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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典型人物与文学高度

2018-01-30杨守森

山东社会科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典型人物阿Q

杨守森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文学创作,尤其是写实性、叙事性的文学创作,其要则之一是要塑造“典型人物”,这是中外文论史上经典性的理论观点之一,也是我国当代文艺理论界曾经探讨比较深入的一个问题,而如今已很少有人提及了。文学当然要不断发展变化,但不论怎样变化,是否写出了够得上“典型人物”的人物形象,仍应是评价一部作品,尤其是一部叙事性作品的重要尺度,正如《习近平在中国文联十大、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中指出的:“典型人物所达到的高度,就是文艺作品的高度,也是时代的艺术高度。只有创作出典型人物,文艺作品才能有吸引力、感染力、生命力。”①《习近平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6年12月1日。中外文学史上的许多个案亦可证明:“一些最伟大的天才作家,当然会因他们发掘的典型人物的数量众多而著称”(法国现代作家莫里亚克语)*崔道怡等编:《“冰山”理论:对话与潜对话》(下册),工人出版社1987年版,第451页。。新时期以来的中国文学,之所以给人有“高原”缺“高峰”的现象,鲜见能与中外文学史上有“典型人物”之称的哈姆雷特、堂·吉诃德、冉·阿让、于连、林黛玉、贾宝玉、王熙凤、阿Q等相媲美的人物形象,恐乃值得总结的重要原因之一。

一、典型人物成就经典作品

早在明末清初,我国学者金圣叹就已意识到人物刻画之于小说创作的重要性,曾盛赞《水浒传》之所以叫人百读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童庆炳、马新国主编:《文学理论学习参考资料新编》(中),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30页。在18世纪的德国,黑格尔也较早提出了关于人物创造的系统理论。黑格尔认为,性格乃“理想艺术表现的真正中心”,强调在优秀的文学作品中,“每一个人都是整体,本身就是一个世界,每个人都是完满的有生气的人,而不是某种孤立的性格特征的寓言式的抽象品”。*[德]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300、303页。并举例说,荷马笔下的人物正是这样,其中的每个英雄,便都是许多性格特征的充满生气的总和。如阿喀琉斯,既勇敢、忠实于朋友、尊敬老人,又凶狠残暴,容易发火。荷马正是借种种不同的情境,将人物的多方面性格揭示出来了。

随着小说这一叙事文体的兴盛发展,人物塑造问题进一步受到了重视,并形成了关于如何写好人物形象的一个专有术语——典型人物。1839年,俄罗斯文艺理论家别林斯基在《同时代人》一文中,即已明确提出,“典型性是创造底基本法则之一,没有它,就没有创造”,并据此法则,认为当时的俄国作家麦维特卡-奥斯诺维亚宁科的中篇小说《马鲁夏》中的纳姆、马鲁夏和瓦西里“都是典型人物”*[俄]别林斯基:《别林斯基论文学》,梁真译,新文艺出版社1958年版,第121页。。 1843年,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前言》中,也这样讲过“典型人物”在他的创作中的重要性:“法国社会将要作历史家,我只能当它的书记。编制恶习和德行的清单、搜集情欲的主要事实、刻画性格、选择社会上主要事件、结合几个性质相同的性格的特点揉成典型人物,这样我也许可以写出许多历史家忘记了写的那部历史,就是说风俗史。”*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下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168页。正是基于对巴尔扎克等一些现实主义作家在人物创造方面成就的总结,1888年,恩格斯在《致玛格丽特·哈克奈斯的信》中指出:“据我看来,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此后,典型人物一直是文艺理论领域备受关注的问题。

事实上,无论从文学史上的评价,还是从读者的阅读期待来看,许多中外文学名著之所以“名”,关键原因正在于写出了不朽的“典型人物”,如哈姆雷特之于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堂·吉诃德之于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于连之于司汤达的《红与黑》,林黛玉、贾宝玉、王熙凤之于曹雪芹的《红楼梦》,阿Q之于鲁迅的《阿Q正传》等等。正是这样一些“典型人物”,构成了文学史上的亮点,也构成了读者关于文学的主体记忆。

