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辨哲学与“巴黎的秘密”
——《神圣家族》解读
2018-01-29刘秀萍
刘秀萍
(北京交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44)
历史并不宽容和公正,《神圣家族》从问世起就遭逢了“寂寞”的境遇和命运。但作为马克思主义创始人马克思和恩格斯第一次理论合作、他们在世时定稿和发表的为数不多的著作之一,它是引起研究者高度关注和具有广泛影响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与《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之间的中介,既是一部对论敌展开严苛的批判、对其观点和体系给予彻底解构的著述,更是一部建构之作,即通过剥离作为青年黑格尔派重要代表人物“布鲁诺·鲍威尔及其伙伴”的关系,马克思、恩格斯培育、锻造出一种“新哲学”的构架。这样说来,深入研究这一著述,仔细甄别其中的个别细节和论证过程,对于重新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变革及其丰富内涵就相当必要了。为此。本文特撷取其中的一个单元进行解读和分析。
1844年6月在青年黑格尔派所主办的《文学总汇报》第7期上,塞利加·维什努发表了《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一文,对法国作家欧仁·苏的长篇小说《巴黎的秘密》进行了评论,认为这部小说是对文明社会中“一切秘密”的揭露,并把小说中的各种事件变成了“思辨的秘密”。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用大量的篇幅甄别这一原委,深刻地揭示出“以观念、精神来把握和解释世界”的“思辨哲学”是理解不了“巴黎的秘密”的。
一、《巴黎的秘密》的“美学的小引”
《巴黎的秘密》是十九世纪法国小说家欧仁·苏的代表作。这部一百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分上下两部,共52章,有着上百个人物,故事情节十分错综复杂。它以德国盖罗尔施坦公国的大公鲁道夫公爵微服出访巴黎、赏善罚恶为线索,通过对妓女玛丽花、宝石匠热罗姆·莫莱尔、女工路易莎、公证人雅克·弗兰、贵族夫人克雷门斯和萨拉·塞顿以及绰号为“笑面虎”、“操刀鬼”、“猫头鹰”的各种人物命运的描写,展示了贵族、下层贫民、罪犯三类人物的生活内幕和“秘密”,一定程度地反映了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巴黎的社会状况,特别表现了下层人民的生活、命运和痛苦,也对上流社会贵族阶层表面上道貌岸然和实际上男盗女娼等情形作了大量的披露和揭发。
小说的内容大致是:盖罗尔施坦公爵鲁道夫曾同年轻、漂亮却充满心计的萨拉·塞顿小姐秘密结婚,生下一个女儿,后来发现了她的不忠,遂将其逐出自己的领地。为了缓解受骗后产生的抑郁之情,鲁道夫去周游世界,想奖善惩恶,帮助穷人,弄清楚使人类受苦遭难的罪恶根源。在佛罗里达,他从一个残酷的种植园主手里“解放”了一位混血姑娘塞西莉,回来后又将其许配给自己的黑人侍医。由于有着印地安人血液的塞西莉生性淫荡,又耻于与黑人结婚,鲁道夫不得不将她处以终身监禁。最后,鲁道夫来到巴黎。他不知道的是,此时,被他赶走的萨拉·塞顿也在这里,她靠公证人雅克·弗兰的帮助指派“校长”和“猫头鹰”跟踪侦察鲁道夫。一天,鲁道夫在一条下流街道游逛的时候,从一个号称“操刀鬼”的地头蛇手里把一位年轻女仆玛丽花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而没有想到她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在知道了这一点以后,他开始关心玛丽花的道德教育,把她委托给一位教士,这位教土后来使她做了忏悔和赎罪。同时,鲁道夫把“操刀鬼”收为自己的仆从,让这个人来对付“校长”和“猫头鹰”这两个恶棍。借“操刀鬼”的帮助,他抓住了“校长”,并且弄瞎了他的眼睛作为惩罚。接着他又惩罚了公证人雅克·弗兰,罪名是使玛丽花迷失了正路,因为公证人曾迫使玛丽花为了慈善的目的献出了自己的财产。玛丽花先是被送到布克伐尔的模范农场,然后做了忏悔并进了修道院,最后死在那里。
《巴黎的秘密》自1842年6月起在法国《评论报》上连载了一年多,引起了极大的轰动,甚至影响了当时法国人的日常生活。流风所及,“秘密”构成了时尚,“拷贝”作品诸如《巴黎的真秘密》、《歌剧院的秘密》等大行其道。不只是在法国,在德国这部小说也获得了空前的成功:维干德在莱比锡出版的译本达11种之多;作家们还纷纷模仿它来进行创作,几个作家以“柏林的秘密”为主题的小说在1844年之后相继问世;对这部小说的评论也持续升温,青年德意志派作家泰奥多尔·蒙特在《现代文学》上发表评论,说欧仁·苏比乔治·桑和巴尔扎克还要高明,因为他描写了人民的物质生活条件;施蒂纳则在《柏林月刊》上指出,欧仁·苏在小说中把人的解放诉诸基督教,不仅不能消灭贫困,还会妨碍受压迫者独立地寻求解放;早年的马克思、恩格斯很关注这部小说,恩格斯指出,这部小说“以令人信服的笔触描写了大城市的‘下层等级’所承受的贫困窘迫和道德败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56页。,而这正是小说所以能产生广泛社会影响的最重要的原因。
