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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三种逻辑的动态共生
——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学家费赫尔的现代性批判理论

2018-01-30孙建茵

山东社会科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雅各赫尔大革命

孙建茵

(黑龙江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现代性批判是东欧新马克思主义流派之一布达佩斯学派颇为重要的理论主题。师从于卢卡奇的四位学派成员阿格妮丝·赫勒、费伦茨·费赫尔、乔治·马尔库什和米哈伊·瓦伊达从20世纪70年代末期开始,从不同的角度展开了对现代性问题的研究。赫勒著有著名的现代性三部曲;马尔库什用启蒙两种逻辑的悖论关系解释了现代性独特的存在方式和动力机制;瓦伊达通过对现代性的极端形态法西斯主义的批判揭示了现代极权主义的小资产阶级属性。费赫尔的现代性批判理论与学派其他成员不同,他从历史学和政治学的视角问诊现代性,并因此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框架关联在一起。费赫尔通过对现代性三种逻辑的分析创建了现代性批判的基本理论框架,藉由这一框架展开了对法国大革命和世界政治前景的批判性分析。他的现代性批判理论体现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传统并以独特的方式表达了现代性在场的理论观点。本文试图从费赫尔与赫勒复杂的思想关系中析出费赫尔独有的现代性批判理论,阐释其对法国大革命作出的卓越且有创见的理论分析,并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域中评析其理论的得失成败。

一、费赫尔现代性批判理论的缘起与内涵

应该说, 费赫尔的现代性批判理论并不是他个人独立阐释的,而是受到妻子阿格妮丝·赫勒的影响,在两人共同的研究中完成的。对这一理论的形成过程,费赫尔曾在《被冻结的革命——论雅各宾主义》中明确描述过:“我和阿格妮丝·赫勒一起,研究这个理论有一段时间了。这个理论首次和大概的构想出现在赫勒ATheoryofHistory(London:Routledge and Kegan Paul,1982)当中。初稿已经在费赫尔和赫勒合著的TheoryandSociety(12,1983)中的‘阶级、民主和现代性’章节中进行了详细论述。”①[匈]费伦茨·费赫尔:《被冻结的革命——论雅各宾主义》,刘振怡、曹丽新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5页脚注2。两人合作了多部关于现代性问题的著作和专题论文,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1983年发表的《阶级、民主、社会》、1987年发表的《东方左翼与西方左翼》以及1988年出版的著作《后现代政治状况》。不仅如此,他们夫妻二人曾多次在不同场合强调,自己的观点深受对方的影响。赫勒将费赫尔在25年里对她思想和精神上的帮助描述为“慷慨而持久”,并在《历史理论》中这样评价:“我想要表达对费伦茨·费赫尔的感激,因为他的衷心批评和良好的忠告使我能够修改手稿,阐明了某些盲点,并使某些论证更为可信。”*[匈]阿格妮丝·赫勒:《历史理论》,李西祥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页。可以这样说,共同探讨哲学问题,合作阐释理论观点已经成为他们最主要的研究方式。因此,围绕着现代性的核心价值、现代性的历史叙事方式、现代性与后现代之间的关系等问题,费赫尔与赫勒完成了对现代性理论的建构,这一理论最核心的内容无疑是对现代性三种逻辑的分析。然而,相互间紧密的合作关系和彼此影响的思想联系并不意味着二人现代性理论的完全同一。事实上,在理论共识的背后蕴含着费赫尔与赫勒异质性的思想内核和理论旨趣。通过比较研究,从二人对现代性三种逻辑的阐释中析出费赫尔个人的现代性批判理论观点,便于清晰地理解其思想的独特性。

