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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权力与意识形态批判

2018-01-29薛晋锡

山东社会科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上海人民出版社福柯米歇尔

薛晋锡

(天津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天津 300387)

自福柯1976年在法兰西学院系列演讲中重提“生命政治”这一概念之后,生命政治理论逐渐在西方政治思想中成长为一门影响较大的学说。福柯将生命政治定义为一种伴随着现代西方社会治理实践而崛起的新型权力技术,其核心特征就是对“生命权力”的使用。自福柯之后,相关思想家分别对生命政治的思想主题出作了不同发挥。哈特、奈格里诉诸诗意的诸众来集体抵抗生命权力的宰制,进而主张一种积极的生命政治;而阿甘本则认为生命权力的统治必将导致一种“死亡政治”。本文拟对福柯的生命权力思想进行批判性的分析,由此来尝试展开一个深入理解生命政治理论的可行视角。

一、生命权力对待生命存在的“物化”态度

生命权力的出场既与西方社会权力运行机制的转型密切相关,又与西方思想传统的转变紧密相连。生命权力对生命过程的治理体现出明显的“物化”特征。

按照福柯的理解,“西方世界从古典时代起经历了一次权力机制的深刻变化”*[法]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版,第88页。。在古代社会中,君主以生杀大权为基础来向臣民勒索财物、服务甚至于生命。到16世纪末17世纪初,西方国家的治理进入了所谓“管治时期”,富国强军成为君主们优先考虑的目标。在对外关系上,以威斯特伐利亚条约为基础,欧洲各国注重保持力量之间的彼此均衡;在对内关系上,治理者开始通过对臣民的生产经营、日常生活进行细致而持久的公共管理来追求国力的提升。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政治权力的运行机制不得不改变往昔的恐怖与任性,“‘让’人死或‘让’人活的古老权力已经被‘让’人活或‘不让’人死的权力取代了”*[法]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版,第89页。。生杀大权逐渐被“管理生命的权力”所代替。

另一方面,从西方思想传统的转变来看,“生命政治在自由主义框架下诞生”*[法]米歇尔·福柯:《生命政治的诞生》,莫伟民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版,译者的话第3页。。福柯从治理实践的角度出发,将自由主义界定为一种旨在取得最大化治理效果的原则和方法,生命权力就产生于自由主义传统从重商主义向重农主义的转变过程之中。

在以国家名义进行治理的“管治时期”,规范化机构的激增及其所带来的权力规训效应的扩散都引发了人们对于治理合理性、适度性问题的追问。为了解决农业生产的不稳定性所造成的饥荒问题,国家权力采取规训的方式来人为限制粮食价格、保证供应并控制其流通。重商主义者认为,通过压低粮食价格来降低工人工资,就可以生产出更具价格优势的产品,从而扩大出口,换回宝贵的金银财富,进而增强国家实力。然而,用严厉惩戒的方式压低粮价反而挫伤了生产者的积极性,它并不能保证市场上能有足够的粮食供应,18世纪兴起的重农主义者开始诉诸供求关系变动中的“自然法”来寻求解决之道。在他们看来,只要什么都不管,经济活动中“看不见的手”自然就会使粮价回归合理水平,而凭借价格波动对供求关系的自发调节就能促成粮食的稳定供应。

在重农主义的启发下,人们开始从避免“管的太多”的尺度来思考国家治理实践,期待在尊重个体法律人格和创造性自由的前提下,以尽可能小的政治和经济投入来获得最大化的治理效果。福柯看到,在18世纪末期,西方政治实践中出现了治理技术的创新,产生了一种所谓“节度的治理”,而“治理的节制性问题,正是自由主义的问题”*[法]米歇尔·福柯:《生命政治的诞生》,莫伟民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版,第25页。。对政治权力进行节制的依据何在?或者说,如何以尽可能少的干预来获得最佳的治理效果?人们从市场活动中看到,只需要保证交易环节的公平无欺,市场交换自然就会形成商品的真实价格。将市场活动中的自发性隐喻到治理实践中,所得到的结论就是,治理技术应该围绕被治理对象自身的“自然机制”来实施。