以上各种评论虽然是从不同的视角出发的,但都就小说的内容和意义表达了各自的见解。相形之下,青年黑格尔派成员塞利加·维什努所著《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一文却与众不同。他不是去首先观照小说本身,而是采取了先入为主的方式,站在思辨哲学的立场上对小说进行了“再加工”,实质是一种“创造”性的评判。小说作者所揭露的社会和文明的一切“秘密”在塞利加·维什努的笔下都变成了“思辨的秘密”,德国盖罗尔施坦公国的大公鲁道夫公爵变成了“批判的批判”的化身,并被赋予了揭示“思辨的秘密”的“神圣”使命。
我们看到,塞利加·维什努在文章的开头就直接把欧仁·苏誉为“批判的批判家”,把《巴黎的秘密》崇奉为神袛似的作品,以被马克思讥讽为“一个美学的小引”的形式把这部现实主义的小说“捧”成了“史诗”,指出:“史诗创造这样一种思想:现在本身是无,它甚至不仅是过去和未来的永恒的分界线,而且还是应该经常加以填充的、把永生和无常分隔开来的裂口……这就是‘巴黎的秘密’的普遍意义”*[德]塞利加·维什努:《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的《神圣家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68页。着重号是马克思加的。。
显然,塞利加·维什努是在利用这个“小引”为“批判的批判”对这部作品的评论定下一个基调,即他作为批判家对《巴黎的秘密》的批判,将要创作一部可以超乎现实之外、根据自己的观念需要随时可以增添情节的、虚构的文学作品——“史诗”。具有这种自我意识的他可能是一个诗人,而批判的一切组成部分都是他的“诗作”。他的诗作将是“自由艺术”的产物,也就是说,他可以任意地创造出在原本的小说中本来并不存在,而他认为需要存在、应该存在、可以存在的“崭新”的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对《巴黎的秘密》的批判将是“创世史诗”,也可以是“英雄史诗”。“创世史诗”将创造“绝对是从来还没有过的、崭新的东西”,像变魔术一样以《巴黎的秘密》为道具变幻出“批判”所需要的一切秘密——一个崭新的世界,并把所有的秘密都归诸历史与现实,从而显示出“巴黎的秘密”的普遍意义,而在这种创造过程中,思辨哲学家将凭借其无所不能的创造才能成为大无畏的英雄,谱写出唯有青年黑格尔派才能够谱写出的“英雄史诗”。
总之,作为“批判家”的塞利加·维什努的评论将是一部“批判的史诗”。如果说欧仁·苏先生的小说只能言说“过去”,那么这部“批判的史诗”一定能言说“未来”;如果说《巴黎的秘密》作为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随着时代的变迁,其对社会的意义会逐渐式微的话,那么,经由塞利加·维什努的“批判的批判”,借助它所揭示出来的“普遍意义”, 这部小说必将“永生”。
二、罪犯世界的秘密——“制造”“秘密”的秘密
《巴黎的秘密》主要表现的是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巴黎社会的下层贫民、贵族、罪犯这三类人的生活、命运和痛苦。小说第一部的前五章描写了在一个被叫做塔皮弗朗的最下等的小酒馆里发生的事情。这个小酒馆是巴黎人中的“渣滓”包括已经释放的劳役犯、盗窃犯、杀人犯等藏身或碰头的场所。盖罗尔施坦公国的鲁道夫公爵在此首次与有着甜美歌喉和善良心肠的妓女玛丽花、在最悲惨的贫困中还能坚持不做小偷的“罪犯”操刀鬼相遇,他们各自讲述了自己悲惨的身世。小酒馆里的故事反映的是繁华的现代都市“文明中的野蛮化现象”。
另外,小说还塑造了一个因使用假钞票、偷窃及凶杀等罪行而被判了无期徒刑的“校长”,他成功越狱以后又继续作恶。第一部第十七章“处罚”描绘了鲁道夫在“一间挂着红幔帐的房间里”对其进行审判和处罚的过程。其实,鲁道夫为了从“校长”那里得到想要的秘密,先是诱使其行窃而捉住了他,然后又断然动用私刑,将“校长”的两眼弄瞎以让这个曾经罪恶地滥用自己的力气、“把善良的人抛进无边黑夜的人”也面对永世的黑暗,而不是将他移交司法机关。鲁道夫对“校长”的“处罚”显示的是“国家中的无法纪”状况。
还有,小说第一部第二十三章描述了“圣殿街上的一座房子”里住着的“一家穷人”的悲惨生活。穷苦而又正直的宝石匠热罗姆·莫莱尔有五个孩子,妻子残疾,岳母80高龄。由于老犯糊涂的老岳母弄丢了一粒钻石,宝石匠不仅丢掉了每天的工资、1100法郎的储蓄,还借了毫无人性的公证人雅克·弗兰1300法郎作赔偿。从此,他们一家本来赤贫的生活变得更加悲惨。女儿路易莎被雅克·弗兰强奸并导致怀孕,可狠毒的雅克·弗兰反诬是她自己堕落才怀孕的,遂将其赶出门。终日恐惧再加上劳累,路易莎早产生下了一个死婴。雅克·弗兰仍然不放过她,以“杀死婴儿嫌疑”将其告上法庭。面对家人如此的遭遇,宝石匠无奈地发出“不……不……上天不公平”的呼喊。这显示的是善恶倒置的社会小人物如浮萍般飘荡的命运。
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中描绘出的真实地发生在巴黎社会的这些现象,在批判家塞利加·维什努那里却“获得”了“非同寻常的意义”。在他自谓“批判的史诗”的《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中,鲁道夫成了“批判的批判”的化身,肩负揭示“批判的秘密”的使命。因此,罪犯的存在、国家的无法纪与社会不平等这些再平凡不过的、再残酷不过的、再明白不过的现实,在塞利加·维什努的批判下,却成为一种神秘的存在,一种充满批判意味的“秘密”。这样,鲁道夫在塔皮弗朗小酒馆巧遇玛丽花和操刀鬼,其目的就是去发现“文明中的野蛮的秘密”。他算尽机关诱捕校长,并对他施以私刑,由此反映出的也一定是“国家中的无法纪的秘密”。他亲眼看到圣殿街上的莫莱尔一家的悲惨遭遇,也算是探寻到了秘密背后的秘密,即现代国家中的真正的现实与虚假幻像之间的对立,也即真正的道德和伪善之间的矛盾。而且,他眼中的“秘密之秘密”又并不限于巴黎社会的秘密、欧洲的秘密,更是成为了“批判的秘密”。
