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女性服饰描写中的现代性认同
——以茅盾早期小说为例
2018-01-29段文英
段文英
(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辛亥革命以来,现代性认同成为现代知识分子对自我和他我的一种认同标准。就现代文学作家而言,无论是流派还是个人,无论是坚持“为人生”还是“为艺术”,都在积极地向“现代性”靠拢,进而希望获得现代性认同。故而在现代文学的叙事中,女性解放作为人性解放的一大主体,在反传统,走向“现代性”中成为一个重要的叙事议题。由于几千年来的封建礼教对女性的压迫与束缚,中国现代性话语在发轫之初便把国家话语与妇女解放连接在一起,而这种连接最方便、最直接的方式便是女性身体的解放,那些现代精英知识分子将自我认同的现代女性的身体输入自己的文本里,让她们拥有了反叛的精神与勇气,穿着暴露胸部与臀部的服装,辗转于所谓自我选择的时空里。在充满变革的战乱年代,她们在文本中也呈现不同的行为与装扮,以获得男性精英们的现代认同。这些女性大致经历三个阶段,即五四新女性、大革命新时代女性、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中的革命女性。[1](P1)
茅盾一直坚持“为人生”而文学,他的作品中的新女性基本遵照社会需求而设置。茅盾最早公开发表的小说是《蚀》三部曲,三部作品按照作者的理念设置为:革命前夕的高昂与革命到来的幻灭、革命激烈与挫折的动摇、幻灭动摇之后的追求。在我国传统道德设置下的女性服饰,都是以遮蔽女性性别特征为主要特点,而经历五四洗礼之后,茅盾笔下的新女性承接了五四新女性追求自由、个性的性格,她们服装都性感暴露,大胆且热情地展示着她们性感风骚的肉体,《创造》中的娴娴在一个阳光充裕的早晨,只穿了一件羊毛“贴身背心”,并将“臂和腿都裸浴在晨气中”,《动摇》中的孙舞阳身着“短短的绿裙子”飘然起舞,裸露出“雪白的腿肉”和“淡红色短裤的边儿”。与五四时期其他作家不同的是,茅盾笔下的新女性多了一份追求革命的志愿,在茅盾的性别想象中,这些新女性既有莎菲对灵肉释放的欲望,又有强烈参与社会公共生活的意愿,由此作家完成了对她们的现代认同。
一、神魔合一的“革命”新女性
在封建社会,传统女性的生活被局限在家庭以及与此相关的道德、伦理关系中,如婆媳、夫妻等各种日常生活琐事;而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启蒙,最早觉醒的女性不再拘泥于此,她们有着强烈的服务社会甚至投身进步事业的诉求。茅盾笔下的新女性不仅仅是社会生活的参与者,更有一些还是引领者。她们在风姿绰约的旗袍的包裹下,表现出英勇而镇静的气概。
茅盾作为“人生派”代表作家,每一个女性人物都是在提前预置的基础上充分发挥想象,成为符合自己理念的新女性形象。他在塑造新女性形象的同时,会有传统女性与之形成对比,如《幻灭》中的周定慧与章静,《动摇》中的孙舞阳与陆梅丽,时代新女性热情、浪漫而聪慧,传统女性娴静、温柔而含蓄。如茅盾自己所言:“我所着力描写的,却只有二型:静女士、方太太,属于同型;慧女士、孙舞阳、章秋柳,属于又一的同型。”[2](P179)这两类便是传统与现代女性,这两类也恰恰是男性对女性的两种需求,热情奔放的是一种内核、本欲需求,也是茅盾男性自我现代性认同的需求,娴静温柔的传统女士却是作为中国传统文人的外在要求,在传统礼教的束缚下,他们需要这样的女性来掩盖自我内在的本质所需。方罗兰面对向他发起频频进攻的孙舞阳意乱情迷,想入非非,对自己妻子陆梅丽的温柔与传统又不舍放弃,茅盾从方罗兰的两难选择中暗示了当时男性在走向现代性的犹豫与恐慌。孙舞阳是方罗兰的强心剂,是“希望的光”,让方罗兰“不自觉要跟着跑”的女神,暗示了孙舞阳这样的现代女性才是现代男性最终所求,也暗示了当时男性对现代性认同的归宿。