福柯认为,18世纪末期成熟起来的新型治理技术包含了两个方面的内容:一种是针对个人肉体的规训技术,它包含了监视、审查、惩戒、矫正等方式,“通过这些技术,人们对肉体负起责任,通过锻炼、训练等,人们试图增强他们有用的力量”*[法]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钱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版,第185页。。另一种是针对群体人口的调控技术,在此,“惩戒试图支配人的群体……但不是使他们归结为肉体,而是相反,使人群组成群体的大众,这个大众受到生命特有的整体过程,如出生、死亡、生产、疾病等等的影响”*[法]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钱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版,第185-186页。。在福柯看来,“肉体的规训和人口的调整构成了生命权力机制展开的两极”,两者分别建构起了针对个人“人体的解剖政治”与群体“人口的生命政治”*[法]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版,第90页。。凭借对生命活动两个层面“自然规律”的提炼和运用,生命权力的最高功能已经不再是直接的杀戮,而是实现对生命活动彻头彻尾的控制。

从本质上看,无论是对个人肉体的规训,还是对群体人口的调控,生命权力都是将生命存在还原到“物”的层面上来展开治理,这种治理实践具有明显的“物化”特征。

卢卡奇曾借用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商品形式的说明来描述“物化”现象。在马克思看来:“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这只是人们自己的一定的社会关系,但它在人们面前采取了物与物的关系的虚幻形式”*《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2009版,第89-90页。。卢卡奇认为,“物化”对生命存在带来的影响就是“人的活动同人本身相对立地被客体化,变成一种商品,这种商品服从社会的自然规律的异于人的客体化”*[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版,第151页。。个体生命不仅不能控制整个世界的现实运动过程,而且他本身也作为一种特殊的商品——劳动力——而服从于经济活动中的客观规律。在“物化”状态中,人并不能把握自己的现实命运。另一方面,为了提高商品的市场竞争力,就需要对生产的各个环节进行细致的分工与精确的计算,把一切生产过程抽象化为最节约劳动时间的统计数字,进而将其确立为劳动合理化的现实标准。在这一过程中,生命存在逐渐被抹去了其经验现实中的感性色彩。

卢卡奇进一步指出:“最重要的是在这里起作用的原则:根据计算,即可计算性来加以调节的合理化的原则。”*[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版,第152页。这种生产过程的合理化、数字化、专业化直接造成了生命存在的片面化。生产过程的分工越细致、机械化程度越高,工人与产品整体之间的联系就越疏远,自身也就越不能体现为生产过程的主人。可以说,“物化”虽然表现为商品交换中人的价值的丧失与物的价值的上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物与物之间的关系所替代的社会现象,但其实质却是可计算性的合理化原则对于生产过程的全面支配,生命的现实存在在其中被片面化并被动地服从于生产过程中的抽象规律。

由此来反观生命权力的治理实践,我们可以说,“人体的解剖政治”与“人口的生命政治”都是围绕可计算性的合理化原则来展开的。对身体各项机能及其在不同环境中表现的量化分析为规训权力的实施提供了知识基础。与此相适应,生命政治对公共卫生、人口统计、社会救助以及环境治理等方面知识的吸纳,也为其调控人口结构准备了理论基础。两方面的治理技术都离不开对量化计算、统计分析、数理预测等合理化原则的贯彻。在此,知识被转化成了一系列权力话语,正是“知识—权力”的实践模式保证了生命权力能够以尽可能小的治理投入,获得最大化的治理效果。

