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之隔
2018-01-29吴新星sleeping
文/吴新星 图/sleeping
沈红家门口晾着一面竹匾,上面覆着一块细眼的纱布——里面,是剪成寸长的一段段的带鱼,经了太阳的照晒,再用油煎,就显得格外酥脆好吃了。
沈红妈妈出门的时候,叮嘱沈红好生照看着点。沈红一边在屋里玩着,一边记着一会儿出来看一下。不过等沈红第二次出来的时候,沈红看到竹匾上的纱布不见了,还以为被风吹落了呢。再一看,竹匾上的带鱼分明少了几块,也有几块带鱼掉落在地上。沈红看到这里,就明白过来了:这大概又是那只“雪团”捣的鬼。“雪团”是邻居李奶奶家的猫,猫如其名,浑身雪白;又因为馋嘴,吃得圆滚滚的。
沈红的怀疑不是没有根由。有一年过年,沈红妈妈制作了腊肠,挂在屋檐下,沈红就亲眼看到过雪团纵跳着,想去够那腊肠。平常时节,要是厨房的窗户没有关,灶台上保准会丢失东西。沈红妈妈几次找李奶奶反映,李奶奶却拒不承认,反而说沈红妈妈红口白牙乱疑猜。沈红妈妈听了一肚子气,面对这样一个固执的老人,又不好理论什么,只有自认倒霉,从此以后勤关窗户、自己留心就是。
想到这里,沈红不禁又急又气。急的是怕妈妈到时候怪罪自己没有好好看管带鱼;气的是那猫又犯前科——再说了,油煎带鱼可是沈红的最爱呀。
沈红家和李奶奶家只有一墙之隔,沈红家的围墙上爬满牵牛花藤,沈红搬来椅子,踩在上面,扳着墙头,试图寻找猫的身影。看遍了李奶奶家的院子,没有。这死猫,会到哪儿去呢?沈红想了想,又把椅子搬到另一边,把脸埋在花藤里来看——这边是另一户人家了,这边也是没个动静。只有院中的芭蕉垂下阔大的绿叶。咦,好像有白色的影子在晃动,再仔细一看,嗨,原来芭蕉叶下有个男孩子,正低头写着毛笔字呢。刚才遮花隐月的,一时没有看清楚,沈红想想就觉得好笑。但她没有笑出来,那个男孩子认认真真练字的劲儿攫住了她。沈红在椅子上踮得脚都酸了,这才回过神来,下了椅子,不觉也就忘了找猫的事了。
隔了几天,沈红蹲在河边洗衣服,不经意间又瞥见那个男孩——他也蹲在河边呢,不过手里洗的是毛笔。河水流得静静,几乎成了一块凝固的翡翠。那男孩把毛笔浸在水中,来回晃荡几下,一块片墨色就洇染开来了,仿佛开了一朵黑色的牡丹。不一会儿,牡丹又变成了一朵如丝如絮的游云。沈红已经在河埠的最上游了,见那墨色侵袭上来,自己又无退路,不由嘀咕着说:“弄脏了人家的水。”不巧那男孩的耳神灵,偏偏听见了,就笑了起来:“哎,你怎么这样说呢?”沈红见那男孩如此说,心里就负气起来:“难道不是吗?”那男孩却不见生气的样子,反而更加乐不可支了:“哈哈。你的话,就像是童话里的那只狼说的。”
沈红一时没想到男孩说的是哪个典故,但听着他把自己比作狼,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仍旧没好气地回他:“我才听不懂你的话呢。”心里暗暗加了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那男孩子忍住笑,说:“你听不懂,那我说给你听——说的是这么个故事,有只狼在河的上游喝水,却怪下游喝水的羊弄脏了他的水,就以此为借口把可怜的小羊吃了。”沈红听了,也笑了。又见那男孩总是笑脸向人,自己刚才的态度硬邦邦的,像不小心溜到鞋里的小石子,碜得人疼,于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同那男孩搭话道:“你每天都练毛笔字吗?”男孩点点头。沈红又问:“那你每天写多少字?”男孩想了想说:“有时候多些,有时候少些,最少也要写上五张。”沈红在心里感叹:那每天要用多少时间啊!
