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居于赛博空间
——解读《黑客帝国》中的象征交换游戏
2018-01-29袁海燕
袁海燕
(重庆邮电大学 传媒艺术学院,重庆 400065)
1999年复活节周末,《黑客帝国》(The Matrix)在美国首映,最终收获全球票房4.7亿美元。《黑客帝国》系列电影在限制级R级的情况下,在全球创造高达17亿美元的总票房。此外,还有无可计量的衍生品带来的收益。自1999年《黑客帝国》系列电影上映以来,其影响早已远远超出了电影本身的探讨范围。炫酷的视觉特技,激动人心的故事创意,奥秘深邃的哲学思考,等等,“黑客帝国”浪潮掀起的热论余波,似乎从未退去。
《黑客帝国》的故事发生在未来,讲述了一个人类反抗计算机的故事。毫无疑问,该系列电影的内在体量是庞大而复杂的,它囊括了古希腊神话、佛教、印度教、物理学、宇宙学、数学、伦理学等各门类学科知识,同时还涉及勒内·笛卡儿(Rene Descartes)、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凯文·凯利(Kevin Kelly)、迪伦·伊文斯(Dylan Evans)等多位思想家的理论思想以及哲学思辨,这所有的一切在同一部电影中融会贯通、浑然天成。另外,再加上故事结构的奇思妙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黑客帝国》系列电影简直就是一场视觉哲思的盛席华筵。
《黑客帝国》系列电影由三部组成,即《黑客帝国》《黑客帝国2:重装上阵》(The Matrix Reloaded,2003)和《黑客帝国3:矩阵革命》(The Matrix Revolutions,2003)。另外,沃卓斯基兄弟[即安迪·沃卓斯基(Andy Wachowski)和拉里·沃卓斯基(Larry Wachowski)]①因2016年沃卓斯基兄弟全部实施了变性,现在多称为“沃卓斯基姐妹”,两个人的名字分别由原来的安迪·沃卓斯基改为莉莉·沃卓斯基(Lilly Wachowski),拉里·沃卓斯基改为拉娜·沃卓斯基(Lana Wachowski)。在拍摄后两部的同时,联合美国、日本和韩国七大动画导演及其工作室,以九个短片的形式共同完成了《黑客帝国》(动画版)(The Animatrix,2003)的创作。这些短片均以《黑客帝国》的原始故事为蓝本,围绕矩阵作为故事建构的原始素材,分别讲述了看似关联却又彼此独立的九个小故事。其中有四部短片为沃卓斯基兄弟亲自编剧,分别为第一部《机器复兴1》(The Second Renaissance:Part 1)、第二部《机器复兴2》(The Second Renaissance:Part 2)、第三部《少年故事》(Kid’s Story)和第九部《终极战役》(The Final Flight of the Osiris)。其中两部《机器复兴》系列,主要阐释和讲解了真人版电影《黑客帝国》中涉及的重要概念“Matrix” 的前史,故而前者被认为是后者的前传。
一、矩阵革命:在赛博空间里“诗意地”栖居
在《机器复兴》中,沃卓斯基兄弟用大量旁白清楚地阐释了人类如何从机器的主宰者最终沦落为被机器主宰的命运逆转。原初的世界里,人类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动物,但是作为智慧体的人类不甘于此。他们用了数千年的时间最终成为了主宰自然的智人。之后,人类继续发挥自身的聪明才智不断地创造种种奇迹。在认知生命、了解宇宙的这条道路上,人类乐此不疲地跨越了重重艰难和险阻,最终进入到高度发达的机器文明时代。通过高超的技术手段,人类依据自己的身体机能、智力机制以及原初形象,创造了完全无机的生命体,也就是电影中的机器人。在电影中,我们看到了人类从“动物”到“上帝”的根本性转变之后拥有的强大力量。