在现代性的发展中可以区分出三种不同的逻辑线索,这种理解是赫勒与费赫尔二人的思想共识。然而,在费赫尔和赫勒各自独立完成的理论著作中却存在着两种对“三种逻辑”的不同表述。费赫尔对现代性三种逻辑的经典概括体现在《被冻结的革命——论雅各宾主义》中:“我理解雅各宾主义的前提是现代性理论,它是由其内在的三个不同‘逻辑’组成:工业化、作为经济生活组织原则的资本主义和民主产生的进程(也就是说,政治自由,或者是‘共和国’)。”*[匈]费伦茨·费赫尔:《被冻结的革命——论雅各宾主义》,刘振怡、曹丽新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5页。费赫尔在后续的论述中直接把这三种逻辑简称为工业化逻辑、资本主义逻辑或经济逻辑和政治逻辑或民主逻辑。在赫勒现代性三部曲的终结篇《现代性理论》中,赫勒则把现代性的三种逻辑区分为:“技术的逻辑、社会地位的功能性分配的逻辑以及政治权力的逻辑(统治与支配的制度)。”*[匈]阿格妮丝·赫勒:《现代性理论》,李瑞华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95页。赫勒有时也把这三种逻辑简称为技术逻辑、社会逻辑和政治制度的逻辑。比较来看,费赫尔与赫勒的两种“三种逻辑”体现了许多共性的理解,但是更存在着差异,这些差异不仅体现在二人对三种逻辑内涵的理解上,更体现在他们运用现代性的三种逻辑对现代社会进行批判性研究的角度上。

从现代性三种逻辑的内涵来看,费赫尔与赫勒的不同表述方式本身已经说明了二人理解上的不同。赫勒深受康德哲学和麦金泰尔伦理学的影响,始终关注现代性的伦理维度,这一点集中体现在她对现代性三种逻辑的解释中。在技术逻辑中,赫勒描述了现代社会科学技术想象的恣意发展,在带来社会进步的同时也侵入了生活的其他领域,是对韦伯意义上的诗、历史想象等价值领域的殖民。在社会逻辑的分析中,赫勒虽然探讨了市场、货币制度等资本主义社会的基础机制和专业化等趋势,同时她也着重分析了正义、德性在社会等级制度中的作用。面对第三种逻辑,赫勒揭示了其中蕴含的意识形态属性。她尤其揭示了政治制度作为一种意识形态,以一种伦理力量为中心构建了集体信念反过来强化并保护这种伦理力量的功能。

与赫勒从伦理学的角度阐释现代性三种逻辑内涵不同,费赫尔是从历史学和政治学的角度解读三种逻辑的。工业化的逻辑在费赫尔的论述中代表着资产阶级社会生产方式的变革,体现了西方社会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跃的历史演进的总体方向。以工业化为发展目标,费赫尔评析了美国、法国和英国在这一历史进程中的得失成败。资本主义的逻辑在费赫尔那里代表着资本主义的经济组织原则。商业化、市场化和特有的经济政策的实施状况作为资本主义经济逻辑的基本内容对于资本主义发展产生的重要意义是费赫尔讨论的重点。政治逻辑是费赫尔格外重视的逻辑。政治逻辑体现了现代性包括自由、平等在内的核心价值,以对民主制度的追寻为表现形式。费赫尔指出,现代社会中,政治逻辑成为主导逻辑的现实在许多政治体制的建构中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以此为基本观点,他批判性地分析了法国在大革命的历史进程中不同的政治选择。

对现代性三种逻辑的不同理解体现了费赫尔与赫勒不同的理论旨趣。在建立了对现代性三种逻辑的阐释框架之后,赫勒运用这一框架展开了对伦理学的研究。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开始一直到90年代,赫勒先后出版了道德哲学三部曲《一般伦理学》、《道德哲学》、《个性伦理学》以及《超越正义》、《现代性能够幸存吗?》等著作,从现代性发展的三种逻辑出发,分析了现代社会政治、经济和日常生活领域的道德和伦理困境。与之不同,费赫尔的研究兴趣点始终在历史和政治领域。现代性的三种逻辑为他提供了对现代政治制度和历史叙事模式展开批判性分析的框架。他出版的专著《被冻结的革命——论雅各宾主义》和主编的文集《法国大革命与现代性的起源》以及相关论文,就是在法国大革命的历史背景中分析现代性彼此独立却又相互制约的三种逻辑是如何诞生并在动态的关系中对大革命的历史进程发挥作用的。