20世纪以来,随着“意识流”“反人物”“反情节”“零度写作”等各种现代、后现代文艺思潮的出现,“典型人物”理论虽也遭到过冲击,在一定程度上存在法国女作家纳塔丽·萨洛特在《怀疑的时代》一文中所讲过的现象:“从各种迹象看来,不仅是小说家已不再相信自己虚构的人物,甚至连读者也不相信了。本来,在作者和读者的信心支持下,小说人物宽阔的肩膀在担起故事结构的重负后,还能挺然直立,毫不摇动。现在,失去了两方面的信心支持,人物已经摇摇欲坠,土崩瓦解了。”*崔道怡等编:《“冰山”理论:对话与潜对话》(下册),工人出版社1987年版,第554页。但我们也要看到,在20世纪以来的世界文学史上,许多作家作品的成功,还是离不开虚构性“典型人物”的创造。仅以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为例,如法国作家罗曼·罗兰创造了约翰·克里斯朵夫;莫里亚克在《苔蕾丝·德斯盖鲁》中创造了苔蕾丝;英国作家高尔斯华绥在《福赛特世家》中创造了老乔里恩、代表新人形象的小乔里恩,以及边缘人物形象伊琳等;苏联作家肖洛霍夫在《静静的顿河》中创造了葛利高里;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伊豆的舞女》中创造了一个令人难忘的舞女形象;西班牙作家塞拉在《帕斯夸尔·杜阿尔特一家》中创造了帕斯夸尔·杜阿尔特这样一个原本纯真善良、却最终在冷酷污浊的社会现实中沦为杀人凶手的青年农民形象;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在《秀拉》中,创造了秀拉这样一个以放荡不羁的方式反抗男权社会与种族压迫的黑人女性形象,等等。正是这样一些个性鲜明、意蕴丰厚的典型人物形象,决定了相关作品的成功。同样,在20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史上,那些产生了重大影响的作家,其成就也都与创造了典型人物有关,如鲁迅笔下的阿Q、祥林嫂,茅盾笔下的吴荪甫,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虎妞,曹禺笔下的繁漪,中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蛙》中的姑姑,等等。

就文学阅读来看,更为广大读者钟爱的亦仍是中外文学史上那些创造了鲜活人物的文学名著,如《水浒传》《红楼梦》《哈姆雷特》《简爱》《德伯家的苔丝》《卡拉玛佐夫兄弟》《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等等。在中国当代文坛上,路遥那部《平凡的世界》,其整体艺术水准实际上并不是很高,之所以深受广大读者喜爱、长期畅销不衰,重要原因亦在于写出了孙少安这样一个不甘沉沦、果敢坚毅、勇于追求自我人生价值、能够给人以生命鼓舞、具有时代特征与典型性的人物形象。相反,有些作品,虽名声显赫,但因缺乏能够吸引人、感染人的人物形象,而难以走近广大读者。如乔尹斯的《尤利西斯》这样的“意识流”名作,虽别有伟大之处,另有文学贡献,但读者面是很有限的,用美国作家辛格的话说:“读者要读懂乔尹斯,一本字典是远远不够的,他需要借助十本字典。”“大概读他作品的人都是博士学位获得者或是在攻博士学位论文的人。”*崔道怡等编:《“冰山”理论:对话与潜对话》(上册),工人出版社1987年版,第 126、127页。这样的作品,作为文学作品本原性的阅读价值就不易体现了。

注重人物刻画,强调塑造“典型人物”,作为理论问题,自然已没什么新意,但对于指导当今的文学创作,其价值仍是不可低估的,仍值得高度重视。事实上,关于文学的创作方法,虽有新旧之别,却无好坏之分。新有新的优势,能够促进文学形态的多样化,能够开拓出新的文学审美空间;旧亦有旧的道理,仍可用以创作出满足广大读者阅读期待的伟大作品。试想,如果有人仍以曹雪芹那样精到的描写现实生活的笔力与塑造人物的技巧,写出一部类乎《红楼梦》那样活跃着众多典型人物的当代现实生活的长篇小说,不也很伟大吗?

二、典型人物创造应有的追求

何谓“典型人物”?在已有的理论中,人们的看法虽不尽一致,但结合中外文学史上一些得以公认的典型形象,以及许多学者、作家的探讨,我们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出典型人物的基本特征与典型人物创造应有的追求。