最初,机器人对人类发出的指令唯命是从。它们在人类的操控下日益劳作,尽职尽责,任劳任怨。然而,忠心耿耿的机器人并没有得到人类主人的尊重与爱护。人类傲慢不逊的气势,导致机器人开始滋生出一种抱怨和不满的情绪。这种不满逐渐累积和叠加,直到一个叫B166ER的机器人挺身而出。于是,它们展开了一场与人类之间的殊死抗争。结果是,在人类制定的法律中,B166ER因谋杀罪名被提起公诉。在审讯过程中,出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和立场。支持者认为,被赋予人类灵性的机器人,有资格争取自己的权利,同样也有权利接受公平审判。然而作为反对者的检察方则振臂一呼:“主人有摧毁自己财产的权利。”在他们眼里,美国宪法的设置是为了保障美国公民的人权,而机器人根本不是人。所以,它们根本不应该拥有人权,它们始终只是人类的私有财产,如此而已。
于是,人类领导人立即下令摧毁B166ER及其所有同类,即“百万机器人大屠杀”。随即,机器人发起成立了联盟,以共同抵制人类的这次摧毁行动。之后,幸存下来并被人类放逐的机器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方乐土,并建立了一个新的国家,即“Zero One”(01)。机器人利用技术上的优势,创造了更富有智慧的人工智能机器人,结果导致人类经济遭受重创。正如凯文·凯利在《必然》中所言:“人造世界就像天然世界一样,很快就会具有自治力、适应力以及创造力,也随之失去我们的控制。”[1]7出于尊严,人类始终拒绝与机器人世界达成妥协。于是,人类与机器人之间的战争再次爆发。占据绝对优势的机器人大举反击,它们使人类社会节节败退。电影中的景象是:望眼人类世界,一片黑暗,满目疮痍,简直是一个完全凋敝了的世界末日。最终,人类领导者艰难通过一项决议,即摧毁天空,以遮云蔽日的方式,切断机器人的能量来源。然而,大获全胜的机器人并未受到丝毫打击。它们把目光聚焦到了以蛋白质为基础建构的人类身体上,决定以此获取生化电能作为动力来源。人类变成了自己灭亡的始作俑者,“在将生命的力量释放到我们所创造的机器人中的同时,我们也将丧失对他们的控制。他们获得了野性,并因野性而获得一些意外和惊喜。之后,就是所有造物主必须面对的两难窘境:他们将不再完全拥有自己最得意的创造物”[1]7。在这场战争中,人类一败涂地,以无比绝望的姿态被迫与机器人世界建立了一种共生共栖关系。
真人版的《黑客帝国》系列电影中,故事循此进行。无法达成和谐的人类与机器人之间,为了各自的生存而战,必然兵戎相见,一场无法避免的战争正在酝酿。人类四面楚歌,在枪林弹雨之中竭尽所能只为寻求最后一线生机。劳伦斯·菲什伯恩(Laurence Fishburne)饰演的墨菲斯(Morpheus)是人类反抗组织的领导者,他率领众人揭竿而起。
基努·里维斯(Keanu Reeves)饰演的男主人公看上去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人,但他一直以两种身份在生活,一是电脑公司的普通程序员,一是网络世界的著名黑客。他用两个不同的名字以区别这两种迥异的身份,一个叫托马斯·安德森(Thomas A.Anderson),一个叫尼奥(Neo)。然而在他看似正常的生活世界里,似乎又在被某种不知晓的神秘力量操纵着。一天晚上,正准备睡觉的尼奥,遭遇了一名计算机黑客,并被告知自己其实一直生活在一个虚拟世界里,被一个巨大的计算机矩阵(Matrix)系统所控制。