来帮我们。结果,种菜当年就获得了丰收,除了我们食用,大多数的青菜都由埃娃卖给岛上的工地食堂了。这使我们的日子不再那么艰难了。
倏忽间,我已经升入了中学。这时,妈妈终于找到工作,在我家住地附近一间小五金制造厂上班。我曾到那家厂子去过,那是家只有十几个工人的小厂。在一间黑暗的地下室里,安装着一台很大的轮盘式冲轧机,没有电动设备,十多个工人——多数是家庭妇女,轮流到轮盘边,用力扳动轮盘,把厚厚的铁板轧成各种零件,像螺丝垫啊,合页板啊,窗角钉啊,等等。妈妈工作很累,也很忙,厂里实行计件工资,但工资很低。不过,妈妈很高兴,毕竟我们母子俩的生活,不必完全依靠埃娃了。
由于妈妈连星期天也上班,脱不开身,再说,我也长大了,去江北探望埃娃妈妈,就由我一个人独自前往了。
到胡桃庄园后,除了与埃娃妈妈说说话,我主要的事情,就是收拾菜园,还有就是预备冬季的烧柴和打扫庭院。前一件事是妈妈教我的,后面的事就是雅戈尔活着的时候教给我的。
在清扫中,我发现楼房后面院墙边放置了许多木头,就问埃娃妈妈:“雅戈尔砍的树枝还没用完吗?”
她看了一眼,叹口气,说:“老雅戈尔吗?愿上帝保佑他的在天之灵。他砍的树枝早烧光了,这是岛上盖房子工地清场时锯倒的树木,唉,多好看的树啊……他们烧煤,把砍下的树就丢弃一旁,我看着可惜,就去用小斧子砍树枝。他们认识我,就把树连枝带干都送给我了。那些粗木头,是他们来打水时给我抬过来的。还外带两筐煤块呢。”
埃娃妈妈满脸骄傲的神情,把我都逗笑了。
待我歇息时,埃娃妈妈就会把她珍藏在地下冰窖里的东西拿出来让我吃。春天时会有小樱桃,红红的,玛瑙一般,经过冰镇后,特别甜。还有灯笼果,与樱桃大小差不多,只是碧绿色,很酸很酸,但你一吃就会忘不掉。这两种果儿,都是楼前庭院里剩下来的灌树丛结的,有的年份多些,有的年份少些,不管多少,埃娃妈妈都不舍得自己一个人吃,一定要藏到冰窖里,等我去了,才取出来,与我一起吃。我走时,还会用小纸袋装一些,让我回去跟妈妈一起吃。而到了冬天,我每次去,埃娃妈妈都会给我带回一小袋干核桃,这是玻璃屋外那片胡桃林的果实。
由于上了中学,我在市内的活动地域极大地扩展了。原先俄罗斯侨民居住过的地方,像哈尔滨工业大学附近,哈尔滨铁路局也就是原先中东铁路管理局附近,南岗秋林公司附近,道里高谊街、红霞街、通江街以及整条中央大街,我都会有意无意地去观览。渐渐地,我发现,玻璃屋并非太阳岛上那座胡桃庄园所独有,只要是高档一点的俄式民居建筑,就会在山墙一侧建有玻璃屋。这些玻璃屋或大或小,或华丽或简朴,但都使整座建筑豁然生辉。比较豪华的建筑,像原先的中东铁路总裁官邸、华俄道胜银行行长府邸,那玻璃屋就与胡桃庄园玻璃屋大小相仿,也是从上到下整面的玻璃墙,只不过玻璃墙外还会有些铁花装饰。而像中东铁路中层管理人员、银行经理、工程师、高级技师这类人的住宅,玻璃屋会稍小。但大小还不是最大的区别,最大的区别在于这些玻璃屋大多是半截玻璃半截砖石,就远不如胡桃庄园通体玻璃墙那样明亮、通透,富有艺术气息了。对比之下,我也逐渐悟出,这种区别,是由于主人的身份造成的。凡是贵族出身的人,就会更重视玻璃屋,而一般平民出身的官僚、技术人员,只是习惯使然罢了。因为,玻璃屋在往昔贵族的心目中,是旧日繁华和高尚的象征,是他们梦想所系的隐秘圣殿。其他的人,纵使有钱,却没有这种梦想可以寄托。endprint
在我上初中二年级时,有次到岛上看望埃娃妈妈,发现她一直系着的围裙,补了又补,但还是有几个破洞。想到我一直受她深切的关爱,却从没给过她任何回报,就下决心买一件新的围裙送给她。但是,我是个学生,没有任何收入,而妈妈的工资也很微薄,我无法开口再向她要钱。怎么办呢?有次,我又要过江看望埃娃妈妈,妈妈照例给我四角钱,这是我过江乘汽艇的船票钱。过江的汽艇一次二角钱,四角钱每次往返都花掉了,从没有剩余。但这次到了江边码头,我突然想到,为什么要花钱乘船过江呢?离开码头不太远,就是松花江大铁桥。这座桥是哈尔滨的象征,修建于一九○一年。桥中间走火车,两侧有人行道可以过江,并且是免费通过,不收任何费用的。以前虽然听人说过,但因从铁桥过去后,如何能到太阳岛不清楚,一直没敢走。这会儿,为了省下四角钱,攒起来,给埃娃妈妈买条新围裙,决心冒个险,走大桥过江。
第一次上桥那天,就遭到了考验。那天早晨,天上阴沉沉的,乌云密布。因为天阴,怕下雨,过桥的人很少。在大铁桥头,有座四层的水泥堡垒,墙上有深深的枪洞口和极窄的■望窗,样子很是令人恐惧。走上桥头,我又看到,铁舷梯转角处,有一个军人全副戎装端着枪,站在那里。我胆怯地从军人身边走过,尽量不去看他。
来到铁桥入口,我才看到铁桥上的过江人行道,与一般的道路完全不同。道宽不到一米,一面临江,建有铁栏杆,另一面隔着铁丝网就是铁道。最可怕的是,脚下不是平实的道路,而是一块块枕木。这枕木横铺在铁梁上,每块枕木间留有十几公分的空隙。那时,我还是个少年,脚长得瘦弱,看着这些空隙,真怕一脚踩偏,把整条腿都陷下去。开头走时,还可以,因为桥下还是江岸土坡,可到后来就不一样了。向四外看,全是江水,向脚下看,透过枕木间的空隙,只见滚滚的波浪,前伏后涌,奔腾不息,顿时头晕目眩,不得不靠在身旁的铁丝网上喘息片刻。而恰在此时,一列火车从南岸奔驰而来,“轰——”地一声与我擦肩而过。那时的火车全部是蒸汽机车,车头驶过时,不但带着风,还挟着大量的水汽,团团白雾把我裹在中间,躲都没法躲。我后悔了,这江桥三四里地长,像这样的情况该有多少次啊,会不会出危险?!一旦出事,怎么向两个妈妈交代呢?!
