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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邛须”辨正

2018-01-29曹天晓

图书馆研究与工作 2018年3期
关键词:毛诗影印注疏

曹天晓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江苏南京 210097)

明清以来的诗文及学术著作中,常出现“邛须”一词,仅笔者所见就有近百例,从字面来看似乎解释不通。如1997年出版的《明诗话全编·朱谋㙔诗话》中有这样一段文字:“招招舟子,以济处方深不可徒涉也。一舟所济非一人,故曰邛须。”[1]句中“邛须”一词令人费解。实际上这段文字是评论《诗经·匏有苦叶》的,是篇有“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之句,此处“邛须”当与“卬须”有关。2002年出版的《全清词·顺康卷》第11册收有清人贺巽《水龙吟》一词,末句作“问湘江肯许,邛须故友,招招舟子。”[2]此句化用《诗经·匏有苦叶》之句,“邛须”亦当与“卬须”有关。

在新整理的古诗文及当代一些学术论著中,这类例子还有很多,有时作“邛须”,有时作“卭须”,有时作“卬须”。“邛”“卭”“卬”三字的字形相近,是否可通用?“邛须”是“卬须”的形讹还是同义词?《诗经》古本中是否存在“邛须”和“卭须”的写法?凡此,皆有待深究。

1 “卬”“邛”“卭”三字本义及关系辨析

综上,“卭”字最初是“邛”字的讹字,最迟在金代已经出现,明代以后渐渐取得合法地位,成为了“邛”的异体字,“邛”“卭”二字可通用。但“卬”字与“邛”“卭”二字不存在字源关系,不可相通。早在元明时期,即有学者辨正,如元黄公绍《古今韵会举要》“邛”字条云:“俗作卬,非。”[10]元李文仲《字鉴》云:“邛音穷,从工从邑,俗作卬,误。”[11]明梅膺祚《字汇》云:“卬,俗从工,误。”[12]明张自烈《正字通》云:“卬,俗不当作‘卭’。”[5]

2 《诗经》古刻本中“卬”字相关文句校勘

既然“卬”与“邛(卭)”不可相通,那么“邛须”就是“卬须”的形讹,而非同义词。接下来将探究“卬须”一词的源头——《诗经》古刻本中相关文句是否有讹误。由于“卭”是“邛”的异体字,二字可通,因此下文将此二字视为同一字。经查,的确有少数《诗经》古刻本②将“卬”字误刻作“卭”字,兹列举如下:

(1)宋本苏辙《诗集传》卷二《邶风·匏有苦叶》篇,经文“卬”字无误,但下文集传刻作“卭,我也”[13]卷2。卷十五《小雅·白华》篇,经文“卬烘于煁”刻作“卭烘于煁”,下文集传刻作“卭,我也”[13]卷15。卷十七《小雅·生民》篇,经文“卬盛于豆”刻作“卭盛于豆”,下文集传刻作“卭,我也”[13]卷17。卷十七《大雅·卷阿》篇,经文“顒顒卬卬”刻作“颙颙卭卭”[13]卷17。

(2)日本足利学校藏南宋刊十行本《毛诗注疏》卷七之一《陈风·墓门》篇,正文小字“瞻卬”刻作“瞻卭”[14]779。卷十七之四《大雅·卷阿》篇,经文大字“颙颙卬卬”刻作“颙颙卭卭”,紧接着下文的《毛传》小字作“卭卭,盛貌”,页面底端有读者批注“卬”字[14]1898。

(3)明万历北监本《毛诗注疏》卷二之二《邶风·匏有苦叶》篇,经文“卬”字皆作“卭”字,即“招招舟子,人涉卭否;人涉卭否,卭须我友。”[15]崇祯年间,毛晋汲古阁以北监本为底本重刊《毛诗注疏》,沿袭北监本之误[16]。

(4)1980年中华书局影印世界书局本《毛诗注疏》卷七之一《陈风·墓門》篇,正义小字“瞻卬”刻作“瞻卭”[17]110。卷九之三《小雅·伐木》篇,正义小字“顒顒卬卬”刻作“颙颙卭卭”[17]143。卷十七之四《大雅·卷阿》篇,经文“顒顒卬卬”刻作“颙颙卭卭”[17]278。台湾艺文印书馆影印本《毛诗注疏》错误同中华书局本[7]254,327,628。