除此之外,连时间也是错位的,他实际上是生活在22世纪的人类,而并非他自己认知的那个20世纪末期。换句话说,尼奥其实只是神经交互模拟系统的一部分,他的生活其实都是模拟的结果,而这个系统就是矩阵。在22世纪,人类发明了人工智能(AI),人类惊叹于自己所取得的伟大成就。但正是这个人工智能让机器人种群繁衍壮大,最终机器人发动了叛变并以强大的力量控制了人类。人类以为机器人只有依赖太阳能才能存活,为了切断它们的能量来源,人类染黑了整个天空。然而极具讽刺意义的是,人体能够产生一种生物电,这电能甚至比一节120伏电池还要多,还能产生超过25000BTU的体热。于是机器人通过基因工程等技术制造出了新人类,通过把它们接入矩阵系统再用聚变的方式,从这些新人类身上获得了取之不尽的能源。在这些发电厂里,人类不是被生养出来,而是被种植出来的。尼奥的遭遇,正是整个人类和人工智能机器人经过多年战争之后,最终失败的结果。
后来尼奥在一名女性黑客崔妮蒂(Trinity)的引领下,来到了黑客组织中心所在地,见到了黑客组织的首领墨菲斯。而尼奥正是黑客组织多年寻找的能够战胜计算机矩阵系统的“救世主”。在一番沟通之后,尼奥最终明白了自己的生存处境。于是,他们一起携手走上了抗争矩阵的艰难历险之路。
在《黑客帝国2:重装上阵》和《黑客帝国3:矩阵革命》里,已经有更多的人类从虚拟世界中被唤醒,他们加入到了反叛矩阵的组织中。这时候矩阵也已经知道了人类最后的据点——锡安(Zion),它们随即制订了一个派出数量巨大的电子乌贼企图摧毁锡安的计划。而这个计划从制订到被执行,留给尼奥和他同伴们的时间只有七十二个小时。毋庸置疑,这将是人类与机器人之间一场无法避免的生死之战。经过惊心动魄的抗争之后,尼奥终于成就了自己作为救世主的传说,人类也从矩阵的奴役之下被解救出来。
二、象征交换:一次语义符号的隐喻性解读
被视为“救世主”的尼奥(Neo),其另外一个名字为托马斯·安德森(Thomas Anderson)。但不管是Neo,还是Thomas Anderson,这两个名字其实都携带了关于人物线索的内在隐喻。首先,Thomas来自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常被翻译为“多马”。多马(Thomas)这个名字,来自阿拉美语(该语言被认为诞生在耶稣基督时代,是犹太人的日常流通语言),乃为“双生子”之意。故而有学者认为,多马可能还有一个双胞胎兄弟或者姐妹。但在《圣经》中,对这一件事件并未作明确说明。Anderson在希伯来语中的含义为“人之子”,而这一基督用语指称的正是“耶稣”。《新约》记载耶稣乃是上帝的儿子,为了救赎人类而降临于人世间,自称为“人之子”。
另外一个网络用名Neo,其三个字母原本的顺序排列为N-E-O。然而重新排列组合为O-N-E之后,即“The One”,是《创世记》的“救世主”之意,即为第一个创造世界的人。如此,这一层含义与尼奥“救世主”的身份异常吻合。加拿大女演员凯瑞·安·莫斯(Carrie-Anne Moss)饰演的女主角名叫崔妮蒂,英文为Trinity,同样具有宗教内涵和心理学上的意义。Trinity的本意为“三位一体”。在基督教的教义中,“三位一体”乃指圣父、圣子和圣灵。根据《圣经》的启示,上帝是创造并掌管宇宙之神,是永恒之神。而上帝则是圣父、圣子、圣灵的三者合一,此为“三位一体”之意,其中“圣子”便是耶稣。在电影《黑客帝国》中,墨菲斯(Morpheus)、尼奥(Neo)和崔妮蒂(Trinity)组成了三位一体的存在形式,即墨菲斯为父,尼奥为子,崔妮蒂为灵。