在茅盾早期小说中可以看到,女性对男性最大的魅力莫过于身体的诱惑,方罗兰与方太太最早的相恋源于“乳房的跳动”,但是结婚后的陆梅丽显然进入传统妻子角色,脱离了时代的要求,给不了渴求现代认同的方罗兰以激情,婚后方太太的活泼、天真与娇爱都收藏了起来,有着一副“木雕的面孔”和“刻板的姿势”,这对于方罗兰来说无疑是燃尽了青春的激情,是“有些暮气了”的。而“只穿着一件当作睡衣用的长袍,光着脚”的孙舞阳有着“热烘烘的嘴唇”,她让方罗兰“失去了思考与理解”,“忽爱,忽恨,忽怕”。在传统妻子与现代性感女性的选择中的,方罗兰在迷恋孙舞阳的同时,又觉得对不住太太,想要控制自己却又不能,折射出茅盾在现代与传统的选择中的矛盾与彷徨。
在1927年,民国政府曾发动过一场“天乳运动”,要求女子必须放乳,禁止裹胸,违者罚款[3]。茅盾笔下的孙舞阳自然是时代的先锋人物:“她的右手抄进粉红色衬衣里摸索了一会儿,突然从衣底扯出一方白布来,撩在地上,笑着又说:‘讨厌的东西,束在那里,呼吸也不自由,现在也不要了!’”[4](P124)敢于反叛传统、追求自由的孙舞阳让方罗兰意乱情迷,当孙舞阳袒露出发光的胸脯时,方罗兰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颤抖着向孙舞阳发出爱的示意。虽然孙舞阳拒绝了方罗兰的求爱,但方罗兰面对性感妖娆、袒胸露乳的孙舞阳已然失去了分寸。茅盾借助孙舞阳,将传统的束缚(内衣)“撩在地上”,很显然,孙舞阳解放出来的胸部,不仅仅是自我身体欲望的释放,更是完成茅盾理想女性的想象。
刘传霞指出:“随着中国社会以及现代知识分子关注焦点的变换,女性历史人物被不断选择、发现,人们依据时代的需求和个人的体验与精神追求,在女性人物身上创造、嵌入或者抽出发现他们所希翼的理念、情感、趣味,女性历史故事和神话传说成为人们宣泄现实郁闷、寻求现实力量、寄托未来想象切实有效的符码。”[1](P51)这段文字虽然阐释的是现代知识分子对历史女性的想象与选择,而同样适用于他们对现代女性的想象与认同。茅盾笔下的孙舞阳既有着魔鬼一样的身材,也有着神灵一样的智慧,面对紧张的时局,作家赋予孙舞阳足够的魔力与神力:“孙舞阳的声浪”是“娇软的”,是“格外袅袅”的。她有着“音乐似的议论”,“白嫩的手指”,“略大的黑眼睛”,这性感美丽的孙舞阳在“紫色旗袍”的包裹下很“镇静”,显示着“媚、怨、恨”的魔力与“俊爽英勇的气概”,不仅如此,孙舞阳“在房间里团团转地跳”,飘舞着“短短的绿裙子”,将“雪白的腿肉”与“淡红色短裤的边儿”裸露出来,高昂着“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茅盾在孙舞阳的躯体里既赋予了五四新女性的反叛,又赋予了革命意愿;她既拥有着风情万种的魔力,又具有无所畏惧的神力。她们豪放不羁、机警妩媚,而又永远乐观,充满着旺盛的生命力。这样神魔合一的女性与传统的方太太比较起来,方太太们自然不会得到这些现代知识分子的现代性认同。
茅盾的作品中这样的现代女性很多,如《创造》里的娴娴,《幻灭》中的慧女士等,她们拥有风姿绰约的身材,寄托了茅盾对革命女性的身份设想,但是,因为革命的残酷血腥,这些包裹在性感服装下,对革命充满热情但会动摇的女性显然不能完成茅盾的救国之梦,随着动荡的社会变革,笔下女性开始发生变化,性感服饰描写减少,理性的革命情怀逐渐压倒肉感的欲望身体。
二、性格温柔而政治坚定的新女性