究其实,《巴黎的秘密》中并无“秘密”可言。如果要说到秘密,那也只是在罪犯的巢穴的意义上才存在的。对于一般的巴黎人,或者说对于巴黎的警察来讲,罪犯的巢穴肯定是“秘密”的。为了发现这些秘密的场所,为了使警察能到这些偏僻的角落里去,需要做的也不过就是在巴黎最古老的地方铺设具有照明设备的宽广的马路就行了。欧仁·苏对罪犯的巢穴和他们的言谈进行描写,是因为这些巢穴和言谈是罪犯日常生活不可分离的一部分。所以,描写罪犯必然要描写到这些方面,正如“描写情妇必然要描写到幽会密室、研究蜜蜂就少不了要研究蜂房一样。”
欧仁·苏写作《巴黎的秘密》的时候,正是法国七月王朝时期*亦称奥尔良王朝,1830-1848年间统治法国的君主立宪制王朝,因国王路易·菲利普出自奥尔良家族而得名。始于1830年法国七月革命,1848年法国二月革命后被法兰西第二共和国取代。。当时社会贫富两极分化现象日益明显,阶级矛盾日趋激化,法律混乱,盗贼四起,广大劳动群众苦难加深,下层贫民挣扎在饥饿线上。在当时,旨在改变这种状况的圣西门和傅立叶的空想社会主义学说也非常盛行。因此,受社会现实和社会思潮的双重影响,欧仁·苏试图通过文学作品反映大众的苦难生活,同时希望在详尽、真实地描写受苦受难人民的不堪处境的同时,能够以情节的离奇来迎合读者“又害怕又好奇的心理”,用独特的形式提出无产者的命运问题。这是他以《巴黎的秘密》命名作品的真实意图。
但遗憾的是,这部意欲揭示充满荒诞和罪恶的社会“秘密”、探究现代社会贫富对立的根本原因的作品,却只是用一种感伤主义的方式来观察社会问题,并且幻想着以揭穿“秘密”的方式引起富人的怜悯,企图用道德的纯洁性与宗教的关怀来解决人的问题,这显然是不现实的。欧仁·苏自称他的心是属于社会主义的,但同时也感叹道,自己对民间疾苦的观察和描写,不过是乌托邦的空想,其创作也无非是使傅立叶的学说得到通俗的阐明。他的小说涉及到了无产者的命运问题,然而由于他还不了解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内在矛盾和发展规律,所以未能揭示人们受苦受难的真正根源,而只是提倡一种基于阶级调和的社会改良。
以批判自居的塞利加·维什努却不了解上述明显的事实与症结,以思辨哲学的立场言说作者描写罪犯的“巢穴”和“言谈”的目的,认为作者探寻的并不是罪犯的巢穴,而是要研究罪犯们在这些无拘无束的、交往最活跃的地方作恶的动机和秘密。如果说《巴黎的秘密》是一部现实主义的“幻想”作品,或者说是一部幻想性的现实主义作品,那么,塞利加·维什努对这部小说的批判显然并没有抓住这一要害,而是额外赋予了小说一种“无与伦比的特征”——“秘密”。而且,这所谓的“秘密”并不是这部小说所揭示的社会层面的秘密,也不是这部涉及社会主义议题的小说本身的秘密,而是隐藏在思辨哲学结构中的“批判的批判”的秘密。换句话说,塞利加·维什努的《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一文是思辨哲学的结构和秘密在分析巴黎社会问题时的又一次体现,是思辨的生命历程的一个环节。当他对《巴黎的秘密》进行批判性的叙述、将文明中的野蛮现象和国家法纪的不平等这些现实都看作“秘密”的时候,其思想活动的秘密其实早就在黑格尔哲学的思辨结构之中隐藏着。正如马克思所说:“塞利加先生对《巴黎的秘密》的论述就是对思辨结构的具体运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76页。
首先,作为批判的哲学家,塞利加·维什努是从现实世界中“制造”出“秘密”这一范畴的。与费尔巴哈把基督教关于投胎降世、三位一体、永生不灭等观念看做投胎降世的秘密、三位一体的秘密、永生不灭的秘密恰好相反,塞利加·维什努却把现实的、平凡的、人们已经或正在经历的东西变回为“秘密”,而这个变换的过程更多地表现为对事实的歪曲甚至是颠倒。比如,大多数国家的信条一开始就规定富人和穷人在法律面前的不平等,但在《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一文中,塞利加·维什努却不顾客观事实,说“在法律和法官面前,所有的人不论富贵贫贱都一律平等。这一原理在国家的信条中占着首要的地位。”*《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70页。