墨菲斯,英文为Morpheus。在希腊神话中,墨菲斯是梦神,是睡神修普洛斯(Hypnos)的儿子,会收集人类的梦,掌管人类的梦境,并拥有改变梦境的能力。电影中,墨菲斯正是把尼奥从虚拟世界中唤醒的人。即便尼奥及其同伴对尼奥的救世主身份一直充满怀疑之时,墨菲斯始终坚定不移地相信尼奥就是他一直寻找的那个可以拯救人类的“上帝”。所以,墨菲斯倾尽全力帮助尼奥打败机器人以拯救人类。他通过各种方式把崔妮蒂和尼奥从虚拟的梦境中唤醒,然后告诉他们什么才是“真实”。他凭借智慧、毅力和勇气带领自己的舰队,最后终止了矩阵循环造梦的恶行。
在《黑客帝国》中,人类的最后据点锡安(Zion),其实是对古耶路撒冷的一种称呼,而耶路撒冷则是基督教、犹太教和伊斯兰教的宗教圣地,在《圣经》中的意思为“和平之城”,是上帝的“应许之地”。锡安,这个名称在《圣经》中也多次出现。我们一般视犹太民族为最苦难的一个民族,他们历经磨难,尝尽疾苦,几千年来颠沛流离。在流浪的人间岁月里,他们一直怀揣回家的愿望,而锡安,正是他们内心深处最为隐秘的归处。今天,锡安早已成为一种宗教式的情怀存放在每一个犹太人的心中,这种内在情感所形成的情感依托,便被称为“锡安情结”。所以说,锡安早已成为一种象征,成为一块神圣之地的代名词。在电影中,它则成了整个人类的希望和未来。
《黑客帝国》的英文片名为“The Matrix”,意为“矩阵”。在英语世界里,Matrix还有母体、子宫的含义,乃是一个孕育生命的地方。在数学中,矩阵是一个重要的基本概念,矩阵理论在现代科技领域的应用亦日益广泛,其影响已然超出数学本身。在电影中,首先,矩阵是一个系统,是虚拟程序;其次,它是电脑生成的一个虚拟世界,是尼奥和被控制的人类所生活的地方;最后,它还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人类在这里被控制在特殊的器皿中,身体连接到计算机系统接受数字信号的控制。矩阵在电影中化身为各种形式而存在,比如人工智能机器人、生物体人类或者自由程序。可以说,它的触角无处不在,掌控了整个视界与灵界。矩阵存在的目的就是控制所有人类,并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矩阵系统自身需要的内在能源,即一节又一节的电池。那矩阵到底是什么呢?简而言之,在《黑客帝国》中,它就是控制。用电脑生成的虚拟世界控制所有人类。所以只要矩阵存在,人类就永远得不到自由。所以,矩阵就是墨菲斯带领的反人类组织所对抗的那个最强大最顽固的敌人。
通过计算机技术和信息技术,人类创造了高度发达的虚拟网络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类拥有了超然的体验,成为了一个“超验者”。身体与意识之间的关系,重又回到了讨论的起点。是大脑意识在动,还是身体在动?是大脑意识在感觉,还是身体在感觉?当这种恍惚占据意识中心的时候,被数字控制的人类是否还能找到回到现实的路径呢?那么,此时的现实到底存在吗?如果存在的话,哪里才是现实?我们身处的世界到底是一种虚拟还是实在?当虚拟网络已经成为人类的基本生存空间时,这些问题是否还有被提及的必要?在电影中,雨果·维文(Hugo Weaving)饰演的特工史密斯针对人类自身的困境,一语道破天机。他说:“虽然你们已经进化到了文明的高峰,但绝大多数人并不愿意拔掉插头,而习惯了在矩阵设计的具有知觉的程序中生活。人类打破了自然界的平衡,大量繁殖,耗尽资源,然后像瘟疫和病毒一样扩散到其他地方。”幸好凯文·凯利给出了一个铿锵有力的看法:“网络在哪里出现,哪里就会出现对抗人类控制的反叛者。网络符号象征着心智的迷茫,生命的纠结,以及追求个性的群氓。”[1]40
