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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特勒《图书馆学导论》中译本导言*

2018-01-29王子舟

图书馆论坛 2018年6期
关键词:巴特勒图书馆学书籍

王子舟,张 歌

2010年以来,在北京大学每年秋季图书馆学研究生的“图书馆学理论研究”课程上,笔者都要安排经典细读的课时,其中选读的文本就有巴特勒的《图书馆学导论》(1933年)。该书在1936年就有中译本[1]登载于武昌的《文华图书馆学专科学校季刊》上,文言风格的行文,对原文意译的成分颇多。笔者曾经让同学们分头将该书的英文原版翻译出来,供大家讨论用,并期望将来能把同学们的译稿整理、润色,交由出版社出版。现在谢欢将这部书高质量地译出,与笔者可谓心有灵犀,他做了一件嘉惠学人的好事。

研读《图书馆学导论》,首先应该注意两点:一是阅读该书时应对巴特勒有个简单的了解,中国文化传统提倡“知人论世”,了解作者,有助于准确把握作者所言所想。二是这是一部80多年前的著作,我们今天阅读时要仔细体会那时的芝加哥大学图书馆学研究生院(Graduate Library School,GLS)所处的社会环境,这样才能更好地理解书中的含义。

皮尔斯·巴特勒(Pierce Butler)1886年12月19日出生于美国芝加哥偏远郊区伊利诺伊州克拉伦登山(Clarendon Hills,Illinois),父母为约翰·巴特勒(John Butler)和伊娃·惠普尔·巴特勒(Eva C.Whipp le Butler),他是家里第三子。1893年,他七岁时随家搬迁到马萨诸塞州的皮茨菲尔德市。巴特勒童年多病,听力因得猩红热下降,小儿麻痹使他跛足以及脊柱弯曲。1902年,出于身体原因,他以特殊学生的身份在乔治亚大学借读一年,1903年转回皮茨菲尔德完成高中学业。1904-1906年的三年间,巴特勒在狄金森学院(Dickinson Co llege)学习神学,哲学和德国文学课程表现优异,获得神学士学位。1907年,巴特勒通过邮件得到弗吉尼亚州奥兰治县洛克斯特戴尔军事学院(Locust Dale M ilitary Academ y)的工作,主要负责准备高考学生的数学、科学等科目的授课,这与他预期中教授拉丁语、希腊语大相径庭,于是他决定跟随兴趣,来到联合神学院(Union TheologicalSem inary),在马基弗(A.C.M cGiffert,1861-1933)和罗克韦尔(W.W.Rockw ell)的指导下进行中世纪历史和神学学习。1909年巴特勒转学到哈特福德神学院(Hartford Theo logical Sem inary)学习教会史,1910年获得神学学士学位。1911年,通过狄金森学院德国文学考试,获得硕士学位。随后两年,他继续留在哈特福德神学院,一边学习,一边在图书馆工作。此外,他每周还去伯克利神学院(Berkeley Sem inary)在古典学者迪恩塞缪尔·哈特(Dean Sam uelHart)手下工作。1912年,巴特勒的博士论文《爱任纽的基督学》(Christo logy of Irenaeus)通过答辩,获得了神学博士学位[2-3]。

获得博士学位后的巴特勒纠结于成为牧师还是教师。由于教职并无空缺,在迪恩·哈特建议下,他选择了做学术性的传道士。1912年,他被新教教会任命为助祭,就职于印第安纳波利斯的圣徒大教堂(AllSaint's Cathed ral)。他负责年轻人的活动,偶尔主持小型传教、划分教区。在意识到这个职位很少有机会能向成年人、学者传教,以及发现自己的听觉障碍继续恶化,一年后他搬去芝加哥。由于急需用钱,曾就职于伯灵顿铁路的索赔委员会,并在那里工作了18个月[4-5]。