概而言之,生命权力作为一种治理技术,它并不关注生命存在的感性特征与独特内涵,而是直接将生命还原到肉体化存在或者生物性生存的层面上来进行治理,它体现出了明显的“物化”特征。如果说生产领域中的“物化”将工人整合进了资本主义的经济过程之中,那么,生命权力对待生命存在的“物化”态度则是将个人的身体与群体的人口规训进了资本主义的国家治理实践之中。肉体的规训技术通过一系列训练来提升个人身体的机能并增强其纪律感,它所带来的结果就是,在对肉体进行剥削性使用的同时确保其处于驯服状态。人口的调控技术“完全不在细节的层面上考虑个人,相反,通过总体机制,来获得总体平衡化和有规律的状态;简单说就是对生命,对作为类别的人的生理过程承担责任,并在他们身上保证一种调节,而不是纪律”*[法]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钱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版,第188页。。虽然后者所诉诸的调控比纪律的强制略显温和,但是我们将会看到,它在资本主义的治理实践中反而表现出了强烈的极权主义特征。

二、生命权力在治理实践中的悖论性质

福柯看到,生命权力的规训功能与调控功能在19世纪的西方政治生活中逐渐合一。以城市空间的分布为例,一方面,居住区中的垂直布局使个人的家庭生活处于他人的目光之下,这种自发式的监控直接促进了个体行为的规范化;另一方面,公共卫生、社会保障、金融信贷、教育培训等配套机构在城市中纷纷设立并承担起了国家的职能,这就为人口的调控提供了便利。推而广之,“在大部分情况下,权力的惩戒机制和权力的调节机制,针对肉体的惩戒机制和针对人口的调节机制是相互铰接在一起的”*[法]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钱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版,第191页。,生命权力的两个方面在19世纪的西方“垂直相交”,终于完成了在社会生活中的全面布展。

从权力自身运行的内在机制来分析。如果说“最高权力的典型特权之一就是生杀大权”*[法]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版,第87页。,那么,古代君主是在保留“‘让’别人死”的权力的前提下来实施“‘让’别人活”的权力。而到了现代西方社会,“‘让’人活”的生命权力与种族主义相结合,不仅表现出鲜明的极权主义倾向,而且在治理实践中陷入了权力自我取消的悖论。

权力在古代社会中首先表现为获取的权力,君主及代表君主意志的机关以让人死的权力相要挟,来从臣民那里获取财物、服务甚至于生命。与此同时,虽然“古代形式的生杀大权是绝对的,但是它们都是一种不对称的权利”*[法]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版,第88页。,君主首先必须在保证臣民生命存在或者说生存权力的前提下,才能从权力的支配关系中获取现实的利益。随着18世纪末期以来生命权力在西方国家治理实践中的确立,让人死的权力逐渐让位于对个人的肉体(身体)和群体的肉体(人口)进行积极干预和管理的权力。问题在于,“如果确实权力主要是提高生命的价值,延长其寿命,增加机会,规避风险,或弥补其不足,那么它怎么可能杀人呢?”*[法]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钱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版,第194页。在权力的支配与对抗性关系中,让人死的权力又当如何运转呢?

生命权力将生命活动还原到生物性存在的层面上来进行治理,它最后模糊地在“种族的同质性”上找到了生物学的根据。生命权力将人口视为各种族的混合体来看待,进而在群体中制造分裂,区分出了健康的、优等的族群与有病的、劣等的族群。将种族主义的区分引入权力关系的生死对抗中,形成的结论就是“他人之死、有病种族之死、劣等种族之死(或退化者之死、反常者之死),将使得生命在一般意义上更加健康并且更加纯粹”*Michel Foucault, Society Must Be Defended: 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75-1976, trans. David Macey, New York: Picador, 2003, p.255.。在此,防范生物学上的危险与优化种族的健康水平就成为了消灭敌人的重要理由。另一方面,古老的“生杀大权”如果要行使杀人的权力或者利用与生命权力相关的规范化知识,它也可以诉诸种族主义的说辞。当然,这一点也同样适用于政治与社会身份的剥离、法律人格的褫夺、置他人于死地等间接杀人的方式。

