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狂欢与日常“律动”:苏州评弹与近代江南乡土休闲节律*
2018-05-18郝佩林
郝佩林
(苏州大学 社会学院,江苏苏州 215123)
历史归于时间,历史学者对时间的处理相当灵活。与精英文化旨趣不同,社会史学者在理解从属于地方社群的文化存在时,往往聚焦于民众日常生活体验。岁时,作为中国普通民众特殊的时间体验,是理解民众的生活节律的重要切口。正如保罗·康纳顿提醒的那样:“这是一种与其成员的生活史有不同节奏的文化。”[1]评弹休闲中呈现的岁时节律,正反映了江南普通民众,特别是乡土社会生活本色。而索解两者之间的关系,可以通过跨学科对话得以更好地完成。a国内学者对于江南乡土休闲的探讨多以庙会、赛会等结节性较强的娱乐活动为主。择其端绪,主要有王加华的《社会节奏与自然节律的契合——近代江南地区的农事活动与乡村娱乐》(《史学月刊》2006年第3期),朱小田的《休闲生活节律与乡土社会本色——以近世江南庙会为案例的跨学科考察》(《史学月刊》2002年第10期)和《乡村共同体关系的传统构建——以近代徽州仁里花朝会为个案》(《民族艺术》2011年第3期),赵世瑜的《中国传统庙会中的狂欢精神》(《中国社会科学》1996年第1期)等,而有关评弹听书这一江南乡民日常最普遍的闲暇消遣涉及相对较少,只有在论述江南茶馆相关话题时一带而过。诸如冯贤亮的《江南城镇的茶馆(1912—1949)》(《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指出:“茶馆成了乡村农民、过往客商憩息之处,议行市、谈家常之所,也是民间艺人、江湖杂耍谋生之地。”朱小田在《近代江南茶馆与乡村社会运作》(《社会学研究》1997年第5期)中指出:“在江南乡村,书场一般都设在茶馆,夜茶尤其如此。书场表演主要是苏州评弹,间唱滩簧、苏州评弹。”因此,学界并无专文对评弹这一融于江南日常空间的休闲节律进行探讨。这也是本文对于听书休闲如何融于江南乡土底色,日常展演时间节律又是如何形塑等论题探讨的初衷和旨趣所在。在普罗大众的印象里,近代江南乡民的娱乐活动向来单调而匮乏,仅有出庙会、看戏、听书等几项。比起一年中难得开演几回的春台戏,到茶馆书场听书显然是江南乡民日常生活中最为普遍、通俗的休闲方式。无论是辞旧迎新的年档盛况,抑或是溽暑时节的消夏说唱,评弹展演都弥漫着既绵延四季,又应和农事节律的日常魔力。在聆听说唱的过程中,听客在沉醉于书场惬意舒心的氛围之余,亦可领受艺术、美食带来的感官愉悦。总之,遍布于乡野码头、小街细巷的评弹演艺填充了江南乡民的年度休闲空间,黏合起民间艺术与水乡民众日常时空的表里关系。
一、绵延跌宕的四季展演
通常情况,近代江南乡镇上的评弹演出期限是从大年初一直持续到年末。依照次序,分别为年档、年二档、夏档、秋冬档,以及年末会书等。年档,是农历新年的第一个档期。起初年档周期较长,从农历正月初一演至农历三月底或端午节。后来逐渐缩短,一般仅演半月,即大年初一到元宵节。之后为年二档,时间段约为四月到六月。盛夏时节,除了一些上座率绝佳的书场,大部分书场因酷暑炎热,听客渐少而暂停营业,艺人也相继返乡歇夏。九月过后,秋档开启,一直弹唱到年末扫脚、会书。在四季往复的码头鬻艺中,平素演出和年档开书各有千秋。
