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狂士帝王师
2018-01-29晏建怀
晏建怀
两宋三百余年间,人才辈出,群星灿烂。但纵观这些灿然于云表天际的群星,大都是习孔孟之道、为帝王代言而显于世、名于时的,循规蹈矩者多,棱角分明者少,谠言直论者多,狂放不羁者少。虽说少,但也不乏其人。而在这极少的狂人之中,被称为龙川先生的陈亮最引人注目,他以一介布衣之身,在朝堂之上和士大夫之间,掀起了巨大的议论风潮,以至“人不以为狂,则以为妄”,成为历史长河中一道别样的风景。
一、到底有多狂
陈亮到底有多狂呢?试举几例:
隆兴元年(1163),宋孝宗发动了反击金军的“隆兴北伐”,由于太上皇赵构的反对,以及各路抗金将领不和,北伐以失败告终。隆兴二年底,在赵构的干预下,朝廷再次向金乞和,达成和议,规定金宋两国皇帝再次以叔侄相称,南宋再次向金割地赔款,再次背上了耻辱的包袱。不过,朝野上下却有许多人为此而“欣然”,说“幸得苏息”。当时,陈亮以乡试第一被推荐到太学学习,他看到大家不以为耻、反以为幸时,气愤不过,冒着极大风险,以一介布衣之身向宋孝宗连上五章,即历史上著名的《中兴五论》。《中兴五论》一千八百多字,包括中兴论、开诚论、执要论、励臣论、正体论五章,是凝聚着陈亮心血和智慧的治道之论。但《中兴五论》呈宋孝宗阅后,却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陈亮见上上下下如此怯懦,即退学而归,以示愤慨。
淳熙五年(1178),三十五岁的陈亮,又以布衣之身连续三次向宋孝宗上书,批评自南宋初以来苟且偷安的国策,一蹶不振的士气,谈古论今,针砭时弊,纵谈国是,开出良方,建议迁行都于建康(今南京),置行宫于武昌,不要把长江当做防守的天险,而要将其当作北伐的跳板,打过长江,振作北伐,其设想之宏远、观点之新奇、议论之大胆,即便是执政大臣,也是从未有过的。而且,奏章中狂言狂语俯拾即是——“臣不佞,自少有驱驰四方之志,尝数至行都,人物如林,其论皆不足以起人意。”(《宋史·陈亮传》下同)“今世之儒士自以为得正心诚意之学者,皆风痹不知痛痒之人也。举一世安于君父之雠,而方低头拱手以谈性命,不知何者谓之性命乎?”如此等等,狂放至极。宋孝宗收到奏章后,虽然为之“赫然震动”,甚至准备给陈亮封官,但对他的建议却依然不置可否,封官不过是博一礼贤下士之虚名而已。陈亮获悉,非但没有大喜过望,反而因皇帝不用建议、折衷安抚的作为大失所望,哈哈一笑说:“吾欲为社稷开数百年之基,宁用以博一官乎!”说完,拂袖而去,回乡授徒讲学去了。
淳熙十四年(1187),太上皇赵构去世,金人派来使者吊唁,使者傲慢无礼,朝野為此议论纷纷,陈亮再次上章,开篇即言:“有非常之人,然后可以建非常之功,求非常之功,而用常才、出常计、举常事以应之者,不待知者而后知其不济也。秦桧以和误国二十余年,而天下之气索然而无余矣……今者高宗既已祔庙,天下之英雄豪杰皆仰首以观陛下之举动,陛下其忍使二十年间所以作天下之气者,一旦而复索然乎?”他建议宋孝宗命令太子监军,驻节建康,锐意北伐、恢复中原。此论一出,朝野哗然,大臣们“在廷交怒,以为狂怪。”而此时的宋孝宗呢?他正忙着将皇位禅让给太子赵惇,打算一边休息去了,还会操心什么劳什子北伐?于是,疏入不报。
二、为什么这样狂
陈亮,字同父,婺州永康(今浙江永康)人,南宋高宗绍兴十三年(1143)出生于一个家境渐衰的地主家庭。陈亮少年聪慧,才气超迈,及长,好议论,喜谈兵,写起文章来洋洋洒洒,下笔千言立就。1161年,他根据自己多年深入研读的史籍,细致考察韩信、刘彻、曹操、诸葛亮等风云人物的成败得失,创作了《酌古论》一书,以文武互参的理念,得出了自己古为今用、指导实际的独特见解,使之成为了“可以观,可以法,可以戒,大则兴王,小则临敌”的一部知往鉴今、别具一格的军事史著作。这一年,他才刚刚十八岁。