鉴于曾在大学图书馆担任过学生助理,巴特勒决定找一份图书馆员的工作。在朋友帮助下,1916年他成为芝加哥纽贝里图书馆(New berry Library)的参考助理。1917年,他被提拔为采购部门负责人,立即提请进行书目的系统核查以发现馆藏的缺口。约翰·M·温基金会(John M.W ing Foundation)的印刷史项目设立后,巴特勒成为第一任管理人,他为其发展撰写了计划。1922年,由于听觉障碍,在芝加哥主教查尔斯·P·安德森(Charles P.Anderson,1865-1930)要求下,巴特勒辞去助祭一职[6]。同年,巴特勒作为采购部门负责人,首次前往欧洲为图书馆和基金会进行图书采购,他凭借机警和学识,以极好的价格购置了许多古籍。在纽贝里图书馆期间,巴特勒主要关注馆藏目录,整理并撰写了《纽贝里图书馆古籍目录》(Check List of Incunabula in the New berry Library,1919)、《但丁:与展览有关的一系列选集》(Dante:A Select List of Books Prepared in Connection w ith an Exhibit,1921)、《十五世纪印刷书籍目录》(Check List ofBooks Printed during the Fifteenth Century,1924)、《印刷书籍的前五十年(1450-1500)》(The First Fifty Years of the Printed Book 1450-1500,1925)、《维吉尔:手稿的早期版本和复制品展览》(Virgil:An Exhibition of Early Editions and Lacsim iles of M anuscripts,1930)、《纽贝里图书馆和芝加哥其他图书馆的十五世纪书籍目录》(A Check List of Fifteenth Century Books in the New berry Library and in Other Libraries ofChicago,1933)等著作[7],均由纽贝里图书馆出版。这一时期巴特勒的生活有了重大变化。1926年,他与图书馆职员露丝·拉特姆(Ruth Lapham)结婚。1927年,受益于助听器的发展,他被新的主教乔治·克雷格·斯图尔特(George Craig Stew art)接纳,恢复为主教执政[8]。

从1928年起,巴特勒在芝加哥大学图书馆学研究生院兼职进行印刷史课程的讲授。芝加哥大学图书馆学研究生院成立于1926年,1928年秋招收第一届学生。巴特勒由其首任院长乔治·沃克斯(George Alan W orks, 1877-1957)引进。沃克斯曾获得哈佛大学教育学博士学位,学术视野开阔。1931年,巴特勒正式成为芝加哥大学图书馆学研究生院的一员,担任目录学史教授[9],直到1952年7月退休。

在纽贝里图书馆的多年工作为巴特勒积攒了不少图书馆实践经验,不过他觉得自己的经验在图书馆学中还是有限的。巴特勒所接触过的图书馆,诸如哈特福德神学院的威尔伯福斯图书馆、纽贝里图书馆等都是老式图书馆,但在芝加哥大学图书馆学研究生院教学和研究中,他更关注现代图书馆学。芝加哥大学图书馆学研究生院在第一任院长沃克斯和第二任院长路易斯·威尔逊(Louis Round W ilson,1876-1979)带领下,在人才培养、学术研究方面取得了突出成就,形成了超越传统图书馆业务研究的重视读者阅读、强调运用科学方法、培养学生科学精神的教育特色[10],以及倡导社会科学实证研究方法、跨学科教学与研究、面向社会超出图书馆机构范围研究取向的图书馆学芝加哥学派。在这样的学术环境里,巴特勒为自己设立的重要目标是用广义术语来撰写一部可供教学使用的图书馆学理论著作[11]。巴特勒也确实做到了,他最为著名的作品——1933年出版的《图书馆学导论》(An Introduction to Library Science)在图书馆学的文化思想和哲学层面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巴特勒以对现代科学性质的探讨作为认识图书馆学的基础和依据,试图构建科学的图书馆学体系。他揭示了图书馆是将社会记忆转移到人们意识之中的一种社会机构这一本质,抓住了图书馆工作的根本任务。他以知识及其社会传递为核心展开论述,把知识、书籍、阅读等客观现象纳入科学研究范围,将社会学、心理学、历史学这三个学科的思想和方法应用于图书馆学研究[12]。正如1961年该书再版时莱斯特·阿歇姆(Lester Asheim,1914-1997)院长为之所作序时言所说:“他在书中首次进行了对图书馆学教育方法的扩展性论述,同时这种论述也被引入了芝加哥大学图书馆学研究生院课程和研究项目中……尽管这篇著作中许多论述的细节已不再适用,但他所贯彻的基本原则历久弥新。”[13-14]