首先,开春年档是近代江南乡民集体狂欢的时节。按照书场惯例,旧历新年“元旦开书”,即谓“年档”。在乡镇场东眼里,年档是全年演出中最为红旺的档口,也是生涯鼎盛的时段。因此,场东们为图吉利,格外重视年档的演出安排。艺人延聘上,必须更换阵容,力邀名家响档,而且人选在去年年底就已订好。新年日场开书,均在农历正月初一。届时,场东鸣炮助兴,热闹非凡。值此新春之际,各行各业均歇业迎新,听客较平时尤众。“各书场生涯鼎盛,莫不利市三倍。”[2]对于乡下人来说,“一年到头忙,不但身体疲劳,精神也不快活,遇到新春佳节,闲着没事,自然大大小小,老老少少,要尽量快乐,随便玩耍,这是好事,也是应当的事”[3]。因此,春节的书场是水乡村镇里最热闹的地方。“这个时期,天气寒冷又是农闲季节,书场成了农民消遣、避寒、娱乐的最佳场所。”[4]特别是僻乡小镇,“平时常有二至三家书场营业,……春节期间,书场为当时最突出的娱乐场所”[5]。譬如,民国时期的洞庭东山镇,“街上常年保持1—2个书场,春节时增至4—5个。其下辖的杨湾集镇上春节期间也有书场,确为山区群众的逸乐之地”[6]。乡间小镇都是这般热闹,那县治所在的中心镇区的盛况更无须多言了。每逢年档演出期间,城厢表里,书场内外,艺人群集,听客如云,堪称乡间盛大狂欢。近代以降,素有“评弹第一书码头”之称的常熟,年档演出历来繁华尤甚。据20世纪40年代的常熟《夜报》记载,1947年年档,邑中城乡有名之书场,生涯均佳。城外花园书场,聘来贾彩云与金小天分说《三笑》《济公传》,演形说法,描摹入微,且噱头百出,令人拍案叫绝。其中最博人眼球的当属“四档《珠塔》,决一雌雄”的盛况。“孔雀厅聘来王燕语小莺、小燕弹唱《珍珠塔》。城里山景园接李仲康的下脚的是名弹词家魏钰卿之子魏含英,弹唱《珍珠塔》,湖园是周筱春之艺徒沈慧人、侯九霞也是弹唱《珍珠塔》,以上四档均唱珠塔,届时互做敌档。”[7]1948年春节,常熟书场中,除西园仍在抓住机会“打秋风”说会书外,其余都已高挂暂停牌,打扫场子,准备戊子元旦开书。仪凤书场邀聘“名震泰斗、誉满苏沪之严雪亭,各家书场,咸抱惴惴不安,皆虑其不敌也。山景园苗头不小,另树一帜,聘‘活孔明’顾又良开讲《三国》,有声有色,增人雅兴,如斯爆竹一声,又添一番新景象”[8]。其他书场方面,“湖园有两档,一档是王见明开讲《七侠五义》,另一档是王见明的两个女儿王琴珠、王琴芳姊妹弹唱《描金凤》;花园是顾韵笙、顾竹君兄妹档落金扇”[9]。总体看来,各路艺人中,“最吃香的是严雪亭;花园的顾双档在苏州着实轰动过,当然不会落后;山景园的顾又良小辈英雄,可以一争短长;仪凤场子不清洁,不事改进,先生固然是第一流人物,生意未必一定会处于领导地位”[9]。诸如类似情状一直延续到新中国成立前夕。1949年年档期间,常熟新辟之鹤苑书厅延请绰号“黄胖子”的曹啸君,弹唱《玉蜻蜓》;湖园茶馆诚聘秦纪文,弹唱《啼笑姻缘》。仪凤书场是朱雪琴、朱雪吟师徒档,弹唱《珍珠塔》。城外花园书场则是何剑芳、何芸芳兄妹档,弹唱《双珠凤》;孔雀书场为陈筱卿、王兰香夫妇档之《双珠凤》;长兴书场朱伯雄开讲《张汶祥刺马》。“纵观新春年档各书场之阵容,除长兴书场外,其余均为小书,亦为历年来偶有之现象。”[10]所以,这般特殊的繁盛也给广大听客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苏州籍小说家包天笑在重提儿时旧忆时,也流露出年档听书时格外愉悦的心境:“像我们小时节,不过零零碎碎,断断续续,东鳞西爪,跟着大人们去听一回两回罢了。但是在新年里,不读书,也有跟着大人们连听十几回的。那种的书场,或大书,或小书,每次只说一档书,没有像后来那般书场,每一场有四五档书的。也常有四五档,这真是盛况空前。”[11]