时任婺州(今浙江金华)知州的周葵读了《酌古论》后,对这位年轻人的才华识见惊叹不已,赞誉陈亮为“他日国士”,引为上宾。后来,周葵归朝出任参知政事(副宰相),携陈亮入京师,凡前来议事的朝臣大吏,周葵一一引见给陈亮,陈亮因此结交了许多名士豪杰,眼界进一步开阔。周葵希望陈亮研究正统学问,授他以《大学》《中庸》,陈亮跟随学习一段时期后,认为救世济时,这种“道德性命之学”究竟用处不大,后来便偏离了这一方向,朝着自己更感兴趣、于时更有益、与人生理想更契合的方向发展和掘进了。
还有一件反映出他对“道德性命之学”反对的例子,是后来他与陆九渊和朱熹的一系列的论战。他非常明确而坚定的认为,在国家内忧外患之际,陆氏闭门修学,只顾心性,“玩心于无形之表”,结果把人变成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究”,简直与“枯木死灰”的废物无异。而朱氏所谓理学,虽然“纵横妙用”,但“肆而不约,安知所谓文理密察之道?”他认为,无论陆氏朱氏,其“道”作为事物的法则,不能超越有形物之上,超越了,就如同空中楼阁,于国计民生,究竟用处不大。它认为,所谓学问,必须贯通于事物之间,必须有利于解决实际问题,“正欲搅金、银、铜、铁、锡作一器,要以实用为主耳。”“实用”,就是陈亮做学问的一贯态度。
而说到陈亮为什么这样狂,这与他的信念密不可分。他曾在《中兴五论》中说自己:“十八、九岁吋,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他也曾在《甲辰答朱元晦书》中对朱熹说:“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自谓差有一日之长。”正是这种远大的理想抱负,让陈亮有了以学问发之于外的义薄云天的豪气,也正是这种豪气,在当时平庸内敛的士大夫中激起了反感。
三、复仇自是平生志
那么,陈亮的人生理想是什么呢?
宋光宗绍熙四年(1193),五十一岁的陈亮参加了当年的礼部考试,一路过关斩将之后,被礼部以第三名的好成绩报到了宋光宗案头。宋光宗在殿试策论环节与陈亮的对谈中,因为在谈及“礼乐刑政之要”时,讲到了皇帝与太上皇之间如何处理父子关系的问题,深得宋光宗认同,便亲自将陈亮拨擢为第一,钦定为状元,还赐诗陈亮以示褒奖。endprint
陈亮接受皇帝赐诗后,特作《及第谢恩和御赐诗韵》一诗,诗曰:“云汉昭回倬锦章,烂然衣被九天光。已将德雨平分布,更把仁风与奉扬。治道修明当正宁,皇威震迭到遐方。复仇自是平生志,勿谓儒臣鬓发苍。”在这首献给皇帝的和诗中,陈亮慷慨激昂地表达了自己的人生理想,那就是“复仇自是平生志”。这时,离他去世已经时日不多,所以,这句诗即是他对自己一生理想追求的高度概括和表白。
而陈亮理想中的复仇,就是复金人的亡国之仇,他的一生事功,就是振兴国家、恢复中原。他是这么说的,更是这样做的,而且矢志不移,百折不挠。
南宋自高宗与金人达成“绍兴和议”之后,一直向金奉行赔钱、割地、俯首称臣的屈辱外交,南宋百姓在内忧外患中倍受盘剥,边关将士在乞和政策下一蹶不振,士大夫在耻辱外交中情绪消沉,南宋朝野间弥漫着一股萎靡颓唐的氛围。宋孝宗继位后试图振作,曾发动著名的“隆兴北伐”,然而,匆匆出战,草草收兵,在失败的战局下,再次与金签订卖国的“隆兴和议”条约,在本来沮丧的士气上再添一份悲凉,南宋政权如风雨飘摇中一艘破败的帆船,随时都有被巨浪吞没的危险。
在这种悲歌四起的情况下,一批仁人志士不甘沉沦,他们忍无可忍,为抗金复国大声疾呼。岳飞怒吼:“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辛弃疾大呼:“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还反复回忆抗金岁月:“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陆游一片悲歌:“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就连柔弱的女流之辈李清照,也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将这种志向化作系统思想而发出巨大吼声并直达天听的,就非陈亮莫属了。陈亮一生,曾经多次以布衣之身向宋孝宗上书,直陈抗金恢复之志,进献富国强兵之策。他在最初向宋孝宗提出的《中兴五论》中,对政治、经济、军事、财政、法制、风俗等方面,提出过许多有利于国家振兴的而且非常具体的改革意见。在淳熙年间的上书中,他又更为简洁、成熟而精炼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希望宋孝宗加快政治制度改革、人才制度改革,振作起来,鼓舞士气,凝聚人心,积极北伐。可以说,他一辈子都在为强国梦想、复仇理想、恢复大计鼓与呼,而且为此不怕打击,宁死不屈。