二、现代性的三种逻辑与法国大革命的批判性反思

费赫尔的现代性批判理论的一个突出意义体现在他发展了一种对法国大革命进行解读的新视角。在研究法国大革命的理论传统中,一种代表性的观点是把大革命当成一个统一的历史事件来进行描述和研究,尤其在法国大革命的性质上更是如此。不管是像以莫蒂默—泰尔诺(Mortimer-Ternaux)为代表的19世纪保守的历史编纂者,还是以科布(Cobb)为代表的当代激进派学者,都把法国大革命视为一场连续的、一成不变的政治革命。而受马克思思想的影响,克鲁泡特金(Kropotkin)、列斐伏尔(Lefebvre)、索布尔等学者在解读法国大革命时同样强调革命性质的统一,他们“把整个革命的特征概括为:祛除法兰西封建制度的一场资产阶级民主(变革)”*[匈]费伦茨·费赫尔:《被冻结的革命——论雅各宾主义》,刘振怡、曹丽新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页。。然而,二战后,以英国历史学家科班(Cobban)和法国著名大革命史研究者傅勒(Furet)为代表,一种全新的观点对传统提出了挑战。他们反对把法国大革命这一长时段历史解读为同质性的,从历史资料的分析中得出了与以往不同的结论:与其说是资产阶级为了推翻封建主义而发起了法国革命,毋宁说是法国大革命造就了资产阶级本身。*参见A. Cobaan, The Soci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费赫尔非常赞同从异质性的角度来重新分析法国大革命的性质,但是与历史学家查阅历史档案的研究方法不同,费赫尔对法国大革命和极具独特性的雅各宾主义的研究是一种历史解释和政治理论的结合,他自己将之称为一项政治哲学研究。他所借重的哲学理论正是以三种逻辑为核心的现代性批判理论。他着重强调:“对法国大革命的理解,必须关注由现代性三个逻辑构成的清晰背景。”*[匈]费伦茨·费赫尔:《被冻结的革命——论雅各宾主义》,刘振怡、曹丽新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1页。因此,他运用现代性三种逻辑的独立又互动的关系对大革命进行了分析。费赫尔的结论是:正是在法国大革命中,工业化、资本主义的经济组织原则和民主制度这三种逻辑逐渐展开,法国大革命成为了现代性的起源。

费赫尔指出:“每一个‘逻辑’,连同它们之间的联合,所具有的相对单独的动力,都比传统更好地为革命提供了理解框架。”*[匈]费伦茨·费赫尔:《被冻结的革命——论雅各宾主义》,刘振怡、曹丽新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6页。因此,他首先分析了法国大革命中工业化逻辑的发展。在费赫尔看来,法国大革命并没有把工业化作为革命的首要目标,而是把已经现代化了的以农村为基础的法国的生产模式作为目标。甚至,工业化的目标在法国大革命期间被视为充满负面影响的结果,其原因是在英国已经显露出来的工业化进程的症状之一:城市的贫困。促成这一原因的除了法国的资产阶级精英和具有反叛精神的贵族之外,同样还包括已经达到半工业化的无产阶级力量。因此,工业化成为法国大革命被敌视的幻想,其发展完全是被动性的结果。

作为现代性的第二条逻辑,资本主义的经济组织原则是在资产阶级精英主动的选择中发展起来的。这一逻辑包含三层内涵:一是要求私人财产的神圣和自由,这种自由不受任何规定的束缚;二是要求实行自由放任的经济政策,经济要摆脱外部的所有干扰;三是国家和社会的合理化。这种主动选择的资本主义经济组织原则甚至得到了法国当时广大农民的认可。农民并没有选择一种独立于资本主义经济原则的经济策略,而是接受了在当时发起于城市的这种经济政策,因此,可以说,在法国大革命期间,农民的革命中存在着亲资本主义的倾向。