在辞旧迎新的年档说唱中,各路响档自然要使出看家本领和杀手锏。台上弦索竞奏,声行并茂,座下听客满面春风,笑逐颜开。花园书场里,顾韵笙、顾竹君弹唱《游龙传》。顾氏双档互相扦讲,以牙还牙。二人“始终针锋相对,反唇相讥,大吃豆腐,仿佛诸葛亮舌战相似”[12]。夜场,顾氏兄妹档弹唱长篇《落金扇》。“顾小姐硕人欣欣,风韵不减当年,一曲俞调开篇,婉转动人,确够得上称到达艺术之宫的象牙塔顶了,乃兄韵笙说噱弹唱四字俱全,引得书迷们笑口常开。”[13]山景园书场顾又良开讲评话《三国志》。顾虽身材侏弱,然起书中诸角色考究非凡,加上“衷气充沛,‘滑唷唷’一声起爆头,仿佛用原子弹”[12]。当红名家严雪亭在仪凤说唱《杨乃武》与《三笑》,“细腻得很,起三笑书中祝枝山一角,右手额上一拍,一直捋将下来,对鸡眼,挺肚皮,踱方步,现形得惟妙惟肖,且形容其眼睛推板到跑夜路,看见人家从门缝里露出一条灯光,会喊一根竹竿横在地上,开出门来会喊一条被单横在堵上,真是说得倒透顶了”[12]。湖园王氏琴舫(芳)、琴珠是一对多才多艺的姊妹花,除了弹词外,能唱流行爵士歌曲。夜场开书,“奉送一只越剧,唱来仿佛似筱丹桂复生”。二档王见明说讲评话《七侠五义》,精神气充沛异常。他起白玉堂脚色时,“好像真的跌进了铜网阵,其他噱功,也具幽默风趣”[13]。总之,年档演出中,名家响档咸集,说噱弹唱俱佳,确实将乡间评弹演艺推向高潮。对于乡镇听客而言,年档演出带给他们极致的视听享受,以至有因档数太多而无暇兼顾的幸福烦恼。时人打趣道:“可是这就苦坏了书迷,恨煞分身乏术,顾此失彼。”[12]
其次,评弹展演四季赓续不断。毋庸置疑,年档是近代江南乡镇评弹演艺的年度盛会。但是,当我们从长时段视野审视其存续时空时,年档便又被赋予了全新的特殊含义。它既是乡村评弹展演的年终盘点,又是承旧启新的端绪。年档做过大概两个月之后,书场又须调动阵容,以新听众耳目,是为年二档了。[10]从年二档开始,江南乡镇的评弹说书次第持续到年底扫脚、会书。不过也有特殊情况。有的书场年档聘得名家献艺,听众始终踊跃,这样演出也一直会持续到5月份。1940年2月,常熟花园、好友两家书场联袂礼聘夏荷生莅常献艺。《虞报》广告词云:“夏君艺术,久著大名,无容多赘。说噱弹唱,无一不佳。弹词大王,书坛泰斗,名不虚传,遐迩誉遍。”夏荷生自2月8日(农历正月初一)起日夜开书,弹唱《描金凤》《三笑》,生意日隆,鼎盛上座率一直维持了三个多月。他本拟5月10日剪书,因听众之热忱商请,乃酌情决定继唱五日。5月16日,夏荷生与书迷们依依惜别,起程他往。临行之际,他特地假《虞报》一角,刊发鸣谢启事,云:“荷生此次来常献艺,瞬已数月,辱蒙各界听众热烈赞助,铭感无慨。只因行期匆促,未得趋前面辞,殊深歉疚。因特登报,以伸谢悃。此启。”[14]
经过三四个月的持续展演,农历五月后,江南开始进入溽热苦夏,特别是六、七月的黄梅雨季,更加湿热难耐。此时,尽管农事稍歇,但碍于气候,各路名家相继返乡歇夏,书场业的势头也随之回落。“夏是一个纳闷的世界,举凡社会间,很多有怕出门的感觉。”[15]特别是,“节届端阳,各地书场,又将改变阵容,惟以男女说书艺人,足称名家响档者,日渐减少。而后起之秀,又不多见走马换将,仍是换汤不换药,故调动者极少……以后即使炎阳天气,响档概须歇夏。苟无特殊交情,不愿蝉联,故于此际能维持原状者已非容易。所谓调整后自新阵容,仅换添几档此等角色”[16]。