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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尔干与韦伯的宗教思想比较
——以《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为中心的考察*

2018-01-30

生态经济评论 2018年2期
关键词:涂尔干新教韦伯

帅 满

内容提要: 转型期的宗教热现象启发我们回到古典理论中寻找思想线索,本文以《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 和《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 为中心,对涂尔干和韦伯的宗教思想进行研究方法、核心概念、分析层次三方面的比较,研究发现:二者的不同之处在于,涂尔干的功能分析强调情感在宗教中的重要性,并提出有机团结来理解现代性,韦伯则运用意义阐释的方法分析宗教在理性化过程中的作用,认为工具理性的扩张将使人类陷入牢笼之中; 共同之处在于,两位思想家的著作均形成了研究对象、理论命题和知识生产三个层次,分别影响了知识社会学和文化社会学的发展,为社会学的学科建设做出了巨大贡献。他们的宗教思想启发宗教管理部门应引导发挥宗教社会团结和文化价值的正功能,通过扩大宗教红市来满足民众的信仰需求。

在急剧变迁的社会转型时期,中国社会不仅兴起了旨在填补社会和心灵真空地带、建立新型社会团结与主体想象的广场舞热潮,亦发展出越来越庞大的宗教需求市场:合法宗教组织机构及其活动,如寺庙、教堂等,构成了宗教红市; 政府明令禁止的宗教组织、活动,如邪教、非法集聚等,构成了宗教黑市; 介于红市和黑市之间的宗教灰市包括合法宗教组织和人员的非法活动、非宗教部门恢复或新建的宗教场所等,由于宗教灰市具有谋取合法性的机会空间,导致宗教市场鱼龙混杂,呈无法遏制之势①杨凤岗:《中国宗教的三色市场》,《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06年第6 期。。

宗教热现象启发我们追溯和解读古典思想家的宗教论述来关照社会现实,并提供行动指南。伟大的思想总是与宗教存在关联,在奠基性的社会学理论中,宗教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社会学主义者”思想家涂尔干(Emile Durkheim,1858—1917)和 “现代欧洲文化世界之子”韦伯(Max Weber,1864—1920)开创了对宗教的不同理解路径,帕森斯(Talcott Parsons,1902—1979)将二者的概念和理论纳入结构功能理论体系,将宗教视为具有特定整合功能的制度子系统②[德]卢克曼:《无形的宗教》,覃方明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 页。。

在古典社会学三大家中,马克思与韦伯、马克思与涂尔干的宗教思想比较受到较多的关注③[英]安东尼·吉登斯:《资本主义与现代社会理论:马克思·涂尔干·韦伯》,简惠美译,远流出版社1994年版。,论及涂尔干和韦伯宗教思想异同点的研究则相对较少。本文认为,涂尔干的“宗教即社会”观与韦伯从宗教伦理切入理性化分析之间并不存在冲突,两人的共同社会关怀和理论旨趣均为个人与社会的关系、现代性的后果。基于此,本文将以最为集中反映两位思想家宗教观点的著作《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 (以下简称《宗教》)和《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 (以下简称《新教》)为中心,从研究方法、核心概念、分析层次三个方面出发,考察二者宗教思想的异同点,增进对现代社会转型及其宗教热现象的理解。

一 宗教研究方法:功能分析与意义阐释

涂尔干和韦伯分别开创了实证主义和人文主义的社会学方法论传统。致力于开创道德生活科学的涂尔干认为社会是独立存在的实体,社会学的研究对象是社会事实,“一切行为方式,不论它是固定的还是不固定的,凡是能从外部给予个人以约束的,或者换一句话说,普遍存在于该社会各处并具有其固定存在的,不管其在个人身上的表现如何,都叫做社会事实”①[法]E.迪尔凯姆:《社会学方法的准则》,狄玉明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34页。,社会事实具有外在性、强制性和普遍性特征,应该把社会事实当作物来研究,用社会事实解释社会事实②同上。。与实证主义强调因果和功能分析不同,韦伯认为自然科学的方法无法理解人类行为的主观意义关联,社会学研究的目的是从个人的角度理解和阐释具有主观意愿社会行动背后的目的、意义和价值,他开创的解释社会学致力于对人类行为的解释性理解,建立了行动—意义—理解的解释框架,并运用“理想类型”分析工具,将社会行动分为工具理性、价值理性、传统行动和情感行动四类,倡导“价值中立”的研究态度和学科特质③[德]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 (第一卷),阎克文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方法论取向影响了两位思想家研究宗教的方法。

