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森林和结冰的池塘（组诗）

张晓雪

无痕

——写在艾青故居

白墙、青瓦，褐色的门扉。

再没有忽远忽近的

脚步出入，再没有他勾勒好的

思想在坚固的树根下裂开

拱出。

庭院，声音和色彩不再

有诗意的热烈，除非檐头那

“枯死的瓦菲”在失忆中

挽起细节，除非他还躺在

“大堰河”低微的棉花般的

怀里。

厢房里的蜡烛，永远

熄灭了此处的日子，

但没有熄灭词语和对生活

在别处的构思。

廊柱弯曲，墙壁衰败，

雕梁渐成时间的朽木。

唯地上的落叶难以与他那

精神伸出的骨节同腐。

难以盖住

他纸上的森林、结冰的

池塘，长了青苔的石椅、

碾了三番的白米饭。还有，

他新衣上的银丝

和贝壳，他不认得的

“天伦叙乐”。

他以此被仰望，被探究。

被过客熙熙远走的眼神

揣测、议论。

至此，畈田蒋村的悲苦和空荡

便止于他深而无痕的

笔迹。

九瓣玉兰

冬天一过，玉兰

把身子紧了紧，准备

忍着枝干，那健康的

枯燥。准备在风调雨顺

开始时，尽快将白夜

滋长。

如此，她的秘密不会

蕴藏太久。缝隙里，

激情正在进行，颤栗

没了叶子的遮挡。

它微微张开的嘴唇

招来了风的拥抱，

被吻过的地方，泪水

取代了沉默。

打开一半，一朵一朵

相互张望，但不会

随口说，这将是一片

皑皑的雪，最后，

未见皱纹便坠落地上；

这将是玉生樹上，没有

瑕疵斑驳；风过处，

听不到碰撞的声音，

更难遇花瓣破碎。

远处，即使樱花如潮，

即使头顶有云端之上的

白雾，于玉兰交来的

相貌和她半醒中的呼吸，

那些都是消失的事物或者

低微的陪衬。

瓯柑花

——大罗山侧记

一下雨，山坡上瞬间抖开了

层层米粒。就像夜，再也无力

掩盖席卷而来的星辰。

多少秘密并非一捅即破，包括

四月，瓯柑花半夜抽芽、撒野、

饱涨过后的沸腾和对水滴的

引诱。它的幽静取代了

茉莉单纯的苍白，准备在大罗山

与新绿、与杂草一起，滋生

一场密密麻麻的风暴。

彼时，我无法把它们放在笔下，

因为花瓣已被微风撕开了缝隙

那暗香传递的波纹，一直在漾动；

我无法将它们聚集掌中，因为

不知如何分辨哪些不含忧郁，

哪些才是将来更大的果实。

山顶，木屋慵懒、沉睡，

我知道，最热烈的，即使已被

忽略掉了，它终究会不管不顾，

从起始之处，径直走到自己成熟。

梅雨潭记

彼此望着，发现此绿与彼《绿》

哪个都不曾被光阴褪去。

只是那路经乱石的激流，

把时间和梅雨潭制造成了更大的

深渊。

这里，每天都有细雨，

但它并非从天而降，它既是

在迷途中，又经受着绵绵无期。

多么漫长啊，虽然没有一滴是

胆怯的，虽然它忍受了那些

经年的空茫，至今还没有排解。

唯那潭深绿是沉着肃穆的，

前提是，它吸尽了仙岩、翠薇岭

雷潭的千年孤独，一并吸尽了

蓝天和不计其数的云朵。

有时它像是睡着了，而潭底却

波涛汹涌：有时当瀑布在欢呼中

投下白光，它又喜极而泣、

乱作一团。

如真的遇上梅雨，梅雨潭边的

听和看都是多余的。因为那时

你整个人都被它放了进去。

对温瑞塘河的回顾

从一个废旧的码头上船，

驳机马达的突突声快速冲散了

城市的倒影。水而薄如纸张，

轻易就被船头划开了一道口子。

群鱼下沉，鱼竿伸出窗户，

比整条河还要空荡。

我只愿找个稳当的位置，站着，

如谢灵运路过此处，环视四周。

古塔、寺庙、祠堂、教堂

在左岸的高处，反复为河水

退却匆忙，又为船只卸下了苦役。

钟声越来越近，像河流自制的

悲伤，又像被风分担后湿湿的默祷。

远处，白鹭吱吱展翅，

在天空与白水之间俯冲闲逛。

偶尔，它追着船舷尖叫，

无非是垂涎于那些运来的薯丝、

稻谷、茶叶、烟草和木炭；无非是

对运走的百货、煤炭和松木

怀有旧情。

前方，拱桥一座接着一座缓慢移动，

它们对人船的笨重，既可丈量，

又投下了清晰的刻度。曾经，

它们也目睹过小船在风中摇摆，

孤零零的如静物。如此，

一座桥就成了放置河上的制度，

规定人们如何迷途知返，又怎样克制

内心的颠簸。

船过了，伫立在水中的只剩下

古榕树和过期的陡门。

它们可以用来写诗，也可以

拒绝浩渺与社稷安危。它们的

命运失落又宽阔，以至于苍老

沉默时，塘河也无法将其搬运。