生命权力与种族主义相结合,这种治理实践直接导致对其他群体生命价值的漠视或剥夺,具有鲜明的极权主义特征:

首先,生命权力强调纯粹的生物性特征,这意味着对传统治理模式中法权策略的抛弃,法律人格的被剥夺使个人权力失去了现实的政治保障,进而有可能危及生命安全。

18世纪西方政治实践中对节制性治理的呼吁催生了生命权力的出场,与此相对应的就是“一种个体和民众反抗国家的巧取豪夺的创造性环境。接着,国家主权被界定为对这种力量关系所做的规范”*[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杨建国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版,第93页。。随着传统君权国家被转化为现代主权国家,古代的臣民也就转变为了现代意义上的公民,而自然人的出生正是其获得主权身份的重要环节。现代国家肩负着对民众生命进行管理的责任,表现为公共卫生、救济保障等社会事业在国家层面上的推广,哈特和奈格里强调,“现代主权之实现也就意味着生态(命)权力的诞生”*[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杨建国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版,第92页。。对于公民生活而言,主权是依托人权来表达自身的,正是人权概念建构起了公民的法律人格。

另一方面,由国家来履行生命配置的责任也为种族主义的入侵提供了契机。福柯认为:“使种族主义进入国家机制的正是生命权力的出现。正是在这时,种族主义作为权力的根本机制在现代国家中发挥作用。”*[法]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钱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版,第194页。种族主义以生物学上的区别为依据在群体内部制造分裂,而生命权力对生物性特征的强调必然造成对个体法律人格的忽视。在阿伦特看来:“通向极权统治之路上重大的第一步是取消人的法律人格。这一步的完成是通过将某几类民众驱赶到法律保护之外,同时用剥夺公民国籍的办法,迫使非极权主义国家认可无法律状态的现状。”*[美]汉娜·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林骧华译,北京三联书店2008版,第559页。在这种权利的“真空”中,民众或者失去了政治身份的现实保护或者成为丧失家园的无家可归者,进而沦落为被现代国家体系和国际关系排除在外的多余的人。“极权主义国家常常努力(尽管从未成功)确定人的多余性质,其方法是任意选择各种群体送进集中营……大规模地消灭人。”*[美]汉娜·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林骧华译,北京三联书店2008版,第570页。当赤裸裸的肉体生命直接暴露在至高权力的强制之下时,生命权力已经荡然无存。

其次,生命权力按照功利主义的原则来进行治理,但是种族隐喻的不确定性却使权力的支配关系失去了控制,社会生活面临全面崩溃的危险。

生命权力以增强生命的质量与理顺生命的秩序作为自身存在的重要理由,在针对人类群体的治理实践中,它围绕人口状况来“建立调整机制,在这个包括偶然领域的总体人口中,将能够确立一种平衡,保持一个平均值,建立某种生理平均常数,保证补偿”*[法]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钱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版,第188页。,这包括了对出生率、死亡率、发病率等概率性事件的有效控制。我们看到,生命权力的实施只是为了追求人口整体的安全或者统计数据的稳定,而不是要真正满足每个人的切身需要,利益最大化的功利主义原则是其内在的价值信仰。福柯认为:“人口形成的过程,一方面是通过‘人种’,另一方面是通过人们所说的公众”,人种所隐喻的是可供区分的人群外部特征,而18世纪以来的公众概念“所指的是人口的如下方面:舆论、行为方式、习惯、恐惧、偏见和要求,要通过教育、运动和法律的判决来加以控制”*[法]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钱翰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版,第61页。。如此一来,人种和公众就提示出了人口构成要素中可以被权力介入的两个重要方面。