第一,鲜活生动性。即作家在描写人物时既要写出其主导性格特征,又要使之成为多方面性格特征的统一体,应使人感到如同黑格尔所说的,是一个“完满的有生气的人”;如同英国文艺理论家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所说的,是个性充盈的“圆形人物”。如《红楼梦》中的贾宝玉,除了作为主导性格特征的“叛逆”之外,还才思敏捷、聪慧机敏、情感细腻、很会讨女孩子欢心,又不时表现出“呆子”气,等等。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除了贪婪冷酷的主导性格特征之外,又有善于经营、热爱子女、不甘示弱、复仇心重等性格特征,这些性格特征又与其主导性格融为一体。这类既个性突出又有多方面性格特征的人物,会给予读者复杂的体味与感受,往往很难予以是非好坏之类的单一评价;这样的人物,因立体化与血肉感,也会显得更为真实可信。事实上,现实生活中的每一生命个体,都是复杂的,都不可能仅具某方面的单一性格特征。一位作家,只有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才有可能写出真实可信、鲜活生动的典型人物。假若曹雪芹在描写贾宝玉时只是着眼于其叛逆,莎士比亚在描写夏洛克时只是集中于其冷酷贪婪,就不仅有违人的个体生命存在的真相,也会因其简单化、概念化而丧失其艺术魅力了。

第二,概括性。即作为典型人物,虽是个别的,但又应体现一定范围的人的共性,要达致个性与共性的统一。要写出这样的“典型人物”,在创作过程中,就要像歌德那样:“我写东西时,我便想起,一个美术家有机会从许多美女中撷取精华,集成一个维纳斯女神的像,是多么宠幸的事。我因不自揣,也摹仿这种故智,把许多美女们的容姿和特性合在一炉而冶之,铸成那主人公绿蒂;不过主要的美点,都是从极爱的人那儿撷采来的。好诠索的读者因此可以发现出与种种女性的相似之点,而在闺秀们中,也有人关心到自己也许是个中的人物”*段宝林编:《西方古典作家谈文艺创作》,春风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147-148页。;要如同巴尔扎克所说的那样,在观念上清楚“典型是类的样本”,因而在创造“典型人物”时,就要设法让其“包括着所有那些在某种程度跟它相似的人们的最鲜明的性格特征”*童庆炳、马新国主编:《文学理论学习参考资料新编》(中),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80页。;要如同别林斯基所说的那样,要使笔下的人物,既是“一个特殊世界的人们的代表,同时还是一个完整的、个别的人”*[俄]别林斯基:《别林斯基论文学》,梁真译,新文艺出版社1958年版,第121页。。就具体人物形象来看,作为某一“类的样本”,所“代表”的类范围越大,自然就会越具典型性。如鲁迅笔下的阿Q,之所以成为著名的“典型人物”,重要原因之一即在于作为阿Q性格主导特征的“精神胜利法”,是具有极为普泛的“代表”性与鲜明突出的“类样本”特征的。在我们的文学史上,阿Q常被说成是“中国农民的落后形象”,不少学者认定《阿Q正传》这篇小说的意义在于揭示了中国国民的劣根性。这类评价不能说没道理,但视野还是太窄了点,也不尽符合实际。俄国小说家契诃夫曾在《生活是美好的》一文中,以戏谑的口吻写道:“为了不断地感到幸福,甚至在苦恼和愁闷的时候也感到幸福,那就需要:(一)善于满足现状;(二)很高兴地感到:‘事情原本可能更糟呢。’这是不难的:要是火柴在你的衣袋里燃起来了,那你应当高兴,而且感谢上苍:多亏你的衣袋不是火药库。 要是有穷亲戚上别墅来找你,那你不要脸色发白,而要喜洋洋地叫道:‘挺好,幸亏来的不是警察!’……要是你挨了一顿桦木棍子的打,那就该蹦蹦跳跳,叫道:‘我多运气,人家总算没有拿带刺的棒子打我!’”*迅言主编:《世界百篇经典杂文》,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142-143页。在契诃夫的这番言论中,透露出来的不也是俄国人的“精神胜利法”吗?德国现代作家海因里希·伯尔曾这样描写爱尔兰人:“摔坏了一条腿,没赶上火车,破了产,然后人们就说:本来会更糟糕的,本来不该摔坏腿而是摔断脖子,本来不该是没赶上火车而是误了上天堂,本来不该是破产而是破产绝不会造成的精神错乱。已经发生的事情,从来都不是最糟糕的,而是最糟糕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德]海因里希·伯尔:《爱尔兰日记》,孙书柱、刘英兰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 年版,第193页。伯尔这儿所说的爱尔兰人的心态,不也很阿Q吗?可见,在一定程度上,阿Q是具有更为广泛的人类意义的,对此,茅盾早在1923年发表的《读〈呐喊〉》一文中,就曾正确地指出:“‘阿Q相’未必全然是中国民族所特具,似乎这也是人类的普通弱点的一种。至少,在‘色厉而内荏’这一点上,作者写出了人性的普遍的弱点来了。”*陈建华编:《茅盾思想小品》,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7年版,第287页。上世纪50年代,何其芳亦曾以“共名”说,指称典型人物的这一特征,认为阿Q作为“一个虚构的人物,不仅活在书本上,而且流行在生活中,成为人们用来称呼某些人的共名,成为人们愿意仿效或者不愿意仿效的榜样,这是作品中的人物所能达到的最高的成功的标志。在‘五四’以来的新文学里面,包括小说和戏剧,阿Q在这方面的成功是最高的,从而与我国和世界的文学上的著名的典型并列在一起”*何其芳:《论阿Q》,《人民日报》1956年10月16日。。由巴尔扎克所说的“类的样本”、别林斯基所说的“一个特殊世界的人们的代表”,以及何其芳所说的“共名”中,我们可进而体悟到“典型人物”应有的概括性。