在《宗教》 中,涂尔干开门见山地指出要研究最原始和最简单的宗教,从主观角度出发的泛灵论和从客观角度出发的自然崇拜论都不是宗教产生的基础,它们只是图腾崇拜的衍生物,从而将澳大利亚氏族社会的图腾信仰确立为研究对象。他认为宗教“是一种既与众不同,又不可冒犯的神圣事物有关的信仰与仪轨所组成的统一体系,这些信仰与仪轨将所有信奉它们的人结合在一个被称之为‘教会’ 的道德共同体之内”④[法]爱弥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渠东、汲喆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1 页。。在长达数天或数月的宗教仪典中,人们置身于“集体欢腾”的亢奋和迷狂状态,感觉受到另一种力量的支配,进入到不同于凡俗生活的神圣世界,存在一种宗教力,即个体在宗教仪式构成的集体活动中感受到社会群体施加的力量,由此获得了社会性,形成强烈的集体意识和情感,图腾崇拜的集体力量就是氏族社会本身,因此,社会是宗教的起源。

与涂尔干不同,韦伯没有对宗教进行定义,而是运用比较分析探讨不同类型宗教伦理的社会意义,围绕宗教伦理与资本主义发展关系这一核心议题,开启了浩大的比较分析研究工程:“儒教,维持现世秩序的官僚;印度教,维持现世秩序的巫师; 佛教,浪迹世界的托钵僧; 伊斯兰教,征服世界的武士; 犹太教,流浪的商人; 基督教,流浪的职工。”①[德]马克斯·韦伯:《韦伯作品集:宗教社会学》,康乐、简惠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6 页。在《新教》 中,韦伯观察到,较高的社会阶层往往都有较为浓厚的基督新教色彩,资本主义精神的核心是勤奋和积累,那么资本主义精神和新教之间是否存在关联? 他将作为手段、程序的工具理性和作为价值、结果的价值理性作为概念工具,探讨了资本主义发展的动力机制。

传统基督教的禁欲主义反对占有财富,因为会招致人们的懒惰和放纵,宗教改革后,新教发展出“预选说”和“天职”观,一方面解除了人们对教会的依赖,个体开始单独面对上帝; 另一方面肯定了人们世俗劳动获得财富的价值,教徒需要通过辛勤工作、为劳动献身来证明是上帝的选民,从而获得救赎。由于获得财富不是为了消费,而是辛勤劳作和宗教虔诚的证明,因此,最大限度地赚取财富成为实现宗教价值理性的方法,资本主义精神是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的合一。入世禁欲主义的新教伦理带来了财富的快速积累,不经意间推动了以计算和积累为根本特征的资本主义发展,然而,当它崛起之后,新教伦理和终极价值被抛弃,追逐财富与享乐的工具理性成为主宰力量,工具理性战胜了价值理性,现代性的发展使人类社会陷入了理性“铁笼”的未预结局境地。

由上可见,站在社会唯实论的立场,将宗教视为社会事实,涂尔干从宗教的外部去界定宗教的含义,通过对澳大利亚图腾信仰、仪式过程和宗教力的实证分析,一步步探讨宗教的起源、特征及其功能,是一个从具体到具体的研究过程; 站在社会唯名论的立场,韦伯则从内部视角出发,分析对宗教教义和伦理的理解如何形塑了新教徒的行为和态度,揭示了资本主义挣脱价值理性、人们被工具理性主宰的过程,是一个从具体到抽象的研究过程②叶静怡:《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 的方法论和思想研究》,《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4 期。。因此,虽然两位思想家均主要采用文献法进行宗教分析和研究,但涂尔干的宗教研究主要运用功能分析探讨宗教的本质和功能,而韦伯则对宗教进行解释性理解的阐释研究,探究个体对宗教伦理的理解,以及这种理解如何形塑了人们的社会行动并释放出巨大的生产力、促进了资本主义的兴起。可见,不同的社会科学方法论导致涂尔干注重宗教的功能分析,韦伯则侧重意义阐释。