1946年夏,“江阴城内仅有一龙及良友二书场营业。良友曾聘魏晋卿之徒宋曼君奏唱《珍珠塔》,以生涯不振,旋即剪书。(浙江)平湖银都书场自徐雪月试图离去后,尚无人接其下脚。离平湖不远之新埭,现由汪竹韵姊妹隶(莅)场奏唱,亦将满期。嘉兴北大街公益书场,由女评话家贾彩云开讲《济公传》”[16]。为了不让艺人断档,又不使听客生厌,场东们也是费尽心思。1948年6月,常熟城内书场不拟添新角,将各书场已有的阵容相互调换一下,“来一下麻将中的扳位式”[15]。“山景园黄异庵剪书后由长兴陈晋伯接脚,长兴由湖园范玉山接脚,湖园由孔雀厅王耕香偕二女凤美、凤英接脚,孔雀厅由在徐市剪书之杜剑鸣、剑华兄妹档添之,花园‘严王’走后可能聘请张鉴庭鉴国兄弟档。”[15]这样,常熟各书场仅就既有艺人阵容相互调换,既保证了听众耳目一新的视听体验,又抵消了场东另聘艺人的压力,确属难能可贵。诚然,书场不另聘艺人的原因也在于盛夏书场的生意确实不尽如人意。1940年盛夏,《岳传》名家李克诚在吴江松陵开书,日书牛头山,夜开挑梁王。尽管克诚开说“最热闹最紧猛的一节”的关子书,但无奈天气太热,“卖座总是寥寥。大约热天的时候,大家爱听静的书吧”[17]。1948年8月,曹梅君、谢汉庭双档隶(莅)仪凤书场,弹唱《落金扇》与《游龙传》,转瞬已旬余,开书之初,值烈日如焚,听客数量始终较少。就这样,在场东们的巧妙运作之下,书场度过了生涯稍欠的盛暑时节。
打秋风一过,书场又迎回生机,生意开始逐渐上扬。金秋时分,四方艺人“擅弹词或评话复络绎而至”[18]。正如苏州俗谚所云,“菜花黄,说书像蚂蝗;菊花黄,说书像霸王”。与此同时,书场听客也与日俱增,“秋凉畅胸,入座聆听。露天书场,顿成热闹,四顾座客,济济满唱”[19]。1948年8月,山景园理事头陈萼生礼聘评话名家杨莲青,日场《狄青》,夜场《包公》。杨氏说噱均臻上乘,历历如绘,且可见景生情,席上生风。苦于开书时暑炎熏蒸,卖座欠佳,但是,“秋风将可送凉,书上关子,定可大观盛况,雄终伏雌也”[20]。秋冬以后,乡镇评弹的繁盛生涯便可持续到年底扫脚。书场较盛的大码头趁此农闲扫脚机会,大兴会书,将全年的评弹演艺推向鼎盛。1947年底,“年关将届,常熟邑中几家书场其扫脚阵容,大有粥粥之态”[21],四档女弹词,决一雌雄。花园书场聘来周云瑞、陈希安弹唱《珠塔》,生涯绝佳;孔雀厅王三档剪书后,到昆山老同春书场奏唱,接下来是王兰生与亢文娟弹唱《落金扇》;长兴书场则聘定朱蓉舫与雪琴父女弹唱《珍珠塔》;朱少伯自长兴剪书后往湖州朱苑书场;张鉴庭之高足蒋剑敏携《十美图》在西园书场接祝逸亭下脚;山景园之魏含英剪书后,去往常州大东书场,彩云卷土重来,接档山景园;湖园、仪凤分别是张少泉、张丽君父女档和潘伯英各司其职。在各路云集的扫脚、会书结束后,又是下一年的新春年档,评弹演出又转入下一年的展演轮回中。
总之,从民国初年到20世纪40年代末,江南乡镇书场演出惯例,年分三节,调整阵容。在旧历岁首开书,名曰“年档”。自端午节起,则称“夏档”,而自中秋节起,则称“秋档”[22]。由于地域、农事的关系,也有书场“时续时断,一般农忙歇业,农闲营业”[23]。总体看来,江南乡镇伴随着农历一年三大节(春节、端午、中秋)而四季绵延不断,以年档和秋冬生意最旺。在节律分布上,江南乡镇评弹展演节律呈现出日常与狂欢相互交织的态势。如下表。一方面,和乡村其他娱乐活动(庙会、春祈秋报的酬神演剧)一样,评弹展演亦不乏高潮和顶峰。譬如农闲时的年档演出,艺人档次多,水准高,乡民蜂拥往聆,俨然集体狂欢。这一点上,评弹休闲节律与江南农事节律是相互映衬、合拍的。另一方面,尽管有的较偏僻小镇会有时断时续的情状,但整体来说,江南乡镇评弹演出时间长,频次高,绵延经年,四季不断。这也是评弹这种散布乡间的曲艺最典型的节律特点,也是较其他季节性休闲活动的最大区别。总之,江南乡镇评弹的展演节律呈现出日常性和结节性,普遍性和特殊性相辅相成的特点。