巴特勒有着现代基督牧师的涵养,他身材矮胖,听力不好,待学生宽容、谦逊,且不乏幽默,时不时拿自己“开涮”。在课堂上,他向来严格认真,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分辨他是在倾听还是关掉了身上的助听器(因为这时他对自己观点的认可多于学生的阐述);他还会启发学生建立起对古代历史的回忆,培养学生对过去和当下图书馆学的好奇心。《图书馆季刊》(The Library Quarterly)总编里昂·卡诺夫斯基(Leon Carnovsky,1903-1975)评价巴特勒说,也许巴特勒最大的贡献就在于他的教学之中。他的教学始终弥漫着历史感和道德感。在他看来,印刷、图书馆、思想交流的发展只能在历史背景下被理解才具有意义。而他也一直与束缚人性的力量斗争,始终坚信并贯彻“不屈不挠的个人主义”[15](这是美国前总统胡佛在1928年竞选时提出的主张,主要指经济自由、机会平等和个人主动性,反对政府包揽一切)。

巴特勒学术著述颇丰,除《图书馆学导论》,还有著作《学术的文献史》(The Literary History of Scho larship,1937)、《欧洲印刷起源》(The Origin of Printing in Europe,1940)、《学术与文明》(Scholarship and Civilization,1944),以及论文《书目与学术》(Bibliography and Scholarship,1922)、《图书馆:实验室还是储藏室》(The Library:A Laboratory or a W arehouse,1927)、《拉丁译本中阿拉伯作者的十五世纪版本》(Fifteenth Century Editions of Arabic Author in Latin Translation,1933)、《作为职业的图书馆学》(Librarianship as a Profession,1951)、《图书馆的文化功能》(The Cultural Function of the Library,1952)、《书籍的生命》(The Life of the Book,1953)等[16]。这些论著表现出他对文化传统的关注,其余数十种作品或评论进一步阐明了他的社会、历史和目录学知识的深度,反映了他广阔的学术视野。

在与芝加哥大学图书馆学研究生院合作的24年间,巴特勒在六位院长手下任职,除了乔治·沃克斯、路易斯·威尔逊,还有克拉伦斯·浮士德(Clarence Faust)、和伯纳德·贝雷尔森(Bernard Berelson,1912-1979)等,每位院长都有着很高的成就。巴特勒不仅受到他们的尊重,并且始终与他们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巴特勒还先后加入美国图书馆协会(Am erican Library Association)、美国目录学会(Bibliographical Society of Am erican)、美因茨古登堡协会(Gutenberg Gesellschaft)、芝加哥印刷艺术学会(the Chicago Society of Typographic Arts)、共济会(the M asons),也加入了大学和卡克斯顿的俱乐部[17]。巴特勒还是学术期刊《图书馆季刊》创始人之一,并一直是编辑部成员,他不仅贡献了多篇论文和书评,也为其他投稿人审稿、提出建议[18]。在芝加哥大学时期,巴特勒时常针对所感兴趣的研究领域外出调研,比如1936年前往英国的伦敦和剑桥调研中世纪图书馆;1937年前往德国和其他欧洲国家的城市探究印刷起源问题;1949年美国军队派他考察德国的大学图书馆[19]。

巴特勒没有孩子,但夫妇俩的社交生活非常丰富。他与家庭成员、大学同事、学生、社区友人有着良好的交往,这也使得巴特勒成为圣·保罗教堂(St.Pau l’s Church)的副教区牧师。1940年12月8日,他被提拔为祭司。后期他在圣·詹姆斯教堂(St.Jam es’s)和圣·克里索斯托姆教堂(St.Chrysostom’s)任职[20]。但是,巴特勒一向不会过多地谈论自己的信仰。作为神学家,他只发表过三篇相关论文:《教堂历史和宗教心理学》(Church History and Psychology of Religion,1921)、《作为牛津运动类似情况的使徒公教会信徒》(Irvingism as an Analogue of the Oxford M ovem ent,1937)、《当下的教义危机》(The Present DoctrinalCrisis,1941)[21]。正如他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所说:“如果宗教与在教室或者任何地方谈论的主题相关,我会自然而然地谈起它。尽管我是一个牧师,我也如俗人一样穿着而在大学任教……我不会隐藏我的宗教信仰,可是同样地我也不会不合时宜地显摆它。”[22]

1952年7月,66岁的巴特勒从芝加哥大学图书馆学研究生院退休。1953年3月28日,退休还未满一年的巴特勒,在参加北卡罗莱纳州温斯顿萨勒姆的新图书馆大楼落成仪式后返家途中,因遭遇汽车事故受伤而在伯灵顿去世,享年67岁。