二 理性与情感:宗教分析的核心概念

理性化(rationalization)是韦伯理论思想的核心概念,即“以越来越精确地计算合适的手段为基础,有条理地达成一特定既有的现实目的”①[德]马克斯·韦伯:《韦伯作品集:中国的宗教宗教与世界》,康乐、简惠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92 页。的行为方式和处事原则,不仅包含工具理性战胜价值理性的资本主义理性化,也包含法理型权威支配下的科层制普及带来的社会理性化。资本主义理性化分析集中体现在韦伯对新教伦理的分析之中,新教伦理是资本主义崛起的价值支撑。在加尔文教“上帝预选说”“天职”观影响下,教徒失去教会的精神帮助,内心孤寂地面对上帝以求救赎,形成了入世禁欲的行为和价值取向,通过努力劳作、克勤克俭来消解得救与否的疑虑、证明自身的价值。由此,积累财富这一工具理性的扩张成为新教徒荣耀上帝、追求价值理性的方法,新教伦理客观上促进了资本主义的发展。资本主义崛起是宗教的神圣性不断褪去、工具理性逐渐摆脱价值理性控制的理性化过程,虽然它带来了物资财货的富足,却是一个“无灵魂的专家,无心的享乐人,这空无者竟自负已登上人类前所未达的境界”②[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康乐、简惠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88 页。的时代。

与韦伯侧重于分析宗教在理性化过程中扮演的角色,强调理性化过程是宗教“袪魅”的观点类似,涂尔干亦在《宗教》 中论及宗教与科学之间的张力,“宗教思想的这种退让已经发生了。科学在脱离了宗教以后,便在认识和智识等方面取代了宗教的所有职能”③[法]爱弥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渠东、汲喆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65 页。。然而,与韦伯相对悲观的态度不同,涂尔干认为“科学与道德都意味着个体有能力超越自身特有的观点,过一种非个人的生活……从社会中分离出了一种更高的生活,它反作用于产生它的各种要素,使这些要素提高到更高的生存水平并且转变了它们,也就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了”①[法]爱弥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渠东、汲喆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82、584 页。。可见,他认为作为集体意识存在的宗教退场并不是悲剧,虽然社会转型时期会出现社会在个体身上不充分在场的“失范”状态,但个体具有成为道德实体的可能性②渠敬东:《涂尔干的遗产:现代社会及其可能性》,《社会学研究》 1999年第1 期。,即道德个人主义③[英]安东尼·吉登斯:《资本主义与现代社会理论:马克思·涂尔干·韦伯》,简惠美译,远流出版社1994年版,第195 页。可以弥合个体和社会之间的张力,转型完成后,人们可以过上更高的道德生活,即职业团体和国家发挥重要作用、基于功能依赖的“有机团结”形式,有助于发展人的个性,实现个人自由④[法]埃米尔·涂尔干:《社会分工论》,渠东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版。。

与韦伯的宗教研究强调理性不同,情感是涂尔干宗教分析中的关键词。他认为,宗教的本质特质在于区分神圣和凡俗,当人们置身于宗教仪式时,便由凡俗生活步入了以“集体欢腾”为形式的神圣世界,“一切都仿佛是他们果真被送入了另一个特殊的世界,一个与他们的日常生活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充满了异常强烈的力量的环境……在一个世界中,他过着孤单乏味的日常生活; 而他要突入另一个世界,就只有和那种使他兴奋得发狂的异常力量发生关系”“含有一种近乎于谵狂的心理亢奋”⑤[法]爱弥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渠东、汲喆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89、297 页。。因此,在宗教仪式当中,生命变得兴奋,欲望变得活跃,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得到强化,基于共同的信仰,个体会对超出自身存在的集体力量,即神圣社会(divine society),产生一种强烈的集体情感和意识,社会的规范、准则、对世界的认知等都通过宗教仪式灌注到个体身上,以“道成肉身”的方式将个体和神圣社会联结。经由宗教这种集体情感和集体意识的表现形式,个体建立了与社会的情感和联结纽带,过上了一种道德的生活,成为社会意义上的深度自我和“神圣个人”①孙帅:《神圣社会下的现代人》,《社会学研究》 2008年第4 期。。回归凡俗生活会淡化集体情感和意识,“为了使社会意识到自身的存在,为了使它获得的情感维持在必要的强度上,社会必须将自己聚拢和集中起来”②[法]爱弥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渠东、汲喆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56 页。,因此,定期的仪式、活动和图腾标记被安排和创造出来以唤醒这种集体的情感并使之复活③陈涛:《道德的起源与变迁:涂尔干宗教研究的意图》,《社会学研究》 2015年第3 期。。

