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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现一个不浪漫的乡村民间*
——纪录片《乡愁》的民间建构与表达

2018-01-29曹志伟

文化艺术研究 2018年3期
关键词:乡土乡愁纪录片

曹志伟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苏州 215123)

近年来,随着经济的飞速发展和城市化进程的加快,民间传统日渐被忽视和遗忘,民间文化的生存空间日益被挤占,特别是社会纪实类影视叙述更有城市化和浪漫化之势。习近平总书记自党的十八大以来就反复强调“乡愁”这一概念;2017年12月发布的《中国传统村落蓝皮书》着眼于传统村落的价值与保护等问题。这一背景下,乡村民间的诸多问题受到重视,而以《乡愁》为代表的乡村题材纪录片正是对以上议题的回应。《乡愁》围绕“空心村”的问题展开,作品讲述了春节前后团圆与分离的酸甜苦辣:父母进城打工、子女成为留守儿童、没有足够的青壮年参与农作物生产……《乡愁》准确地再现了一个真实、不浪漫的乡村民间。创作者以平视的视角观察和记录吴老家村的农情农事,以自然主义的民族志拍摄手法,客观再现了传统习俗与工业化的激烈碰撞;并在解构城市与建构民间之间,探索出一种新的民间“写法”。

一、回归:纪录片重视民间

(一)创作主体视线的挪移

近年,纪录片的创作主体开始将视线转回民间。作为一种国家形象的再现体系,纪录片同样不能忽略本土民间心态的表达。在王光东看来,城市精英叙事与乡村民间其实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民间文化资源一直是用来建构现代意识形态以及为“民族—国家”范畴服务的。[1]当前中国还属于农业大国,农村人口占总人口的50. 32%a参见《中华人民共和国第六次人口普查》中附录3《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主要数据公报(第1号)》的数据。,乡土民间对于国家主体而言,是生存之本和发展之源,民间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记住乡愁》《家风》《大迁徙》《客从何处来》等一系列作品,也印证了纪录片日渐关注乡村民间的趋势。随着叙述题材的转变,民间性与现代性的碰撞明显呈现于纪录片内容中,《乡愁》第一季于2015年在央视播出后,爱奇艺视频网站的点击量达到219万次b统计时间截至2017年6月。;同期“纪录片风云榜”中该片甚至超过《舌尖上的中国》,点击量位居第四。

《乡愁》以周卫东夫妇春节返乡的一系列生活琐事为主线,描绘民权县吴老家村的风土人情,但琐事背后却是农村的年轻人背井离乡、骨肉分离、渴望回家却始终回不去的酸楚。这是“乡愁”最大的问题。可以说,导演韩君倩建构的“乡愁”与以往以知识分子为主的怀乡之情不同,它可以理解为忧愁,即离乡者对故乡产生的忧虑与担心,其根源是民间性与现代性摩擦所致的矛盾。这种“乡愁”,直接体现于这个介于民间性与现代性之间的群体中。

创作者对民间问题的敏锐嗅觉,给民间纪录片的发展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其视线的挪移改变了以城市为主的纪录片的叙事方向,受众的视线由此被引导至乡村民间,而民间问题借此得以展现、扩散。

(二)社会对民间问题的重视

民间题材乡村纪录片的数量比例在过去一直不占优势,《乡愁》这种多集长篇纪录片显得更为珍贵。从历史延展看,社会层面重新重视民间问题,是时代的进步,也是历史的必然;不论官方意识形态还是民间热议,都是纪录片回归民间的重要动因。

从宏观角度看,社会对民间问题的关注引领着纪录片创作的方向,特别是政策的变化,影响着纪录片题材的发展趋势。欧阳宏生、胡畔在其《乡土历史与现实的传播使命——论当下乡土纪录片的认知传播作用与缺失》中指出,乡村题材的纪录片具有铸现存文化之魂,促新农村建设与美丽乡村建设的时代意义和影响。[2]这与党的十六届五中全会通过的《“十一五”规划纲要决议》的“新农村建设”目标相一致。《乡愁》这部多集纪录片再现的就是当前社会普遍关注的民间社会问题——城乡差异及其一系列后遗症。