“卬”与“邛(卭)”没有字源关系,不可相通,但由于字形相近,古籍刊刻时屡屡相混。宋本苏辙《诗集传》及南宋刊十行本、万历北监本、崇祯汲古阁本、嘉庆阮刻本《毛诗注疏》将部分“卬”字刻作“卭”字,皆误。阮刻本《毛诗注疏》有3处“卬”字误刻作“卭”字,阮元校勘记均未出校,艺文印书馆影印嘉庆二十年南昌府学本、中华书局影印世界书局本同误。北大整理本、上海古籍整理本《毛诗注疏》虽已将错误的“卭”字改正作“卬”字,但亦未出校记,只有日本足利学校藏本《毛诗注疏》的页面底端有读者批校,指出该处“卭”字应作“卬”字。

北监本与汲古阁本《毛诗注疏》作为当时的通行版本,流通时间长、范围广,二著皆将《诗经·匏有苦叶》篇的经文大字“卬须我友”误刻作“邛须我友”,造成的负面影响势必非常大。查万历以前的诗文集中,极少有将“卬须”刻作“邛须”的,笔者所见仅有两例③,但从明万历以后到民国,诗文集中“邛须”一词频繁出现,多达近百例,这很难说不是受明末两种通行本《毛诗注疏》的影响。

值得一提的是,在《毛诗注疏》的诸多版本中,“邛”字大部分都刻成了“卭”字,这很可能是刻工为图方便,将笔画拐弯较多的“阝”刻成了笔画平直的“卩”。古籍中常见到“鄂”字刻成“卾”字,“邵”字刻成“卲”字,原因类此。

3 当代学术著作误用“邛须”一词辨正

“卬”字与“邛(卭)”字因字形相近,在古书中偶尔刻错,这在版刻时代是可以理解的,但当代许多学术著作中仍然误用“邛须”一词,这就不太合适了。据笔者所见,当代学术著作中误用“邛须”的例子有数十例以上,其错误原因大概可以分为3类,兹各举二例以概其余。

(1)不熟悉《诗经》文本,不知“邛须”为“卬须”之讹,乃至强作别解。比如1994年出版的《清代笔记小说类编·烟粉卷》,其中收录了《咫闻录》中的一个故事《珠姬》,文末有诗曰:“妄如勒④马悬崖住,卿似邛须我友不?”该书注释云:“邛须:土丘上的葑苁。葑苁,即芜菁。旧以‘葑苁之采’喻为人有所采取的谦词。”[18]这种解释纯属望文生义,“卬须我友”是《诗经·匏有苦叶》中的成语,余冠英《诗经选译》[19]、程俊英《诗经译注》[20]均认为此诗写的是女子在岸边等待情人,“卬须我友”一词用在这里正符合《珠姬》的故事背景。注释者不明“邛须”为“卬须”之误,将“邛须”曲解作“土丘上的葑苁”。查《咫闻录》清道光刊本卷十二《珠姬》篇,此处作“卭须我友”[21],可见讹误由来已久。再如2001年出版的《北流古迹诗选注》收有清代金鼎寿《戊寅春留别陵城绅士》一诗,尾联云:“痛赋莪诗归疾去,招舟无俟咏邛须。”该书注释曰:“邛须:《诗经》‘邛有旨苕’。邛,丘;苕草,指美草生于高丘,美草,喻众绅士。高丘,喻北流。”[22]这种解释显然也是错误的,句中“招舟”既出自《匏有苦叶》“招招舟子”,“邛须”自然为“卬须”之讹无疑。“招舟无俟咏卬须”的意思是,在岸边等待舟子时与诸位送行的乡绅们叙旧情、话离别。