随着中国社会的变革,茅盾笔下女性形象发生改变,茅盾欣赏的女性服装也发生大的变革,这从1929年发表的《虹》便可见一斑。《虹》这部作品以女主人公梅行素人生经历为线索,反映从“五四”到“五卅”运动期间觉醒一代的女性,最终完成的是茅盾对她们从“人的意识”到“群的意识”的心路历程梳理。作者以“虹”来象征梅行素的性格,把梅行素比之为从黑暗王国冲出来的希望之神。从作者对女神服装的描述与之前作品的差异,便可了解作者心中现代女性的认同变化。在这部作品中,茅盾一改“《蚀》三部曲”中孙舞阳等暴露服装的描写,并且由对“西洋美女”的赞美,改为“东方美人”的欣赏。且看对梅行素出场服饰的描写:“穿一件月白色软缎长仅及腰的单衫,下面是玄色的长裙,饱满地孕着风,显得那苗条的身材格外娉婷。”[5](P3-4)裙子颜色仍然是茅盾钟爱的玄色,单衫也保留了“长仅及腰”的风格,但下身已然穿了长裙,没有白色肉体的出现,代之以优雅的“娉婷”。而且,梅行素头发是剪了的,美目是“顾盼撩人”而不是大胆直勾勾的,嘴唇仍然是小的,却少了鲜艳的红色。很显然,梅行素在茅盾笔下已然“是一个无可疵议的东方美人”。随着五四风潮逐渐褪色,茅盾不再需要孙舞阳的风骚与破坏力,需要的是梅行素的温柔。所以,在《虹》中茅盾设想的梅行素保留了孙舞阳的“英气”,却多了孙舞阳不具备的“温柔”。在作品中几次用到“薄”字形容梅行素的服饰。如:“在薄绸衫子下的她的胸部很剧烈地起伏着。”[5](P62)“徐自强的眼光好奇地而又贪婪地盯住了她的只罩着一层薄纱的胸脯”,[5](P110)等等。可以看出茅盾在整个服装描写上较之“《蚀》三部曲”都减了笔墨,让人读了不再是肉感的直接呈现,而是增了更多的“薄衫”下的朦胧美感。不仅如此,茅盾不无欣赏地写梅行素反对漂亮的服饰,当徐自强为梅行素扯出一件法国软缎旗袍时,梅行素拒绝道:“这件太漂亮了,我不要。”[5](P266)从对裹着软胸的旗袍和裸露身姿的短裙的迷恋,到拒绝漂亮衣服的这些现代女性,茅盾对现代女性的欲望化叙述逐渐回归传统,不过这并不完全符合茅盾理想的女性,大革命还需要梅行素“英爽的气分”和“坚毅的品性”。故而这些女性虽没有了妖娆服饰的包裹,但有了更多的果敢,遇事镇定、冷静的刚毅性格与强烈的政治诉求。在《幻灭》中,茅盾描写的慧女士是“穿了件紫色绸的单旗袍,这软绸紧裹着她的身体,十二分合适,把全身的圆凸部分都暴露得淋漓尽致”。在《虹》中梅行素的“脸上的气色是十二分镇定和坚决”。[5](P100)“十二分”在描写慧女士时是合身的裹身的旗袍,而梅行素则是“镇定和坚决”。面在对性情冷峭、人格刚毅的梁刚夫时,梅行素产生了久违的爱恋,她藐视惠省长周围的那些只会讨论更时髦衣服的人们,她要勇往直前。《虹》结尾处,梅女士满腔热血地加入怒潮一样的人群中,以她“柔软的肩膀”撞击着他人“强壮的臂弯”而毫无痛觉,她只是发狂地向前,以加入殉道者的行列,进而完成作者对时代女神的认同。不过在《虹》中,茅盾仍然没有完全拒绝性感服饰的诱惑,期间梅行素还是穿了旗袍并隐约暴露:“旗袍从她胸前敞开着,白色薄绸的背褡裹住她的丰满的胸脯,凸起处隐隐可以看出两点淡红的圆晕。”[5](P267)
在1942年发表的《霜叶红似二月花》中,暴露服装的描写更是难找了,袖子与裙子也更长了:“婉小姐穿一件浅桃灰色闪光提花的纱衫,圆角,袖长仅过肘,身长恰齐腰,配着一条垂到脚背上的玄色印度绸套裙,更显得长身细腰,丰姿绰约。”[5](P20)服装的颜色由艳丽的“紫”“绿”“红”变成了素色的“浅桃灰色”,纱衫也少了“薄”的修饰,“袖长过肘”相对于裸露出内衣的徐曼丽、孙舞阳们已经是包裹得很严实了,但是作者用了“仅”字,暗示对这种裸露限度的规定。描写梅行素时的衫长是“仅及腰”,而这边已然是“恰齐腰”,同样表示作者对上衣长度的接受限度。玄色这种高贵色还是做了保留,但是套裙的长度也做了“垂到了脚背”的规范,没有了可以观赏的“脚踝”了。
对于内衣,婉小姐与孙舞阳持完全不同的态度。在婉小姐发现自己在公共场合忘记扣紧松开的“小马甲”时,她不由得脸红了起来,慌忙将其扣紧,而不是像孙舞阳那样当众将其揪出来撂在地上。从孙舞阳对着他人将内衣“撩在地上”到脸红了的婉小姐“伸手扣紧小纽扣”动作的变化,可以看到作者理想的女性对传统的回归认可。不仅如此,作者在作品中通过其他人物对话,对暴露而艳丽的服装以及在外面晾晒的女子内衣表示不满,对新型“小马甲”的憎恶,以及对女生裙子越来越短的担忧。这些东西就如隔着薄帘的窗户,撩得男人们心里发慌。在前期作品中裸露的服装是现代、性感、时尚的代名词,过了十多年,这些东西便已然是诲淫的、人心大坏的可恶玩意儿了。
