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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花月痕》的去艳情化

2018-01-29韩孟琪张瑞君

山西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妓女文人小说

□韩孟琪,张瑞君

(太原师范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

《花月痕》是一部产生于晚清的小说,作者为魏秀仁。该书以晚清时期的太原城为背景,主要描写韩荷生、韦痴珠与名妓杜采秋、刘秋痕之间的爱恨离合。全书虽然聚焦于妓院之内,却非常明显地抹去了床榻之上的内容,使小说中的妓院生活更像是文人雅集。作为主人公的杜采秋和刘秋痕,一个端庄高贵,一个坚贞不屈,其行为、语言、思想均有别于真实的妓女,甚至有着突出的士人精神;男主人公韩荷生、韦痴珠与她们的爱情充满了浪漫、纯净的色彩,抛弃了文人妓女云雨一梦的恋爱方式,极大地隐去了肉体,重点突出了灵魂。这正是作者魏秀仁所追求的极度纯净的“情”,他将自己的心态投射在小说里,对真实给予了极大讽刺,也为当世文人的共同命运叹惋。

一、妓女形象的去艳情化

《花月痕》第七回列出了《重订并门花谱》这样一份关于并州名妓的花名册,由主人公之一的韩荷生亲自品评、撰写,分量不可谓不重。在其中,韩荷生首先颠覆品评标准,将风骨出众的刘秋痕列为上品,反将媚功了得、风情万种的潘碧桃降至第六。妓女本是以色事人的特殊群体。《花月痕》用了一部分笔墨描写了以潘碧桃为首的一群妓女,还搭配了“正常”的嫖客,如钱同秀、苟才、胡耇等。但全书强调的还是韩荷生、韦痴珠与杜采秋、刘秋痕的真挚爱情。潘、钱等人的苟且、算计反而更衬托出主人公的纯洁与真诚。

抛开情节需要,韩荷生的这一标准确实值得思考。《重订并门花谱》的小序正是作者对书中女主人公的塑造标准,可总结为胸有傲骨,风流妩媚。这一标准借鉴汉末许劭与其兄采用“月旦评”品鉴人物的办法,“允符阅旦之评,不愧霓裳之咏”[1]。刘秋痕“韵致天然…而一种柔情侠气”,“盖其志趣与境遇,有难言者矣”(第七回)[2],令韩荷生为她打抱不平,重订花谱。及见杜采秋,韩荷生这样的花丛老手竟没看出她是个妓女,只当是神仙。两位女主人公从脂粉香气中走了出来,更带有男儿般的豪情和坚韧。杜采秋博通经史,才情高妙,可以洋洋洒洒写出一篇《羽猎赋》,不仅叙写时事,更灌注一种气势在里头,正是“研《都》炼《京》,锦心绣口”[3]。面对原士规一班暴发户、伪君子,她立场明确,并不屈从。这很难说是一个妓女所能拥有的胸襟,就连韦痴珠也不禁赞叹“那不是名妓,竟是名士了”(第十四回)[4]。刘秋痕虽然学问不足,但精通昆曲,又敏而好学,向韦痴珠学诗,更不愿巴结嫖客,随意委身。李谡如说她“最妙是焚香煮茗,娓娓清谈”[5],正有一种魏晋士子的风度。可以看出,两人在气质、性格、爱好上都与中国传统士大夫阶层的生活情趣有共同之处。而她们面对命运作出的选择也十分相似:杜采秋为荷生守身不改,刘秋痕更是为痴珠上吊殉情。两人性格有着忠贞不二、气骨铮铮的共性,类似于士大夫阶层忠于社稷,至死不渝的气节。纵观全书,杜刘二人的性格,实在超出一般人对妓女的想象。作者将女主人公的性格加以士人化,让她们脱离了“妓女”这个社会身份,首先就去掉了淫糜、色情的标签。这样做不仅没有减弱人物的美感和立体感,反而使她们得以以真性情与男主人公们相知相爱,从男女之爱上升到灵魂之交,避免落入男欢女爱的俗套。