再如,宝石匠莫莱尔生活在七月王朝时期,1830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后所通过的宪章是根本法,宪章规定即是真理。所以,当时贫富间的质朴关系至少在英国和法国已经不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却是阶级之间越来越尖锐的对立。欧仁·苏不理解阶级对立的根本意义,只是停留于贫富差别的层面借莫莱尔之口说出了贫富对立的“秘密”,并且把路易十四时代市民阶级常说的“呵!但愿皇上也知道这一点!”改编成了“呵!但愿富人也知道这一点!”并借莫莱尔之口把它说出来。塞利加·维什努不仅没有对此提出异议,却就这一句话津津乐道,渲染莫莱尔是“十分诚实而清楚地”说出来的。随后,又添加了一句,“可是不幸得很,他们不知道贫穷是什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70页。。事实上,“不幸得很”,富人是非常确切地知道“贫穷是什么”的。国民经济学就是从资产阶级的立场出发来研究怎样发财致富的学问,其传播的就是关于贫穷这种肉体贫困和精神贫困的非常详细的见解。为了保护资产阶级自己的利益,他们竭力要求把穷人的贫困状态保存下来,甚至他们很细心地计算出,穷人为了富人和自己本身的福利应该按什么比例通过各种死亡事件来减少自己这一阶层的人数。如果说欧仁·苏是由于软弱和妥协把时代主题弄错了,那么塞利加·维什努就是将错就错,正好利用欧仁·苏的错误来完成自己“制造”“秘密”的使命。
很明显,塞利加·维什努是从现实世界“制造”“秘密”的。为此,他往往要极力掩盖已经十分明了的事实,抑或是根据思辨哲学的要求竭力歪曲事实。这与费尔巴哈通过揭示基督教看不见、摸不着的人在生命历程中无法体验的神秘性来揭露在现实中宗教统治人的秘密、把被掩盖的东西揭露出来的宗教批判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其次,塞利加·维什努“制造”“秘密”的秘密在于“思辨的黑格尔结构”——将实体诉诸主体,诉诸内在的过程,诉诸绝对的人格。就像思辨哲学把苹果、梨等自然的果实中为大家所知道的、实际上是有目共睹的属性当作是其“发明”,并规定为一个抽象的“果实”,再让这抽象的理智创造出来的“果实”返回到现实的千差万别的平常的果实一样,塞利加·维什努先是把“文明中的野蛮”和“国家法纪的不平等”等说成是“秘密”,实际上就是把这些现实中存在的现象规定为“秘密”这个范畴,接着他又让这个“秘密”按照思辨结构开始自己的“思辨的生命历程”。从这个意义上讲,塞利加·维什努对《巴黎的秘密》的批判,就是将思辨结构运用于其中各个细节的实验。他由抽象的理智出发又抛弃抽象回到现实的整个思维活动过程,不过是黑格尔式的“自我意识设定物性”的翻版。
黑格尔设定人=自我意识,人的活动只是自我意识的活动,人的外化的、对象性的本质即物性也就只能是外化的自我意识。换句话说,“物性”是由自我意识设定的。而自我意识所设定的至多只是物性,即只是抽象物、抽象的物,而不是现实的物。同样地,塞利加·维什努把现实的关系消融在“秘密”这个范畴当中,而这个“秘密”无非就是外化的自我意识,是由塞利加·维什努“设定”而来的。当塞利加·维什努又转念将这个“秘密”变为实体的时候,比如他让伯爵夫人、侯爵夫人、浪漫女子、看门人、公正人、江湖医生、桃色事件、舞会、木门等成了“秘密”的生活表现,即把“秘密”变成了体现现实关系和人的独立主体的时候,也无非就是其思辨活动的继续,实质还是观念“制造”世界的行为。费尔巴哈曾说,在黑格尔那里,是精神自己在“表演”,那么,在塞利加·维什努这里,也无非是在进行思辨的表演罢了。
不仅如此,与精神在黑格尔那里的表演相比,塞利加·维什努思辨的表演还体现出更加赤裸裸也更加肆无忌惮的特性来。
其一,在黑格尔那里,自我意识设定“物性”时是以现实事物作为比照的,因此,“物性”是抽象的物,是对现实事物的抽象。精神作为绝对主体所完成的过程,也是哲学家利用感性直观和表象从一个对象过渡到另一个对象时所经历的过程。从《哲学全书》来看,它是以质、量、度、本质、现象、现实性、概念、客观性、绝对理念、自然界、主观精神、客观精神、艺术、宗教、绝对知识等诸精神现象之间前后的扬弃关系来展开精神的自我实现过程的。扬弃了的质=量,扬弃了的量=度,扬弃了的度=本质,……扬弃了的艺术=宗教,扬弃了的宗教=绝对知识;《法哲学原理》的内容也是用同样的逻辑来构成的。黑格尔认为自由意志是法的本质,而抽象法、道德和伦理(家庭、市民社会、国家)是自由意志在不同形式和阶段上的体现,因此,扬弃了的抽象法=道德,扬弃了的道德=家庭,扬弃了的家庭=市民社会,扬弃了的市民社会=国家,扬弃了的国家=世界历史(自由意志)。我们看到,黑格尔把人的感性意识视为抽象的感性意识,同样把作为人的对象化的宗教、财富等异化了的现实,即人的本质力量的异化了的现实视为抽象的哲学思维的异化,最后,人通过对宗教、财富等的扬弃而实现了人的真正本质的现实的道路也被黑格尔视为只须在思维当中完成的过程。这样,在黑格尔这里,我们看到,现实的异化和克服现实异化的活动都是一种纯粹思维的思想运动:具体的人的活动变成了抽象思维的活动、人的现实的异化变成了抽象的异化、对于人的已成为异己对象的本质力量的占有,也就变成了“那种在意识中、在纯思维中即在抽象中发生的占有”,变成了对“作为思想和思想运动的对象的占有”。
与黑格尔的“设定”相比,塞利加·维什努是在“制造”。“设定”意味着黑格尔是将现实事物及其活动用思维、精神及其活动来代替,也就是说,思维、精神及其活动是依托于现实的,不是绝对主观的、任意的。而“制造”则是超越于现实事物、现实关系之上的,不在任何地方渗入现实的内容。因此,是绝对主体的自我活动。