作为一种政治运动,极权主义在现实中的成功离不开公众的广泛参与。一方面,生命权力在治理实践中所依据的只是一系列旨在取得功利性结果的纯粹技术;另一方面,公众的政治态度已经在权力“单向度”的规训关系中被有效地渗透并转变;两者的结合就为公众力量的崛起提供了现实可能性。但是,种族的隐喻却包含了极大的不确定性,它带来的结果就是,政治运动经常缺乏明确的方向,权力支配所针对的敌人也时常飘忽不定。强有力的社会动员、管控有效的行动机制与缺乏明确目标的政治运动相结合,必然会给整个社会带来毁灭性的危险。福柯就曾对纳粹统治下的德国作出过如下评价:“这个普遍保证、普遍保障、普遍调节和惩戒的社会,通过这个社会,杀人的权力(也就是说古老的杀人的统治权权力)却最彻底地丧失了控制。”*[法]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钱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版,第197页。

最后,维护生命权力成为战争得以发动的重要理由,但是在现代技术条件下,生命权力却陷入了权力自我取消的悖论,或者异化为具有恐怖色彩的绝对统治。

生命权力是在种族、人类和大规模人口现象的基础上来运作的,维护人民的生存条件成为战争得以发动的重要理由。在现代技术条件下,冤冤相报的恶性循环使战争的手段越来越趋向于彻底的毁灭,核武时代的一个基本历史事实就是,“把人民置于一个普遍死亡的危险境地的权力成了维持生存的权力的反面”*[法]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版,第89页。。生命权力以维护族群的生物性生存为目标,但是,核武的开发与可能的使用却使权力关系陷入了自我取消的悖论。另一方面,战争技术、生物技术、监控技术的开发与运用有可能使权力实施异化为具有恐怖色彩的绝对统治。在这种境遇下,权力“不再是过度的对于生命权力的统治权利,而是过度的对于统治权利的生命权力”*[法]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钱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版,第193页。,权力行使的目的不再仅仅是对生命进行积极地干预和安排,而是去制造生命,创造出具有普遍毁灭性但又无法被控制的病毒,或者利用最先进的技术手段来对生命活动实施全方位的支配和管治。

三、生命存在与意识形态批判

生命权力的运作与资本主义的发展存在着内在的契合性,其所建立起来的“知识—权力”话语本身正是现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典型代表。我们尝试从以下三个方面来对生命权力的意识形态属性展开批判性的分析:

第一,资本将雇佣劳动者还原到肉体生存的层面上来组织生产,正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建构起了生命权力的历史前提。

众所周知,“自由”劳动者的广泛存在构成了资本主义雇佣关系的前提条件之一,只有将劳动者纳入现实的生产过程之中,生产才能被组织起来。这意味着对劳动者的有效管控就是形成生产力的重要保障,“如果不把肉体有控制地纳入生产机器之中,如果不对经济过程中的人口现象进行调整,那么资本主义的发展就得不到保证”*[法]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版,第91页。。可以说,生命权力作为一种对生命活动进行自觉管理的权力,它的实施直接服务于资本主义生产的客观要求。

在马克思看来,资本对劳动力剥削的底线在于必须能够维持劳动者的基本生存。一般而言,劳动者所得到的工资必须能够满足自身在养家糊口、抚养子女以及接受教育培训三个方面的需求。虽然工资的构成包含着历史和道德的因素,但是“劳动力价值的最低限度或最小限度……就是维持身体所必不可少的生活资料的价值”*《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2009版,第201页。。归根结底,劳动者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生存表现为一种纯粹的肉体性存在,从上层建筑领域来看,这正是让人活而不让人死的生命权力所希望支配的历史事实。

通过对身体活动及其在各种环境中的表现进行纯粹解剖学意义上的统计分析,生命权力对肉体的规训就具备了知识基础,进而,它借由一系列惩戒和矫正的手段塑造出了对资本增殖而言既驯服又有用的身体。根据马克斯·韦伯的分析,新教禁欲主义精神培养起了自我克制、遵守纪律、以工作为目标的现代职业人,禁欲道德为资本主义的崛起提供了文化上的动力。我们可以说,福柯对规训权力的揭示正是对韦伯这一思想主题的历史性证明,而由这一权力所建构起来的“解剖政治”学的知识就成为了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典型代表。