二、应时应景的书坛说唱
除展演时间独具新意外,评弹休闲更让人咀嚼回味的细节是书台上应时应景的说唱内容。在近代江南乡镇书场里,艺人平素说唱多为评弹传统的正书,每逢特殊时令、节气,艺人说唱会根据时令情景选摘书中应时应景的片段。尤其是在会书或年档中,“说书人登台献艺,例以口彩书饷客,藉讨吉利。因为座上嘉宾,既已商人占最多数,此辈唯利是图,苟几句大发财源等好话自觉悦耳。说书人走遍江湖,深谙各地习俗,迎合听客心理,择说最精彩之数回。在关子书中,含有兴旺团圆得利获胜之意,不独引人发笑而已,此与偶膺喜庆堂会,只须选说书中人物遭逢吉利喜事,纵为弄堂书,但使皆大欢喜……因时已交元旦,说书人在台上,更宜频好话(注:多说祝福语),善颂善祷,勿使稍涉不吉,有所顾忌。难在抉择书路,精彩紧凑,仍须放足噱头,博客哄笑”[24]。一般情况下,通行于书坛中的应景口彩书大抵有以下几种。开讲评话时,例如,《英烈》中的凡说到朱元璋贩乌煤,被邀聚赌一本万利,沈万山得聚宝盆,以及胡大海招亲诸回,实为十足地道的口彩书;《三国志》中刘备招亲,回荆州等回亦属精彩百出的吉利书。至于苏州弹词,其结构半落“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之窠臼,最后独多奉旨成婚之大团圆结局。单说结尾一回,当然大吉大利。书码头上的聪明弹词家,“乃择书中安渡惊涛骇浪,而达康庄大道之故事,说至最后关头,亦有口彩可听”[24]。如《描金凤》中的“钱笃笤以护国军师,保荐汪宣做官。汪宣脱运交运”,《珍珠塔》之“方卿二次进花园”,《三笑》之“唐伯虎点秋香,九美团圆”,《玉蜻蜓》之“庵堂认母”,《白蛇》之“断桥相会”,等等,均为口彩书。总之,元旦登台,除向听客在口头上贺年,加说福语外,“不论弹词评话,盖择比较吉利之开篇,宜为座客乐闻也”[24]。
表1:江南乡镇苏州评弹全年演出节律表
在平素演出时,艺人虽不必如年档那般挖尽心思讨得口彩,但如若能加说一段应时篇目,也极易博得听客好感。1924年端午时节,杨筱亭在苏州周边乡镇演出。他因时届端阳,故在说表中穿插“蜈蚣踪”“壁虎”等说段。筱亭特将“蜈蚣踪”之原委述明,略谓:
每当夏季,厨房内悬空之挂篮菜食中,常有蜈蚣在内,该蜈蚣如何能入此悬空之篮中,不知者疑系飞入,实则乃踪人者也。大抵蜈蚣在地行走,其视官、嗅官甚灵,见悬篮中有肉食品,尤以鸡肉最为其所喜食,地行之蜈蚣一得鸡肉味,便渐渐行至悬篮直线之下,先将身子伏土、头尾缩行,其身使躬起如桥形,及曲起如弓,便飞身踪起,足可踪高丈余,入篮可大嗜矣,此即为蜈蚣踪也。[25]
杨筱亭在炎夏五毒当令之时,以五毒书饷客,既触类旁通,不越规逾范,也能应时应景。
值得特别指出的是,评弹开篇a开篇是开说正书前加唱的篇子,也是评弹的一种文学和演出形式。以七言韵文为主,一韵到底。无论是故事性、说理性或抒情性的作品,均有完整结构,独立成篇。若加入对白,则称对白开篇。随着弹词唱腔的发展,除书前加唱外,它也作为独立演出的节目。这种简便灵巧的说唱形式使评弹在大书之外拥有了更强的时空融入性,便于评弹艺人在台上的临时创作,现场编唱。,这种兼具适应性、灵活性的自编篇目在应时应景的书坛说唱中举足轻重。评弹开篇体裁多样,内容纷繁,能够巧妙化入节令、时景、物候等各类花色的内容。在烘托节日气氛的基础上,又特别贴近临时场景,极易触动听客的神经。1948年小年夜,《常熟晚报》刊出了应和时景的《送灶开篇》,其中流溢出浓浓的民俗气息和节日氛围。