第三,深刻性。即作家要创造出典型人物,不仅要做到人物个性与共性的统一,还要写出其灵魂的深度,还要含有历史与现实、社会与人生等方面的厚重意蕴。要如同恩格斯在评拉萨尔的剧本《济金根》的信中所说的,一部优秀的作品,要做到“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同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的完美的融合”。文学史上的那些名作正是这样,如在塞万提斯笔下的唐·吉诃德身上,承载着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悲壮信息:随着社会的变革,以骑士精神为代表的传统人格风范,虽已显得可笑,但唐·吉诃德对正义与理想的殉道式坚守,又不无可贵可敬之处,且可启迪人们去重构人类的理想社会;巴尔扎克通过高老头形象的塑造,痛切抨击了在资本主义的社会格局中金钱侵蚀人性的罪恶,深刻揭示了人类社会因此已陷入的可怕的畸形与病态,至今看来,仍极具警示现实、震撼人心的思想力量;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通过人物的叛逆个性,挑战了我们传统文化中“男尊女卑” “读书做官”“压抑人性”之类的糟粕,表现了向往民主、追求自由的现代意识。这样的人物形象,也就缘其意蕴的深刻性而成为卓越的“典型人物”;这样的作品,也就因其创造了卓越的“典型人物”而成为文学史上不易逾越的高峰之作。

概而言之,在文学作品中,作家要创造出典型人物,就要设法使笔下人物既具有栩栩如生的生命个性,又具有类的概括性,还要有深刻的内涵。需要反思的是,在我国当代文学史上,由于某些时代思潮的影响,原本重要的“典型人物”理论,曾经遭到了歪曲,曾将其简单化地等同于“高大全”式的先进人物、英雄人物,曾将“突出正面人物,突出正面人物中的英雄人物,突出英雄人物中的主要英雄人物”的所谓“三突出”原则,作为创造人物的最高原则,由此而导致了许多作品的抽象化、概念化与公式化。这或许也正是后来在我们的理论与创作中冷落乃至弃置“典型人物”的重要原因。

三、典型人物的塑造提升文学高度

毋庸置疑,新时期以来,我国的文学创作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局面,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但回头看来,也会感到如下明显的不足:许多作家由于缺乏人物创造的自觉,影响了其作品的艺术魅力与艺术高度。尤其是 1990年代以来,由于“生活流”“凡俗化”“庸常化”之类创作主张,以及源于西方后现代的远离“宏大叙事”之类理论思潮的影响,许多作家已不怎么重视观察人物、研究人物、刻画人物了,更多沉溺于琐屑无聊、鸡毛蒜皮式的生活现象的罗列,或玩自我、玩观念、玩感觉了。为此,有学者已发出“照这样下去,文学人物画廊就快要关闭了”*木弓:《文学人物画廊就要关闭了》,《文艺报》2013年4月19日。;“上帝死了,作者死了,现在,文学人物也死了,起码已经濒临死亡”,“谁来拯救文学人物”*汪政等:《谁来拯救文学人物》,《上海文学》2005年第5期。之类的慨叹。

不再注重描写人物,也就遑论“典型人物”了,结果也就只能是:虽然我们每年仅长篇小说就有数千部问世,但个性鲜活、性格丰满、意蕴厚重、深入人心、“真正具有独创性的、能够真正长久活在读者心中的典型人物却是少之又少”*贺绍俊:《当下文坛要有塑造典型人物的追求》,《人民日报》(海外版)2018年6月20日。。要改变这种局面,要促进中国当代文学进一步发展,提升中国当代文学的高度,中国当代作家仍应重视“典型人物”的创造。在理论界与批评界, 亦仍应加强“典型人物”视角的研究与批评。正是由“典型人物”角度视之,我们会更为清楚地看出我们的创作中尚存在的突出问题。

