悸动背后:《洛丽塔》中亨伯特的心理特征
2018-01-29王燕,孙洁
王 燕,孙 洁
(1.山西大同大学许渊冲翻译与比较文化研究院;2.山西大同大学外国语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小说《洛丽塔》完成于1954年,但它的出版并非一帆风顺。被人们扣上“情色小说”的帽子,先后被四家美国出版商退稿,1955年才由巴黎奥林比亚书局出版,直到1958年才在美国出版。然而,《洛丽塔》常常被认为是“禁书”而被误读。事实上,小说以其精美绝伦的语言风格,不拘一格的叙事手法,离经叛道的主题表现,入木三分的心理刻画,一直以来都是评论家眼中的宠儿。作者纳博科夫也被盛赞为“20世纪最具有原创风格的文学家,具有非凡的叙事技巧和深厚的描写功底的文体家”。[1]国内学界比较关注作品的欲望与道德主题、洛丽塔人物解读和作品的叙事手法研究。本文由主人公亨伯特内心的悸动入手,探讨其悸动背后恋童的诱因,阐明其童年时代所遭受的创伤及由创伤记忆导致的变态情欲。
一、悸动
在细读文本的过程中不难发现,“悸动”(throb)这一词反复出现了很多次。事实上,“悸动”这个词能够近乎完美地形容这部小说给读者留下的总体印象。就连作者纳博科夫本人在小说的《后记》中也曾提到:“我最初感觉到《洛丽塔》的轻微悸动是在1939年末,或1940年初,在巴黎,我急性肋间神经发作,动弹不得的时候。”[2](P160)报纸的新闻报道了一只猴子,经过科学家的调教之后,创作了一幅画,画中呈现出的似乎正是他的囚笼,灵感的触动正是那个时候。之后在该文中,他又提及到了1949年,那种从未完全停息的悸动又开始困扰他,让他不得安生。
小说一开篇,字里行间就充满了诱惑。“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由上腭向下移动三次,到了第三次轻轻贴在牙齿上,洛-丽-塔”。[3](P1)短短几句,只言片语,便像有魔力一般牢牢抓住了读者的心,令其感受到亨伯特对洛丽塔的强烈欲望。他在引导读者通过身体,特别是通过嘴巴和舌头这两种感官体验,去感知这些文字。在唤醒读者内心悸动的同时,引诱读者去感受在低唤“洛-丽-塔”这个名字时舌尖的运动,试图召唤读者身体的悸动,从而引起读者在精神上和身体上的双重共鸣。
然而,读者很快便得知洛丽塔并非第一个令亨伯特感受到悸动的少女。早在青年时代起,亨伯特便常常独自坐在公园的长凳上佯装看书,实则全神贯注地留意着在他身边玩耍的性感少女们。这些少女偶然间的某个动作,就会令其心驰神往,激动不已。他也常常回想起那些性感少女,想知道他从她们身上偷走的神秘悸动是否会影响她们的将来。遇到洛丽塔之后,亨伯特悸动的感受越发强烈,欲罢不能。在洛丽塔不小心把腿碰出淤青后,“悸动”这个词再次出现,亨伯特一边责备洛丽塔的马虎,一边伸出手假意为其按摩伤痕,内心却幻想着将他的手伸到其腹股沟处,尽情地享受男人的销魂时刻。在洛丽塔即将被送去夏令营那个早上,亨伯特向窗外望去,看到洛丽塔已然坐在车里,而车子又即将要离开去往营地,因此用“悸动”来描述白杨树下已经发动了的车子。为了能够长期守在洛丽塔的身边,亨伯特接受了房东太太黑兹夫人的表白,和她结了婚,成了洛丽塔的继父。在和新婚妻子夏洛特去沙漏湖游泳时,亨伯特满脑子盘算着如何才能巧妙地将她杀死,这样自己就能名正言顺地和洛丽塔在一起了。此时,“悸动”这个词又被用来描述刺激的身体关系。由此可见,洛丽塔柔嫩的身体是亨伯特长久以来的欲望对象。而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悸动”一词,正是亨伯特对洛丽塔强烈的欲望心理的生动写照。[4]