第二,生命权力以“物化”的方式来对待“人口的自然性”,它满足的是资本积累对人口增长的调控需求。另一方面,正是因为资本积累过程中“剩余”人口现象的普遍存在,生命权力才滋生出了对待人口问题的功利主义态度。

在福柯看来,生命权力对社会群体的调控建构起了关于“人口的生命政治”。 杂多的、感性的个体无法直接成为权力支配的对象,权力只能把人们作为一个群体来进行安排。权力无法应对个人的疾病、个体的出生与死亡,但是可以调节疾病的发病率、人口的出生率与死亡率。权力的作用点只能是具有抽象特征的群体,即人口。受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启发,生命权力依据被治理对象的自然本性来展开治理实践。它所理解的“人口的自然性”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人口是诸多影响因子相互作用的结果。虽然人口无法成为权力直接支配的对象,但是存在着许多可以对其产生间接影响的外围因子,比如资源环境条件、经济发展水平、对外贸易状况等。“人们总是可以通过转化的因子和技术对它施加影响,只要这些转化的因子和技术得到揭示、思考、分析和计算。”*[法]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钱翰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版,第58页。我们看到,真正在这里起作用的仍然是卢卡奇所强调的“物化”原则,即可计算性的合理化原则。

其次,人口现象的自然性表现为欲望的自然性。古典政治经济学家认为,自利性个体在市场中的交换行为促成了社会合作的出现,出于保障私人利益的需要,人们建构起了各种社会权力。这就说明,只要对自发的欲望进行一定的限制,就可以产生额外的集体利益。“集体利益的生产通过欲望的运作来完成:正是在这里,它标明了人口的自然性和人们用来对它进行人为治理的可能的方法”*[法]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钱翰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版,第59页。。在此,权力运作将人口整体的欲望涵盖其中,通过将整体欲望调整到有利于集体利益实现的方向上来,欲望就成为了一种巨大的社会生产力。福柯认为,围绕这一点所展开的研究“产生了整个功利主义哲学”*[法]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钱翰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版,第59页。。

最后,人口的自然性还表现为一定时间段内人口“现象的稳定性”。人口的出生率、死亡率以及性别比例能够保持相对的稳定性,这就不仅为数理统计提供了可能性,而且为权力对人口的介入提供了可供操作的切入点和尺度。

生命权力以“物化”的方式来对待“人口的自然性”,通过对群体欲望的限制和引导,社会生产就可以被规范到各种功利性的目标上来。与此同时,凭借对人口及其相关要素的数理分析和主动干预就可以调控出社会生产所需要的人口规模。正如福柯所言:“根据资本的积累来调整人口的增长,以及根据生产力的扩展和利润的不同分配来确定人类组织的增长。”*[法]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版,第91页。这些都必须依赖于生命权力的有效运作才得以可能。一般而言,扩大了的资本规模渴望能够雇佣到更多的产业工人,可以说,正是资本积累的历史事实凸显出了生命权力的重要作用。

另一方面,与资本积累相伴随的是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工人人口本身在生产出资本积累的同时,也以日益扩大的规模生产出使他们自身成为相对过剩人口的手段”*《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2009版,第727页。。而“剩余”人口又构成了资本增殖所必须的产业后备军,它们“为不断变化的资本增殖需要创造出随时可供剥削的人身材料”*《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2009版,第729页。。“剩余”人口的这一悖论性质在上层建筑领域的反映就是,治理实践并不需要关注每一个个体的切身需要,而只需要保持人口规模的相对稳定性,并且通过对整体利益的引导来使它朝着资本积累的功利性目标前进即可。