从整体上来看,在人物描写方面,新时期以来的一代作家,似不如前几代的周立波、孙犁、赵树理、柳青、张爱玲、沈从文等人,更无法与老舍、茅盾、鲁迅相比。某些声誉很高的作品,由于作家缺乏对人物心灵的深刻洞察,缺乏对复杂人性的把握,而致使其人物性格常常显得粗糙化、简单化。如金宇澄那部获得了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的《繁花》,虽被有的评论家誉为“得到《红楼梦》真正精髓的”的一部作品,但仅就人物描写来看,在曹雪芹的《红楼梦》中,诸如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藕官的干娘夏婆子这类出场不过一鳞半爪、属于次之又次之的人物,也会令读者过目难忘,而《繁花》中的人物,包括沪生、阿宝、小毛几个主要人物,却是眉目欠清晰的。如同有读者评价的:“小说里的人物,都是一个模式的同义反复、啰里啰嗦的克隆重演,人物之间根本拉不开差距”;“小说里的女人,几乎同样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她们的主要本色,就是逃避婚姻,泄入自由的情天欲海,在里面放荡不羁”*红警苏红不懂爱:《〈繁花〉:茅盾文学奖的耻辱》,豆瓣读书:https://book.douban.com/review/7624429/;“书里每个女人都跟吃了春药似的,只有皮肉和脸面而没有骨头。男人也一样。碰到这样一个肉气腾腾的繁花之地,除了出家就不给人活路了”*罗文文:《这本书写的是尘世,而不是生活》,豆瓣读书:https://book.douban.com/review/7098753/。我觉得这些看法,大致是符合《繁花》的实际的。或许正是与“人物纷杂,来来去去,无头无尾”,个性不够鲜明突出有关,王家卫虽抢先买下了《繁花》的电影改编权,但他阅读后得出的判断是:“这本书几乎没有改编成影视剧的可能。”*陈梦溪:《〈繁花〉 不只看到上海》,《北京晚报》2015年8月25日。在人物塑造方面,陈忠实的《白鹿原》亦还不够圆融。如那个身世悲惨的田小娥,本是令人同情的,应具更为丰富的个性的,但因作者多以“白鹿村乃至白鹿原上最淫荡的一个女人”之类认同的口吻写她的堕落、无耻,这就在很大程度上将其“妖魔化”、肤浅化了。即如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那位敬恭桑梓、精明能干、正直仁义,以及待长工亲如兄弟,仿佛是以往乡村恶霸地主的“翻案形象”的白嘉轩,亦因作者对其性格的多面性与复杂性刻画不足,整体形象也就显得不够丰满,“典型性”程度也还有所欠缺。

由于长期盛行的“工具论”创作观的影响,我们有不少作家仍在不自觉沿袭着公式化、概念化,乃至漫画化之类的创作弊端,导致了人物形象的枯燥化、空泛化与干瘪化。对此,我们可以乡村题材小说中多见的村支书形象为例。在我们国家,村支书这类既是农民,又是一村之主;既有一定权力,又面临各种压力,处于上级多重领导与底层民众夹缝之中的人物,是自成其类又各不相同的。作为国家意志与广大底层民众之间的纽带,这类人物身上所承载的社会信息也是丰富复杂的,自有成其为文学中的“典型人物”之优势。但在现有的作品中,我们更多看到的还是这样两类比较概念化的形象:或如贾大山《取经》中的李黑牛、蒋子龙《燕赵悲歌》中的武耕新、何申《多彩的乡村》中的赵国强那样,是一心为公、深受群众爱戴的好干部;或如竹林《生活的路》中的崔海赢、何士光《乡场上》中的曹福贵那样,是横行霸道的乡村“土皇帝”。前一类形象,重在写其“好”,让人感到不过是党的形象在乡村的化身。后一类形象,重在写其“坏”,且笔调往往迹近漫画化。我们仅由“好坏”分明的对立,就会感到其人物性格的空泛与作品意蕴的肤浅。值得注意的是,这一人物描写的弊端,至今仍时见于名家名作之中。如荣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2010年度英仕曼亚洲文学奖的毕飞宇的长篇小说《玉米》,本是中国当代文坛上出现的优秀作品之一,但在小说中的村支书王连方这一重要人物身上,我们更多看到的仍是“王连方在外面弄女人的历史复杂而又漫长”;他在大队部,居然将长他十多岁,且长一个辈份,喊婶子的“女会计摁在了地下,扒开来,睡了”;“王连方不仅要做播种机,还要做宣传队,他要让村里的女人们知道,上床之后连自己都冒进,可见所有的新郎官都冒进了”之类嘲讽化、漫画化的笔墨,这就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其作品的艺术品位与文学高度。