从《蚀》中的穿着裸露暴肉的时代女性到《霜叶红于二月花》中长裙覆脚的女性,从对内衣束缚的掷地快感到羞答答将内衣纽扣扣紧,茅盾笔下的时代女性无一不是在按照社会认可的现代标准行事,社会呼吁解放个性、追求自由的女子,便有了叛逆反抗的娴娴们;国家出台女子的“天乳运动”,便有了将乳房暴露出来的孙舞阳们;革命需要果敢的女子,便有穿了旗袍但却英姿飒爽的张素素们;民族解放认可剪发女子,便出现穿了长裙,剪了短发,不失温柔但有着十二分坚定的梅行素们。当发现这些女子的行为装扮冲击到男权秩序时,便出现了张婉卿们……作者在预置这些女性的性格框架时似乎忘记了这些强加的社会标志性语言会出现分裂性格的可能,一厢情愿地把她们的身份纳入到国家与民族的宏大叙事之下,以完成自己预设的政治理想。实际上在《子夜》中,茅盾已经告示这些新女性的最终结局并不美妙,批判的笔墨越来越浓重,“在《腐蚀》中的女主人公赵惠明,就其追求的性格,应该是30年代梅行素们的精神姐妹,但她已经不再是作家倾心的英雄,同情中含有更多严峻的批判。赵的利己主义、追求享乐刺激,不再具有反封建的意义,而成为她堕落为国民党特务的内在原因。”[6](P232)
三、结语
综上所述,当西方列强从政治、经济以及文化全方位侵蚀国家与民族时,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茅盾,表现出迷茫、焦虑与彷徨。在失去“齐家治国平天下”传统文人的自我身份认同之际,在原有的自我主体身份被否认之时,确立了反传统反封建反剥削的“现代认同”社会认知标准。因妇女解放天然的国际性与全球性,再因女性长久以来的受剥削受压迫地位,与我国民族危亡状况恰好关联,故而茅盾在重新建构现代理想国家的过程中,把女性纳入到自我认同的想象之中,以此确保自我身份主体的认同。
在现代文学作品中,这种随着社会政治变化而改变着对女性形象塑造的现代认同,不仅是茅盾一位作家,而是呈群体状态。在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长期飘摇不定,尤其在政治文化格局急剧变化中,他们在寻求自我出路时遭遇太多的迷茫与彷徨。现实的残酷与理想期待之间无法弥补的裂痕,使这些知识分子转移到可以塑造的女性身上,通过自我的性别想象以完成最终的政治理想诉求。不过同时代女性作家的创作呈现明显的别样姿态,她们并没有过分夸张现代女性的颜值与身材,也没有因可以参加社会工作而沾沾自喜,她们更多写出的是现代女性离家出走时的难言与不舍,为革命付出后而遭遇巨大的磨难与痛楚。这自然是另一个话题,不多赘述。需要注意的是,在动荡而混乱的年代,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塑造并不是完全由作家本身性别决定的,而是由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等众多因素决定的。
[1]刘传霞.被建构的女性——中国现代文学社会性别研究[M].济南:齐鲁书社,2007.
[2]茅 盾.从牯岭到北京[A].茅盾全集(第19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3]民国史话.女性的束胸与天乳.http://roll.sohu.com/20151231/n433108013.shtml.
[4]丁尔纲.茅盾作品精选[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
[5]茅 盾.茅盾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6]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