巴特勒的《图书馆学导论》是一本小册子,是1933年《芝加哥大学图书馆学研究丛书》(University of Chicago Studies in Library Science)推出的第一部学术著作。全书不足6万字,内容并没有像其他图书馆学概论性质的书籍那样涉及图书馆业务的方方面面,更多是在讲书籍、图书馆、知识、读者、阅读等的基本性质及其基础理论。巴特勒的哪些学术思想应该被高度重视呢?笔者认为至少以下几方面值得注意。

其一,巴特勒对图书、图书馆的性质把握得十分准确。在该书“绪论”里,巴特勒讲到:“书籍是保存人类记忆的一种社会机制,而图书馆则是将这种记忆移植到活着的个人意识中的一种社会装置。”①这一句论述不知被多少图书馆学著述所引用,俨然成为图书馆学理论中的名言。这句话的魅力在哪里?笔者认为不仅在于对图书、图书馆从社会功能的角度给予的准确定位,揭示了其本质,而且还厘清了二者之间的逻辑关系、现实关系。当然,在后现代话语流行的今天,谈及“本质”“准确”,可能不合时宜,但无可否认的是,人类自身的局限导致其只有通过事物的本质来建立确定感及意识,这一点在今天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意外。

80年后的今天,虽然书籍、图书馆有了巨大的变化,有了电子书、数字图书馆,但书籍与图书馆的这种本质与基本功能并没有发生变迁。因此,巴特勒的论述还有其学术存在的合理性,依然对图书馆学研究有着指导意义。如从图书馆学研究的角度来理解这句话,至少可以看到研究书籍(包括知识)和图书馆(包括各类知识集合现象)依然是图书馆学研究的基本内容之一。

在大数据、信息流奔腾的当代社会,借助互联网、物联网等手段收集数据与信息,挖掘、组织数据与信息,将数据与信息通过加工处理转化为知识,并针对给定的目标激活成求解问题的智能策略,已经成为学术研究的前沿,但是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对大数据、信息流的研究是一个多学科的领地,计算机科学、人工智能乃至信息科学都置身其中。图书馆学应以什么身份进入这个领地?它要扮演什么角色?换句话说,图书馆学要研究哪些大数据与信息流?要处理哪些大数据与信息流?举例而言,当前图书馆学界的热点之一是数字人文(digitalhum anities)研究。数字人文研究的前提是对研究文本进行数字化处理后建立起专题资料数据库,研究者在此基础上才能进一步从事数据挖掘、关联分析以及可视化处理等。因此,如何围绕知识文本建设、开发专题资料数据库就显得十分重要,它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图书馆学研究的前沿命题。而这一研究前沿的生成说明图书馆学在新时期的发展是有约束条件的,是有路径依赖的。图书馆学的根本方向应紧紧围绕完善人类社会记忆机制、传播人类社会知识而行进。这就产生了一个暗示,即那些不以这一任务为圭臬的,就不属于图书馆学基本范畴。了解到这一点,对进入图书馆学研究共同体的新人来说十分重要。

其二,巴特勒强调以科学精神、科学方法来研究图书馆学。这一观点主要体现在第一章“科学的本质”部分。巴特勒在这一部分中论述了科学发展的历史过程,指出“中世纪的思想寻求的是权威,文艺复习时期的思想寻求的是价值,现代思想要求的则是客观真实”。他以科学中最有说服力的自然科学为证,通过诸多案例论述了“自然科学中的现代思想的运行步骤包括:1、通过观察搜集数据;2、解释直接原因;3、通过整合进行评价”。按照巴特勒的意思,现代人这种最新的思维方式就是以观察、实验等为基础获得可靠的知识,并以其作为运用的基础。

在将科学与图书馆学联系起来时,巴特勒指出:“图书馆学之所以成为科学,只是因为其在本质上遵循了现代思维的思考习惯。任何一门学科或者一位学者如欲将大量的信息综合成一种知识,其必须先从客观现象着手。面对这些客观现象,必须通过各种严格的科学观察方法对其进行观测。”巴特勒期待在科学思维引导下,图书馆员“会将注意力从图书馆业务流程更多地转向图书馆的社会功能,他们会像热烈地追求图书馆工作效率那样努力地为准确理解这门学科而奋斗”。他强调:“除此之外,在科学研究领域之外还会有持续的思想交流。图书馆学会从其他学科领域借鉴相关研究结果,而图书馆学的有些发现也会反哺于其他学科。作为一项新事业的图书馆学的本质还是人类活动的一方面。”