从微观角度看,《乡愁》中的民权县,涉及城乡差异延伸出来的年轻人外出打工、留守儿童及农民生存等诸多社会问题。镜头中的一系列矛盾问题不仅仅是民权县独有的,更是当前中国乡村民间普遍存在的。有专家这样评价《乡愁》:“‘读懂村庄,读懂中国’在每一个村庄里都有一个中国,有一个被时代影响、映照的国度,一个大历史中乡民写就的小历史,历史是由小人物写就的。”[3]反映小人物、小历史的《乡愁》的播出引发巨大反响,人们更加关注乡村,关注这类长久被边缘化的社会空间。

二、改变:民间影像的去浪漫化

(一)真实的农村“烟火”

现代话语工具带来的现代性在葛兰西看来是“要在生产和工作理性化中培养新人类,必须使本能被合理地规范化以及理性化”[4]。这种适应工业生产的人只属于城市,描述工业生产的内容也只能是城市。传统的慢节奏的习俗等被城市遗忘,取而代之的是快节奏的现代生活。浪漫是城市生活现代化的重要指数,很多作品在艺术创作中会受其影响,因此在诸多纪录片中能看到一个关键性要素——浪漫化。浪漫化与现实主义创作效果不同,它侧重创作主体的主观感受,用热情的语言、瑰丽的想象以及夸张的手法来形构纪录片故事。[5]

不论是展现悠久历史的《百年中国》,还是接地气的《味道中国》,或是反映饮食文化的《舌尖上的中国》,观众都会从摩天大楼、飞机高铁,甚至普通的田间劳作中感受到现代的、浪漫的气息。这些借由“美好的乡土框架”形成的诗意化的乡土影像令人向往。不难发现,这类影像乡土不再是真正的或真实的乡土民间。

与经过“后工业润饰”的民间题材纪录片不同,《乡愁》再现的是真实的中国农村“烟火”,没有霓虹闪烁、灯红酒绿,银幕中的吴老家村没有受到过多的现代化洗礼,只有黄土、田野、一排排白杨树。这些实在的民间素材与开篇三句话“献给中国九亿农民”“献给中国六千四百万农村留守儿童”“献给中国河南民权的父老乡亲”相照应。与之前的纪录片叙事不同,《乡愁》不再延续老套的访贫问苦的偏好,没有把车站、田间、院子等地点概念化,也纠正了对乡土和田园的偏见与想象。《回家过年》《大小主人》《月上柳梢》《鼓响春忙》《集资打井》《农情绵绵》《要下雨了》七集通过“自来水笔”式的写作,将春节期间的中国农村百姓生活真实复刻在影像文本中。

“周卫东一家的年夜饭菜式并不丰富,孩子的压岁钱并没有用红包裹着;大年初一拜年,谈论的都是如何带动村民劳务输出;贴的对联更是关于创业的内容……”《乡愁》看似有一丝民间风俗弱化的趋势,其实不然。民间不是我们想象中的世外桃源,《乡愁》没有刻意构思、渲染和形塑令人向往的乡村民间,反倒通过真实的乡村“烟火”做到了对乡村民间的“真实再现”。

(二)真实再现乡土文化

《乡愁》中,每一个角落都能嗅到乡村民间的味道,这不仅仅由于《乡愁》没有将民间浪漫化,而且更在于它接地气。在《乡愁》的叙述过程中,很容易发现民间要素,而这些传统民间要素在城市中已了无踪迹。毋庸置疑,传统谚语、时令、节日、生活习惯等民间要素中都包含有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这些在城市中遗失的宝藏却深深扎根于乡土民间。

《乡愁》中有很多质朴的民间传统的蒙太奇画面。“烧了门神纸,个人寻生理”“七不出门,八不回家,三六九往外走”等谚语,有的反映大中华概念下的风俗,有的则延续了河南地方的习俗。“春耕深一寸,可顶一遍粪”“春耕不肯忙,秋后脸饿黄”,则将二十四节气与民间劳作相结合,反映了民间智慧,更显露出民间淳朴和民间辛劳。可以说,通过这类民间谚语的穿插表达,观众更能感受民间审美的回归。与节气相对应,贯穿整部《乡愁》的一条隐形线索是干旱,村民们的愁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此。这也反映了现代化水平大幅度提升的今天,农耕依旧摆脱不了听天由命、靠天吃饭的困境。村民耧车耧犁的使用,改变了常见的农村机械化生产的纪录片印象。影像以当下视角自然地将传统的农耕文明要素描绘得细致入微,与突兀的插入式历史描述相比,这种轻描淡写式的农耕影像并不浪漫,但很真实。可以说,《乡愁》在保持纯粹的纪实风格中运用了白描和素描相结合的创作手法,达到了写实与写意的相互交融。

