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灯人

文/关小敏 图/甜樱桃

这盏灯，薪火相承。能驱天下之阴霾，普照天下之苍生

作为守灯人，一直住在山上的阿诺打小就没有见过这盏灯，有时候，连他都有点怀疑，这盏灯到底是否存在。

“要想见到这盏灯啊，还得再等等！”小时候，他嚷嚷着要看这盏灯的时候，阿爷就会慈爱地摸摸他的后脑勺，“等你的眼睛明亮了，就能看见这盏灯了！”

为此，那段时间他爱上了照镜子，镜子里的眼睛炯炯发亮，为什么还是看不见那盏灯呢？难道要等到眼睛发光的时候吗？

一晃四五年过去了，阿诺已经九岁，不过依然没有见到这盏灯。

那晚，阿爷像以往出门时一样，对他交代了一番。在他印象里，阿爷的行踪一直隐秘，几次他嚷嚷着要和阿爷一起出门，阿爷总是会拒绝。

“阿诺，还记得守灯人的口诀吗？”阿爷问他，“再背一遍给我听。”

“记得。聚天下之善为善，纳天下之德为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守灯灯不灭，续灯还少年。”这些打小就一直背的口诀，对他来说，小菜一碟，几乎倒背如流了。

“好！”阿爷眼神深幽，仰望苍穹，脸上划过一丝难掩的悲伤，然后伸出颤巍巍的手，抚摸着他的小脸蛋，“续灯还少年，记住，你就是新的守灯人了。将来你还会找到下一个守灯人，但是要切记，下一个守灯人必须是个善良的孩子，要怎么去分辩他的善良，那就需要你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等到屋前飞来南雁，你就可以跟着它们出门了。”

“为什么要等到南雁来的时候，我才可以出门呢？”阿诺抬起头不解地问。

“南雁是守灯人的使者，它们要是来了，那说明这世间需要你的时候到了！你啊，就可以出门了。”阿爷告诉他。

他点点头，似乎想起，每次阿爷出门的时候，窗外总会传来鸟叫声，大概那就是南雁吧！可惜他从未见过，因为等他起床的时候，阿爷和鸟儿都已不见了。

“阿爷，这次你要出门多久？”他有些舍不得阿爷。

阿爷没有说话，只是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每次他这样问阿爷的时候，阿爷都是这副表情。

不过，有件事一直在他心里犯嘀咕，阿爷每次出趟远门回来，便会苍老许多，脸上的褶皱也更深了。如今迟暮之年，本该好好在家休息，安享晚年，可是老人家仍然坚持要外出，他心里不免有些担心。

翌日清晨，窗外传来了扑腾扑腾的声音，接着又传来几声鸟叫，阿爷又走了，睡梦中的阿诺翻了一个身，丝毫没有察觉。

时光如白驹过隙，阿诺已经长成意气风发的少年。阿爷自上次出远门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阿诺早就想出门去寻找阿爷了，奈何阿爷叮嘱一定要等到屋前飞来南雁，才能跟着它们出门，所以他只能谨遵。

这天清早，阿诺被一阵“嗄嘎”的鸟叫声吵醒了，他跑出去一看，原来是一群灰不溜秋的雁，它们看见他，纷纷地拍打着翅膀，向他低头鞠躬。

他顿时喜出望外，这一定是阿爷所说的南雁。

终于等到了出门的机会，阿诺快速收拾好行李，还特地照了照镜子，眼睛看上去好像真的明亮了许多，但即使他把眼睛瞪得再大，也没有在屋里找到任何一盏灯。

或许，找到阿爷就知道这盏灯在哪了，要不然作为守灯人，连自己守的灯都没见过，还怎么去守护呢？

他跟着飞行的南雁一直走了很远，直至他追不上了它们了，才独自一人行走。这一路，除了鸟兽，基本上连人类的影子也没有见着。

动物们见着他并不怯生。白日，老虎在前面给他带路，刺猬将自己扎的红果全堆在他的脚下，小松鼠将饱含松子的大松果扔给他，蟒蛇带领他去寻找干净的水源。

夜幕降临的时候，萤火虫就会出现，它们用光明将他带到温暖的树洞去歇息。

这一路，他没有饿着、冻着，“这是大自然的馈赠！将来，我也要回馈给它。”他暗自想到。

就这样一直走着，他的脚磨了血泡，最后又起了茧子。有一天傍晚，天空一阵电闪雷明过后，便下起了暴雨，这场雨下得铺天盖地，一直到午夜，也没有停下来。三更时分，不远处忽地传来一声巨响，把树洞里正在熟睡的他惊醒了。

“救人啊！”隐隐约约传来有人呼救的声音。

外面漆黑一片，他立即钻出树洞，循声找去。

不一会儿，他看见了一些移动的火把以及晃动的人影，等靠近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这里是一处村庄，夜里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给淹没了，侥幸逃出的村民们正在进行现场施救。