其二,由于黑格尔那里的精神及其活动以现实事物及其活动为模板,所以他常常在思辨的叙述中把握住事物本身的、现实的内容,让人产生一种现实与思辨的混同感,即把思辨的阐述看作是现实的,又把现实的阐述看成是思辨的。比如,在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中,宗教作为自我意识的异化是要被扬弃从而被否定的,但同时它却在宗教哲学的形式下被保存和肯定下来,也就是说,在黑格尔那里,人的真正的宗教存在是宗教哲学的存在。同样,人的真正的政治存在是法哲学的存在,真正的自然存在是自然哲学的存在,真正的艺术存在是艺术哲学的存在,而真正的人的存在是哲学的存在。这样一来,一个人只有作为宗教哲学家、法哲学家、自然哲学家才算是真正信教的、参与政治生活的和自然存在的,只有作为哲学家才算是真正存在着的,那么,现实的宗教信仰和现实的信教的人、现实的政治生活和从政的人、现实的自然存在的人就必然被否定了,现实存在的人就被否定了。但揭开黑格尔的神秘的面纱,我们仍然可以看到,人的自我存在是具体的、感性的,黑格尔把人设定为自我意识、设定为哲学存在,是一种虚假的设定,本质上是人的真实存在的一种形式。因此,人的哲学的存在仅仅是人的真正的存在的异己的表现,扬弃这种异己性即能确证人的存在本身。因此,“物性”在黑格尔那里就是思维活动的环节,是虚设的对象,“物性”被扬弃也是假象,其目的是对自我意识抽象的确证。思维及其运动即是黑格尔的宗教。
较之于黑格尔隐蔽的、神秘化的批判,塞利加·维什努思辨的辩证法却显示出了“赤裸裸地表露出来的美”:巴黎社会所有的人和事都是“秘密”,而这秘密又与现实的人和事没有任何关联,它是思辨自由地从自身中先验地制造出来的。同时,这不具有合理的、自然的依存性的“秘密”,在塞利加·维什努看来是独属于思辨哲学的,其中哪怕是最偶然的和最独特的规定也被塞利加·维什努说成是绝对必然的和普遍的规定。这表明,由思辨哲学“制造”出来的“秘密”,已经没有了对象的意义,而是变成了凌驾于现实之上、体现为超越现实的关系和人的独立主体。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说,塞利加·维什努“登上了真正思辨的、黑格尔的高峰”*《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75页。。
以上的分析表明,面对黑格尔的哲学遗产,青年黑格尔派思辨哲学所做的工作不仅没有体现其苦心和尺度,更谈不上有什么推进和发展,就是在“传播”和“继承”的意义上讲也勉为其难。
三、上流社会的秘密——“秘密”的转移
将思辨自由地“制造”出来的“秘密”确立为形而上学独立主体的塞利加·维什努,又企图赋予“秘密”以随意转换的本领,让其躲藏在无法进入的坚固的外壳中,以便他往后可以“尝试”去寻根究底,来显示思辨哲学的无穷力量。
《巴黎的秘密》通过叙述黑社会里杀人犯、强盗、抢劫犯等的生活,反映了下层人民的命运、痛苦,然后又通过对圣热尔门区舞会的描写,揭露了上流社会贵族阶层表面上道貌岸然、实际上男盗女娼的丑行。塞利加·维什努没有将罪犯世界的“秘密”和贵族社会的“秘密”分别加以考察,或者去探讨罪犯世界和贵族社会罪恶与虚伪背后的社会根源,而是用“秘密”范畴将它们统摄起来,认为无论是罪犯世界还是贵族社会,无非都是他的“秘密”的藏身之处。欧仁·苏小说中从罪犯世界到贵族社会场景的转换,也不过就是这一“秘密”使然,是真实的“秘密”本身为了要使自己能逃避考察而作出的“新的转变”。
如果说塞利加·维什努对于罪犯世界和贵族社会有什么不同见解的话,那也仅仅是在二者分别与“秘密”之间关系的意义上来谈的。小说场景的转换是“秘密”主使的,而在这个过程中,转换了的还有“秘密”与现实的相处方式:鲁道夫在罪犯的酒吧间和“一间挂着红幔帐的房间里”发现的“文明中的野蛮”的秘密和“国家中的无法纪”的秘密,呈现出一种绝对猜不透、完全不可捉摸、否定的特性,与“真实的”、“实在的”、“肯定的”文明、法纪是对立的;而在圣热尔门区的舞会上,当鲁道夫企图揭示“有教养的社会”的“秘密”的时候,这一“秘密”又与文明、与上流社会中的“教养”是一体的,是文明与教养“不可觉察的内容”,它变成了可以认识的、肯定的东西,成了巴黎社会的真正的本质。
显然,这所谓的“秘密”是塞利加·维什努自己为了证明思辨哲学的无所不能而设定的。他到下层社会人们的真实的、实在的悲惨处境当中去“挖掘”“秘密”,让其以否定的方式存在,与肯定的东西相对立;他又在上流社会的虚伪与欺骗当中去“找寻”“秘密”,说它是肯定的对象,是渗入教养之中的。同时,他还将这前后两个版本的“秘密”都看作是一个东西——思辨的“秘密”——真正的“秘密”,为了不失其神秘性,这个“秘密”必须得显现出与人们所理解的“轻浮佻达、无拘无束、卖弄风情”不同的特性,通过不断转换方式潜藏起来,除了“批判的”哲学家外没有人可能发现它、认识它。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塞利加·维什努又一次拿起思辨哲学的杀手锏,用“先验地构成”的基本方法先假设上流社会是有教养的社会,再通过对鲁道夫的神秘心理、秘密的爱情、舞会中的虚假等来揭穿“教养”背后的秘密,从而证明只有“秘密”——思辨的“秘密”——既不是巴黎社会本身的“秘密”,也不是巴黎所能了解的“秘密”,才是有教养的社会“不可觉察的内容”,才是它的真正的本质。
所以,我们看到,塞利加·维什努并没有直接马上就去贵族的舞会上,而是依批判的意图事先做了工作。他假装提出了几个实际上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普遍理性”是不是有教养的社会中“社交谈话”的话题?“是不是只有对人的爱的韵律和拍节”才使这个社会“成为和谐的整体”?“我们称之为一般教养的东西是否就是普遍的、永恒的、理想的东西的形式”,也就是说,我们称之为教养的东西是否就是形而上学的想像的结果?当然,我们在《巴黎的秘密》中完全可以看见,这些问题的答案均是否定的:高贵的夫人们热衷于谈论的是如何享受和隐瞒婚外情而并不是“普遍理性”,和谐的社会表象下荡漾的是欺骗与下流而非“爱的韵律和拍节”,而社会的教养也绝对不可能如形而上学的想象一样完美。塞利加·维什努之所以提出这些问题,实际意在用提问题的方式给贵族社会加上一些莫须有的、压根就不可能具备的东西,以便于其后可以装模作样地去“发现”这些性质的不可能性,以此来证明“秘密”才是贵族社会的本质。这就是他的论证逻辑。