因为他的观点犀利,好发高论,在朝中上至宰相、下至末吏,得罪了一大批人,这些人把他视作“眼中钉”,一有机会,就往死里整,为此,他吃尽了苦头,其中,就包括三次莫名其妙的入狱经历。
第一次是1178年,他上书宋孝宗,在批评朝政的同时,还大肆批评朝廷大臣对外的苟且和对学问的空谈,遭到了很多人的忌恨,于是,“不以为狂,则以为妄”。孝宗欲封他官,他拂袖而归,经常与那些狂朋怪友胡吃海喝,喝醉了就口出狂言。当年陈亮参加科考,何澹任主考,曾黜落他,陈亮为此多次言语冲撞何澹。有个忌恨陈亮的人,便把他醉后狂言向时任刑部侍郎的何澹告发,何澹为此将陈亮下狱,严刑拷打,以至体无完肤,斯文扫地。最后还是宋孝宗明白,他说:“秀才醉后胡言乱语,何罪之有!”才放了。
第二次是上回宋孝宗赦他无罪不久,陈亮家童意外杀人,凑巧的是,被杀者曾经羞辱过他的父亲,死者家属便怀疑此事为陈亮指使,将陈亮告到了官府,官府将陈亮父亲关押于本州监狱,而将陈亮交大理寺严办。陈亮因此又蹲了一段时间的监狱,后在王淮(时任宰相)和辛弃疾和竭力营救下才脱罪。
第三次是1188年,也是在向宋孝宗上書之后,因批评朝官大臣们的语言更加耿直,又触怒了许多人。回乡后,在一次乡下喝喜酒的过程中,同桌某人喝完喜酒回去后忽然死了,其家人竟然状告陈亮下毒,陈亮又被下了大狱。第二年,大理寺少卿郑汝谐为陈亮向当时的皇帝宋光宗求情,才获赦免。
这三个案子,看似毫无关碍,实则有一定的内在联系,就是陈亮的狂,激怒了那些得过且过、安于一隅偏安的士大夫们。所以磨难连连,备受打击,为了自己的狂,陈亮吃尽了苦头,可谓九死一生。
然而,陈亮从未因此而软弱、顺从和苟且,他依然坚持自己的抗金理想,一辈子都在为振兴和统一大声疾呼,而且百折不回。然而,就在他状元及第的第二年,宋光宗授他签书建康府判官厅公事,人还未到任,便因病去世,年仅五十二岁。
值得一说的是,陈亮一生,朋友遍天下,但交情最好的人,是辛弃疾。据说,陈亮曾经在漫天大雪的天气,从自己的家乡永康出发,艰难跋涉数百公里,到江西上饶去看望辛弃疾,两人畅谈十余日,陈亮依依不舍地离去。陈亮走后,辛弃疾非常不舍,竟抄近道去追陈亮,希望把他追回继续交流,结果追了几天,还是没有追上。在路上,辛弃疾写下了那首著名的《贺新郎》,在词中,辛弃疾把陈亮比喻成诸葛亮,说他:“风流酷似,卧龙诸葛。”辛弃疾另外一首著名的小令《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也是同陈亮互唱中写就的,后来成为了千古绝唱。
辛弃疾作为南宋出任过安抚使的封疆大吏,为什么如此看重一介布衣之身的陈亮呢?皆因二人性情相近,志趣相投。更重要的是,二人都是为振兴国家、恢复中原而奔走呼号的爱国者。而陈亮的所谓狂,归根结底是爱国家、爱民族的狂,是与投降、妥协者不屈斗争的狂。
陈亮曾写过《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一词,词曰:“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一首写给为金世宗贺寿的使者赴“屈辱之行”的词,陈亮却写得气势磅礴、斗志昂扬,足见他内心的宽广和志气的高扬。因此,与其说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狂士,毋宁说他是一位不屈不挠的斗士。
责任编辑 李 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