书中的妓院也随着人物形象的变化而变化:红粉帘幕换做瘦梅、修竹,琵琶换成古琴、玉萧,烟枪和酒盏换成笔墨和棋盘。这完全脱离了现实中妓院的样子,转而描绘出了一幅文人典型的或者说理想型的生活场景。杜采秋的愉园“竹影萧疏,鸟声聒噪,映着这边庭前罂粟、虞美人等花,和那苍松、碧梧,俞觉有致……两边四座书架,古铜彝鼎,和那秘书法帖,纵横层叠”(第十回)[6],看不到半点妓家的影子,倒更像是名门大户的后院,烘托出杜采秋的气质和见识。秋痕住的秋心院,虽然不如愉园大气,却也“庭前一树梧桐,高有十余尺,翠盖亭亭……花棚菊圃,绿蔓青芜,无情一碧”(第十五回)[7],处处暗示着主人的灵秀与高洁。种种描绘,意在凸显杜刘二人的与众不同,也是杜刘二人性格的扩大,再次强化了人物的特质。在这样的环境中很难去关注女主人公们的妓女身份,妓院肉体交易的实质也几乎淡到消失,而灵魂交融的爱情就充满了全书各个角落。这正是作者苦心经营的结果。

二、人物情感的去艳情化

《花月痕》虽然是以妓女与文人为主角的爱情小说,但丝毫没有沾染妓院的烟火气,总体呈现出一种纯净的知己之爱。杜、韩与刘、韦这两对恋人都有一个很突出的特征,即每一对在性格、兴趣、命运上都非常相似。因此,他们之间的爱情更多的是对自我灵魂的探索与爱护。

整部小说最为人诟病的是诗化过于严重,大量的酒令、联句、诗文破坏了情节的连贯性和节奏感。然而,又恰恰是大量的诗词营造出了一个纯净的知己交流的空间。韦痴珠对韩荷生的欣赏来源于他送给红卿的离别诗,韩荷生也对韦痴珠在旅馆留下的小诗赞赏有加;刘秋痕只读了韦痴珠的诗句“钟期死矣渺知音,流水高山枉写心”[8]便如遇知己,杜采秋看到重订的花谱后就倾心韩荷生。对于书中两对主人公来说,文章诗词是他们互相接触、欣赏的桥梁,更是他们之间爱情的开始,甚至全书的剧情推动都少不了诗词的身影。

四人联诗最早出现在第十六回,紧跟着第十七回秋心院行令。此后,大量连接的诗词成为读者揣摩人物心态、发现人物性格的一个重要途径。杜采秋与韩荷生的风格相近,风流潇洒,气度开阔,显示出两人心灵相通之处,如“圜洲从古无秋风”(第十六回)、“一弯着色有闲情”(第二十三回)[9]。刘秋痕虽然不善作诗,却在联诗的活动中迸发了灵感,说出“共倚红墙看北斗”(第十六回)、“年年摹上远山青”(第二十三回)[10]这样的佳句。她与韦痴珠共同都偏爱缠绵悱恻、清冷寂寞的风格,这也体现出两人感情的特点。诗词美化了男女主人公相处的性质,把花丛野游美化成文人雅士的小集会,也净化了他们对待感情的态度,最大可能地剔除了欢爱的成分,而强调了心灵志趣的相投。这种纯粹的感情借鉴了《红楼梦》里的宝黛之情,作者又在此基础上糅合了才子佳人小说中对才的重视,想借此来表达自己对于知己、真爱的理解。在作者看来,世间最美好的感情是不掺杂生理欲望的,“人之相知,贵相知心”[11],即两个灵魂高度趋同,几乎合二为一的水乳交融。

除了在诗词上将人物情感体现得淋漓尽致之外,作者在人物关系上也煞费苦心。杜采秋、刘秋痕都沦落风尘,两人都为对方折服,互相欣赏。这与韩荷生、韦痴珠初相遇时被对方文采所惊艳而互相倾慕几乎一样。如果细细分析他们的性格、爱好,会发现每一对都是基本同步。韩荷生为人慷慨,聪慧有决断,温柔而又长情。他资助痴珠,帮扶秋痕;爱好文学,吟诗作赋。面对叛乱,他巧使妙计,毫不退缩,最后搏了个好前程。与他相对应的,杜采秋气度不凡,也爱作诗,富有才情,号称“诗妓”。她对人大方,不因秋痕的身世而贬低,反而加倍怜惜;面对鸨母爱财的丑恶嘴脸,一方面坚决表明自己的立场,一方面又想尽办法联系荷生,终于得偿所愿。