男孩离着沈红远一点的地方洗净了笔,说:“我得练字去了,先走了呀!”沈红漂洗着衣服,答了一声:“噢!”
这天又是一个午后,沈红半躺在竹藤椅上,正看着故事书呢。连看了小半本,眼内有些涩饧,沈红揉揉眼,往院子里一瞧,却见院子的围墙上蓦然栖了一朵白云。沈红有些恍惚起来,难道故事书看多了,现实世界也成了童话世界?再定睛一看,原来是雪团趴在花藤中打盹呢。它的整个儿身体都侧躺着,四只爪子自然伸直,看样子睡得很舒服。沈红看着雪团,心生一计。
她悄悄地起身,出了院门,往左一拐。沈红轻轻敲了敲门,还好,里面的人还是听见了。
“是你?”男孩见是沈红,微微有些吃惊。
“你又在练字吧?借我一副笔墨好吗?一会儿还你。”
男孩爽快地把东西拿了出来,沈红接过,慧黠一笑:“谢谢啦。”
沈红回到院中,看那猫还在,就轻手轻脚搬了椅子,拿笔饱饱地蘸了一笔墨汁,敛声屏气,刚提笔要画,那墨汁淋淋漓漓地溅落下来,犹如雨点一半,雪团遽然惊醒。沈红不提防,也吃了一惊,手中的笔落在猫身上,那猫惊叫了一声,蹿出好远,于是猫背上也就拖出一道墨痕。
这时的雪团,太像猫品种中的“乌云盖雪”了。沈红完成了目的,自去还笔。那男孩有些错愕:“这么快?”沈红玩笑着说:“我借来可不是练字的。何况,我家就在你们隔壁,不然可跑不了这么快。”
男孩一怔:“你家就在隔壁?”
沈红笑起来:“你才知道!我早就看见过你练字了,你写得好认真。”
男孩有些脸红:“我也是被我妈妈拘着的。我一到假期,我妈妈就把我送到这儿来,说是向外公学学写字,把字写得好看些。”沈红有些佩服:“换了我我就坐不牢了,叫我写半天的暑假作业我也觉得厌倦。”男孩笑笑说:“我从小就这样,也习惯了。”沈红想了想说:“这么说来,你练了好几年的字了。我想看看你的字。”男孩嘴里说:“也就那样。”还是让沈红进来了。
茂盛的芭蕉叶下,有一张光滑的石桌。上有几张写了字的淡黄色的毛边纸。阳光透过芭蕉叶,映在纸上,显得阴润清凉,那字看上去也显得清隽端秀。沈红一见就惊呼起来:“呀,你写得真好。我要是能写出这样的字来,恐怕要等下辈子了。”男孩听了说:“只要用心学,没有学不会的。”沈红忍不住笑起来:“你这口吻,像个上了年纪的人说的。”男孩吐吐舌头:“我外公经常这么说。”
这天傍晚,沈红帮妈妈在厨房里洗菜,也就问起了男孩的外公。沈红妈妈说:“哦,听说是个书法家。他们家深居简出,虽说做了这么些年的邻居,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呢。”娘儿俩正说着,忽然被一阵叫骂声打断了:“哪个砍头的,天哪,竟然作弄我的猫。作弄我的猫,就是欺负我孤老婆子……”这声音不是李奶奶的还是谁?沈红妈妈皱皱眉头:“又唠叨开了,她一张嘴说起来,没有一时半刻是不会罢休的。”又对“我刚来呢。”沈红笑了:“不是,我是说你还在你外公家。”男孩也笑了:“嗯,我妈妈说等快开学了再接我回去。”
“那你前几天去哪儿了?”沈红问。
“哪天……哦,那天呀,我跟我外公去参观县里的书法展了,顺便在我舅舅家待了几天。”
“怪不得,那天我来找你的时候,你不在。”
“你来找过我吗?”男孩的眼睛似乎在问,“有什么事吗?”