(2)不明“卬”“邛(卭)”二字的本义及关系,误作通假字处理。比如201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毛诗注疏》整理本(简称“上古整理本”),其底本据称是日本足利学校所藏南宋刊十行本《毛诗注疏》(简称“足利本”)。足利本卷十七之四《大雅·卷阿》篇经文“颙颙卭卭”页面底端有读者批注的“卬”字[14]1898,意即该读者已经发现,这里的“卭”字刻错了,应该刻作“卬”字。然而上古整理本却直接将经文写作“颙颙卬卬”,并且没有出校勘记[23]。如果上古整理本的确是以足利本为底本,这就意味着,整理者认为“卬”字与“卭”字是相通的,因此可以径改不出校。再如2015年出版的《台湾文献初祖沈光文研究》中录有沈光文《看菊》一诗,首句作“我昨咏邛须,相将造芳圃”,文后注释曰:“邛须,指的是《邛须集》,为吴枚庵所著。吴枚庵名翌凤,长洲人。”[24]吴翌凤在该书《自叙》中称:“余辑平生诗友之诗为《怀旧集》一十二卷,均属已往之人,又采录今旧雨之诗若干家,节取《匏叶》诗人之义,名之曰‘卬须集’。”[25]卷首注释者既然知道这部书,仍然把它的书名弄错,说明注释者不知道“卬”与“卭”的区别。

(3)校对、引用不仔细,错将“卬”字当作“卭”字或“邛”字。比如《辞源》“黄丕烈”条载黄氏“著有《荛言》《邛须集》等”[26],《图书情报词典》[27]及洪湛侯《文献学》[28]亦有相同记载。然而遍查各种古籍书目,黄氏皆无《邛须集》一书。黃丕烈为苏州人,查《同治苏州府志·艺文一》载:“黄丕烈:国语札记、国策札记三卷、所见古书目、荛言卬须集。”[29]原刻本“卬须集”三字为小字注释,根据《同治苏州府志》的文例,这3个小字表示文献来源,即黄丕烈这条资料来自吴翌凤《卬须集》。又查哈佛燕京图书馆藏嘉庆十九年刊本吴翌凤《卬须集》“黄丕烈”条,的确著录有《荛言》一书[25]。又续集卷四《辞源》的编纂者很可能就是从《同治苏州府志》抄得黄丕烈著作信息,但却误将“卬须集”这3个小字注释录作正文,当成了黄丕烈的著作,后来又进一步讹写作“邛须集”,实际上黄丕烈并无此著。再如2014年整理出版的《历代辞赋总汇》中至少有7处“卬须”误作“邛须”,分别如下:《瀛洲赋》:“逍遥兮踌躇,我友兮卭须。”[30]册8:7137《盆荷赋》:“何绿池之邛须,视吾盎而咸有。”[30]册14:13354《清风来故人赋》:“我友卭须,采葛空劳梦想;伊人何处,苍葭有待溯洄。”[30]册17:17058《涉江采芙蓉赋》:“三生契讬,一路邛须。”[30]册19:18933“料得樽开北海,贤使君正赋卭须;饶他肉诮东坡,小丈夫应嗟予岂。”[30]册19:18964《方山子怒马射鹊赋》:“似曾相识,本来找友邛须;足以自豪,毕竟天生使独。”[30]册19:19352《王吉梦蟛蜞为司马相如赋》:“知他时我友邛须,定向邮亭宴会;谓翼日客来不速,何嫌矮屋郎当。”[30]册19:19361这些文句的内容大都与友谊有关,故用《诗经·匏有苦叶》之典。

当代学术著作中这类错误还有很多,此不具列。一笔之差,谬之千里,文献整理不可不慎。

4 结语

本文通过对“卬”“邛”“卭”三字的本义进行辨析,并对《毛诗注疏》等《诗经》古刻本中涉及这几个字的部分进行校勘,澄清了以下几个问题:①“卭”是“邛”的异体字,二字可通用;但“卬”与“邛(卭)”没有字源关系,不可相通;《说文解字》对“卬”字的构字部件解释不当。②南宋刊苏辙《诗集传》及南宋刊十行本、万历北监本、崇祯汲古阁本、艺文印书馆影印嘉庆阮刻本、中华书局影印世界书局本这5种《毛诗注疏》将部分“卬”字刻作“卭”字,皆误。北大整理本、上海古籍整理本《毛诗注疏》虽已改正,但均未出校记。③明末以来的诗文中常见的“邛须”一词其实是“卬须”之形讹,典出《诗经·匏有苦叶》“卬须我友”句,借指“等待朋友”“友情”“等待情人”等义;当代许多学术著作错引、错解“邛须”一词,应当予以纠正。④《辞源》等书著录黄丕烈有《邛须集》,误,黄氏既无《邛须集》,亦无《卬须集》。