韦痴珠与刘秋痕也是一样。韦痴珠仕途蹭蹬,家人不幸,遇事悲观;刘秋痕身世悲苦,被狗头父子欺负,尽爱凄清之曲。他们都爱托付对方,又往往无法对彼此伸出援手,只能作诗弹曲,以此来发泄心中的悲愤。但在二十四回,刘秋痕被狗头欺负,她全力反抗,并对韦痴珠发下毒誓,令韦痴珠在心痛的同时对他们的感情又更为坚定了。这样的顽强和坚韧既是故事的一大亮点,也让二人成了贯穿全书的大悲剧。

纵观全书,杜、刘二人就好像是女版的韩、韦二人,每每相对,总有与自我灵魂对话的感觉。这种奇妙的对应关系在中国传统小说里面很少见,是对人物性格设置的一个突破。在书中,女性不是千篇一律的温柔贤淑、多才多艺,男性也不是单纯模式化的丰神俊秀,深情款款。男女主人公的一举一动,就像是在照镜子一样,相近的性格使爱情自然而然发生,最终也都有相似的命运。这正是作者所理解的知己之爱,灵魂之爱,只有在纯粹、干净的环境中才能孕育出这样美好、单纯的爱情。虽然杜、韩二人最后花团锦簇,刘、韦二人双双殒命,但这并没有对他们彼此之间的感情造成任何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包括世俗的权衡,也不掺杂名利之见,只是为情而爱,为情而动,体现出明显的去艳情化。

三、去艳情化背后的文人心态

作者魏秀仁身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四朝。此时,康乾盛世的景象逐渐远去,内忧外患并起,广求救国良策成为此时文人心中最重要的事。魏秀仁“才名四溢,倾其侪辈。当路能言之士多折节下交”[12],可见他对于时事很有自己的见解。但他屡试不中,只能作为一个教书先生养家糊口。他眼看着社会中的种种乱象却无法解决,“亢脏抑郁之气无所发舒,因循为稗官小说,托于儿女子之私,名其书曰《花月痕》”[13]。小说第一回也写道:“万不得已而寄其情于名花,万不得已而寄其情于时鸟。”[14]《花月痕》绝不简单是一部赞美纯粹爱情的狭邪小说,更是魏秀仁沉潜其心,观察社会的成果,有着复杂的思想内涵。

鲁迅将狭邪小说分为三类:“作者对于妓家的写法凡三变,先是溢美,中是近真,临末又溢恶。”[15]《花月痕》作为溢美型狭邪小说的代表作,开头便点出“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的主题,强调“情”,但这个“情”并非是以往文人狎妓时色相为重的欢爱之情。作者指出“古人力辨‘情’‘淫’二字,如泾渭分明”(第一回)[16],可见他对心灵契合的推崇。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男女主人公虽然也花前月下,但以诗词相和、琴棋相谐;所谓溢美的“情”,正是情感上对心灵的高度关注。魏秀仁之所以要这样处理感情,与他的创作目的是分不开的。谢章铤在《答子安论咄咄录书》中还原了一个真实的魏秀仁:性格正直,胸中自有一股不平之气,却迫于生活压力不得不圆滑世俗。尽管他始终坚定自己的立场,但现实却是世事危如累卵,己言微不足道。这种求自由而不得可又无法放弃的矛盾被他融入了小说,就成了他对真情的赞美:“故无情者,虽花研月满,不殊寂寞之场;有情者,即月缺花残,仍是团圆之界。”[17]这是《花月痕》书名背后所隐含的深意,也是魏秀仁选择用去艳情化的方式来构建小说的深意。