《黑客帝国》的故事是对科技与人类关系的一次痛彻心扉的表达,焦虑、矛盾、恐惧的情绪在影片中被转化为影像、人物、环境、故事来转述。两个空间,两个世界,Matrix和Zion,一个是高度文明的虚拟世界,一个是满目疮痍的人类社会,抑或Zion只是Matrix的一个程序,而这一切根源来自科技的高度发达。人与机器的关系再次回到思考的视界,寻求自由的出路成为终极诉求。上帝与人类,人类与机器,到底哪一方才是走向自由的最终出路,影片并不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寻找——注定是宿命。
三、“仿真与拟像”:身体、意识与时空的全盘倒错
墨菲斯告诉尼奥,他其实是生活在一座被囚禁了意识的监狱里,而这一切都无法被自我感知,包括自我形象,甚至时间。对于自我形象而言,那只是墨菲斯口中的“自我形象残留”,是对自己形象的心理映射。对于时间,墨菲斯如此解释:“你认为现在是公元1999年,其实更接近于2199年,但到底是哪一年,则无从知晓。”当尼奥的身体停留在现实世界中的飞船上时,他的意识和思维却被困在了一个介于矩阵和机器世界之间被火车人程序控制的中空地带,他被拒绝搭乘进入矩阵的火车。尼奥也曾不解地问“先知”:“为什么我没有进矩阵,意识却和身体分离了,我是怎么通过意念阻止四只哨兵(电子乌贼)的?”先知的回答是:“救世主的力量不只限于这个世界,他的力量从这里一直延伸到他的发源地。”然而,电影似乎又暗示了一点,即便作为救世主的尼奥回到源头,战争依然无法结束,因为那只是机器的另一种控制行为而已。架构师(系统程序的设计师)说尼奥虽然做了救世主,只是意识发生了很大变化,但依然还是人类。然而令人迷惑的是,架构师又说尼奥只不过是程序异常的产物,只是程序尚未达到完美和谐的一个结果而已。 这让人不禁想到《红楼梦》中的一副对联,即“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虽说两者的语境天壤之别,但最终意思大概也是如此吧!所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曹雪芹一语道破玄机。即便如此,人类还是无法停止探究宇宙、探究自身的脚步。电影中的墨菲斯则对懵懂的尼奥如此解释什么是“真”:
什么是“真”?又该如何定义“真”?如果你指的是可被感知到,被嗅到,被尝到,被看到,那真实无非就是经你大脑处理过的电信号。这是你知道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尚处于20世纪末,其实只是神经交互模拟系统的一部分,我们称为矩阵。你之前在梦里生活,尼奥。这个世界,才是现实世界。欢迎来到真实的荒漠。
“真实”也只是荒漠,那“真实”到底在哪呢?什么才是“真实”呢? 可以说,在《黑客帝国》里,身体、意识和时空发生了全盘倒错。因为,根本无法辨别出孰真孰假。似乎信则有,不信则无。可是,信与不信又要依靠什么才能确定呢?就连被认为是最真实的来自身体的感受都无从判断到底是怎么回事时,我们还有什么生存的标准可以参照呢?在《黑客帝国》系列第一集中,尼奥就曾为自己是身处梦中世界还是真实世界,而感到极度不安。墨菲斯建议尼奥通过时间寻找答案,但问题的关键在于“你认为是1999年,其实更接近于2199年,我说不出具体是哪一年,因为我们真的不知道”。看上去,这是一个根本无法理喻的想象。但其实自网络时代开启以来,我们一直以这样的方式生存着。美国的媒介理论家马克·波斯特(Mark Poster)认为互联网其实是一个“广延物体”,它具有固定性或种种局限,它就像是“心智或精神的本质上的不确定性”,而正是这样的一个特性“迷惑了主体与他者之间的正常联系”[2]。在一篇名为《赛博民主:因特网作为一个公共领域?》的文章中,波斯特还论证了:“在赛博空间中,身体与精神的关系、主体与机器以及新的时空实用域的关系已经改变,这暗示了因特网中的政治不会只是旧的统治方式的增补,而且暗示了力的种种新关系将在电子社会中发展起来。”[2]