《乡愁》的观察视角也是乡土的,它以乡土的视野观察吴老家村。它反映的乡土生活始终以周卫东一家的日常生活为主线向外辐射。周卫东承包的工程队,妻子吴海霞参与村民组织的花鼓社团,孩子开学与邻村的同学互动,春节期间的串门,全村动员集资打井……该片体现了费孝通所说的乡土社会的“差序格局”。结构上,《乡愁》完全依照“差序格局”的序列,以周卫东一家为轴心向外铺散开来。《乡愁》之所以真实,之所以在片头申明是献给九亿农民和六千四百万农村留守儿童的影像,就是因为它通过“差序格局”的影视进行呈现。去浪漫化与真实再现乡民乡情是一体两面的纪录片视角。

(三)“无商业化”的民间风俗

风俗是构成民间文化的重要元素,《乡愁》自然不会忽略这一点。《乡愁》没有采用纪录片惯用的城市化或者商业化的视角,这种叙事效果显然与《舌尖上的中国》不同。很多观看者通过对比发现,《乡愁》拍得很“实”,叙述内容的落地感能让人嗅到乡土民间真正的“土气”。而土气方能彰显民间的力量和情感的真挚。

从民间风俗的要素呈现看,这种土气是与生俱来的,也是无法轻易模仿的。片中,正月十六烤霉气,是豫东一代的特色风俗,早上一家人围坐在门口,烧掉堆起的柴火。棉衣烤一烤,能去除疾病;梳子烤一烤,可以解决头痛。创作者敏锐地捕捉到了豫东特色的风俗习惯,这与沉浸在城市程式化叙事的创作者相比,能更准确地发现城乡风俗的差异性。在城市观众看来,想象的乡土民间不应该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封建迷信,他们愿意回归的也许只是经过现代化改造后的乡村。通过纪录片呈现真实的乡村民间并不浪漫,也并不那么令人向往。

第四集《鼓响春忙》的主题是“花鼓游街”,由留守妇女和老人来组织一年一度的花鼓游街。在村民眼里,花鼓游街不仅仅是继承风俗传统那么简单,更是注重其作为一个社团发挥的团结互助的功能。用费孝通的话来说,在农村,倘若没有社团组织文艺活动,农民就是一盘散沙,很难组织起来。[6]37-49乡土民间根深蒂固的人际格局便是“差序格局”,民俗活动成为人们联系的重要纽带。乡土人际间和谐的关系不是对契约的重视,而是一种发生于人们行为不假思索的可靠性。诸多民间风俗镶嵌于传统伦常之中,与城市文化的“机械团结”相互对比,这种重视“有机团结”的乡土意识在现代城市精英社会中难觅踪迹,有时也让“城市人”难以理解。

从民间风俗的建构看,创作主体没有刻意描述花鼓游街的细节,也没有与城市固有的“机械团结”进行对比,只是真实地再现农村风俗。“纯再现”的手法与受文化资本及媒体控制的社会基本文化倾向和主流意识形态取向大相径庭。[7]《乡愁》的民间再现过程并没有被资本裹挟,这不论对于纪录片本身、创作主体还是受众而言都是幸运的,因为不论《乡愁》中反映的朴实风俗还是“无商业化”的创作过程,都是当前城市叙事所缺少的基本定位。

三、继承:“民间”重塑与纪录片的自我观照

(一)立足并扎根民间的生产方式

当前,“乡村热”及“新农村建设”都让乡村民间成为热门话题,但是如何深挖热门话题,反映民间问题并发现民间价值,并非人人都能做到。这不仅要求创作者具有敏锐的社会热点嗅觉,而且还需要具备客观的农村价值立场和民族志式的观察方式。

纪录片生产应该超脱于向往乡村与逃离乡村两种状态之上,即马克斯·韦伯提倡的“价值无涉”的理念,纪录片中对乡村民间的偏见需要改变。《乡愁》为今后乡村题材的纪录片创作提供了一种平视的视角,这是一个成功的探索。很多纪录片创作者长期生产城市题材的作品,涉及乡土民间的机会并不多,很难摆脱程式化的城市逻辑,这就导致当前很多民间纪录片,在民间要素上套用现代性话语模版。这种单一化的生产方式无法全面阐述复杂的乡土社会,因此以上两种片面方法理应改变。