二、创伤性事件及其影响
传统的创伤理论主要发轫于弗洛依德创伤心理学。如今,“创伤”主要是指某些人“对某一突发性的灾难事件的一次极不寻常的经历”。[5]悸动背后,亨伯特童年时代的经历正是导致其恋童的病态情欲心理的诱因。小说中提到,亨伯特十三岁时那个夏天,曾经爱上了比自己小几个月的混血少女安娜贝尔。他和安娜贝尔总是找机会偷偷溜出大人的视线,彼此疯狂地爱抚亲吻着。在分别的前一日,他俩借故逃出餐馆,来到一片荒凉的海滩,就在他要经历性体验时,突然从海里冒出两个洗海澡的人,打断了他的行动,成为灾难性的事件。在某种程度上,这次遭遇成为亨伯特首次情欲尝试的创伤,而他的初恋情人安娜贝尔几个月后病逝的现实更使得创伤记忆尤为清晰。此次创伤也成为亨伯特成长经历中的重要转折点,并在其内心留下巨大的阴影。亨伯特时常回忆灾难当日的情景,思忖对当时还只是孩子的安娜贝尔的过度欲望是否与生俱来。创伤记忆一直困扰着他,他还因此患上了某种精神性疾病而多次住院,有一次居然在医院治疗了一年多。但是,在性心理方面,他的问题更加严重。创伤事件之后,他一直钟情于像安娜贝尔一样的未成年少女,她们总能让他感受到无穷的悸动。他迷恋她们“蜜糖色的皮肤”、“纤细的手臂”、“长长的睫毛”和“鲜亮的嘴唇”。他甚至还将“性感少女”(nymphets)的年龄界定为9到14岁,并希望她们始终停留在这一阶段,永远不会长大。另一方面,亨伯特对其周围的每一个成年女性都表现出强烈的反感和彻底的厌恶。[6]这其中包括他的前妻瓦莱里亚、洛丽塔的母亲——他的再婚妻子夏洛特以及三婚妻子丽塔等。在他的眼中,这些成年女性有着“粗壮的手臂”、“苍白的嘴唇”、“肩宽体大”,完全没有性感少女那种“狡黠的眼神”和轻盈美好的体态。由此可见,童年时代的创伤事件对亨伯特的心理产生了伤害,并对他日后的生活及性心理造成了巨大的影响。随着年龄的增长,亨伯特的这种偏离正常状态的性心理并没有回到正常的轨迹。相反,他的情爱欲望却如同创伤事件发生时一样始终投射给未成年少女,即“性感少女”这一群体。
然而,亨伯特本人对自己的反常情欲并非没有认知。实际上,他对自己病态的性心理有所了解,并觉得这是一种罪恶,但他却深陷其中,欲罢不能。当然,在小说中,亨伯特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为自己正言,把这种倾向定义为“诗人的气质”,试图掩盖其恋童的病态本质。他强调这种现象自古有之,自己并非开先河者。其中,被誉为“文艺复兴之父”的彼得拉克曾经疯狂地爱上12岁的少女劳琳,同为文艺复兴开拓性人物的但丁爱上了9岁的贝亚特里采,埃德加·爱伦·坡27岁时娶了尚不满14岁的表妹,这些都成为亨伯特为自己辩白的例证。小说一开篇,亨伯特便提到某年夏天,自己曾在“海滨的一个小王国”里爱上一个小女孩,暗指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受爱伦·坡影响颇深的缘故,试图利用时至今日仍然魅力不减的19世纪浪漫主义传统——诗歌中浪漫相爱的童话故事来掩盖并美化自己的病态行为。我们仿佛能够听到亨伯特用他充满魔咒的声音吟诵爱伦·坡那首充满童话色彩的诗歌《安娜贝尔·李》,而这份毁灭之爱也因此增添了些许莫名的美感。事实上,在某种程度上,亨伯特为自己辩白的种种尝试,更体现了他在这一问题上的矛盾心理,同时也反映了他对这种做法的合法性与道德性的双重考量,以及对自身行为的怀疑。