按照塞利加·维什努的安排,鲁道夫担负着揭示“秘密”的使命,是批判的使者。所以,走在去圣热尔门舞会路上的鲁道夫,就是“秘密”从平民社会转移到贵族社会的一种思辨的象征。《巴黎的秘密》之所以能够成为塞利加·维什努展示其思辨技巧的工具,客观的原因在于,虽然这部作品基本上是遵循现实主义创作路线的,无论是对平民社会中人们悲惨生活的描写,还是对贵族们虚伪和无耻行径的揭示,都是基于对十九世纪法国社会生活的观察和体验的文学创作,但其中对人物处理的虚幻化,还有某些十分曲折又过分离奇的情节,更有一些基于空想社会主义关于未来理想社会图景的描述,都容易让人产生云里雾里、不知所云的感觉。这些都为“批判”隐藏“秘密”提供了较为适宜的条件。比如,小说对盖罗尔施坦公爵鲁道夫的人物描写就给塞利加·维什努的批判提供了方便。鲁道夫是位公爵,虽然力主正义、赏善罚恶,但未能真正摆脱他长期在社会上层所养成的贪图享乐与刺激的生活习惯。他乔装打扮深入下层社会,又以公爵的身份接近社会上层。然而,身份与条件的特殊性并没有帮助他通过对社会两个悬殊层面形形色色的生活场景的对照,来探究整个社会贫富对立的根本原因,倒是叫他非常肤浅地得意于自己微服私访时的乔装打扮,感到自己以多面的伪装出入于各种不同的境遇中是极其有趣的:“我觉得这些对照真够味。昨天我是一个画家,呆在费维街的一间小房子里画扇面;今天早上我以店伙的身分,用黑醋栗酒招待皮普勒太太;而今晚呢,我又是靠神的恩惠支配这个世界的一个特权者。”*[德]塞利加·维什努:《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78页。
鲁道夫的性格与习性正好能够让塞利加·维什努浮想联翩:“这里出现了魔术般的奇迹,在黑夜里阳光普照,在寒冬里显出春天的葱绿和夏天的繁茂。我们立即产生了这样一种心情:我们相信人们心中有神明存在的奇迹,尤其是当美妙和优雅使我们完全相信理想已经近在咫尺的时候。”*[德]塞利加·维什努:《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78页。对现实事物由神明支配的绝对信仰,是作为“批判”的哲学家“批判的纯朴”的体现。马克思因此把鲁道夫称为“批判的乡村牧师”,并用歌德的《浮士德》第一部第六场《魔女之厨》中的诗句将塞利加·维什努异乎寻常的想象改写成了:“我在地上的诸神中逍遥,/我的神识几乎已经缥缈!”深刻地讽刺了思辨哲学肆意篡改事实、试图竭尽思维的无限创造的做法。
就这样,肩负思辨的重任、怀揣思辨哲学梦想的鲁道夫,来到了圣热尔门,步入了塞利加·维什努用来诠释思辨的爱情的场所——大使公馆的花园里,接近了萨拉·塞顿伯爵夫人和克雷门斯·达尔维尔侯爵夫人,并“有幸”“偷听”到了两位夫人的谈话。
这是《巴黎的秘密》上册第一部第二十六章“舞会”中的情景:萨拉·塞顿出身于苏格兰一个贵族家庭,除去惊人的俊美之外,她还有着多种少见的本领:既有动人的魅力,又有冷酷的灵魂,还有一种精细的机智和极度虚伪、专横的性格,而这一切又披着宽厚、热情、激烈等多种外衣。最重要的,她有着一颗奢望的野心,决心要戴上皇冠,成为一个皇后。为了实现这个梦想,她和哥哥决定先到德国试一下。他们首先来到了德意志联邦的盖罗尔施坦公国,并很快如愿以偿地获得了盖罗尔施坦公国大公鲁道夫的爱情,两人秘密结婚并生下了女儿玛丽花,也就是在小说一开头鲁道夫在塔皮弗朗小酒馆偶遇的那个唱歌的小妞。克雷门斯·达尔维尔也出身高贵,家境富裕,但性格气质与萨拉·塞顿完全不同,她“焕发最感人的和善,无法描绘的感染魅力”,但对自己的丈夫却有一种不可克服的疏远心理,是鲁道夫在她心里唤起了爱的需要。两人秘密谈话,萨拉·塞顿怂恿克雷门斯·达尔维尔不忠于丈夫,鼓励她发生婚外情,自己则想以孩子为筹码,把盖罗尔施坦宫内的权力更加牢固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此外,在《巴黎的秘密》第二十六章“舞会”中出场的,还有德·吕逊纳公爵夫人。她秀丽而时髦,而丈夫德·吕逊纳公爵虽出身于法国最大的家族之一,其貌不扬,长着一个又粗又长的鼻子,爱吵闹,爱高声大笑,说话粗鲁,行为粗野,还爱报复。因此,她得不到内心的满足,因此就到婚外去寻找在婚姻中没有找到的爱情。
这三位上流社会夫人的共同之处在于,她们都是没有爱情的婚姻的牺牲品,婚姻对于她们来讲都是一种外表的东西,充其量是一种所谓的男女关系。婚姻生活中的爱情对她们说来始终是一个体会不到的秘密,她们为内心强烈的冲动所驱使,力图把这秘密揭穿。同时,秘密的爱情却使她们沉醉,因此,她们就把这隐藏在秘密爱情中的秘密,当做了爱情的“内在的、令人振奋的、本质的东西”。就像不敢在自己家里饮酒而又想痛饮的人,就到外面去寻找饮酒的“对象”,“因此”而沉醉于“秘密的饮酒”,并把这当作饮酒的最高境界和本质一样。