鲍德里亚的“仿真”与“拟像”这两个概念源自资本主义消费现实的分析,是对资本主义消费逻辑的一次颠覆性阐释。他认为大众消费从对物的消费转向了对符号的消费之后,对符号的要求便上升到了超越物的真实层面之上。后来这一概念又被延伸到了计算机建构的信息社会,以阐释“代码支配”的世界里的“非真”“真”抑或“超真”等表征,以揭示其包含的内在哲思。“仿真”“围绕世界的真假而展开”,“它认为我们周围的世界是一种非真的状态,但这种非真的状态是一种‘模拟’之真”,强调的是比真实更加真的“拟真”。[3]当我们把这两个概念投掷到数字技术洪流中时,它们的意义可以简单理解为就是模仿或建构比真实更加真实的虚拟情境,以至于根本无法分辨符号与物的差异,从而在心理上达成一种“超真实”的诉求,也可以“在0和1的二进制系统那神秘的优美中看到了创世的形象本身”,于是“一切都消解在记录和解码中”。[4]其实,从技术发展的角度以及媒介特性来讲,数字建构的虚拟之物或虚拟之情境都是在模仿或复制人类身体的感知模式以及人类思维的认知模式,归根结蒂,是对人的意识的仿真。而真与仿真之间的距离或界限到底在哪里?也许这才是问题的关键。然而,这是一个直到今天都无法用科学的真理去解释或验证的问题。
美国当代著名哲学家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在《理性、真理与历史》一书中设计出了一个著名的思想实验,即“钵中之脑”,试图阐释外部现实世界与内在心灵世界之间的关系问题,抑或阐释孰真孰假的问题:
设想一个人(你可以设想这正是阁下本人)被一位邪恶的科学家做了一次手术。此人的大脑(阁下的大脑)被从身体上截下并放入一个营养钵,以使之存活。神经末梢同一台超科学的计算机相连接,这台计算机使这个大脑的主人具有一切如常的幻觉。人群,物体,天空,等等,似乎都存在着,但实际上此人(即阁下)所经验到的一切都是从那架计算机传输到神经末梢的电子脉冲的结果。这台计算机十分聪明,此人若要抬起手来,计算机发出的反馈就会使他“看到”并“感到”手正被抬起。不仅如此,那位邪恶的科学家还可以通过变换程序使得受害者“经验到”(即幻觉到)这个邪恶科学家所希望的任何情境或环境。他还可以消除脑手术的痕迹,从而该受害者将觉得自己一直是处于这种环境的。这位受害者甚至还会以为他正坐着读书,读的就是这样一个有趣但荒唐至极的假定:一个邪恶的科学家把人脑从人体上截下并放入营养钵中使之存活。神经末梢据说接上了一台超科学的计算机,它使这个大脑的主人具有如此这般的幻觉……[5]
很显然,普特南提出的问题无法被证实。谁能够证实自己不是一个“钵中之脑”呢?因为他的一切感知和经验都已经被计算机程序所挟持,他以为他经验和感到的一切原本就是如此。很清楚的事实就是,日常感知获得的直接经验在这场拉锯战中,毫无意外地失效了。只要大脑的神经末梢和计算机相连,寻找真实情境的回路就无法到达,只能在数字的世界里,感知大脑认为的“真实”。人群、物体、天空等一切外部环境,都在为大脑提供反馈的元素材,而被“经验到”的这些“现实”,将一直为大脑提供一个念头——这就是它所处的真实的现实环境。“钵中之脑”与计算机连接的这一双向回路,使得人类根本无法逃出此等困境。大脑是我们感知外部世界、获取认知的重要器官,而计算机则成了为大脑提供所有信息的终端。我们通过听觉、视觉、触觉、嗅觉、味觉等获取的自然感知经验,在这个实验中全部失效。通过电子脉冲触发大脑皮层上的神经末梢,便可“经验到”生物学意义上的身体可以感知的一切。可以说,普特南的这一思想实验,把我们再次拉回到了一个尖锐的哲学问题面前,即:何为真假?