虽然如此,但在亨伯特遇到洛丽塔之后,情欲之火又被点燃,他展开了对这位性感少女无尽的欲望追逐。但他从一开始就已经陷入自以为聪明实则愚蠢至极的行动中。[7]因为,熊熊燃烧的欲望之火将他的仅存的理智吞没,把他烧得稀里糊涂,胆大妄为。他甚至将与洛丽塔的相遇想象成一个美丽的童话故事,试图以童话的谎言自欺欺人。他为了能与童话中的公主洛丽塔长相厮守,居然与洛丽塔的母亲黑兹夫人结婚,不惜背负乱伦的罪名,挑战正常的家庭伦理道德观,病态的恋童情欲也发展到了极致。
三、童话
在小说中,亨伯特与洛丽塔初见时,充满童话色彩的语言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在这短短一段话中,亨伯特向我们描述了童话中的人物:小公主的奶妈、国王和猎狗。并将自己比作小公主的奶妈,凭借小公主肋间的小痣被迷途的公主认出,让她重返家园,成为她的终极保护者。实际上,亨伯特想要利用这段充满童话色彩的文字来制造假象,从而迷惑读者,让读者误认为洛丽塔是亨伯特童年与安娜贝尔经历的重述,试图利用浪漫的童话故事来掩盖其恋童癖的病态情欲心理。与此同时,在亨伯特的眼中,洛丽塔犹如童话中的公主总是闪着金色的光芒,令他遐想万千,辗转难眠。然而,亨伯特却并未料到,这样的貌似唯美浪漫的童话故事,从一开始就不可避免被蒙上了一层死亡的阴影。
(一)金色光芒 在小说中,有洛丽塔出现的场景中,亨伯特大量地运用了阳光、金色事物等意象。初次见到洛丽塔时,她正跪坐在布满阳光的垫子上,栗色的头发散落于蜜糖色的肩膀,柔软光滑的脊背在阳光的掩映下显得柔美无比。他甚至将首次走过洛丽塔身旁那一刻描述为“充满阳光的瞬间”,他相信与洛丽塔的相遇是自己在“海滨那个小王国”饱受痛苦煎熬的结果,是宿命的安排。从此,这个似乎拥有金色光芒的性感少女便走进亨伯特的生命,成为安娜贝尔的替代者,令其陷入欲望的疯狂追逐中。为了能够接近洛丽塔,亨伯特租住了黑兹夫人的房间,成了洛丽塔家的房客,开始偷窥其一举一动。与此同时,他还开始写日记,将自己对洛丽塔无尽的欲望与幻想秘密地写在日记中。然而,洛丽塔的每次出现,似乎都自带金色光芒,处处都有光的影像。例如小说的前半部分提到,亨伯特看到在一片亮光里,洛丽塔将衣服从晾衣绳上取下来,她在阳光下的每个动作都令其悸动不已。他迷恋她被阳光晒成金棕色的娇嫩皮肤,沉醉于她丝绸般闪着微光的褐色头发。就连洛丽塔胳膊和小腿上那淡黄色的汗毛,在亨伯特眼中都是亮闪闪的。与洛丽塔在前门廊不期而遇后,亨伯特的内心无比欢愉,午后的阳光都变成了“白色钻石带着无数道彩虹色的细长光线”。文学作品中的意象往往具有象征意义,正如在中国古代诗词中,寒蝉总是蕴含着悲凉之情,捣衣总是象征着思乡的情怀一样,现代作品中的金色光芒往往表示想象。而在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光的意象,正代表了亨伯特对洛丽塔的无尽想象。他甚至幻想自己变成一位女作家,好让洛丽塔在“赤裸裸的亮光中”摆好姿势。同时,作为贵金属的颜色,金色向来都是美的象征,也是神的光环的颜色。随着他对情欲的追逐愈演愈烈,亨伯特几乎迷了双眼,蒙了心智,完全凭借自己的想象臆造出一个虚拟的洛丽塔,来代替真实的洛丽塔,并将这个洛丽塔作为自己更容易接受的欲望客体,试图对自己的病态可鄙的行为做出辩解。对于这一点,其实亨伯特本人也有所认识。文中提到,“我所疯狂占有的不是她,是我自己的创造物,另一个,幻想的洛丽塔,或许比洛丽塔更真实。”为了能由对洛丽塔的想象建构一个全新的、加强版的安娜贝尔·李,亨伯特需要洛丽塔的身体、她的年纪和她的形体特征。[8]亨伯特就这样沦陷在对洛丽塔的幻想中,并希望时间停止,希望洛丽塔像J.M.巴里笔下的童话人物小飞侠彼得·潘一样,永远不会长大,永远停留在性感少女的阶段。