黑暗之中，从泥水里面不断传出有人呼救的声音，可是却看不见他们在哪里。村民们手中的火把不一会儿就被大雨给浇灭了，如果没有照明工具，他们就要错过抢救的时机了，那些困在泥水中的村民恐怕就要丧生。

阿诺也加入了抢救的队伍，无奈凭着微弱的火把，根本无法找到呼救的人。

“怎么办？”浑身都是泥水的他急得团团转，“要是有亮光就好了。”

正在这时，他感觉四周渐渐亮了起来，“难道月亮出来了？”他愕然地抬起头，却发现天空一片漆黑，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低下头朝自己身上看去。

原来这光竟然是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他越感到着急，那光就越发地亮眼。村民们诧异地看了他两眼，由于时间紧急，他们顾不了多想，赶紧趁着光亮去救人。

他迅速选择了一处高地，高高地站在那儿，这样身体散发的光就能照到更远的地方。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身体散发出来的光救了整个村里的人。

“原来……原来我苦苦在寻找的灯……竟然是我自己！”他又是惊奇，又是诧异，“我要守候的——是我自己。”

同时，一种神圣的使命感油然而生。

他在高地上站了整整两夜，腿也肿了，脚也麻了，但是他身体所散发出来的光却亮如白昼，获救的村民们把他视为了神。

为了报答阿诺，村民们请求他留下来，并承诺会像供奉神灵一样，为他修建房子，并提供食物，让他一辈子衣食无忧。

他谢绝了村民的好意，又重新上路了，他牢记守灯人的口诀，为了使命而继续前行。

刚离开村庄不久，他便觉得健步如飞，浑身充满了力量，在溪边喝水时，从倒影里猛然发现自己的下巴上长出了硬茬茬的胡须，而且身高也增长了不少。

“这是怎么回事？昨天我还是个少年呢，为什么今天就变成了青年了呢？”阿诺一头雾水地摸着下巴。

不过，长大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他感觉自己精力充沛。

突然，身后的草丛里传来窸窣的声响，他猛地回过头，正好看见一个瘦高的男子正紧盯着他，那模样简直就像虎视眈眈的狼瞧见了毫无防备的羊似的。

“你……你是守灯人？”那男子上下打量着他，企图想靠近他。

阿诺站起身，本能地退后了几步。“别怕，别怕……”那男子示意想让阿诺放松警惕，“我不会伤害你的。听着，孩子，我有一个很好的发财之路，只要你能配合，我保证我们很快就能拥有很多的钱！你再也用不着这样风餐露宿了。”他的嘴角泛起一丝诡异的笑容，“难道你不想拥有很多的钱吗？”

“对不起，钱对我来说没有意义！”阿诺回绝了他。

“没有意义？那什么有意义？”那男子急了，直接从草丛里跳了出来，“你用你的身体之光去无私地帮助别人，这样就有意义了吗？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每帮助别人一次，身体就会有一些损耗。以前的守灯人顽固不化，只知道牺牲，却不懂得珍惜自己的身体，看看，他们最终得到了什么？你不应该重蹈覆辙，也不用天天去帮助别人，咱们专挑一些有钱的人，去帮助他们，这样你既不用过多地损耗身体，咱们还能赚到很多钱。”

阿诺诧异地看着他，“你是谁？”

“我……我只是个头脑精明的生意人。”那男子露出了狡黠的目光。

“不，我不会跟你合作！”阿诺谨遵着守灯人的口诀，“纵然我不知道未来会面对什么，可是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是对的。”

他背上行李，向远方走去。

经过另一个村庄的时候，他透过窗户看见有一位老母亲正借着昏暗的灯光为第二天准备远行的孩子们缝补衣服。好几次，因为看得不清楚，那针尖都扎进了她的手指，渗出滴滴血珠，她瞅了瞅熟睡的孩子，疼得不敢吱声。他见到这一幕，有些动容，想起了疼爱他的阿爷。

于是他静静地站在窗前，让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光照亮了屋内。

“月光真亮啊，这下衣服能够赶在明早缝完，可以让孩子们带上了。”老母亲喜出望外，上下穿梭的缝针也变得更利索了。

老人缝完衣服，天际已发白。

“多亏这晚上的月光，要不然我哪赶得急把孩子的衣服缝补完啊！”纵然老人一宿没睡，可是看着桌上缝补好的衣服，依然露出欣慰的笑容。

“妈妈，您辛苦了！可是初一哪来的月光啊？”老人的孩子一脸困惑地看着她。

老人怔怔地望着窗外，“也对啊！可是……昨天晚上我觉得屋里亮堂着呢。”