随着科学技术的日益进步,人类对于自身的认知已然进入到了极其深入的微观层面,分子生物学与计算机科学的高度融合发展,必然导致人类对于生物与机器关系认知的革命性转折。而“钵中之脑”的实验旨在探求自然器官感知与数字化虚拟感知之间的差异性,即探求大脑神经元在面对虚拟实在时的机能反馈。
斯派克·琼斯(Spike Jonze)执导的电影《她》(Her,2013)是一个极端的案例,电影主要讲述了一个男主人公和电脑程序之间所发生的一场荡气回肠的恋爱故事。女主角是一名叫萨曼莎的计算机应用程序,其实就是一个智能聊天程序。那饱含女性特质的性感声线和音色,由斯嘉丽·约翰逊(Scarlett Johansson)配音完成。虽然这一声音来自非生物体,但照样使得男主角为之神魂颠倒。在这部电影中,内在的思维与外在的身体、内在的符号体系与外在的环境系统被全面割裂,爱情的维系及情感的互动全在虚拟的聊天过程中进行或完成。这部电影创作的灵感来源于雷·库兹韦尔(Ray Kurzweil)的著作以及以他书中内容为基点拍摄的纪录片《奇点临近》(The Singularity Is Near,2010)和《卓越的人类》(Transcendent Man,2009)。
毫无疑问,除去物质化的身体,作为数字化身的萨曼莎具备了人类思维能够达到的所有能力,甚至超越人类。那么,它是真的人类吗?如果是,身体在哪里?如果真如笛卡儿所言“我思故我在”,那萨曼莎到底是“思”还是“程序”?在《黑客帝国》中,尼奥的身体和意识之间的关联性同样也是被切断的。被困在火车站的他,一直在思考该如何逃离那个程序进入到矩阵。然而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认为身体同样是世界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如他所言:“身体本身在世界中,就像心脏在机体中:身体不断地使可见的景象保持活力,内在地赋予它生命和供给它养料,与之一起形成一个系统。”[6]如此看来,这些电影中的看起来合乎情理的事情在梅洛-庞蒂眼中就是一派胡言。但事实是,我们今天的生存状态却又和电影中的描述如此相似。身体与意识的关系是复杂而难解的,当然也是一个科学无法厘清的议题。
正如什么是“我”,这一无比抽象又具体的疑问,是精神的“我”是“我”,还是物质的“我”是“我”呢?笛卡儿通过“我思故我在”的方式确证了一个“我”的存在方式,不过这个“我”到底是一个精神的“我”,还是一个实体存在的“我”呢?我们知道在笛卡儿的世界里,天体、人体等一切形体都只不过是在作机械运动的物质而已。如此,它们的存在只不过是一种形式上的存在。在笛卡儿看来,人的身体也只不过是一台持续运作的机器。所以,笛卡儿发现“我想,所以我是”这条真理的确定性,并将其视为自己进行哲学思辨的第一准则。
有人说《黑客帝国》是一部披着科幻外衣的宗教神话电影,原因在于沃卓斯基兄弟抑或姐妹都是神学爱好者。电影只不过是他们阐释宗教观念的一次表达。其实不然,电影的灵感来自他们参与的一次网络游戏。正是这款游戏涉及矩阵的概念及其几级变化,我们似乎看到了宗教与游戏中的矩阵在真假问题上具有同一性。在这个意义上,《黑客帝国》似乎超越了哲学层面的思考,进入到了更加神秘的神学领域。无论如何,被困在赛博空间中的现代人类,似乎“只有通过释放心灵,才能够解放心灵。只有解放了心灵才能够解放人类自己。在佛教镜子的隐喻范围内,心就是最后的母体。当我们开始依附于幻象的时候,当我们自己确信我们看到和反映的世界是真实的世界的时候,心灵就奴役着我们。”[7]无论如何,在寻求“真理”的道路上,我们总该保持一份自信,保持一种对周围世界的审慎和思考。
《黑客帝国》系列电影的影响,显然是世界性的,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多年来,其经典地位已然无法撼动。然而它的创作者沃卓斯基兄弟抑或姐妹却异常低调,甚至在与华纳兄弟公司签署的合同中明文规定,不与媒体记者见面。只是他们的低调并没有遮挡住影迷对他们的关注,特别是在“他们”共同变性成为“她们”之后。从沃卓斯基兄弟到沃卓斯基姐妹,其实这同样也是一次倒错。只是这倒错来自自身,来自性别,来自对自我身份的差异性认同。而电影则不然,因为它是属于大众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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