(二)死亡阴影 洛丽塔十二岁零七个月时,她的母亲夏洛特意外遭遇车祸死亡,之后,亨伯特不仅仅是洛丽塔的继父,她的合法监护人,从某种意义上讲,更变成了她新的所有者,[9]而洛丽塔也沦为亨伯特的私有“财产”。他驱车将正在参加夏令营的洛丽塔从营地接走,却并没有告诉她母亲已离世的消息。相反,他将车子开到了一家叫“着魔的猎人”的旅馆,并在旅馆的房间里强暴了她,亲手扼杀了洛丽塔性感少女的阶段。从那时起,亨伯特开始驾车带着洛丽塔在美国各地旅行,并在沿途廉价的汽车旅馆享受着病态情欲带来的肉欲快感,事后又买各种礼物弥补和讨好洛丽塔。与此同时,亨伯特的内心非常不安,他害怕洛丽塔长大,担心自己幻想中闪着金色光芒的洛丽塔有一天会消失,并要求她的大腿围绝对不能超过17.5英寸,从而正面警告她不要长大。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随着洛丽塔不断地长大,亨伯特开始酗酒,变得越来越疯狂,越来越暴力,并开始殴打洛丽塔,常常对她推推搡搡,反反复复地强暴她,沉沦在肉体的堕落中,他甚至渴望亲吻洛丽塔的子宫和肝脏。至此,亨伯特变态的性幻想将性与谋杀紧密关联起来。[10]在第二次公路旅行时,洛丽塔已经长成身高五英尺、体重九十磅的少女了。她身体的变化给亨伯特带来前所未有的威胁,使其变得更加残暴,而这种残暴又与欲望并存。为了奖励洛丽塔放弃上学和出演学校话剧的机会,亨伯特送了一条宝石项链给洛丽塔。那是一条贵重的项链,挂在洛丽塔的脖子上,与她稚气未脱的脸庞显得格格不入。完美切割的海蓝宝石吊坠,搭配上纤细的纯银链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然而,“纤细”的链子并不能掩盖其锁链的本质,更不能减少亨伯特对洛丽塔的限制。实际上,这条美丽的项链正象征着洛丽塔被套上了锁链的事实,这一事实既不能因为链子是装饰性的而改变,也不能因为链子的纤细而扭转。它就绕在洛丽塔的咽喉处——那个极其敏感脆弱的位置,象征着亨伯特对洛丽塔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利。先前充满童话色彩的故事至此被彻底蒙上了一层死亡的阴影,暗示着亨伯特与洛丽塔的悲惨结局。当得知洛丽塔和奎尔丁私奔后,亨伯特痛苦万分,将奎尔丁杀死的行为,则不仅象征着杀死和奎尔丁同是恋童癖的自己,也象征着亨伯特的悔过与救赎。与奎尔丁相比,亨伯特更可鄙,正如洛丽塔所言,奎尔丁伤了她的心,而亨伯特却毁了她的一生。
综上所述,童年时代的创伤经历使得亨伯特的性心理偏离了常规,面对性感少女的悸动不安,最终导致了其恋童的病态情欲心理。为了掩盖这一事实,在遇到洛丽塔之后,亨伯特不仅用前人的例子为自己正言,还试图编织出一个美丽的童话故事来扰乱视听。然而,源于病态情欲的种种尝试无论怎样努力,最终都逃不过失败的命运。因为从一开始,童话就被蒙上了一层死亡的阴影。亨伯特对性感少女洛丽塔的这种反自然、反社会的病态欲望追逐,最终只能以其自身和洛丽塔的悲惨结局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