相对于现代性的前两种逻辑,费赫尔更加强调第三种逻辑的重要作用。对此,他指出:“现代性的内在逻辑可以完全分离,按照等级顺序排列,从这个程度上而言,我认为,‘政治逻辑’,旨在创造一种‘自由社会’的动力,是法国大革命最重要的因素。”*[匈]费伦茨·费赫尔:《被冻结的革命——论雅各宾主义》,刘振怡、曹丽新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0页。因为,政治逻辑在法国大革命期间表现为所实行的国家制度,它不仅为法国大革命期间各种革命提供了共同的特征,更为重要的是,它维护了平等、自由和生命等核心价值。尽管在革命的进程中,经济利益和经济政策的构想不断出现分歧,但即便是在各种利益发生尖锐冲突的时候,在政治层面,尤其是在这些价值的认同上,始终是同一的,即对一种自由社会或民主制度的追求。正是这种统一而贯穿性的价值追求诞生了现代性的政治逻辑。费赫尔指出,从这一逻辑入手对于研究雅各宾专政可以提供有效的分析。

与学界普遍所持的观点不同,费赫尔并不认为雅各宾专政只是法国大革命发展过程的一个特殊的阶段,恐怖统治也不是吉伦特派造成军事混乱的结果。在费赫尔看来,雅各宾主义的独特性一直被忽略,它是法国大革命中众多异质性的政治团体的一个典型代表。正是雅各宾派的政治主张才使得现代性三种逻辑中的政治逻辑,即民主制度以一种极为独特的方式在法国大革命的进程中产生、展开进而影响了革命的进程。费赫尔指出,在法国大革命的前夕,随着开明君主实施、哲学家监督的“自上而下的革命”策略被彻底抛弃,随着共和国中贵族的堕落,随着英国自由主义的虚妄现实的呈现,卢梭对启蒙的卡桑德拉预言已经成为现实,启蒙的危机和理性主义的失败需要一种新的政治理念来应对。能够解决“人造文明”的悲剧的新的政治秩序应该是一种宣扬道德的共和政治。“现代民主的建立,是希腊,尤其是罗马共和国城邦的再造,雅各宾派革命者把它看成是应对‘启蒙运动危机’的对策。”*[匈]费伦茨·费赫尔:《被冻结的革命——论雅各宾主义》,刘振怡、曹丽新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73页。因此,雅各宾派最初的政治构想是试图通过建立一个“德性共和国”,通过设计一个新的政治秩序以应对人造文明的困境和启蒙的危机。在法国大革命的初期,这一构想是以自由和生命为主要价值的,它规定了普选权,宣告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些都体现了现代民主制度的方向。然而,在费赫尔看来,雅各宾派的政治构想具有鲜明的内在矛盾。国家成为公意的化身,公共意志成为判断政治“正确性”的标准,进而区分共和国国民的朋友和敌人。这使公意披上了道德的外衣成为某种最高存在的崇拜物。由此,“超越启蒙运动危机的尝试以反启蒙结束”*[匈]费伦茨·费赫尔:《被冻结的革命——论雅各宾主义》,刘振怡、曹丽新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75页。。“德性共和国”的构想回到了启蒙之前的状态。不仅如此,这种“德性的共和国”还带来了自由的辩证法——自由的暴政。以自由的名义实行暴政的结果就是以几乎没有自由的极端暴政结束,这是对民主最大的破坏。