韶华如水去匆匆,一载光阴又告终。今朝是腊月二十四送灶日,东厨司命上天宫。糖元宝,梗喉咙,无顶轿,纸来封。冬青柏树两边插,仙酒仙茶一大盅。蜡烛钱粮多丰满,沉檀速降在炉中。乌菱荸荠洞庭橘,三果高装俎□丰,粉团儿做自厨娘手,出锅新鲜热气浓,豆羹芝麻平地架,黄鞭炮竹响天空。香烟袅袅融寒雾,灯火熊熊迎朔风,主人是整齐衣冠正瞻视,默祷虔诚礼貌恭,先作揖,慢打躬,还要跪下来做个磕头虫,说道灶君啊,你是东厨司命帝,稽查人世善和凶,今朝要上天庭去,弟子有数语是要相烦奏上苍。[26]
尤其是一些才气横溢的说书艺人,更宜抓住这个机遇,展露才情,博得听众激赏。晚清四大名家之一马如飞,满腹经纶,文采炳焕,堪称评弹业界的艺术典范。他开埠乡码头,每逢新春年档,就会以若干《新年》开篇饷客,在元宵节亦然,屡获听客赞赏。他在《新年》开篇中唱道:
万象回春天气晴,普天同庆万年兴。当今帝德乾坤大,万岁皇恩雨露深。
爆竹声中催腊去,梅花先占上林春。风日清和新春喜,新年人多是旧年人。
风调雨顺民安乐,国泰民安气象新。君圣丞贤将士勇,父慈子孝出麒麟。经商生意如春意,舟船长遇顺风行。士农工商皆得意,渔樵耕读称人心。文官德政民同乐,平升三级显威名。
武将英雄安社稷,功高名重伴明君。今岁适逢开喜场,高高及第占头名。户户桃符迎爆竹,家家庆赏岁朝新。安居四季康宁富,得陶情处且陶情,长春一统万年青。[27]
可见,这种应时应景的开篇内容与评弹展演情景紧密吻合,能够极大限度地赢得听众的好感。这些临时编唱的开篇,在提升艺术表达效果的同时,也诠释了评弹休闲应和时间节律的内在路径和实质形式。在契合江南时令节律这一意义上,诸如苏州评弹这种内外兼修的民间艺术,在繁花锦簇的民间曲艺大观园中实属罕见。
三、慢板式生活节律形塑
在近代江南乡间休闲的构成中,三月左右的迎神赛会最是盛大,多地均有举办三月二十八“东岳庙会”的俗例。庙会期间,“各庙神祇赴人间颂祝,华轩彩仗,争奇炫丽”[28]。前后十余日,江南各乡镇“士女于东岳庙拈香,阗塞塘路,又有轻桡飞舸,十百成群”[29],他们“驾农船,张旗帜,鸣锣击鼓,舞刀弄槊,飞棹往来”[30],可谓“仪仗甚盛”[31]。此外,不少民众环输纸帛舁神送至东岳庙谓之解钱粮,“互相争胜”[32]。在近代江南庙会上,最引人入胜的活动要数酬神演剧。春季庙会中,“乡村醵钱演剧酬神谓之春台戏”[33]。“每当春光和霭”,“村民竞尚演剧”[34],吴江黄溪各坪于“二三月间必演剧”[35]。每年演春台戏在近代江南农村已成俗例。曩时演戏时,“演剧酬神必架高台,近则神庙仪门各建戏台,惟乡村尚有戏台之风”[36]。往往是一村演罢,另一村继起。春台戏演出时间久长,如昆山正仪镇从“新正至初夏”[37]。与春台戏相对应的是,“花稻登场”秋间酬神演剧。[38]太湖北岸的无锡等地,特别重视这一习俗,其规模甚于春台戏。[39]可见,江南乡间的祭祀演剧大多在春耕前后、秋收完毕。在时间坐落上,这种春祈秋报、酬神演剧是江南乡民终年难得的临时性娱乐盛会。相比庙会、演剧等兴盛一时的娱乐活动,终年赓续不断的书台说唱尽管在规模上稍逊几分,但在时间跨度上更加漫长。在日常的书场消磨中,评弹演艺对乡民日常节律的塑造更加持久、细腻。