这便是塞利加·维什努所竭力表达的东西:爱情的“本质”就是“秘密”。关于这一点,欧仁·苏在小说中也作了渲染。他认为,矫柔造作和玩弄手腕的僻性,故弄玄虚和诡计多端的倾向,是女人的本质特点、天生的僻性和主要的本能。因此,女人在很多的时候都偏要找不配做自己丈夫的男人做情人,那是因为爱情的最大的魔力就在于它像禁果一样地诱人而绝不是别的什么原因。神秘、猎奇、挫折、恐惧、危险尤其是被禁止的事物的诱惑力就是爱情的秘密,假如爱情去掉了担心、苦恼、困难、秘密、危险,那就只剩下了情人的躯壳,除此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了。有这样一个人,别人问他,你为什么不和你那个寡居的情妇结婚呢?他回答说,唉,这一点我当然也想过,不过结婚后,我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过夜。欧仁·苏强调说,被禁止的事物的诱惑力构成爱情的“最大的魔力”,是人们去到婚外猎取各种爱情的根据。他引用傅立叶《关于普遍统一的理论》一书中的话说:“在爱情中正如在商业中一样,禁令和走私是形影不离的。”*[法]傅立叶:《关于普遍统一的理论》,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83页。
爱情的“本质”是“秘密”,那么,这爱情的“秘密”何在呢?塞利加·维什努借牧师的嘴作出了否证式的回答:爱情“不是万绿丛中的林荫小道,不是月明之夜的自然的朦胧,也不是华贵的窗帘和帷幔造成的人工的朦胧。不是那竖琴和风琴的柔和而又令人着迷的乐声,不是禁物的诱惑力……”*[德]塞利加·维什努:《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81页。。既然窗帘、帷幔、风琴这些“秘密的东西”都不可能是爱情的秘密所在,那么,这“秘密”的背后就必定还有秘密,而且它肯定是与这些物质性的东西不同的东西。塞利加·维什努指出:“爱情中的秘密是令人激动、陶醉、着迷的那种东西,是情欲的威力。”*[德]塞利加·维什努:《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81页。
怎么来解释“情欲”呢?众所周知,情欲的来源在生理上一是快速的血液循环,二是神经传达,这是情欲产生的物质基础。而在塞利加·维什努看来,我们不应该把情欲仅仅理解为神经的颤动、血管中的热流,而应该作更广义的理解,把它理解为精神力量的外观,理解为支配欲、虚荣心、求名欲等。总之,举凡“令人激动和陶醉”的东西都可以作为情欲的表征。回到《巴黎的秘密》的情节,他认为,萨拉·塞顿即是情欲的代表。在这部小说中,萨拉·塞顿纯粹是个“理智”的人,但她具有的却是一种抽象、无情而冷酷的理智,利己主义构成了这个女人的根本特征。老奶妈要她相信其日后将“戴王冠”,她对此竟深信不疑,于是出去旅行,想借出嫁高人来达到目的。结果弄得不伦不类,竟把一个德国的小“诸侯”当做了“戴王冠的人物”。我们放下小说中伯爵夫人的生活道路被描写的是否合理的问题不谈,仅就欧仁·苏所描写的这个人物来说,她的灵魂是“枯燥而冷酷的”,她的意向是“恶毒透顶的”,她的性格是“狡猾的”,她的矫柔造作是“高明的”。“爱情的火样的冲动从没有打动她那冷若冰霜的心;任何动人心弦的事件也不能改变这狡猾、自私而虚荣的女人的刻薄打算。”*[法]欧仁·苏:《巴黎的秘密》,成钰亭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18页。她的“虚荣心”“骄傲”远不能成为情欲的形式,而是一种和情欲毫不相干的抽象理智的产物。
可见,塞利加·维什努所诠释的情欲突破了人性的范围,而进入了社会意识的层面,这是肯定的。但是,他在社会意识层面所揭示的爱情的“秘密”,与青年黑格尔派所看重的普遍理性、“真正的”爱情和意志力一样,是与“群众”的现实的爱情是对立的,是与现实的人的生活是对立的。所以,他认为,人们需要克制物质性的情欲而追求精神性的、理性层面的“情欲”,又认定真正的理性是信仰,真正的爱情是对上帝的爱,真正的意志力是基督的意志。由此来看,他之所谓爱情的“秘密”无非就是对爱情的一种宗教般的虔诚,就像思辨的基督徒的信仰一样,是上帝的爱和基督的意志使然。“不是为了性爱,不是为了肉欲,只因上帝曾经吩咐:你们要生养众多。”*[德]塞利加·维什努:《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引自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82页。显然,塞利加·维什努对人的情欲的注解,表明情欲与人本身就不再是本质的联系,爱情的秘密归根结底在于宗教般的精神、观念,是对现实的人性的否定、排斥,是神性。
更进一步,从现实中发掘“神性”的塞利加·维什努又从巴黎迷人的女人、天使的化身中直接生发出“近在咫尺的理想”。他在批判地解释了“情欲”、剔除了情欲产生的现实条件和基础之后,又力图让情欲成为精神的专属品。为此,他还把欧仁·苏在《巴黎的秘密》里为了便于把上层贵族圈子里的人汇集在一起所利用的舞会这一形式拿来渲染一番,并断言,法国作家一写到上流社会就要描写舞会,这与英国小说家一写到上流社会往往要描写打猎或乡间别墅一样,不可能是纯粹偶然的,而是体现了小说家们理解事物的方式的共性。
于是,塞利加·维什努又信马由缰地对跳舞作了思辨的演绎:“跳舞是作为秘密的情欲的最普遍的表现。只有结成配偶才能得到的两性的直接接触即拥抱,在跳舞中是容许的。因为跳舞虽然从外表看起来能够得到快感,而且实际上也是这样,但终究不能看做情欲的接触和拥抱。”“因为,如果真的把跳舞看做情欲的接触和情欲的拥抱,那就不能理解,为什么社会单单对跳舞表示宽容,而一切类似的现象——如果这些现象在其他地方同样无所顾忌地表现出来——社会反而会给加上一个严重的罪名,认为这是不可原谅的伤风败俗和不识廉耻的行为,而冠以恶名并无情地加以取缔。”*[德]塞利加·维什努:《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84、85页。