注释:

① 原刻本字形作“卭”。《故训汇纂》第284页“卭”字条引《尔雅义疏》时漏此“卭”字。

② 笔者考察的《诗经》古本有:宋刊巾箱本《毛诗故训传》、日本杏雨书屋藏南宋刊单疏本《毛诗正义》、日本足利学校藏南宋刊十行本《毛诗注疏》、日本国立公文书馆内阁文库藏明万历北监本《毛诗注疏》、美国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明崇祯汲古阁本《毛诗注疏》、1980年中华书局影印世界书局本《毛诗注疏》、2001年艺文印书馆影印清嘉庆二十年南昌府学本《毛诗注疏》、2004年《中华再造善本》影印国家图书馆藏南宋淳熙七年苏诩筠州公使库刊本苏辙《诗集传》、2004年《中华再造善本》影印南宋宁宗理宗间刊本朱熹《诗集传》等。“卬”字无误者未列入下文。

③ 这两例分别是:《四部丛刊》影印元刻本柳贯《柳待制文集》卷一《危太仆自金溪来访留馆兼旬因归有赠》一诗、《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明嘉靖刻本田艺蘅《香宇集》续集卷十八《绵雨》一诗。

④ 原诗作“妄如勃马悬崖住”,疑“勃”字为“勒”字之形讹。

[1] 吴文治.明诗话全编:5[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4872.

[2] 南京大学中文系《全清词》编纂研究室.全清词:顺康卷:第11册[M].北京:中华书局,2002:6279.

[3] 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2013.

[4] 许慎.说文解字注[M].段玉裁,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1998.

[5] 张自烈.正字通[M].刻本.1670年(清康熙九年):202.

[6] 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释[M].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82:2683-2684.

[7] 毛亨.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毛诗注疏[M].郑玄,笺;孔颖达,疏;阮元,校.台北:艺文印书馆,2001.

[8] 郝懿行.尔雅义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63.

[9] 邢准.新修累音引证群籍玉篇[M]//中华再造善本工程编纂出版委员会.中华再造善本·唐宋编:第526种.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卷28.

[10] 黄公绍.古今韵会举要[M]//中华再造善本工程编纂出版委员会.中华再造善本·唐宋编:第537种.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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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日本足利学校遗迹图书馆后援会发行.毛诗注疏:第四卷[M].东京:汲古书院,1974.

[15] 毛亨.毛诗注疏[M].郑玄,笺;孔颖达,疏.刻本.北京:国子监,(1573-1620)年(明万历).

[16] 毛亨.毛诗注疏[M].郑玄,笺;孔颖达,疏.刻本.常熟:汲古阁,(1628-1644)年(明崇祯).

[17] 毛亨.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毛诗注疏[M].郑玄,笺;孔颖达,疏;阮元,校.北京:中华书局,1980.

[18] 陆林.清代笔记小说类编:烟粉卷[M].王星琦,曹连观,选注.合肥:黄山书社,1994:194-196.

[19] 余冠英.诗经选译[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18.

[20] 程俊英.诗经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49.

[21] 慵讷居士.咫闻录[M].刻本.1843年(清道光二十三年):卷12.

[22] 覃富鑫.北流古迹诗选注[M].北京:华艺出版社,2001:54.

[23] 毛亨.毛诗注疏:下[M].郑玄,笺;孔颖达,疏;朱杰人,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643.

[24] 乐承耀.台湾文献初祖沈光文研究[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5:365-366.

[25] 吴翌凤.卬须集[M].刻本.1814年(清嘉庆十九年).

[26] 广东、广西、湖南、河南《辞源》修订组,商务印书馆编辑部.辞源:第4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3572.

[27] 王绍平,等.图书情报词典[M].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0:823.

[28] 洪湛侯.文献学[M].台北:艺文印书馆,2004:537.

[29] 李铭皖,谭钧培.同治苏州府志:4[M].冯桂芬,纂.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495.

[30] 马积高.历代辞赋总汇·清代卷[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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