“那一定是妈妈的眼神好！”孩子握住了母亲的手。

阿诺笑着离开了，趁着蒙蒙的雾霭，继续前行。他摸了摸胡茬，又长了一节。对守灯人来说，每一次照明，便会损耗他们身体的能量，所以他们衰老得特别快。

但是，阿爷呢？他现在在哪里？

他到过草原，用光亮帮助迷失的羊群们回到了牧场。

他到过海上，用光亮帮助迷路的水手们回到了岸边。

他到过险峻的山崖，用光亮帮助两个坠落天坑的孩子爬了上来。

他到过一个又一个的村庄，甚至还用光亮帮助了一个大夫为别人接生孩子，直到那个孩子呱呱落地。不过，见到他的人很少很少，因为他总是在别人最需要的时候出现，然后又默默地离去。

只是，他一直没有找到阿爷。

二十年后，阿诺依然在每个需要他的角落里穿梭，不过他已垂垂老矣。如今的他穿着白色的长袍，留着齐地的白须，乍一看，还以为是七八十岁的老爷爷，不过他的双眸仍然炯炯有神。

他在行走的路上碰见了一位失明的女孩，这个孩子孤苦无依，握着竹竿，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在乞讨。

有时候，明明讨到了食物，却并没有吃，而是一直揣在怀里。他觉得好奇，想一探究竟，于是偷偷地跟着她，结果发现，她讨来的食物是给卧病在床的奶奶吃的。

原来她与奶奶一直相依为命，以前是奶奶一直在照顾她，如今奶奶生病了，生活的重担就压在了她的身上。

“我累了，可以在你家门前的台阶上坐一会儿吗？”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女孩听见有人说话，连忙点点头，还摸索着从屋里拿出了板凳，“那台阶有点凉，您坐板凳吧！”

“你的眼睛……”他问她。

“哦，因为小时候患了眼疾，所以就变成这样了！”女孩倒不介意别人问她，“您打哪儿来？”她问他。

他抬起头，仰望着天空，“时间太久了，我都不记得打哪来了！”

“如果累了，就在我家住下吧！”小女孩说。

“好！”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他的身体里还有一些余光，不过，在用完这些余光前，他得找到新的守灯人。

小女孩虽然眼睛看不见，可是心灵手巧，给生病的奶奶端茶递水，照顾得无微不至。

“要是眼睛……能看见！”她告诉他，“我就能更好地照顾奶奶了！我会给她生火做饭，我会下地干活，我还会给她熬汤煎药，甚至还能帮助更多的人，我还想当医生，无私地救济别人，不求回报。可是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靠乞讨生活！奶奶现在一大把年纪了，我不想让她还为我操心。”小女孩泣不成声。

多么善良的孩子啊！他听后心如刀割，“孩子，我的光明将会渗进你的眼睛里，帮你照亮这个世界！但是，请你别忘记了你的承诺。”

“您……您是守灯人？”小女孩试图去抓他的手。

他握住了女孩的手，同样吃惊地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是守灯人？”

小女孩激动万分地说：“前几年奶奶救过一位守灯人爷爷，奶奶说他的胡须放下来有小河那么长，不过当时他已经奄奄一息。奶奶说他看见我的时候，很想帮我治好眼睛，可是他身上的能量没有了。他告诉我，将来只要我遇见下一个守灯人，我的眼睛就能看到光明。”

“那他呢？”阿诺握紧了她的手。

“奶奶说他已化作了星星，继续在夜空为我们照明！”小女孩说。

是阿爷，阿诺长叹一声。

女孩重获了光明，当她去寻找阿诺的时候，却一无所获。但是她遵守了承诺，后来果真当了医生，帮助了很多人。

曾经年少的阿诺，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位饱经风霜，满脸褶皱的老人了。

这个世界，需要光亮的地方太多了。

他一直不停地用自己的光照耀着别人，身体里的光越来越微弱了，他想起了守灯人的口诀，在自己生命终结之时，需要尽快找到下一个守灯少年。

因为这个世界，需要守灯人的守护。

可是去哪找到一位有爱心，又很善良的少年呢？

这个世界有美好的一面，也有自私、贪婪和丑陋的一面，要在茫茫人海里，找到守护者，这何其之艰难。阿诺想起了阿爷说过的话，“如果你的眼睛变得更明亮，就能看见那盏灯了！”

他蹒跚着走过了草原，踉跄着穿过了森林，匍匐着爬过了雪山，他实在走不动了，最后躺在地上呻吟，就像一位垂暮之人，等待着黎明的第一道曙光。

一天，两天，三天……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最后仅靠秉持的一种意念支撑着，会等到，一定会等到的，这个世界是美好的，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你这是何苦呢？看看，到最后你得到了什么？如果你当初听了我的话，现在住在宽敞明亮的房子里，家财万贯，生病自有仆人照料，哪像今天这个样子呢！”那个男子又出现了，他一脸嘲弄地蹲在他的身旁，即使他的手里拎着水壶，他也没有倒给他一滴水。

他不后悔，甚至心里充满光明。他用尽全力的力气，一点点地匍匐前进。

朝着太阳，朝着月亮，朝着星星。

就在弥留之际，“爷爷，您需要喝水吗？”一个稚嫩的男孩声音传入他的耳旁。

终于，他咧开干裂的嘴唇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