巴特勒也不完全排斥阐释学方法(虽然没有使用“阐释学”概念)在图书馆学研究中的运用,因为科学“对于形而上学(m etaphysics)的内容也许就无力顾及。科学调查也是不可能触及事物及其各种关系的最终本质”。“对个体来说,情感价值意识对其的重要性远高于理性思考意识。”由于“人类文明中没有哪一种事物比文学与上述精神价值的联系更为紧密,图书馆学中的大部分重要内容其实与文学一样,与人类精神世界价值紧密联系,这也注定这部分内容不可能成为科学,因为这些内容的本质是属于人文层面。科学的方法适合用来阐释图书馆学中一些机械的内容,很多主观内容用科学方法去阐释是根本不能想象的”。巴特勒的论说与查尔斯·汤普森(Charles Seym our Thom pson,1879-1954)和芝加哥大学维普尔森(DouglasW ap les,1893-1978)等人在1931年发生的图书馆学科学化之争有关,当时汤普森批评图书馆学教育过于重视实证的量化方法,认为这种“科学化”倾向无可避免地会造成图书馆职业人文的缺失,从而偏离图书馆的文化价值和教育性[23]。所以,巴特勒对图书馆学的科学性、人文性做了理性的协调。很难想象这是出自一位80年前图书馆学界前辈的一番话,这番话语穿越历史之后,依然闪烁着理性的光辉。

在巴特勒眼中,所有的科学都只重视生产知识,而图书馆学重视的是将社会积蓄的知识传递给每位社会成员,“这种传递是十分复杂的,其中除了理性的内容外,很多非理性的成分是无法通过科学理解的”。所以,我们既可以用科学方法来研究图书馆学,也可以使用阐释学的方法研究图书馆学,要因地制宜、依事而定。不过,可以告慰巴特勒的是:80年后的今天,科学主义的傲慢正在逐步消退,在科学研究大家庭里,实证方法、阐释方法都各有其合理存在的位置。我们唯一要警惕或拒斥的是那种表面科学而实际虚假的图书馆学研究(如走形式的问卷调查研究),以及不加论证、不考虑逻辑关系的随意阐释(笔者称之为图书馆学研究中的“写意画”)。

其三,巴特勒认为学校、图书馆都是教育工具,但图书馆与学校的功能不同。这一观点主要体现在第二章“社会问题”里。巴特勒在这一章里阐述了人类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类拥有记忆以及学习能力,能够实现知识积累与传承。“文字记录使社会拥有了记忆,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意识。”社会要发展,就必须要求社会成员成为有知识的人,而实现这一目标的手段就是教育。

要想了解教育的机制及其效果,需要对教育实践进行深入了解。巴特勒在该章中费了不少笔墨,从施教及受教效果的角度把教育分为四个层次:初级层次侧重技巧;第二层次重视方法;第三层级考虑个人幸福;第四层级强调社会利益。他举例说,教乘法口诀就是侧重技巧;而掌握运算规则,“在学生头脑中建立一种永久的条件反射记忆”是传授方法;让社会个体具有运算能力,提高其自我生存能力,是考虑到了个人幸福;而通过高深的培养,使得少部分人成为数学天才,推动文明进步,这就是满足了社会利益。

不过,知识的快速增长使得“社会知识已经远远超过了学校课程所教授的知识”,为了适应这种变化,“教育的范围必须扩大到足以使每一位社会成员能够利用从各种渠道汇聚而成的社会公共知识。基于此,图书馆就有了新的存在意义,其重要性或许仅仅略逊于学校”。图书馆作为将人类记忆移植到活着的个人意识中的一种社会装置,一经出现,就诱发出一个新的事实:人们可以通过这个社会装置,通过主动学习方式(不是学校中的被动学习方式)获得自己想要或需要的知识,“甚至可以学到上任何一门学校课程都学不到的事情”。在图书馆,“他还可以为自己建一所学校,在这所学校中,他可以学任何他想学的内容,而他只需要眼睛这一位老师”。读到这里,几乎能听到巴特勒接下来要大声宣布:请记住吧!——图书馆既提供全面教育也提供专深教育,既是短期自修的场所也是终身教育的机构。