沈红并没有回答男孩的问题,问他:“你去参观书法展的前一晚,你听到了什么吗?”
男孩细细地回想:“有个老奶奶骂人呢,我外公听见了,问我是不是淘气做了坏事。我再三辩解,外公这才罢了。”
沈红听了,心里更加不安,愧疚地说:“对不起,都怪我,害你被外公冤枉。”
“咦,不干你事沈红说:“你听,骂的好像就是你刚才问的那个书法家呢。那老婆子想来也疯了,也不想想那书法家多大的年纪了,会拿墨汁泼她的猫。沈红有些心虚,附和说:“就是,有笔墨的又不止他们家。”沈红妈妈摇摇头:“树大招风,又挨得近,难免遭人猜忌。沈红,你可千万要记住,不要惹着李奶奶。”沈红顿时无言,心下有些后悔自己的所为。
转日,沈红去敲男孩家的院门,迟迟无人应。沈红又攀上墙头,芭蕉叶下悄无人影。会不会那个男孩回去了?沈红有些怅怅的。
过了几日,又在水边遇到了男孩。男孩依旧在洗毛笔。沈红见了,欣喜地说:“呀,你还在的。”倒把男孩说得有些莫名其妙:呀。我外公说,那个奶奶平日里也这样。只要我们家不惹是生非,身正不怕影子歪,由那个老奶奶说去吧。”
沈红叹了口气说:“唉,那个李奶奶骂人,都是因为我。你还记得上次我问你借笔墨吗?”见男孩点头,沈红又说:“后来我是拿笔涂了李奶奶家的猫。”
男孩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哦,怪不得你那么快还我了,也怪不得外公会质问我。”说完便笑开了。
沈红以为男孩会不高兴,不想他是这个反应,倒有些始料不及:“你不生气?”
“生什么气?我觉得挺好笑的。从来没有想过,毛笔除了描红,还可以‘描黑’。”男孩又笑了一会,才停下来:“李奶奶家的猫毕竟是只小动物,不会去想这样做对不对;你因此而惩罚那猫,你的举动看起来像是报复心理。那猫自己还好,不会伤心变得难看了。但李奶奶见了不免要难过。你想,有人把你心爱的东西弄脏弄坏了,你是不是也不好受?”一席话说得沈红哑口无言。良久,才点点头道:“你说得也对。早知今日,当初不该那样了。”
又一个午后。眼看着天就要下雨了,沈红便把院子里晒的衣服收了进来。忽余光瞥见隔壁李奶奶家的衣服还晒在竹竿上呢。李奶奶白天很少在家,大概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所以常出去到其他老太太家里串串门,或者背了一只印着佛字的土黄色布袋去寺庙烧香拜佛。沈红蹬上椅子一看,果然,李奶奶家的门关得紧腾腾的。咦,李奶奶院中还晒着一筛豆子呢。
沈红很想替李奶奶家收拾东西,奈何围墙太高,过不去。沈红心里急起来,这一急,却想到了那个男孩。
沈红攀上围墙的另一边,芭蕉叶下早已没有男孩的身影。沈红情急之下,不由叫道:“喂——”
连叫了两三声,男孩出来了:“你叫我?”
沈红说:“快,我有事找你帮忙。”
男孩应声而至。男孩来到沈红家,先爬上墙头,轻巧地跳下,帮沈红开了门。两人一起帮李奶奶收了衣服,又把豆子抬到屋檐底下。
雨哗哗而下。两人望着雨,相视一笑。男孩想起来:“你已经‘将功补过’了。”沈红笑:“多亏了你呀。”男孩又道:“对了,以后找我的时候,不要喊我‘喂’呀‘喂’的,我开始还以为你在叫谁呢。我的名字叫李楠。”
沈红也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又问:“你以后放假的时候,还来你外公家吗?”
男孩想都没想,说:“来,肯定来。明年的时候,你不知会不会记得我的名字。”
沈红笑着说:“一定的。”
还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有一种东西不一样了,沈红和李楠,再也没有听到过李奶奶喋喋不休的骂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