短到一场书的时间分割,长到终年继月的长时段浸润,江南乡民在绵延的评弹韵律中,逐渐熔铸成与小桥流水相映衬的慢板式生活节奏。从清末四大家马、姚、赵、王开始,“老辈听书讲究个慢,那些地方的老听众本身没有火气,所以要求于说书人亦然,说的书无一不慢,上得台来,咳嗽、嗅鼻烟、调弦、打扇、饮场,再咳嗽,然后开口念‘定场词’,一刻钟过去了,正书尚未起头。听的人没有反感,认为这是应有步骤,或者‘味道’正在其中”[40]。说书人登台献艺,说满三刻钟,一小时,或仅一档,须说足一小时半至一点三刻者,均称一回,迨告一段落时下台,则曰落回。凡有经验之男女说书人,“每说一回例,于赶及关子,引人入胜处落回,因此在长篇评话中,诸如《水浒传》中武松、宋江及石秀故事,各有十回书可说,故称‘武十回’、‘宋十回’、‘石十回’等等”[41]。在回数繁多的说唱中,大多评弹艺人能合理地把控说表节奏,在说唱的绝妙处戛然而止。这样,既能给听众留下悬念,余音未绝,也无意间拉长说唱的时间,使评弹演艺一天天慢下去。1916年,评话艺人何云飞赴常熟湖园书场说《水浒》,自元旦开书,直到五月才剪书。邑中左畸先生《书场杂咏》中感叹道:“一部书终百廿天,梁山故事说完全。剪书谢客先生去,不愧人称何半年。”[42]同样,民国时期,海宁籍评话家郭少梅说《三国》,“不起角色,平铺直叙,解释极细。嗓音虽低,却清清楚楚,直达远处,一部《三国志》,能说到一年之久,听者不会厌倦,绝非易事”[43]。可见,对于意在消遣的听客,在漫长的消磨中,可能“起先只是消遣,接着就有点入迷了,最后知道这是一门精致的艺术,听到好的说书,是一种艺术享受,是可以细细品味的。因此也成了每场必到的老听客之一。只是太费时间,一部《三笑》,你要听点秋香,三个月下来,老夫人还没有让她露面呢”[44]。凡此种种,当江南乡民日久浸润在弦索幽幽的慢板时空中时,他们的个体自然时间已经转变为以集体活动为主的社会时间。这种时间刻度在本质上是一种人为的结构化时间,同时也是一种集体现象——把它看作是集体意识的产物。[45]这种集体性的、有规律的群体社会时间历经岁月的沉淀,渐进衍为乡民生活的固定节律。
在理解从属于地方社群的民间曲艺时,时间这一认识社会的基本尺度值得我们格外关注。这样,在阐释与民间艺术关联的时间体验时,“社会时间”维度不失为一个上佳的切入点。正如加斯东·巴歇拉尔在《时限的辩证法》中所提醒的那样,所谓“社会时间”,只是人们观察某个社会实在的特殊度量,它处在该社会实在的内部,又是该实在带有的许多记号之一和特性之一。[46]那么,当我们将视线移回苏州评弹时,会惊奇地发现,近代江南评弹的演艺生活呈现的不是简历,而是年度周期。这种循环正好揭橥了江南乡土休闲中的时间分配和节奏安排。在水乡村镇里,绵延四季的说唱既反映出中国普通民众日常时间的体验,也应和着江南农事所节制的岁时节律。正如费孝通所言:“农业劳动和蚕丝业劳动有周期性的间歇,人们连续忙了一个星期或十天之后,可以停下来稍事休息。娱乐时间就插入时间表中。”[47]频繁往复的日常演出与欢腾激越的农闲欢腾并行交错,说唱内容亦应时应景。这般经年累月的评弹消遣,逐渐陶铸了水乡民众慢板式的休闲节律。如斯置于书桌的方寸之间体察四季的切换正好映衬了江南乡土生活的本真和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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