由上观之,韦伯将宗教置于其理性化分析的核心,工具理性从孕育它的宗教价值理性中挣脱并不断扩张的过程正是资本主义崛起和社会理性化的过程,宗教的神圣性不断式微,社会变得日益“袪魅”。涂尔干则强调情感在宗教中的重要性,认为宗教仪式的本质特征在于将事物分为神圣和凡俗两类,个体在宗教活动会强烈地感受到一种集体情感和意识,这种情感和意识勾连了凡俗—个体与神圣—社会④汲喆:《礼物交换作为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社会学研究》 2009年第3 期。,使个体变为社会意义上的、受道德规范制约的深度自我,使个人自由和社会团结成为可能。涂尔干也看到了宗教在现代性发展中的没落命运,但是他用更具调试性的眼光⑤刘拥华:《从经典到现代:社会分工与社会团结——对博兰尼一个命题的质疑》,《社会》 2006年第5 期。看到了不同于宗教作为集体意识表征的、基于社会分工实现社会整合的有机团结模式。由此,理性和情感分别构成了韦伯和涂尔干宗教分析的核心概念,看似相反的关注点并不意味着两人的宗教观点存在根本分歧,因为他们共同关怀个体与社会的关系、个体在现代社会中的命运,只是一个侧重社会变迁,一个侧重社会整合而已。

三 研究对象、理论命题与知识生产:宗教分析的三个层次

虽然研究方法和侧重点有所不同,但《宗教》 和《新教》 对宗教的分析都包含从具体到抽象、从微观到宏观的研究对象、理论命题和知识生产三个分析层次。涂尔干和韦伯不仅找到了具象的研究对象作为分析的切入点,在此基础上提炼出经久不衰的研究命题和理论源泉,并分别影响了知识社会学、文化社会学两个社会学分支的形成及其发展走向。他们源源不竭地为后人提供思想养料与创作灵感,显示了精神财富的宝贵与伟大。

《宗教》 的研究对象是澳大利亚氏族社会的图腾信仰,涂尔干驳斥了泰勒和斯宾塞等人基于个人内在心理活动的泛灵论和缪勒等基于外在的自然力量的自然崇拜论,认为图腾才是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原始宗教才能解释最本质的道德要素①陈涛:《道德的起源与变迁:涂尔干宗教研究的意图》,《社会学研究》 2015年第3 期。; 理论命题方面,涂尔干首先做出了类似于机械团结、有机团结的神圣和凡俗二维区分,认为宗教起源于这种区分,仪式则是沟通二者的桥梁,他对宗教进行了概念界定,明确了信仰、仪式、教会等宗教基本要素,教会可将巫术与宗教相分离。对积极和消极宗教仪式进行分析后,他发现,宗教源于原始人对力的崇拜,而这种力以集体欢腾为表征,实际的指向则是外在于个人但通过道德规范约束个体的氏族社会本身,由此得到“社会是宗教的起源”或“宗教是对神圣社会的崇拜”这一理论命题,体现了“社会学主义者”对神圣社会的推崇。