作为一种社会装置,图书馆将人类记忆移植到活着的个人意识中的机制是什么?巴特勒给予的答案是:从读者的角度来说是阅读,从图书馆的角度来说是借阅与咨询等服务。谈及阅读,巴特勒认为阅读也可以分四个层级,可以通过技巧、方法、个人、社会四个侧重点来对阅读现象进行深入探讨,而这能够形成图书馆学的重要研究方面。另外,阅读效果应该以科学的方法来研究,因为社会个体“通过阅读获取的知识并不具备社会意义,只有当被注入社会公共生活的重要河流中,这些知识才具备社会意义”。

其四,巴特勒重视阅读动机研究,认为是动机引出了行为;阅读动机有多种,而读者阅读时会在不同动机中进行切换,因此读者的收获也是多方面的。在第三章“心理问题”里,巴特勒提出,既然阅读是人类记忆移植到活着的个人意识中的实现机制,那么研究阅读就是图书馆学的不二课题。阅读是人的行为,人的行为由动机引发,而动机又是心理现象,所以心理学就成了考察阅读的基本工具与方法。巴特勒论述到,兴趣与意志的结合会形成通常所谓的个人动机。根据人们的不同需求,他将阅读动机简单地划分为三种类型:获取信息(inform ation)、审美欣赏(aesthetic appreciation)和获得直接的愉悦感(direct p leasure)。他通过论证指出:“每一种阅读类型背后所蕴藏的心理动机都是独一无二的,但是,每一个动机都不可能一直主导读者阅读行为,读者经常是在不同的动机中切换。”

巴特勒还注意到了阅读是有成本的(主要是时间成本)。人们付出的成本不一样,取得的收益也不一样(如我们所熟知的短时间的泛读与长时间的精读给人的收益是不同的)。阅读除了能够满足人们获取信息知识这一主要功能外,它还有一些附属功能,即阅读的“释放”功能——能够使人缓解疲劳、转移注意力和消遣时光。加之读者经常在不同的动机中进行切换,故读者满足其动机需要过程中所获的收益也是多样的。这就暗示了一个新的理论观点:阅读不仅仅是人类记忆移植到活着的个人意识中的一种手段,它还成为了现代人的一种生活方式。

研究生活方式的学科与人存在的意义息息相关,应该说它是十分有价值的,不应该被人瞧不起。可惜巴特勒之后,尤其是我国的图书馆学研究并没有对此给予足够的重视,也没有将其开辟成一个有潜力的学术领域去深耕细作,或者说以往从没有将阅读作为一个研究的关键命题来看待。我们在阅读研究领域产出的知识存量非常瘠薄,远不如心理学、社会学、文学等学科所做的努力。

近些年这种情况有了改观,但是我们在许多问题上的研究还很不深入,存在着似是而非的说法,如“公共阅读”概念的出现就存在这个问题[24]。巴特勒说:“阅读是一种孤独的行为。同一个房间内虽然有两位读者,但这两位读者并不会接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阅读是反社交的(anti-social)的,是与许多社交习惯相抵触的,抵触之深以至于让人觉得反社交就是阅读行为的一种本质属性。”所以,何来“公共阅读”呢?有人会说,读书会不就是证明公共阅读的存在吗?其实读书会仍是支持私人阅读的一种方式,它在化解你阅读孤独的同时,能够让你找到价值观接近的同道,扩大社会网络,增加社会资本。在巴特勒看来,读书俱乐部对某种书籍的聚焦、报刊上的新书推荐文章,其宗旨都在于激发读者对某书的兴趣而已。

其五,巴特勒提倡研究书籍与图书馆史,认为这有助于真正理解书籍与图书馆事业;尤其是书籍所载知识的历史研究,不仅是图书馆学的重要内容,也是图书馆员基本素养的来源。在第四章“历史问题”中,巴特勒认为图书馆学有必要研究是什么因素或力量导致书籍、图书馆不断发生进化,并且进化了的书籍、图书馆又是怎样影响社会这个庞大的机体产生某种反应的。书籍、图书馆毕竟也可以看作是社会进化的一面镜子。有时候历史上的某个特殊事件可能对书籍、图书馆的发展起着冲击作用,这样的历史事件就成了我们研究书籍、图书馆发生进化的最好案例,如美国钢铁大王卡内基对美国图书馆的捐助。巴特勒认为,美国图书馆免费使用宗旨的确立是由社会两大极点力量促成的:“这两大力量分别是:资本家的慷慨捐赠奠定了图书馆事业的发展基础;图书馆发展所需法律的建立。”