在费赫尔的分析中,现代性的三种逻辑孕育在法国大革命的进程之中,其诞生与发展同雅各宾派的执政具有重要的关联。正如费赫尔所言:“在这个意义上,也在许多其他意义上,他们已经给现代世界带来了复杂的改革、观念和制度,没有它们,我们现在所谓的社会主义不能作为一项事业而存在。”*[匈]费伦茨·费赫尔:《被冻结的革命——论雅各宾主义》,刘振怡、曹丽新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79页。然而,雅各宾派的革命措施却与这三种逻辑相互独立又相互作用的共生状态发生了矛盾和冲突,最终使雅各宾专政成为一种背叛法国大革命初始方针的政治体制。按照费赫尔对现代性三种逻辑的论证,工业化逻辑在大革命中根本没有得到发展。资本主义经济组织原则或市场化作为一种经济原则应该是一种独立发展的逻辑。然而,雅各宾派的共和国经济体系却始终被置于政治原则或外在于经济的其他因素的影响之下。这样的经济政策阻碍工业化的进程,反抗经济增长,最终扼杀工业资本主义的出路。政治逻辑在雅各宾专政中走向了自身的悖反,共和国的蓝图和构想最终却破坏了民主制度内在的自由和生命的核心价值。这种背离决定了雅各宾主义绝不是法国大革命同一性质的一种特殊表现,而说明了它自身独特的与大革命完全不同的政治性质。由此,费赫尔得出了结论:“雅各宾派处于古代和现代之间的中间派或中间立场上,他们狭隘的民主概念不仅在政治方面就是这样,在社会经济方面也是如此。”*[匈]费伦茨·费赫尔:《被冻结的革命——论雅各宾主义》,刘振怡、曹丽新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77页。这样看来,雅各宾派在法国大革命之初促进了现代性三种逻辑的诞生,然而雅各宾主义却无力遵循现代性逻辑的发展而动,最终背离了现代社会发展的轨迹。

三、现代性的三种逻辑与世界政治前景分析

运用三种逻辑框架研究法国大革命和雅各宾专政只是费赫尔现代性批判的理论实践的一个方向,在这一框架下,费赫尔还对世界政治前景进行了分析。根据现代性三种逻辑的存在关系,费赫尔批判了当代政治制度的几种典型模式,并提出了一种符合现代性三种逻辑发展的、合理的政治制度范式。

费赫尔指出,在资本主义的制度下,现代性的三种逻辑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张力,成为资本主义危机的潜在根源。他甚至作出了预测:“不管是否有适当的议会制,纯粹的资本主义逻辑的生存机会和全球主导地位都是微乎其微的。”*Ferenc Feher and Agnes Heller. Class, Democracy, Modernity in Theory and Society, Vol. 12, No. 2 (Mar., 1983),p239这种张力和矛盾尤其体现在资本主义经济逻辑和政治逻辑之间。资本主义民主的程度越高,资本主义经济长久发展的可能性就越小。因为,在民主制度中,无限增长的资本主义经济逻辑所制造的需要可以得到自由和公开的表达,但是这些需要却无法在相同的程度上得到满足。这种内在的张力只会越来越在制度内部产生矛盾和冲突。随着资本主义经济全球化的发展,真正的全球经济得以建立,这种经济的内在冲突和矛盾体现在工业和原材料各自独立和脱节的状态,以及跨国公司组织的建立以及明显受到限制的资本积累、资本投入的自由流通。为了避免永久性的经济危机,全球化发展的经济需要一种全新的框架来应对困境,例如国家生产模式或原教旨主义政治。费赫尔从现代性的三种逻辑关系入手对这两种可供选择的、解决资本主义危机的政治模式的可行性进行了批判性分析。