第三,生命权力对人口进行调控的知识基础与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理论内涵密切相关,而政治经济学话语的空泛同时也就暴露了生命权力“知识—权力”治理模式的无根性与意识形态性质。

生命权力满足的是资本主义生产对于人口规模的调控要求,在此,“人口是作为权力的关联物和知识的对象”*[法]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钱翰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版,第64页。。福柯认为,在所有的知识中,“有一种知识的建构与治理知识的建构密不可分,这种知识的对象是所有与人口(广义上)相关的过程,即我们今天所说的‘经济学’”*[法]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钱翰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版,第89页。。从本质上看,古典政治经济学是一套纯粹“物化”的话语体系,它诉诸经验实证的方法来揭示经济过程中的客观规律,借助对整体欲望的引导来实现社会的最大利益*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研究方法上的实证主义及其意识形态属性的进一步说明,请参看拙文《论马尔库塞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的历史性思想》,《河北经贸大学学报》2014年第1期。。这意味着在资本主义的治理实践中,“经济学”被转化为了一套权力话语。

按照卢卡奇对“物化”现象所作的分析,“只有通过把任何一个整体最准确地分解成它的各个组成部分”*[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版,第153页。,才能借助对具体社会现象的统计、计算与预测来揭示现象背后的规律。虽然表面上可以把各种规律归结于一个有着普遍联系的统一系统,但是各局部系统之间的相互联系却具有极大的偶然性。当经济危机出现时,可计算性的合理化原则就“必然显示出其假象的原形”*[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版,第168页。。正是从这一意义上说,古典政治经济学所提供的只是一套空泛的意识形态话语。

生命权力将生命还原到肉体存在或者生物性生存的层面上来展开治理,在“知识—权力”的实践模式中,公共卫生、人口统计、社会管理、环境规划等人文科学的知识都被它抽象化为了操作性的“物化”话语。另一方面,生命权力致力于维护生命整体的安全与人口规模的稳定,它事实上并不关心社会现实中个人的实际处境。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资本主义的政治秩序时常被各种突发性的“事件”和占领运动所突破,这也就暴露了生命权力“知识—权力”治理模式的无根性与意识形态属性。

在对生命权力展开的论述中,福柯从个人肉体性存在或者群体生物性生存的角度来界定生命,他关注知识与权力在历史进程中的结合,并且注重对权力的微观运作及其实际结果的分析。但他只是从支配关系的角度来理解权力运行,并且在历史分析中拒绝引入唯物辩证法。正如哈特和奈格里所批评的那样,福柯从结构功能主义的角度来理解权力运作,“这种方法高效地割舍了系统的动态特征……以及文化与社会再生产的本体内容……福柯最终未能抓住的正是生态(命)政治社会中生产的真实动力”*[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杨建国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版,第28页。。福柯将权力运行理解为一种无主体的结构化过程,他并不能真正指认出主体解放的现实性力量。

在马克思看来,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方式构成了社会历史的基础,虽然在历史研究中,“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9版,第519页。,但是,“这种生产方式不应当只从它是个人肉体存在的再生产这方面加以考察。更确切地说,它是这些个人的一定的活动方式,是他们表现自己生命的一定方式、他们的一定的生活方式”*《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9版,第520页。。在马克思反复强调的人的“活动方式”中,既包含着人们对社会生活的结构性分析,又形成着人们对理想状态的现实追求,它本身就是现存与超越、实然与应然、事实与价值的统一,正是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活动建构起了个体或群体生命辩证运动的历史进程。

概而言之,仅仅将生命还原到个人肉体或者群体欲望的层面上来展开治理,必然在实践中造成对生命存在意义的遗忘,生命权力对待生命现象的“物化”态度也无法从根本上把握生命运动的现实进程。只有从现实的物质生产和生命运动的辩证过程中,才能真正塑造出刺穿意识形态包裹和颠覆生命权力统治的主体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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