对图书馆本质的紧紧把握使得巴特勒在论述一个圆的范围(图书馆学内容)时,总会让人感到圆心(书籍、图书馆的本质)一直存在。巴特勒说:“图书馆事业的基本元素植根于社会积累的知识之中,这些知识通过文字记录机构连绵不断地传递给下一代。”所以研究书籍所载的知识的历史就成为图书馆学的基本内容之一。知识可以划分为审美的(aesthetic)的、事实性的(factual)两部分,从审美知识的角度研究其历史,就是研究文献的历史,诸如文献生产方式的变化、经典著作的产生及影响等。习得这类研究成果,会导致图书馆员承认经典的作用,以及意识到把经典传递给读者是分内之事,他们为读者制定阅读方案时会优先选择文献发展史上最有影响力的作品来形成书单。

然而,从事实性知识的角度来研究知识的历史,那就是研究科学的历史。“科学史研究的基本目的是为了解释事实性知识的存在。”在科学发展史中,有哪些著述(不见得是经典)做出了怎样程度的事实性知识的贡献?这类“历史认知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图书馆员工作实践”,如采购哪些有事实性知识价值的书籍形成馆藏,以及将其如何序化组织、向读者推荐,都取决于馆员对这些书籍文化贡献的判断。图书馆员的职责不仅是作为文化保管员(archivist o f cu lture)帮助读者便捷地找到所需书籍,成为临时老师(inform al teacher)为研究人员提供咨询帮助,更重要的还在于“为他所在社区收集对社会福祉有重要作用的各种文字记录”,开发这些资源以实现其价值,这是馆员的主要任务。而实现这个目标,图书馆员“必须经常使用其科学历史知识,尤其是科学发展史的知识”。

除了审美知识、事实性知识的历史要研究掌握,与教育相关知识的历史、人们形成学识(scholarship)的历史也应纳入图书馆学视野以及图书馆馆员素养之中,前两者以书籍为载体,后两者以社会现象为载体。以教育相关知识的历史为例,当很多学校为了拉丁研究而设置西班牙语课程时,图书馆可能就要添加这类学习书籍,如果某图书馆委员会发现维多利亚时代的诗歌已经不被广泛阅读了,可能就会减少此类书的购买。这种现象考验着馆员的判断力。馆员应该从与教育相关知识的历史角度全面考量与应对此类问题,而不能短视地做权宜之计。再以人们形成学识(scholarship)的历史为例,社会个体或群体的学识生成经历不同,其学识程度也不同,所以图书馆学及馆员应基于科学史的素养,根据社会个体或群体的学识程度为其提供有效的阅读帮助。推荐书目与图书历史的关系犹如年表与社会事件历史的关系,“书目是对确定的重要事实的简单、透彻的概括,而它的便利性及效用决定了他者对于书目的评价”。

其六,巴特勒认为大力发展图书馆学,对图书馆、图书馆员都将产生积极的社会效益。在第五章“实践思考”中,巴特勒认为,在图书馆学研究中,要引入哲学来研究图书馆现象,这样才可能准确地把握图书馆工作的实质与目的。图书馆事业要想成为公共教育机制的一部分,使图书馆实践走向专业化、职业化,离不开对图书馆哲学的、社会理论方面的理解,不如此,图书馆事业乃至图书馆学就得不到良性发展。

在发展图书馆学的过程中,“图书馆员不仅要学习社会学、心理学,还要学习历史”。比如,心理学知识有助于认识人们在阅读口味、阅读动机、阅读方法以及阅读受益上的不同差异,因为阅读是非常个性化的行为。“图书馆不是宣传那些已经确定的永远正确的真理的任务站”,“高效的图书馆事业从很大程度上来说是一种精确的心理诊断(accurate psychological diagnosis)”。另外,馆员必须通过专业技能致力于理解(learn about)图书,而不是知道(know)图书。因为馆员不可能看过所有馆藏书籍,“图书馆员基本的研究就是对目录学史的研究,包括对文献史、科学史,以及这两者在当下学术史中的复合功效的研究”;“图书馆员的任务就是尽其最大的努力开发这些文化记录,以供民众使用”。

图书馆学的开展除了有明确事业目标的好处、促进专业实践的好处,巴特勒还说:“图书馆学的发展将有助于理论框架的建立,缺少理论框架的图书馆学知识内容是不可能得到有效扩展的。”他对图书馆学研究缺乏理论深度、宽度的现象忧心忡忡,认为有的研究仅仅是收集了一些明显的事实,使用了一些华丽的科学手段和技术术语对这些事实进行讨论而已,他说:“面对这些研究成果,既不感到吃惊,也不感到可叹。”