全书描写了两对男女主人公,相比于沿袭才子佳人小说模式较多的杜采秋、韩荷生,魏秀仁明显给予了更多感情在韦痴珠、刘秋痕身上。从始至终,他们都不曾为了生活而放下自尊,媚事他人,至死坚持着自己的尊严和理想。他们的感情在生活的重重磨难中提炼出来,因此至纯至真,凄婉而悲壮。《花月痕》的情节大半来自于魏秀仁自己的经历,这些经历让他决心创造一个至情的世界,用这个至情的世界来讽刺现实世界,抒发自己的不平之气。他在这一对上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力图通过他们的悲剧来倾诉自己内心的苦闷与迷茫,揭示人生对于他个人及一代文人的不公平。他又安排韩荷生、杜采秋这一对作为观照,既让他们代替自己实现自己无法实现的抱负,又从这一个大团圆里反射出现实生活中的种种残缺。这样完美的大结局只有在书中才能实现,这正是魏秀仁对于当时沉疴难返的社会提出的诘问。在溢美的背后,潜藏着他对于爱情、命运的无限渴望和对现实社会的无情讽刺。

《花月痕》选择秦楼楚馆为主要背景,很明显受到了中国古代文人狎妓传统的影响。魏晋以来,文人狎妓已经成为一种潮流,至唐代更成为文人社交中必要的一环。妓女既保持与文人的亲密关系,又不像妻子一样担任家庭中的重要角色,自然而然就成为文人的红颜知己。韦痴珠称这种特殊关系为“名士即是美人前身,美人即名士小影”(第十六回)[18],充分说明在他心中文人狎妓是为求理解的心态。这促使魏秀仁在描绘这种关系时倾向于采用文人交往的手法,而不是写成简单的酒宴歌舞,红烛罗帐。妓女与文人的角色合二为一,孰真孰假,令人一时难辨。他创造出一个理想化的青楼,即“假”青楼,又设置了一个潘、钱等人所处的“真”妓院。小说第十二回以短短一回的篇幅集中描写了原士规、钱同秀、施利仁等人的丑态,前半回写原士规等人大闹愉园,令人发笑;后半回写钱、潘、施三人间混乱的肉体关系,将嫖客、妓女间的利益纠葛写得入木三分。一回之内两种环境的鲜明对比,更是魏秀仁对现实的冷眼旁观。然而,“假”青楼虽然美好,可一旦掺入了现实的影子就摇摇欲坠,不能完满。杜、韩二人情投意合,杜采秋却也被鸨母逼着接客,几欲一死,差点与“真”幸福失之交臂;刘、韦想用赎身的办法守护爱情,但韦痴珠失去李谡如这个靠山后一蹶不振,刘秋痕又被狗头父子紧紧逼迫,两人最后竟双双死去。理想一旦碰上现实便不堪一击,真情不容于现实,真爱只能在理想中实现,世人真面目下俱是虚情假意。现实与虚幻的撕裂使魏秀仁发出了“寖假化痴珠为荷生,而有经略之赠金,中朝之保荐,气势赫奕,则秋痕未尝不可合。寖荷生假化为痴珠,而无柳巷之金屋,雁门关之驰骋,则采秋未尝不可离”[19]的慨叹。他特意抛开肉体交易的“真”,却用知己之爱的“假”来反衬,比蓄意丑化更加委婉、深刻。

此外,小说对性的忽视不仅受到才子佳人小说的影响,更体现出魏秀仁自己对《花月痕》的定位。明代中后期受到李贽“童心说”的影响,加之出版业的发展,市民阶层的壮大,艳情小说的创作目的带有很大的商业因素。为了吸引读者,很多小说加入了大量的性描写,肆意夸张,但情节和人物塑造就显得粗糙了。而为了使性描写能够光明正大地存在,许多小说还打出以色劝善的口号,极大地模糊了性描写的性质,更进一步模糊了爱情的性质,仿佛两性之间的爱情就是男女交合。《花月痕》以妓女为主角,本身容易带有艳情化的倾向。魏秀仁一方面力求用“溢美”的方式诠释《花月痕》,除去前代小说中的香艳遗留;另一方面其创作不带有商业目的,“乃创为小说以自写照”[20],吐露的是他内心深藏的憧憬,是他一生的理想抱负,更不可能掺杂性这种“不洁”的成分了。他用去艳情化的笔法来处理妓院这个主题,也是一种开拓和创新。这使得主题内对爱情的探索更加深入,对社会的讽刺意味也更明确。更重要的是,他以自己的方式诠释了男女之间爱情本来的样子,展现了纯粹的情感。这也正是作为一部“溢美”型狭邪小说的《花月痕》吸引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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