知识生产方面,涂尔干认为思想的基本范畴源于宗教,宗教形塑了人类的知识分类模式,《宗教》 从知识发生的角度对知识社会学的形成和发展做出了贡献。《原始分类》 是《宗教》 的思想雏形,涂尔干认为任何事物的类型和范畴最先都是社会的类型和范畴,分类体系源于氏族或群体分离,分类“意味着依据特定的关系对这些类别加以安排……每一种分类都包含着一套等级秩序”②[法]爱弥尔·涂尔干、马塞尔·莫斯:《原始分类》,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页。,如澳洲的胞族分类、祖尼人的方向分类以及中国的占卜预测体系等,它们使得人们形成了关于社会关系和氏族秩序的观念。情感在分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在对事物形成的表现中,组合着各种各样的情感要素……决定事物分类方式的差异性和相似性,在更大程度上取决于情感,而不是理智”③同上书,第92 页。。仪式和场景也与分类、概念和制度范畴有关,构成了生活的逻辑,分类图式和符号关系不仅具有社会控制功能,还有自我控制和调节功能,为个体主体化形成提供了空间。④渠敬东:《涂尔干的遗产:现代社会及其可能性》,《社会学研究》 1999年第1 期。

延续《原始分类》 对分类体系来源问题的思考,涂尔干在《宗教》中进一步阐释了分类、范畴等知识观念来源于宗教、宗教来源于社会的思想。他认为,在科学知识较不发达时,宗教是集体意识的表征,反映了人们对分类、范畴等表征的人际关系和社会组织形态的认知,神圣世界的类别和序列都按宗教力的作用而得到安排①渠敬东:《追寻神圣社会:纪念爱弥尔·涂尔干逝世一百周年》,《社会》 2017年第6 期。,“ (宗教和科学)都试图将事物联系起来,建立它们的内部关系,将它们分类,使它们系统化”②[法]爱弥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渠东、汲喆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64 页。。以时间范畴为例,“所有事物据此被作出时间定位的标线,都来源于社会生活。日期、星期、月份和年份等等的区别,与仪式、节日以及公共仪典的周期性重现都是相互对应的。日历表达了集体活动的节奏,同时又具有保证这些活动的规则性的功能。”因此,时间、空间等范畴均源于宗教仪式和社会群体生活,在此过程中,个体唤起了对集体和神圣社会的观念和情感,建立起团结的纽带,从而形成制约个体的道德约束力,群体规范功能得以产生③戚干舞:《知识的社会起源:涂尔干的范畴理论略析》,《新学术》 2007年第1 期。。始于涂尔干的观念社会根源研究,启发了马克斯·舍勒(Max Scheler,1874—1928)、卡尔·曼海姆(Karl Mannheim,1893—1947)等思想家,知识社会学得到长足发展,扩展了社会科学的解释范围。

《新教》 的研究对象是基督新教伦理,韦伯用历史社会学的眼光检视了改革前后的基督新教伦理,发现宗教改革前,个体依附于教会、宗教伦理限制了人们对世俗物质的追求,宗教改革破除了教会对个体的宰制及其对教徒世俗追求的限制,宗教伦理的变迁导致了工具理性的扩张和资本主义的发展,因此,变迁的新教伦理成为韦伯的研究对象; 理论命题方面,韦伯认为,通过建立簿记制度等实现收益理性计算和财富增殖是资本主义发展的实质,这种精神得以形成是因为新教确立了教徒理性经营、追求财富的入世禁欲主义规范,对个体的规训释放出巨大的生产力,促进了资本主义的发展。因此,新教诚实、守时、勤劳、节俭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对计算、积累的强调相吻合,世界其他国家的宗教不具有这种特性和关系,因此不利于甚至阻碍了资本主义的发展。④[德]马克斯·韦伯:《儒教和道教》,康乐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发展具有选择性亲和关系”成为《新教》 的理论命题,彰显了人文主义社会学对价值观念及其意义的强调。

知识生产方面,《新教》 认为,宗教教义、伦理规范与人类社会行动、资本主义体制之间存在关联,开启了文化观念与社会行动关系的文化社会学研究,与功能论分道扬镳。社会行动的本质特性在于,它由具有主观意愿和特殊利益的个体发动,而且个体知道行动的后果,虽然主观上指向的意义与客观意义可能不一致。文化现象由人的价值观构成,文化是社会关系的生产者和再生产者,在主观意义的行动之间建立起普遍联系是韦伯的研究意图①马岚:《从解释社会学到解释人类学:谨以此文纪念人类学家格尔茨》,《广西民族研究》 2007年第2 期。。“社会学是一门通过对社会行动的解释性理解以获得对这一行动的进程和结果的因果性解释的科学”②[德]马克斯·韦伯:《社会学的基本概念》,胡景北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 页。,理解行动背后的意义并对其做出解释是文化社会学的主要目的。根据价值关联性确定的意义是文化社会学研究的关键议题,韦伯还提出理想类型概念来缓解唯心主义和实证主义之间的矛盾③萧俊明:《文化与社会行动:韦伯文化思想述评》,《国外社会科学》 2000年第1 期。。以宗教伦理为研究切入点,韦伯分析了基督新教、儒教和印度教等诸宗教与资本主义精神之间的联系,发现入世禁欲的新教徒对救赎的追求作为一种文化需求,形塑了资本主义发展的动力机制,其他宗教则未能建立起这种文化与行动及其制度背后的关联,从文化角度解释了资本主义兴起命题。