图书馆学发展带来的好处或者效益还体现在它能区分出图书馆不同的专业活动领域。图书馆工作有专业型的(professional)、技术型的(technical)以及事务型的(clerical),差别明显。“一位专业的图书馆员必须掌握能帮他发现社会复杂图书馆需求(library needs)的科学的、普遍的知识,专业型图书馆员首要关心的是图书馆的社会效用。技术型图书馆员必须是经过职业化的训练,能够操控图书馆内的各种装置以有效地实现图书馆的既定目标,技术型图书馆员首要关注的是内部机构效率。事务型的图书馆员需要掌握某项具体流程的操作技巧,他只需关注他桌上需要他完成的各种操作。”此外,图书馆学的发展还应为图书馆行业组织的形成起到促进作用。

以上是笔者对巴特勒《图书馆学导论》精要的一种提炼与阐释,囿于自身见识的局限,这种解读或许存在着谬误。因此,希望读者好好阅读一番,根据自身的阅历来建立自己的理解。本文如果能起到参考的作用,就已经令笔者十分知足了。

巴特勒的这个小册子篇幅不大,却涉及哲学、科学、社会学、教育学、心理学、历史学等诸多领域,所涉学科跨度不可谓不大。他利用这些学科理论或方法来阐释图书馆学的基本命题,如用哲学来探索书籍与图书馆的本质,用社会学、教育学来阐述书籍与图书馆的功能,用心理学分析读者阅读的动机与行为,用史学来分析图书史与图书馆史的内涵与馆员基本知识素养来源,这给予学习、研究图书馆学的同仁们一个启示:图书馆学是一门独立的学科,但更是一门开放的学科,充分吸收、运用其他学科的理论和方法是促进图书馆学的繁荣与发展的积极方式。因为将人类记忆有序地保存下来,再移植到活着的个人意识中实现知识转化,这些过程本身就涉及到了广泛的社会命题。

1952年,巴特勒在退休之际曾说过,希望未来图书馆的散布不再仅局限于少数国家,而自己的理论和思想依旧能够给下一代的图书馆员提供指导和激励[25]。如今巴特勒的期望已成为现实:图书馆事业已经遍布全世界,形成了各国的一种文化制度;他的著作《图书馆学导论》仍不断地再版重印,成为图书馆学教育中的经典读物。图书馆从业者、图书馆学研究者数量在增多,但图书馆学经典的数量增长比较缓慢。多读经典,所获一定不虚。这是笔者读巴特勒《图书馆学导论》的真实感受。

注释

①袁咏秋、李家乔将这句话译为:所谓图书,是保存人类记忆的一种社会装置(Socialmechanism),图书馆是为把它移入活着的个人的意识的一种社会机构(Socialapparatus)。参见:袁咏秋,李家乔.外国图书馆学名著选读[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348.

[1]卜特勒.图书馆学问题[J].李永安,译.文华图书馆学专科学校季刊,1936,8(1):3-34.

[2][13][17][20]George S.Bobinski,Jesse Hauk Shera,Bohdan S.W ynar,et al.Dictionary of American Library Biography[M].Denver,Colorado:LibrariesUnlimited,1978.

[3][4][19][25]Pargellis S.Pierce Butler:A Biographical Sketch[J].Library Quarterly, 1952, 22(3):170-173.

[5][6][8][22]Bell B I.Pierce Butler,Professor and Priest[J].Library Quarterly,1952,22(3):174-176.

[7][11][16][21]Anon.Bibliography of Pierce Butler[J].Library Quarterly,1952, 22(3):165-169.

[9]Pierce Butler.An Introduction to Library Science[M].Chicago:TheUniversityofChicago Press,1933:vii.

[10][23]周亚.美国图书馆学教育思想研究(1883~1957)[D].北京:北京大学信息管理系,2016:125-129,139-143.

[12]张大英.巴特勒《图书馆学导论》述评[J].图书馆, 2011(5):42-44.

[14]Ash L.An Introduction to Library Science,by Pierce Butler[J].The Library Quarterly, 1961, 31(4):404-405.

[15][18]Carnovsky L.Pierce Butler,1886-1953[J].Library Quarterly,1953,23(3):153-154.

[24]王子舟.图书馆学研究法:学术论文写作摭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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