显然,塞利加·维什努对跳舞的看法也是纯粹思辨的,他关于跳舞不能够获得性的快感的判断并不客观。事实上,在巴黎的“雪蜜卢”跳舞的人,其泼辣大胆、毫无隐讳的作风,轻浮放荡的动作,包括那刺激感官的音乐,都会让人的情感激动起来,产生真切的甜情蜜意,此时此景中情欲的流露是自然的甚至是赤裸裸的。欧仁·苏在小说中并没有去描写跳舞者及其感受,塞利加·维什努所谓的“跳舞”,“不是康康舞,也不是波尔卡舞;他说的是一般的舞蹈,是只有在他那批判的脑盖骨下面才能跳的舞蹈这一范畴”*《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85页。。他只是从思维出发来设计舞会、用思辨的“幻想”把舞会轻松地描写了一番。而他对跳舞的描述,也是从思辨出发,丝毫没有与实际的跳舞联系起来,就像被放开缰绳的马,沿着按归天的老沃尔弗的精神对这种必然性所做的一连串的证明一样飞步狂奔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不是一个舞者,甚至不是一个对跳舞感兴趣的人,而是按照思辨哲学的规定,对跳舞“发生兴趣”,就像他对罪犯的巢穴和言谈并无兴趣而又去描写这些一样,他只是一个对跳舞“富于幻想”的批判家。
这样一个“富于幻想”的批判家塞利加·维什努,不仅能够把鲁道夫幻想为一个思辨哲学家,让他去任意一个批评家需要隐藏秘密的地方进行“侦察”,也能够把爱情的直接动力——情欲幻想为脱离身体接触的纯粹思维的活动,甚至能够让根本就没有出现在这个舞会上的混血姑娘塞西莉充当揭露“有教养的社会的秘密”的工具,说她才是“有教养的社会的被揭露了的秘密”:“事实上,社交的声调和节奏的秘密,即这种极不自然的事物的秘密,是一种回复到自然的热烈的渴望。因此,像塞西莉身上所发生的这种情形给有教养的社会一种像电一样的影响,并获得极不平常的成就。对她这样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只受自己的本性支配的、在奴隶中生长起来的女奴说来,这种本性是生命的唯一泉源。她突然被送入宫廷,在那里的风俗习惯的强制下,她很快就识破了这些风俗习惯的秘密……她是绝对有力量驾驭这个环境的,因为她的力量,她的本性的力量像不可思议的魅力一样影响着周围的人,而在这个环境中塞西莉必然会走入歧途而放纵起来,但是在以前,当她还是奴隶的时候,正是这种本性使她拒绝了主人的一切卑鄙的要求,始终忠实于自己的爱情。塞西莉是有教养的社会的被揭露了的秘密。被压抑的感情最后终于冲破障碍而不可抑制地奔放出来。”*[德]塞利加·维什努:《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86页。
从塞利加·维什努这段文字来看,我们一定认为塞西莉是这个舞会上的一个迷人的女人。但实际上,当巴黎举行舞会的时候,她正坐在德国的监狱里。在《巴黎的秘密》里,塞西莉的出场在第二十二章,聪明异常、从巴黎学成归来的黑人医生大卫在美国弗罗里达州的种植园里,发现并爱上了年仅十五岁的美丽的混血女奴塞西莉。可是这件事遭到了种植园主的阻拦,大卫被关入牢房,塞西莉被种植园主强暴。濒于死亡的两人被穆尔弗救出,来到德国。然而获得了幸福的塞西莉却觉得在欧洲与黑人结婚是可耻的,所以她选择了放荡,最终被关在碉堡里接受终身监禁。
如果说塞西莉姑娘身上有什么秘密的话,那就是,她是一个混血姑娘,她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是“印地安人的血液”。所以,她的情欲的秘密是热带般的炽热。因此,她对黑人医生的爱是“狂热”的;而当她被带到德国以后,在“欧洲人的世界”中,她又立刻迷恋于白人而“耻于同黑人结婚”,身不由己地选择了放荡。与其按照欧仁·苏的说法她是属于“天生的堕落”,倒不如说,混血姑娘本身就是强烈的情欲的化身更为确切一些。可见,塞西莉姑娘所能够揭示的恰恰是爱情的最原初的意义——生理学意义上的情欲,塞利加·维什努拿她来诠释“有教养的社会的被揭露了的秘密”,把她说成绝对秘密的生命过程中的一个环节,纯粹是思辨哲学家的“幻想”。
把塞利加·维什努关于爱情的思辨构想与欧仁·苏的小说比较一下,就可以看到,塞利加·维什努从思辨出发所演绎出的爱情的秘密,实际上是利用了欧仁·苏所描述的上流社会爱情当中伪善的特点,把“提高到精神力量的外观”的那种情欲赋予了本来是由物质力量决定的情欲的代表者。伪善在这里直接被转换为“神秘”,其实是批判哲学家自己的欲望——用精神统摄一切——的思辨地实现。他用思辨的、神秘的方法来抛弃抽象,其实根本就没有抛弃抽象,只是在表面上越出了抽象的圈子而已。
至于论证的依据,比如为什么说只有上流社会才能代表有教养的领域,这恐怕也就只能是一个“秘密”了,它即便对巴黎的社会现实来说并不构成秘密,但也是巴黎的人们所不了解的秘密。塞利加·维什努把“秘密”设定成有教养的社会“不可觉察的内容”,让其成了社会一切现实的真正本质,实际上是故弄玄虚,企图用概念来掩饰真实世界的现实状况,混淆视听,以达到思辨哲学以思维统领一切的目的。
如果说《神圣家族》在马克思主义文本序列中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那么本文解读的关于《巴黎的秘密》的评论的这一部分更是鲜有研究者关注过。然而,本文的梳理表明,正是如此复杂、丰富和生动的情节才将马克思对思辨哲学的批判引入到新的层次;在透视了“以纯观念、精神理解和解释世界”的思维方式的虚妄和荒谬后,“以现实、历史和实践视角观照和把握世界”的“新哲学”就呼之欲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