韦伯的宗教思想开启了社会行动的文化分析传统,即从社会学视角审视文化的文化社会学研究。亚历山大(Alexander Jeffrey,1947—)梳理了文化研究思潮从“弱文化范式”的“文化的社会学”到“强文化范式”的“文化社会学”转向,认为前者仅仅把文化视为限定在社会关系的结构再生产中的不完全独立变量,多采用“浅描”研究方法,后者则认为文化是塑造人的行为和制度建构的独立变量,多用“深描”研究方法,后者比前者具有更强的文化自主性。韦伯开启的文化研究有众多的追随者,既有以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1921—1988)和汤普森(E.P.Thompson,1924—1993)为代表的伯明翰学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2002)、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文化生产与文化接受四股思潮的“弱文化范式”,也有包括格尔茨(Clifford Geertz,1926—2006)以社会行动为切入点的“深描”说,强调文化和结构在社会过程中同等重要的、以亚力山大为代表的结构主义的解释学,以道格拉斯(Mary Douglas,1921—2007)、特纳(Victor Turner,1920—1983)和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1930—)为代表的象征人类学几个发展阶段和研究脉络的“强文化范式”①周怡:《强范式与弱范式:文化社会学的双视角——解读亚历山大的文化观》,《社会学研究》 2008年第6 期。。韦伯的文化研究带动和影响了文化社会学的兴起,在文化由边缘到自主性不断增强直至独立的动态的研究过程,奠基性思想家的伟大贡献值得永远铭记。

四 总结和讨论

社会剧变时期的宗教热现象启发我们回到古典思想家的经典著作寻找理论线索,本文以《宗教》 和《新教》 为中心,从研究方法、核心概念、分析层次三个方面比较涂尔干和韦伯的宗教思想,研究发现:

首先,实证主义和人文主义的不同方法论传统形塑了两位思想家迥异的宗教研究方法,涂尔干注重功能分析,韦伯强调意义阐释。涂尔干不仅对宗教概念进行界定,还以澳洲的图腾为例,论述了宗教的起源、仪式的类型及其功能,侧重因果和功能分析。韦伯更加注重作为一种观念和文化的宗教如何影响教徒的行为以及这种行为的社会后果,他运用意义阐释的解释性理解方法,对基督新教教义和伦理对教徒的影响进行分析,认为入世禁欲的价值观契合了注重计算、积累的资本主义精神,客观上促进了资本主义的发展。

其次,宗教分析的核心概念方面,韦伯聚焦于“理性化”,情感则是涂尔干宗教分析的核心。韦伯认为入世禁欲的新教伦理规训教徒理性经营、辛勤劳动以积累财富,并克制欲望、避免享乐,促进了资本主义的发展,但当它发展起来之后,工具理性扩张使得以宗教为载体的价值理性处于被抛弃的境地,人类的发展也陷入了理性的牢笼。涂尔干虽然也看到了宗教在现代性中的黯然前景,但他从社会整合而非社会变迁的角度出发,对宗教体现的集体情感和意识给予关注,认为个体在集体欢腾中体验到的强烈情感和意识使凡俗个体具有了社会性,倾注集体情感和力量使之变得神圣,个体成为社会意义上的德性深度自我,因此现代社会仍然具备成为道德社会的可能性。