一种解决方案是,在现代性的三种逻辑中,保证工业化逻辑对其他两种逻辑的优先地位。由此将实行一种冷酷的、非民主的制度,伴随着这种方式的政治理念是与资本主义逻辑相矛盾的意识形态,费赫尔把它称为“国家生产模式”。他指出,这种模式作为应对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手段得以可行的唯一条件是“有缺陷的资产阶级的技术政治—官僚政治部门对资本所有者的经济存在和工薪阶层的政治存在施行绝对统治”*Ferenc Feher and Agnes Heller. Class, Democracy, Modernity in Theory and Society, Vol. 12, No. 2 (Mar., 1983),p241。与社会主义有规律的调节不同,这种制度完全废弃了资本主义逻辑中应有的市场竞争。而对工薪阶层的完全控制则意味着这种制度在性质上成为右倾的极权主义政体,违背了追求民主的现代性的政治逻辑。因此,这种解决方案用工业化逻辑窒息了政治逻辑,打破了现代性三种共生逻辑的平衡,使之处于相互的冲突与对抗之中,因此,其内在的自我矛盾性决定了它的难以为继。

另一种可供选择的解决方案是传统的原教旨主义政治。这种体制在殖民地或半殖民地制度的废墟上蓬勃发展。这种政体要么通过传统的生活方式,要么通过宗教教义或者同时通过两种方式来建构组织社会的原则。这种方案保留了古代社会框架的原型,社会运行机制完全无法与工业化或资本主义相容。当然,这种模式本身并不意味着无法鼓励和促进经济活动的发展。但是,费赫尔强调,这种方案根深蒂固地潜藏着“绝不可能发展工业化和资本主义逻辑的倾向”*Ferenc Feher and Agnes Heller. Class, Democracy, Modernity in Theory and Society, Vol. 12, No. 2 (Mar., 1983),p242。 显然,这种政治体制是对现代性工业化逻辑和资本主义经济逻辑的严重抑制。不仅如此,这种政治体制也并不符合现代性政治逻辑追求民主的一贯方向。原教旨主义与民主制度相互抵牾,甚至主张废除公民的存在。费赫尔由此指出,原教旨主义的方案是一种政治上的倒退,是对现代民主制度的背离,现代社会的阶级存在将被这一方案还原为种姓制度(castes )或教徒与异教徒的差别。

费赫尔由此指出,这两种政治形态,作为应对资本主义危机的解决方案来说都备受争议。极权主义的大屠杀、工业化扩张带来的生态危机、核能的利用危机四伏,所有这些像噩梦一样笼罩在世界发展的前路上空。那么,什么才是保证人类社会可以持续发展的合理的政治形态呢?费赫尔提出了他的构想:“它最主要的基本内容包括:以工人所有权的形式实行全面的自治;国有权力下放;减少重新分配机构的作用;政治上活跃的公民能够保持哈贝马斯所说的‘未失真的交往’; 工厂内建立民主(非等级)关系,在始终对工作条件是否适合人道的个人发展的考量中有意识地促进技术发展(如果有需要,在民主共识的基础上,可以牺牲加速的工业扩张);没有阶级关系,但是在特殊群体或国家再分配机构和特定工业集团等分支机构之间,利益冲突将继续存在。”*Ferenc Feher and Agnes Heller. Class, Democracy, Modernity in Theory and Society, Vol. 12, No. 2 (Mar., 1983),p243。费赫尔的这种构想符合他对现代性三种逻辑相互作用中共生的理解,这样的政治体制保证了工业化逻辑、经济逻辑和政治逻辑的协调发展。促进技术的发展是工业化进程的必要条件;工人自治、国有权力下放和弱化分配机构的限制是对市场机制和竞争机制的解放,符合经济逻辑的发展需求;工厂内的民主关系和主体间在商谈伦理基础上的交往是对政治逻辑中民主、自由、平等价值的保护。然而,这三种逻辑并不是完全独立的,而是像“现代性的钟摆”一样,在相互的制约中达到动态平衡,推动现代社会前进。当人道的个性发展与科技发展发生冲突时,民主的政治逻辑应该优先于工业化逻辑;虽然取消阶级的存在,但要承认并允许利益冲突的存在,体现了政治逻辑与经济逻辑的相互融合。