我们的有些作品,虽注重了对人性性格的刻画,也写出了人物性格的多面性,但因其性格特点之间缺乏有机关联,而破坏了人物形象的统一,影响了人物的可信度。如在贾平凹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高兴》中,由于作者赋予了主人公刘高兴与其农民身份有所疏离的自恋、多思之类性格特征,而显得有些失真。对此,已有学者提出了合理的批评,认为在这个人物身上,“虽然有着农民工的吃、住、行,但却又有后现代社会市民、诗人、知识分子的气质灵魂和精神世界”,因而“不仅身份可疑,而且形象分裂,使这部不乏价值的小说在人物形象塑造的问题上暴露了难以弥补的缺憾”*褚又君:《刘高兴人物形象与当代小说的人物塑造问题》,《当代文坛》2009年第3期。。另如格非在《江南三部曲》中所塑造的秀米、谭端午、姚佩佩等人物形象,虽具有相当独特的个性气质,但亦如贺仲明所批评的:“作品人物的性格大多不具备统一的完整性,他们的思想和行为也没有表现为统一性格的精神主导。比如《人面桃花》中的秀米,作品以她的生活为中心,书写了她几乎整个的人生,但她的性格特征却并不清晰,更缺乏一个中心性格将她所有的思想行为串联成一个完整而统一的整体。因此,在作品中,你可以看到秀米做了什么、想了什么,但是你却根本不知道(也难以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做,为什么会这么想。《春尽江南》中庞家玉也匮乏性格上的统一性,其行为也难以让人理解。”*贺仲明:《论当前文学人物形象的弱化与变异趋向——以格非〈江南三部曲〉为中心》,《南方文坛》2014年第1期。由于人物性格的碎裂,作品的整体价值也就值得怀疑了。

还有些作品,虽也写出了鲜活生动的人物形象,但因作者对人物性格意蕴的开掘不够,使人物缺乏时代的、历史的,或人生的厚重感,因而也就同样难以给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如刘震云那部被誉为中国版的《百年孤独》的《一句顶一万句》,其中的杨百顺、巧玲、牛爱国等人物形象,虽比较鲜活,但因体现的人生孤独之类意旨过于集中明确,且这样一种意旨又不无效仿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之嫌,因而也就让人感到人物形象的意蕴不够深邃独特了,人物性格的内涵不够厚重了,也就难以达到更为理想的“典型人物”的高度了。另如小说中出现的那几位县长:前清举人出身,公务之余喜欢做木工活,将县衙搞得像是木匠作坊的老胡;燕京大学毕业,生来爱说话,每天断官司之余就找机会给民众讲演的小韩;好热闹、好看戏,且好戏中男色的老史,虽也都写得个性鲜活、栩栩如生,但亦因难以让读者从中得到更多关于历史的、时代的,或人生的体悟,而不能给人留下深刻而久远的印象。与之相关,那些描写人物的语言,虽然生动有趣,但却不免给人游戏笔墨之感了。

针对上述问题,着眼于“典型人物”的创造与文学高度的提升,中国当代作家,应按习近平总书记所说的“走入生活,贴近人民”,要切实认识到“每个人都有血有肉、有情感、有爱恨、有梦想,都有内心的冲突和忧伤。真实的人物是千姿百态的,要用心用情了解各种各样的人物,从人民的实践和多彩的生活中汲取营养,不断进行生活和艺术的积累,不断进行美的发现和美的创造”。*《习近平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6年12月1日。只有如此,才不至于脱离现实,不至于为某些既有的抽象观念所左右,才能在纷纭复杂的生活中捕捉到个性化的人物,才能在作品中创造出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此外,还要进一步提升自己的文化视野,加强对历史、时代、人生的体悟能力与洞察能力。只有如此,才能把握到有价值的人物内涵,才能写出既有生动丰富的个性,又能体现厚重意蕴的“典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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