我就地转回身,勉强迈步往回走。这时,迎面一个老人对我说:“小伙子,这桥人行道不准回头,只能往前走。开始不习惯,走走就好啦。”
我立刻想到了桥头那端枪的军人,大概他就是站在那里,不许人走回头路的吧。
既然不准回头,我后悔也没用,就硬着头皮往前走。在江桥上走了一个多钟头,才到对岸。下了桥,又东打听西打听,穿过一片湿地,走过一座木桥,终于来到太阳岛上。又沿着江堤走了好久,总算来到了胡桃庄园。这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
埃娃很奇怪,就问我为什么这么晚才到?
我内心里很想把事情的经过以及大桥上的惊恐,倾诉给埃娃妈妈听,可又怕她就此不许我再走大桥,使我的攒钱计划泡汤,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说:“今天上午学校有活动,是吃了午饭才过来的。”
大概我的表情不太自然,引起埃娃的怀疑吧,她仔细地看看我,说:“列帕达长大啦,可别骗我呦。”
她这话叫我想起玛莎对我说过几乎同样的话,一时有点伤感,就说:“不会的,我是您的儿子,儿子是不会欺骗自己母亲的。”
“那就好,那就好。”埃娃似乎放心了。
至于回到家,我更不敢把这事告诉妈妈,怕她担心我出什么意外,连我一个人过江都不许了。
大概这样过了两个月,我每星期在大桥上往返。正像那位不知名的老人说的那样,走常了,不但不再觉得恐怖,反而觉得非常有趣。走着看着,身下是悠悠流水,时而火车一过就云遮雾绕,恍如云端漫步似的,大有神仙驾云的气派呢。
到了十月,我数数手里攒的钱,已经有四元多了。我不知道围裙的价格,不过觉得这钱应该差不多了,四元钱在那个年代是笔不小的数目了。在一个阳光特别明媚的星期天,我偷偷揣好钱,跟妈妈说去看望埃娃,但这次没有直奔江边,而是先去了道里八杂市。这八杂市是个很大的市场,方方正正,里一圈,外一圈,房子都是俄式一层砖房,里面卖什么的都有。我挑选了一条带胸的长围裙,花了三元六角钱,还剩了四角钱,恰好够过江往返的船票钱。围裙是纯棉布的,雪白的底色,上面印着深绿色的小方格,非常漂亮。
平常来到胡桃庄园,我会毫不迟疑地闯进楼内,大喊大叫地呼唤埃娃妈妈,可这次不知为什么,走到楼门口,竟然心跳得厉害,不自觉地站住脚步。停了片刻,我才拉开沉重的楼门。
埃娃没在伙房做饭,我又往前走了走,看见她正在玻璃屋中用刀削割角瓜条。
我进屋打了招呼,问:“这是要晾干菜么?”
埃娃笑笑说:“跟你们中国人学的,挺好玩的,一根角瓜條可以有四五米长呢。”
我鼓了鼓勇气,说:“埃娃妈妈,削角瓜条有浆汁,弄身上洗不掉,你需要一条好围裙啊。”
“唉,哪里有闲钱买呢,只好对付着。”埃娃抖抖身上那满是补丁和破洞的旧围裙说。
“埃娃妈妈,你看这条怎么样?”我从怀里掏出刚买来的围裙,在她面前展开。
“哎呦——好漂亮!从哪里来的?”埃娃惊喜地接在手里,上下前后地看,爱不释手。
我帮她穿在身上,系好缏带儿,埃娃竟然孩子般的在我面前打起转来,一边转一边问:“列帕达,你埃娃妈妈还年轻吗?”
“很年轻,的确很年轻……”
突然,埃娃停住脚步,再一次问:“这围裙到底是从哪来的?是柳燕妈妈送的吗?”
我神秘地摇摇头。
“哎呀,你,你可别做什么坏事了吧……”
“不,这是我花自己攒的钱买来的,专为妈妈您买的,送给您做礼物。”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我问:“您还记得有一次我直到下午两点多才来到这里吗?”
“当然,我记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