所有条件和谐地统一在一种可以持续发展的世界性的社会政治形态中,这是费赫尔对世界政治前景的展望。虽然这样的可能性仍然十分令人存疑,然而,在这种政治形态中,工业化逻辑、经济逻辑和民主制度的逻辑不再彼此阻碍,而是体现出积极的相互促进力量,三种逻辑的平衡共生使现代性充满了活力。由此,现代性被赋予意义,它不再是如法国大革命般被告别的历史,而是正在进行着的现在。费赫尔在现代性三种逻辑的动态关系中找到了“现代性还乡”之路。

四、对费赫尔现代性批判理论的借鉴与反思

毫无疑问,法国大革命是近300年来人类历史上最为重大的事件之一,它对后世的影响以及后人对它的研究从未间断。这些研究遍及经济、政治、文化和历史等诸多领域。其中,现代性与法国大革命之间的关系是最为核心的议题,换言之,对现代性问题的讨论如果避开法国大革命几乎是不可能的。在这个意义上,费赫尔的现代性批判理论正是建立在一个无法逾越的关节点上,他用现代性三种逻辑的批判框架可以从容吸纳并分析各种历史材料。无论再发现多少新的历史史料都不能超越费赫尔现代性批判的范畴。这也说明了他的现代性批判理论的解释力。然而,费赫尔的现代性批判理论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之间的关系仍需进一步说明。

作为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代表,布达佩斯学派核心成员,费赫尔围绕在晚年卢卡奇身边,亲身参与了卢卡奇“复兴马克思”的计划,因而,他的现代性批判理论也深受马克思思想的影响。虽然,在马克思的一生中,对德国现实的关注始终是焦点,但是不可否认,在其政治哲学和历史学的研究中,很多主题是围绕法国展开的。也可以说,法国的历史为马克思的研究提供了教科书般的实例,尤其体现在对法国大革命的分析中。法国大革命研究构成了马克思政治思想的重要来源。虽然马克思从未有专门研究法国大革命的著述,但是马克思却在自己的多部著作中,以大量篇幅和段落较为深入地探讨了法国大革命的问题。马克思对法国大革命的研究对费赫尔产生的重要影响体现在:费赫尔接受了马克思的观点,即法国大革命宣告了一种新兴社会和制度的诞生。马克思说:“1648年革命和1789年革命,并不是英国的革命和法国的革命,而是欧洲的革命。它们不是社会中某一阶级对旧政治制度的胜利;它们宣告了欧洲新社会的政治制度。资产阶级在这两次革命中获得了胜利;然而,当时资产阶级的胜利意味着新社会制度的胜利,资产阶级所有制对封建所有制的胜利,民族对地方主义的胜利,竞争对行会制度的胜利,遗产分割制对长子继承制的胜利,土地所有者支配土地对土地所有者隶属于土地的胜利,启蒙运动对迷信的胜利,家庭对宗族的胜利,勤劳对游手好闲的胜利,资产阶级权利对中世纪特权的胜利。”*《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 版,第74页。由此,马克思指出,法国大革命通过对资产阶级所有权的争取、对资本主义市场竞争的肯定和对新的政治制度的向往,宣告了现代国家的诞生。可见,费赫尔得出的现代性三种逻辑起源于法国大革命的结论与马克思的关键表述是基本一致的。费赫尔甚至认为,法国大革命就是马克思政治理论的模型。*Ferenc Feher. The French Revolutions as Models for Marx's Conception of Politics in Thesis Eleven, 1984,8: 59-76.