最后,宗教分析层次方面,《宗教》 和《新教》 均包括从具体到抽象的研究对象、理论命题和知识生产三个层次:《宗教》 的研究对象是澳大利亚的图腾,理论命题为“宗教是社会的象征”,关于分类和范畴来源的思想对知识社会学的形成和发展做出了贡献; 《新教》 的研究对象是基督教义和伦理,理论命题为“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发展具有选择性亲和关系”,关于价值观念和文化对行动及其后果的影响研究促进了文化社会学的形成和发展。由此可见,两位思想家的宗教论著的影响远远超出了一本书的范围,还分别促成了一门社会学分支学科的出现,对知识生产和社会学学科建设做出了卓越贡献、立下了不朽功绩。

由上可见,实证分析和意义阐释、理性与情感显示了涂尔干和韦伯两位思想家宗教研究方法、研究侧重点方面存在的差异,但他们的著作均形成了研究对象、理论命题和知识生产三个由具体到抽象的层次,对宗教社会学及其社会学的学科发展和建设做出了莫大的贡献。此外,宗教思想也体现了他们对现代性的理解和认识,二者均对分工及其导致的社会前景和个人自由抱有强烈的社会关怀①郭忠华:《劳动分工与个人自由:对马克思、涂尔干、韦伯思想的比较》,《中山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 期。,不同之处在于,韦伯认为,随着工具理性的扩张和社会的理性化,人类的意义世界和情感将让步于利益,理性的牢笼显示了现代社会黯淡的发展前景,而涂尔干则从原始宗教中看到了集体意识和情感的生发机制,认为社会转型会导致以宗教为载体的、以集体意识为表现形式的机械团结模式转变为基于分工的、科学占据越来越重要地位的有机团结模式。

因此,与韦伯相对悲观的现代性诊断不同,涂尔干不仅看到了社会自身的协调能力,也看到了分工的道德意蕴及其给个人带来自由和空间的社会前景。事实上,李猛对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关系进行了更加细致的分析,也认为韦伯的判断有简化的嫌疑,二者实为相互制衡和相互促进的关系,理性化本身也是一个富有张力的动力机制①李猛:《论抽象社会》,《社会学研究》 1999年第2 期。。然而,无论后人如何理解两位思想家的具体观点,他们所开启的研究议题和讨论空间焕发出长久的生命力已足以证明他们在社会理论中无法撼动的地位。他们的思想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和应对转型期的宗教热现象。

一方面,宗教信仰宜疏不宜堵。由于合法的宗教红市负载能力有限,宗教市场无法满足民众的信仰需求,宗教情感不能完全表达和释放,因此出现了越轨性质的宗教黑市和游走于红色和黑色边缘的宗教灰市,其一,信仰需求得不到满足的民众容易产生心理和精神困扰; 其二,也加大了政府监管部门的工作量和执法成本。如涂尔干所言,宗教就是社会的象征,宗教仪式使个体从凡俗的日常生活进入神圣的社会生活,宗教活动具有人际联结和社会整合的正功能,不仅有利于个体的心理健康,也有助于社会稳定和团结。因此,宗教管理部门在长期监测基础上,可以对宗教组织和活动实行“分类调控”的监管方法,鼓励宗教红市发展,限制宗教黑市发展,对于不违背法规、又能够满足民众信仰需求的宗教灰色赋予合法性,通过标准化的严格筛选来扩大宗教红市,满足民众的心理和精神需求。当民众的信仰需求在宗教红市中可以得到满足时,也正是黑市和灰市失去市场之时。

另一方面,引导发挥宗教文化的正功能。如韦伯所言,宗教的伦理和教义会影响信众的价值观念和行为取向,从而促进诚实守信社会风气的盛行,有利于社会财富的积累。亚洲四小龙的腾飞与儒家文化中的忠诚、责任、家庭取向等观念密不可分②杜维明、张友云:《家庭、国家与世界:全球伦理的现代儒学探索》,《国外社会科学》1999年第5 期。。宗教是个体社会化和再社会化的重要途径,将宗教从治理目标转变为治理方法是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和践行社会管理创新过程中的重要思想和观念转变。我国是儒家文化圈的核心区域,虽然民众的宗教信仰存在内部差别,但引导得当的话,如在宗教伦理中强化责任意识、友爱与平等的家庭和性别观念、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等文化价值观念的宣传,不仅有利于个体健康、职业发展和家庭和睦,也可以促进社会团结和可持续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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