《乡愁》中大量对于乡村民间群体及个人的呈现与描绘,不仅仅是对今天影视业全面“好莱坞化”的反叛,更是对民族认同、国家认同的传统回归。[8]乡土民间题材的纪录片,往往需要类似格尔兹提倡的“深描”之法。“深描”的过程首先要基于对观察对象(即拍摄对象)的了解,能够对其背后的语境有敏锐的捕捉和深刻的理解。这一基本要求,需要创作者长时间的参与式观察,及至完全介入到拍摄对象的生活中。《乡愁》导演韩君倩就在吴老家村扎根了四年,“慢工出细活”。在当前文化语境下,扎根农村的纪录片生产方式难能可贵,通过类似田野调查的方式生产社会纪实类纪录片,走进、触摸、分析民间现状,可以深入挖掘社会问题,并经得起时代的考验。

(二)培养创作主体民间意识

前工业时代的农业及资本介入的乡村,成为城市中产阶级“乡村游”的消遣之地,在某种程度上,这与旅游胜地的功用相似。表层化的资本开发对于乡土民间的发展是不全面的,它能带动的是经济指标的提升,但乡村背后隐藏的文化价值依旧没有被深入挖掘。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提到:“在城市人看,‘土气’成了骂人的词汇,‘乡’不再是衣锦荣归的去处,陌生人所组成的现代社会是无法用乡土社会的方式来应付的。”[6]16与城市精英眼中的民间相比,远离资本裹挟的同时,培养民间意识的重要性弥足珍贵。

民间意识的建立需要两个必备条件:民间心态和民间情感。倘若要通过纪录片的形式发现民间特征,记录者不仅仅要有民间立场与民间视角,更需要有民间心态与民间情感。创作者形成民间心态,主要表现在对民风民俗、乡村日常生活的兴趣。在兴趣的基础上,认同其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部分,通过纪录片的形式予以保护。民间情感依赖于创作者对“乡愁”的深刻体认,及具有摆脱唯城市论的情感意识,对民间的记录不仅是出于工作、爱好的需要,更是发自内心的理解与尊重。

创作主体应该有意识地去关注民间,做时代的观察者、记录者,甚至思考者。民间的影像“重塑”,恰恰是呈现与城市的“差异”过程,创作主体既要受过城市文化的洗礼,又要具备民间意识,兼具两者才能轻松驾驭民间题材。

(三)迎合与建立不同的受众审美

与唯城市论的拍摄理念不同,将视线挪移到乡村的纪录片也需要有一定的改变。一些纪录片创作者缺乏正确适当的民间审美框架,拍摄脚本往往带有“逃离城市,回归乡村”的预设。而在《乡愁》不浪漫的叙事过程中,受众可以发现一个真实存在的民间心理:“逃离乡村,向往城市。”

以一种永恒的方式套用于城市与农村、精英与大众、工业与民间,显然是不现实的。社会阶层的分化是必然结果,纪录片在记录过程中理应关注到这点。莎伦·谢尔曼曾在其著作《记录我们自己:电影、录像与文化》中强调:“创造者必须要意识到社会中存在的摩擦、阶级分层和多样性。而不是将被记录者客观化,使之成为他者。”[9]这就需要纪录片重新开拓一个审美空间,即一个接受并欣赏民间的社会空间。用谢尔曼的话来说,在纪录片拍摄过程中,显然需要考虑到不同阶层所涉及的不同要素,以及迎合不同阶层的审美。

现如今诸多纪录片创作者没有意识到审美差异的问题。建立一个不同受众都可接纳的影视审美框架,是纪录片创作之初就该引起重视的。在受众审美趣味千差万别的背景下,乡土民间题材的纪录片关注和回应民间的精神层面与审美层面的诉求,或许才能直击受众的内心。

结 语

纪录片虽是一个艺术创造的过程,但民间并不浪漫,也无须将其浪漫化。无疑,《乡愁》就是这么做的,自然主义的拍摄方式既不规避浪漫,也不营造浪漫,客观再现是书写民间最好的方式。建构民间需要在叙述过程中“落地”,远离城市的题材式、浪漫式的宏大叙事。发现民间价值,关注民间的命运与生存状态,才应该是创作者心之所系。通过对民间多维度的再现和书写,寻觅民间与现代碰撞过程的继承与改变,纪录片的回归民间才有意义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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