同时,费赫尔在现代性视域下对法国大革命的研究又体现出了鲜明的特性。一方面,费赫尔摆脱了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教条化理解。他在《贱民和公民》、《被冻结的革命——论雅各宾主义》等著述中曾多次评论阿伦特的观点。阿伦特认为,马克思建立了暴力革命和历史必然性之间的稳定关联,因而历史必然性成为革命的理由。*[美]汉娜·阿伦特:《论革命》,陈周旺译,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52页。费赫尔指出,阿伦特的分析并非直接针对马克思,而针对的是教条主义对马克思的歪曲阐释。费赫尔发现,马克思终其一生关注法国大革命的原因之一是重新思考和反复修正他早年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中提出的国家和市民社会关系的解释模型,从而在经济过程、新型的资本主义交往关系、国王主动放弃权力后的真空、众意构造的社会认同、人民意志的代表、多元政治诉求的合力等众多因素的共同作用中来思考历史的进程。马克思认为,历史的演进既不仅仅取决于单纯的经济因素也不取决于少数精英的意志,因此将马克思理解为“经济决定论”或“历史目的论”都是对马克思的曲解。如果资本主义的经济逻辑是解释历史的唯一具有决定作用的因素,那么长时段的法国大革命就只能是一种无差别、同质性的历史。然而,事实恰好相反,正是由于在法国大革命期间,现代性的三种逻辑各自发挥作用并且各自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因此法国大革命在1789至1799的十年时间里,不同的革命阶段才呈现出了异质性、多元化的特征。“在每一个革命中,现代性的三个逻辑都同时呈现,并且被其核心人物主题化了,不同革命之间其主题化的程度是不同的。”*[匈]费伦茨·费赫尔:《被冻结的革命——论雅各宾主义》,刘振怡、曹丽新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1页。因此,在费赫尔那里,现代性的三种逻辑不再是简单的决定与被决定的关系,而是以各种合并、组合的方式构成相互作用的场域,创造了法国大革命和现代性多元论的构想。这种理解对于反思教条主义,重新理解马克思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另一方面,费赫尔的现代性批判理论和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框架之间仍然存在紧张的关系。在马克思看来,历史事件尽管包含着众多复杂因素,但绝不是这些因素综合作用的偶然结果,任何理论或原理对历史的阐释都必须与现实的物质条件紧密联系起来。1871年巴黎公社失败后,马克思随即总结道:“这些原理的实际运用,正如《宣言》中所说的,随时随地都要以当时的历史条件为转移,所以第二章末尾提出的那些革命措施根本没有特别的意义。如果是在今天,这一段在许多方面都会有不同的写法了。”*《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这说明,马克思分析任何历史问题的出发点都是“现实的人”的实际活动和已有的或重新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这种理解是历史唯物主义的逻辑起点,从而体现出唯物的特性。而费赫尔在解释历史时突出的是现代性价值体系中的平等、自由和生命。这样,费赫尔基于某种先定的、永恒的价值理念构建的现代性的三种逻辑与马克思从个人的物质生活条件出发构建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框架,最终走向了两种迥异的历史解释模式。

事实上,费赫尔是在离开匈牙利移居西方国家之后展开现代性研究的。虽然,其现代性理论诞生于后现代主义方兴未艾的背景中,他的理论也表现出了对宏大叙事的批判和多元主义的立场,然而,费赫尔对现代性的分析却鲜明地表明了他与后现代主义大相径庭的理论旨趣。费赫尔说:“如果‘后现代性’并不被理解为现代性之后的一个时代,而是被理解为在现代性之中的一种肯定现代性的‘到来’,即它最终的安定(settling-in),同时调查现代性的资格并努力赋予它以意义的立场和态度,那么后历史这一概念对于历史学家来说将从禁忌和障碍转变为一种激励。在这种理解方式中,历史将作为我们共同阅读的文本而逐渐为人所知,但我们每一个人都以他或她自己独特的方式来阅读历史。”*[匈]费伦茨·费赫尔:《法国大革命与现代性的诞生》,罗跃军等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页。在这个意义上,现代性并没有被后现代终结或取代,它不是完全消失的过去,而是仍在发挥影响的现在。费赫尔的现代性批判理论正是以他独特的方式赋予现代性以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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